——谁人不骂驿站长?哪个不跟他们吵架?有谁在大发雷霆的时候不索取那本要命的“功过册”,在那上头枉费笔墨控告他们盛气凌人、冥顽不灵和消极怠工呢?有谁不把他们当成不齿于人类的坏蛋,简直如同往日包揽讼狱的刀笔吏,或者,起码也酷似穆罗姆森林里翦径的土匪?
这是普希金笔下九品官驿站长的地拉和下场!
史家们说“皇权不下县”,大概意思是朝官九品往下就没品了。
九品尚如此,那没品的如里正、甲保长等等,不过是正统官员眼里的野官!
这些野官,似官却又不是官,平日里却也挺胸腆肚颐指气使一本正经装腔作势模样,细品未免让人感觉滑稽,倒应了米兰·昆德拉“人类一思考,上帝便发笑”这句经典旁白。
在小村某一历史时期,亦曾出现过五花八门名目繁多的各色野官,上自村长,下至今人不甚了其意的某某长,比如“副队长”之类,虽非异史氏笔下:出则舆马,入则高堂;上一呼而下百诺;见者侧目视,侧足立。但却执掌着一方水土里的一方人事,在小小一方天地里翻云覆雨。行使着呵斥训诫、指挥唆使的权力,是一位独断专行的家长!
家里倘有谁在村里谋个“一官半职”,便觉门楣生光,很值得在村巷里炫耀一番,这炫耀中夹杂着权利势力人际钱财女色……,几囊括世间所有实惠好处。
小村这些民间官吏,曾八面玲珑左右逢源活跃在某个历史时期的生活舞台上,演绎过一出出时代官场记。此撮录之,凡一笑。
1、村长的蛇头手杖
天知道这根手杖是什么时候制作的?
村长天生足疾,行走却未必太受影响,但有天村长脑洞忽开,给自己弄了根手杖。
据说,这根竹杖是用连根挖出的山竹做的。起初是要将弯屈的竹根部位做成一颗龙头,手握着龙头杖,多么威风?但七削八砍,那弯屈的竹根最后竟象是一颗蛇头,模样很怪异。但村长坚持认为那是一颗龙头,只不过很小,看起和蛇头相似。
村人背后讥笑村长那根模样十分恶心的蛇头杖,而村长却隔三岔五柱着他自以为是的“龙头杖”从村巷青石板上迈着方步走过。在村长手里,这蛇头杖,倒象旧绅士们手中的文明棍,实在神气!
村长幺叔也看不起村长,背后吐唾沫:“德性!”
村人的讥嘲愤慨只在背后发泄,时常见村长柱着他的蛇头杖出没在村巷湾子,有时就很有型的夹在腋下,戴着他那副不知从哪弄来的墨镜。
时间一久,村长手杖上的蛇头被盘弄得油光滑亮,杖顶上那只村长自以为龙头的蛇头,背头前倾,显得十分恶心猥琐!
但是村长很得意,嘴里叼着烟卷,一手插裤兜,一手舞弄着蛇头杖,在人缝里走过。乌黑镜片里的眼睛在裁缝赵三娘和寡妇李有香身上肆无忌惮乱转。夹在村长腋下的那只乌光蛇头,竟似乎在吐着蛇信子。
若干年后,我读某作家的随笔《手杖》,若有所悟。于柱杖者言,手杖就象年龄和身份的标配。《礼记·工制》:“五十杖于家,六十杖于乡,七十杖于国,八十杖于朝。”而在不该柱杖的年纪昂然杖于乡的村长,大抵觉得自己特立独行与众不同。分析村长热衷于柱杖的几种心态。最有可能的就是倚老卖老,这“倚老卖老”的“老”颇似旧时斑白老奴呼年少主子为“老爷”。在村长这里,是为凸显自己在村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罢了。
村长的手杖带着森森杀气。许多时候,人们对手杖和村长的联想,就象关公的青龙偃月刀、张飞的丈八蛇茅、秦叔宝的瓦面双锏,所怯者不知是兵器还是兵器的主人。这种联想一度混淆了村人的正常判断能力。远远看见村长来,便感觉是那支蛇头杖窜过来了。隐约听见那支蛇头杖在村巷青石板上的“笃笃”,而村长正一脸阴鸷和睥睨走过来。手杖和村长又象“狐假虎威”中狐和虎的关系,只不过人们糊涂了,分不清是村长假于杖,还是杖假于村长?
大约心血来潮,村铁匠王老汉竟搁下自己的铜水烟壶不用,鬼使神差跑去后园寻了一棵弯蔸竹,一通削砍钻磨,给自己做了一根旱烟管。竹制的旱烟管端在王老汉手上,上面还吊着那只布烟袋。
坐在檐下的王老汉,手里的一杆旱烟管象平端着一条僵直的蛇:那弯蔸烟锅头恰象一颗蛇头!这僵直的旱烟管竟象极了村长手里的蛇头杖,只不过这蛇头杖村长柱在地上,而王老汉咬在嘴上。
人们争相调侃王老汉。王老汉端着旱烟管很得意,连老伴在后院大声喊王老汉帮忙扶梯子也没听见。
老伴气冲冲从后屋冲到檐下,一把夺过旱烟管,“喀嚓”撅两截。嘴里骂:“从早忙到晚,尽弄些不成器的东西,你干脆也学那个半吊子货去做个蛇头手杖柱着!”
隔些时,村里召开村民大会。往常一样,村长坐在主席台上慷慨陈辞,激昂处,豪气干云气吞山河,就势又从主席台边抽出蛇头杖,嘴里唾沫横飞着,手里蛇头杖在台上指点敲击着,那支缠着红绸子的麦克风发出沉闷的嗡嗡。
村长眼睛瞥见台下王老汉,王老汉正认真聆听村长教诲,旁边的郭木匠不停对着王老汉咬耳朵。
“砰”村长的手杖在台上敲出一声暴响。
“王文化!你在讲什么?”
王老汉吓得一哆嗦:“没讲什么!”
村长抬起手里的蛇头杖,指着王老汉鼻子大吼:“没讲什么?你以为我听不到是不是?是不是又在私下里污蔑造谣?听说你们叫我半吊子货是不是?啊?有话就光明正大说!怎么不说了?说嘛继续说,站起来你站起来王文化你站起来,说个够……”
王老汉一把年纪当众被村长众呵斥,气得老脸一阵红一阵白,明白自己老伴那天的话传到村长耳朵里了。
村长和村长的蛇头手杖就是半吊子货!这只是人们私下对村长的评价。但自那次村会后,村长和蛇头杖是半吊子货便公开化了。这不怪别人,是村长自己说出来的!
村长不想竟弄巧成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村人议论着“半吊子货”的时候,远远看见戴着墨镜柱着蛇头杖过来的村长,刹时安静!
村长自然知道这群人刚才嘴里说了什么,但心里冷笑,谁敢当面吐个字试试!在自己和手杖面前,统统闭嘴!
毕竟,村长和村长的手杖都不是好惹的!
村长是这样用手杖抽那个“牛皮筋”般冥顽不灵敢顶嘴的春生的。
村长立在禾场里,命令到,把偷的树自己扛到村委会去!
春生倔强顶嘴,不去!
村长唰从腋下抽出蛇头杖,再说一句!
不去!
蛇头杖向着春生脑壳抽过去!
去不去!
不去!
再抽。
去不去!
不去!
抽抽抽……
“牛皮筋”春生扑上来要和村长拚命,被一帮人按倒在地。
村长举着蛇头杖抽红了眼,春生双手捂着头鬼哭狼嚎!
最后村长柱着蛇头杖看着满头血包的春生扛着树去了村委会。村长和村长的蛇头杖傲然挺立在禾场口。
有天,村长带上自己的一众随从去城里消遣。
从酒吧出来时,半醉的村长柱着他的蛇头手杖,前呼后拥就要直冲进街边影楼看电影。
保安拦下,索票。
村长抬起手杖,神气活现地指着保安鼻子,票?你知道我是谁吗?
保安,你谁?
村长傲然,老子是岩河村村长!
满身酒气横冲直撞往里走。
保安一把揪住村长领口,对着那副嘴脸左右开弓,岩河村?还村长?芥子大个官,算个鸟!
村长酒醒三分,你敢打老子!
老子打的就是你!岩河村算个屁!村长算个屁!在老子这里就得守老子的规矩!
规矩?规矩从来就是村长定的,居然还有人跟自己谈规矩,不禁冷笑,你跟老子讲……
话未说完,保安迎面又甩过一巴掌。
村长被掌掴得眼冒金星,勃然大怒挥起竹杖。
保安一把夺过竹杖,“喀嚓”在膝盖上一撅两半,“呼”又扔到街心。
村长的蛇头杖身首异处在路牙子上打滚,那只蛇头仰面朝天,滑稽地躺在地上。
村长带着一众小弟就要冲上去。
门里突然就出来几个膀大腰圆的保安。
一众人蔫了!
村长的尊严遭遇前所未有的挑战,无比窝囊,作势还要扑上去,被小弟们扯着向一边走。
村长转回头,满眼充血:“你等着,你敢撅老子的手杖……老子是岩河村村长……”
2、兼着副业队长的副队长
这话并不拗口!
副业队长和副队长是村是的两个官衔。副业队长干什么的呢?村里成立了副业队,这得有个头,这个头就是副业队长。至于副业,靠山吃山,就是砍伐山上的林木卖钱。
在副队长和副业队长这两个职务的因袭迭代中,是很混乱的。你很难说清是先有副业队长然后有副队长,还是先有副队长然后有副业队长。因为不论是副队长还是副业队长,相较起村长这种野官来说更其“野”。村长就没人当这是个正经八百的官,更不提副业队长和副队长了。因为无论是副业队长还是副队长,全凭村长摸着脑壳,然后口头宣布算数。
乡或是县或是再往上,若要成为某长是要层层考核然后郑重其事任命,但在村,村长以下所有职务的任命,全凭村长一时心血来潮,摸摸脑壳就定了。村长便是村子这个小小封地的一方诸侯,执掌着手下五花八门一堆“官员”的生杀大权。
村长说你来当副队长吧,你就是副队长了。村长说,你!去当副业队长,副业队长就是你了!
夏天的傍晚,村长酒足饭饱打着嗝,柱着蛇头杖从桂兰家里走出来,身后桂兰两口子送至檐下。桂兰男人满面诌媚堆笑,忙着给村长递烟点火,又偷偷摸摸往村长口袋塞了一包什么烟。村长也不谦让,任凭口袋鼓囊着,大咧咧迈着方步往禾场根走,走开一段距离,回过头对着桂兰男人,明天你当副队长吧!
走了。
身后的桂兰男人对着村长的背影感激涕零,手哆嗦着伸进口袋摸出烟叶子卷起一支烟,嘴里叉着烟卷,喷出一口浓烟,暮色里双眼闪亮,恍惚间回转身,腿绊在石磙子上,一头摔进屋脊沟,胳膊腿蹭破皮,但不管了,兀自向着檐阶走,嘴里一遍遍得意的重复:副队长唔副队长,哈哈!
桂兰站在檐下,伸出白晃晃的胳膊挽着脑后的头发,对着掉了魂的男人撇了撇嘴,你也就这点出息了,跟你老子一个德行!
桂兰男人当副队长,村长口头说,便算正式任命,甚至也不用当众宣布,一点没有仪式感。纵如此,这种事在小村,象关在门帘后的风,如何遮得住?天蒙蒙亮,村巷里便有窃窃私语。
桂兰男人当副队长了?
桂兰男人当副队长了。
桂兰男人当副队长了?
桂兰男人当副队长了。
那炳生怎么办呢?
炳生是前一任副队长,炳生怎样当上副队长的?村长爱吃野兔子,炳生把自家准备过年的二只野兔外加一壶苞谷酒,乘个月黑风高的晚上神偷鬼摸送给村长。村长对炳生说,明天你当副队长吧。炳生于是成副队长了。
现在村长对桂兰男人说,明天你当副队长吧。桂兰男人就是副队长了!那炳生这个前任副队长呢?莫名其妙就被废黜了,同样一点没有仪式感。
在小村来说,废黜一个副队长比任命一个副队长更随性!任命一个副队长,村长至少当面口头通知。但废黜一个副队长,甚至就不用知会一声。只要等到第二天村巷里某某当副队长了这新闻传得沸沸扬扬,前任副队长便知道自己被顶替了。
村长在小村就是一家之主的家长!
副队长到底是个什么角色呢?概括起来,矫诏、爪牙、耳目、泼皮。
矫诏。村长懒得开口的,副队长去吆喝。村长说让木根明天把五斗田耕了。副队长去传话,村长让你明天把五斗田和老屋门口都耕了。木根不服,凭什么我一个人耕这么多地?副队长说,这是村长说的!木根敢怒不敢言。副队长将本该自己老丈人耕的地摊给木根了。
爪牙。村长懒得出手的,副队长便充当先锋打手为虎作伥。村长说前几天开会那个广生还敢顶嘴?副队长立马附和,让我找人好好整治这小子!要整治这小子,副队长得向村政法主任兼民兵连长的王元请求协助,由政法主任调派民兵,将村长眼中的刺儿头绳捆索扎,押回村委修理。
耳目。村长没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能,副队长便充当村长耳目。有私下妄议村长的,从副队长耳朵到村长耳朵,多被添油加醋让村长咆哮暴跳。这且不说,倘有过节,干脆就指鹿为马证龟成鳖,假村长之手报一箭之仇。那个刚愎自用胸无点墨的村长又怎知“传言白为黑,黑为白。狗似玃,玃似母猴,母猴似人……”这道理?此愚者之所以大过也!信夫!
泼皮。村人畏且惧,副队长自然就得意,背后不是嘲笑自己“芥子大个官”吗?那种官高一级压死人的气场让副队长心里无比快意!走到左家,咦,您这香菇长得真不错。左叟于是说你拿些去吃吧。也不推辞,顺手拿点香菇。走到木匠家,你这把柏木椅子我看着眼红哪!木匠脸上陪笑,这把椅子……你拿去吧。走到满子家,副队长干脆对着大门吼,满子你出来你出来,把你那根钓鱼杆送我……
想想那年头,有哪一个副队长身上没有矫诏、爪牙、耳目、泼皮这些标签?有哪一个副队长,不是跟着村长用公家的钱吃喝玩乐。有哪一个副队长没干过坑蒙拐骗的勾当?又有哪一个副队长没有被全体村民在痛骂村长的同时被捎带着招呼过祖宗八代?
无比得意的副队长,在村民眼里就是这芥子大个官!突然想起围城里汪太太对着赵辛楣用小指比画出来的芥子大小,那种小,小成肉眼看不见的针尖粒了。
桂兰男人做了副队长,翌日便随村长沿村巷巡视,到了兰芝屋里,村长一脸严肃的不知了解了些什么情况,主家送至檐下。
兰芝说:“慢走呢!”村长鼻子“嗯”一声。桂兰男人鼻子也装腔作势“嗯”一声。
兰芝对着走在后面的桂兰男人冷笑,哟这才当了副队长便不用嘴说话了改用鼻子出声了?
兰芝的话让人自己感觉人这种动物分外滑稽,一旦身份地位高了,不只言行高人一等,且那话腔作势也高高在上。话不用嘴,用鼻子!傲慢兼极端蔑视;动作不用手,用下巴!目空一切。似乎摒弃正常肢体动作和语言便是高人一等的表现。这种颐指气使的怪象在小村官场被演绎到淋漓尽致。
做了副队长的桂兰男人,村长又说,你兼着副业队长吧!桂兰男人就副队长副业队长一肩挑。
村长脑壳一摸就封官!好在这些村官不用穿官服不用顶戴花翎,不然,小村官场恐又将出现中国历史上狗尾续貂这一奇观!
所有人都觉得桂兰男人这家伙走了狗屎运!独村里读书人梁有德哂笑!
兼了副业队长的桂兰男人,带着副业队驻扎到很远的山冲子里伐木,自己私下挣着外快,顺带还偷偷为村长搞了一车上好木料。村长很满意,戴着墨镜的眼睁盯着桂兰男人,抬起手里的蛇头杖顶着那男人胸口:“响鼓不用重锤,你果然是有点能耐的,哪天我上调了,这村长我推荐你做!”
推荐自己做村长?桂兰男人血往上涌。想着从此更加要好好表现。带着副业队干脆就驻扎到冲子里十天半月不回一趟家。
某天昏黑,桂兰男人回家拿换洗衣服,见大门紧闭,就绕到屋后打算从后门进去,但后门也紧闭着。想这女人这么早就睡了?走近窗根,正要敲,听到后房里有奇怪动静。
桂兰男人听出那奇怪动静里的一对男女的急促呼吸。女人是桂兰,男人……怎么象是村长?
男人感觉血往上涌,抡起拳头就要擂门。突然听见屋里低低的说话声。
女人说,你以后要对得起我呢!村长喘息着说,我怎么对不起你?你看你男人,先让他当副队长,现在又让他当副业队长,这是有油水的差使!你当我不知道他私下捞了多少?这说出去是要判刑的!我不说还不是为了你!
桂兰男人一屁股坐倒在墙根。
3、溜进双儿房间的记工员
那个年代,记工员是多大个官?自然,芥子大!望文生意,记工员就是记工分的人员。谁家几个人出工了,做了什么活,值几分工,记下来。年底笼统算账。
村里本来是没有记工员的。记工的事由队长自己兼着。
记工分的人掌握着村里各家老小的生命线。偷偷给谁记多一点,偷偷给谁记少一点。而且在评定工分的时候,记工员甚至有独立评定的权力。这权力来自与队长、副队长之间的相互牵制,队长有时想拿工分送人情,或是为自己多加点工分,这得通过记工员。记工员满足了队长的要求,队长也要给记工员一点甜头算是投桃报李,比如可以偶尔由记工员自己决定某块地算多少工分,比如,记工员悄悄给自己多记几分工。
这样论下来,记工员和队长副队长之间彼此平衡着利益。
记工员在队长副队长之下,但队长和副队长却没有权力任命记工员,顶多就是推荐谁谁。最终还得村长摸着脑壳做决定。
队长兼着记工,怎么突然就要单独设置一个记工员呢?不为别的,就为村里那个读书人梁有德,记工员这个位子就是村长绞尽脑汁安排给梁有德的。
一个在村子里老子天下第一趾高气扬的村长,怎么突然对一个迂腐子民陪小心了?
盖因梁有德对村长那些阴暗龌龊事了若指掌,且一言不合便嘲讽挖苦。比如梁有德说副业队长送的木料真不错,村长你可以用它来做把太师椅,又威风又有型!比如梁有德在村里那棵核桃树下,当着众人的面讥笑桂兰男人,副队长兼着副业队长,人家是负负得正,你倒好,让别人副副得妇!
全村人笑破肚子。
桂兰男人羞愧无地,被梁有德激起万丈怒火,冲进家门,欲要将女人痛打一顿,恰女人不在家。气呼呼脱了鞋往椅子上一躺,也不喂猪也不做饭,板着脸横着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凶神恶煞的样子,满心里盘算着一会女人回来是用棍子还是扫帚还是直接动手……
女人推门进来,看见男人跷脚躺在椅子上,厨房黑灯瞎火饭也没做,后院猪也没喂,眼睛严厉逼视男人,喝斥到,饭不做猪不喂,你是老爷呀?啊!
设想了数套痛打女人一顿方案的男人,和女人带怒火的目光一触即溃,慌慌张张要坐起来,突然想起梁有德的挖苦,心一横又躺下。
女人再问,男人理也不理,女人愈恼怒,又问,男人色厉内荏嗡声嗡气,老子现在好歹也是副队长兼副业队长了!
女人,你再说一遍!
男人,老子现在好歹也是副队长兼……
女人顺手操起桌上的擀面杖。
男人鬼哭狼嚎着从大门内逃之夭夭……
这些背后始作俑者全怪梁有德。村长既恨且怕,恨梁有德挑事作梗煽风点火。怕梁有德不依不饶事情闹大,到时就是乡长书记也袒护不了自己。村长虽腹中稻草,但也懂“防民之口甚于防川”的理。
怎么堵住梁有德的嘴?村长颇费寻思。终于想起,封梁有德一个“弼马温”——记工员,岂非一石二鸟?
怎么一石二鸟?村长早看不惯队长兼着记工中饱私囊,趁此机会将记工的权力剥离出来。同时,给梁有德一个“弼马温”的差使,让梁有德有点甜头,以后也不会乱放厥词了!从某个角度来说,这个官位就是村长臆造的。
村长为自己的无比英明手舞足蹈。梁有德本欲“志士不饮盗泉之水廉者不受嗟来之食”,奈何仓库虚乏腹中无食,假意推辞一番也就“从了老衲”!成了小村官场史上唯一的记工员。
从来就想要淡泊名利的梁有德,发现记工员竟有这许多好处:比如不用干活,只需腋下夹个簿子这里看看,那里转转,清闲自在;比如有权决定工分值的高低;比如副队长队长似乎也有些讨好自己了;比如几乎所有人看见自己都变客气了……
梁记工员特别爱到僻静幽深的地头去转,不是因为那里安静,而是下湾的双儿经常被分派去那些地方摘绿豆薅草。
女人隐在苞谷丛里,最是那弯腰摘豆的曼妙腰肢,花布衫子包裹着的丰腴让梁记工员浮想联翩。好几次梁记工员躲在田边树林子里,看双儿歇下锄头,低头解开衫子,胸口微微敞开的温度,随风弥漫,梁记工员于是踉跄欲醉倒……
村仓库禾场边乌桕树下是梁记工员和村民对帐的地方,看记录有无出入,谁少了?谁漏掉了?仔细核对。
梁记工员在人缝里张望,双儿不在。
双儿在河边洗衣服。
梁记工员呆呆看着双儿的背影,装成有事的样子走过去。双儿说,叔子忙去的呀!梁记工员鬼使神差说,你的工分象是记错了,什么时候我给你对一下账吧。双儿提着洗好的衣服,那我回去拿我自己记的本子过来。
梁记工员说,我正好要上冲子里去,顺便去你家给你对账。
双儿于是前面走,梁有德后面走。
双儿屋里人都下地干活去了。双儿将洗好的衣服搁在檐下,让梁有德进屋喝茶,自己进房拿来账本。
梁有德一本正经给双儿对过账,又一本正经在自己账本上改了一两处数字。这账就算对好了。双儿于是拿着账本要放回房间。
梁有德盯着双儿的眼睛,双儿你的腰好细。
双儿脸红了一下,叔子你真会开玩笑!梁有德说,我哪有玩笑,我是认真的。双儿说,你就不怕王婶子知道了!梁有德撇着嘴,她?哼!鹤发鸡皮哪比得上你……
双儿,哎呀你这样嫌弃婶子,叔子你越说越不沾边……不说了叔子。转身进房里去。
梁有德浑身燥热,竟蹑手蹑脚跟在双儿身后进了房。
双儿回过身,一愣,叔子,你……
梁有德身体刹那煮沸,一把抱紧双儿,双儿我想你好久了!
双儿奋力挣扎,叔子你放尊重!
梁有德索性将双儿扑倒在床上,双儿要大声呼叫,唇却被梁记工员贴上来的嘴堵住。双儿于是伸出手狠狠向梁有德脸上抓去……
梁有德满脸伤痕从双儿房间逃出来的时候,双儿男人挑着水桶正回屋。
双儿男人见状,怒发冲冠,操起扁担勾子向梁有德冲过去。
梁有德毛发倒竖,哪里顾得平日里的斯文,撒腿向着后山狂奔,一只鞋跑丢在金枝的禾场里。
梁有德在山上躲到天黑回家,才走到自家屋檐下,王婶子抄着手满脸怒容坐在门前椅子上。王婶子说,你脸上的伤哪来的?梁有德硬着头皮,不小心摔下路坎子伤的。王婶子冷笑,你运气真好……
反身抄起藏在椅后的酸枣棍。
梁有德哪顾得上喘气?再一次向后山撒腿遁逃了。
梁记工员摸进双儿房间的故事被好事之徒渲染润色,从此在村子里广为流传。
这个故事似乎就该划上句号了。是的,最终王婶那一顿棍棒浇灭了梁有德那颗浮想联翩蠢蠢欲动的心。从此心里无追求,眼里无双儿。而村长心里暗自叫好,梁有德自己屁股都不干净了,好!找着这个隙子将梁有德记工员捋掉,让副队长兼任。
这是小村官场史上唯一独立设置的记工员,从此再未出现过了。
4、失火的仓库阁楼
村里有一间大仓库,仓库是全村几乎所有物资的储存场所。大到象村里的农用机具、加工机械、柴油、菜油,小到村里收的苞谷、黄豆,这些一拢统都放在仓库里。可以说仓库就是村子里的百宝库,这里面堆放着村子里最大的财产。如此重地,自然要有专人看护,这就是仓库保管。
谁来做仓库保管?守着仓库的人正如村里算命先生说的一句断语:老鼠掉进米缸里!有的吃有的喝!这等伸胳膊就沾两手油的差使,村人莫不想往。队长副队长也只有暗中觊觎的份,普通村民更是痴想,这种肥缺,村长怎会袖手旁观便宜他人?
所以,村仓库保管这差使落到王秃子头上了。王秃子谁?用脚后跟都可以想明白,必定和村长有着莫大渊源。正是!王秃子是村长的亲舅舅,村长是王秃子的亲外甥。
一年上头,王秃子手里要么提着他那杆烟锅,要么提着他那杆带着铜盘的大杆,猫着腰,一只手负在身后,闷声不响在路上匆匆走。对面碰个人,如果来人不说话,王秃子也不搭话,如果来人招呼,王秃子冷冷的“嗯”一声。腔调阴恻恻冷冰冰,感觉象是冬天菜碗里一块没腌透的萝卜,冷、硬、辣,散发着呛人的怪味!
弓着背的王秃子,甚至总是从脖颈后高高露出穿在内里的那件红绒衣领口,那个冰冷冷在路上走着的背影,活象一个窜房跳梁杀人越货的老土匪。
是不是王秃子对谁都这副嘴脸?肯定不!
王秃子对桂华就不一样,远远看见桂华的影子,那张冰冷硬梆的脸竟就象行将枯死的茅草根,一下沾着水了,一下就张牙舞爪疯长起来。谄笑顺着满脸丝瓜络子象泼在地上的洗脚水,乌泱泱浸漫过去。那双白多黑少似乎干涸的死鱼眼,也沾了水气活泛起来。
我们可以这样认为,王秃子那副面孔是一副黑白涂鸦,看见桂华时,突然就被上了一层彩色颜料。
王秃子为何对桂华别一副嘴脸?为什么?
村人很不屑,还能为什么?这肯定是桂华给了王秃子甜头!
什么是甜头?什么是女人给男人的甜头?
就那点事!曾经的记工员梁有德哂笑,没意思!
假如一个女人给一个本非自己男人的男人甜头,却毫无义务可履行,那这种甜头就是有偿的。有偿就是有所图!那么桂华图王秃子的人?在村人眼里,王秃子其形猥琐,其状可憎,就连王秃子自己的女人都看不起王秃子。图王秃子的钱?王秃子纵算是村长老舅,纵算是村里百宝库的保管,纵算比之拮据人家宽裕,但能有几个钱?而况王秃子女人也不是吃素的,王秃子在家里有无财政大权还两说。
说到底,桂华还不是看中了村里的仓库!梁有德这张损嘴把大家闷在心里的话说出来了。
对村人来说,仓库里应有尽有,米面油甚至一些杂七杂八的日用品,比村里的小卖部还要丰富。
桂华家隔三岔五就会有香油。别人家的菜油紧着吃还不够,桂华家里的菜油大方用还用不完。别人家里一年上头难见米面,桂华家却经常米饭馒头。桂华家的条件几乎赶上村长队长副队长这些村官了。
人们羡慕之余便是鄙夷,这女人不过是用“肉偿”得来的。
从这个角度说,王秃子和桂华的私情已属公开的秘密。也根本无密可言,王秃子去桂华家,桂华男人就在檐下扎蔑筐,五秃子讨碗水喝,桂华送上水,王秃子趁桂华男人低头扎筐子,用劲握了一下桂华的手。
桂华匆匆挣开。王秃子就又捏了一下桂华的腰。
王秃子和桂华的行为几乎不藏不掖,毫不掩饰到放肆的地步,当桂华男人是不存在的空气。
桂华男人垂着的脸憋得通红滴血,但是假装低头扎蔑筐。
王秃子说,一会我要去磨子岭那边称苞谷入库。
王秃子前脚走,桂华后脚背着竹篓对男人说,我去下苞谷。也走了。
桂华男人看着消失在路口的女人背影,起身一脚将筐踏扁。
磨子岭的苞谷里,桂华掰着苞谷。身后的玉米叶子一片唰啦啦响。转过头,王秃子神偷鬼摸过来了。
王秃子迫不及待扯着桂华的手,桂华一把甩开,我还要掰苞谷呢!
王秃子,掰什么掰!
上去抱着女人。女人作势挣了几下。看看苞谷地,皱着眉。
王秃子三下五除二将苞谷地中间一片踩倒,又唰啦唰啦捋下苞谷叶子铺在地上,铺好地,王秃子手法娴熟捋苞谷叶子般捋下桂华的衣服……
苞谷地从激烈嘈杂中安歇下来。
王秃子坐在那片凌乱的苞谷叶上抽烟,桂华背过身扎头发。
桂华说,这里倒了一片苞谷,会被发现的。
王秃子喷出一口烟,他们晓得是人踩的还是野猪拱的!
女人背起一篓苞谷,我去仓库交苞谷了。
王秃子,你背回去吧。仓库我直接入账就行了!
苞谷少个几十几百斤,不过就是正常损耗,至于面粉大米也记个损耗,而油呢?这不太好记损耗,那就往油里兑水。王秃子运用自己的逻辑思维替自己圆謊,油是芝麻菜籽榨的,芝麻菜籽里的水分没干,油里有水就很正常。
村人分的油里有水,人们普遍不满,村长装聋作哑,终于有天,村长家的锅里,溅起的热油飞到村长女人胸口。村长将王秃子叫过去。
村长,油里的水怎么回事?
王秃子,菜籽没干透,怎会没水?
村长很生气,舅,你当我是傻子?菜籽没干透?你怎么做上保管的?自己心里没点数?你和桂华的事满城风雨,我只是不揭穿你!
王秃子被外甥训斥得哑口无言。
王秃子收敛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敢去找桂华。
那个傍晚,王秃子终于就又憋不住了,装模作样从桂华屋前过,桂华在檐下摘菜,桂华说,好长时间没见你人影了!王秃子心乱跳着,咳嗽一声,嗯,我正要去仓库一下。
说着话,对桂华使眼色。
王秃子走了。桂华提着菜回屋,出来的时候,身上衣服也换过,头发也梳过,拣着僻静小路乘黑匆匆往仓库那里走。
桂华从虚掩着的仓库门挤进去。
黑暗里王秃子飞快插上门。转身一把抱紧桂华。
桂华推开王秃子,你让我喘口气行不行?
王秃子讪讪松开手。心里急得如一阵野猫乱抓。不由分说又抱紧桂华,嘴里说,想死我了!
桂华冷哼一声,嘴上说的想吧!
王秃子在漆黑里对着桂华指天对日天打雷劈上刀山下油锅各种胡说一通。
桂华说,那你怎么这么长时间都不理我了?
王秃子吐着苦水,将被村长训斥的事说了。
桂华说,那是这样啊,是的,我们不能再在一起了!
转身要走。
王秃子急得头上冒汗,一把将女人抱紧,嘴里只顾说,我那侄子就是个混蛋,他有什么资格说老子?他和桂兰的事谁人不知何人不晓?
桂华格格笑起来,你们舅侄真了不起,一个和桂兰,一个和桂华……这是一丘之貉……
王秃子嘴猛地堵住女人的唇。
象捋苞谷叶子样三下五除二捋下桂华身上的衣服。
桂华说,这里不行,离门太近,有人走过去会听见。
王秃子说,我们去仓库阁楼上,那里鬼都听不见!
这一对男女摸黑往仓库阁楼走,一路磕磕碰碰。女人在黑夜里大呼小叫着,哎踢我脚了!哎这什么东西碰着我的头,哎这是什么呀粘糊糊的……
王秃子说,你不要叫了姑奶奶……。独自摸到不知哪个角落,转回来,嘴里说,是太黑了,手电也不知哪去了……好象没带吧,我把仓库里的马灯拿来了。
黑暗里,火柴嗤燃起。
王秃子将马灯拧到很小,那一点光幽幽的象一团鬼火。
两人走上阁楼,王秃子顺手将马灯放在一只什么桶上。
看着幽暗光线里女人白花花的身体,王秃子禁不住欲火焚身,挥舞爪牙扑上去……
不知是风还是阁楼的颤动,一阵灰尘从瓦隙里扑噜噜落下,屋子里起了一阵骚动。两个重叠在一起的人沉浸在你死我活中。
突然,躺在地板上的女人挣开王秃子的嘴,说,油灯油灯!
王秃子堵住女人的嘴,什么油灯油灯,别管它!
女人推开王秃子,不是,油……。嘴又被堵上,又挣开,不信你看!
王秃子回过神,脑袋嗡一声天旋地转。马灯怎么放在柴油桶上?什么时候把柴油桶盖上的油点着了,血色的火焰沿着桶盖象贪婪的舌头一路吞噬漫卷着,整个油桶的上半截都燃起来了。
王秃子浑身一阵冰凉抽搐,吓得魂不附体。匆匆爬起来也顾不得穿衣服,抓起地上的衣服就扑火。女人也慌了,也光着身子抓起地上的衣服帮忙扑火。
哪知这火竟借着风势,嗤溜一下从没盖严密的盖缝子窜进油桶,“呼”的一声,整个油桶就着起来,火焰一下窜上屋顶。
王秃子和女人手里的衣服全起火了。
火引着了阁楼上的菜油桶、面筐和米仓,成卷放置的塑料薄膜飘摇着绿色火苗发出令人窒息的刺鼻味道。
王秃子扯住女人的手冲下阁楼。女人看着一丝不挂的身体,还在犹豫。
王秃子大叫到,还愣什么?你是想被火烧死?
两个白花花的人形从仓库门里奔出来,奔逃在漆黑的村巷。
王秃子倒没忘了本职,边逃边嘶哑着嗓子嚎叫,抢火呀大家快来抢火呀仓库起火了抢火呀大家快抢火呀……
大火被村人扑灭。但仓库已烧去一半!
仓库是怎么失火的?老鼠?这能符合逻辑吗?老鼠碰翻了那盏马灯,这有可能,但老鼠会把马灯点着吗?如果不是老鼠,那就是贼?贼跑到仓库干嘛?偷东西!这什么笨贼?还得点着一盏马灯去照亮?这不自己暴露自己吗?不是老鼠不是贼?那是鬼吗?
哄鬼哟!郭木匠愤愤不平。
矛头直指王秃子,他是保管,还能有谁?仓库造成这么大损失,王秃子够得上坐牢。但这仓库起火的细节无论如何让村人费猜疑!
一直不表态的村长,突然把王秃子叫去。
王秃子在自己这位侄子面前,突然胆怯哆嗦。村长冷笑到,你当我不知道是怎么起火的吗?你说还是我说?
王秃子额上身上冷汗如注。
村长又问,你说还是我说?
王秃子双腿一软扑通跪倒:“大侄子,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你救老舅一次!老舅再也不敢了!”
“再也不敢了!”村长冷笑,“你还有再有吗?啊?这就是你和那个女人鬼混的结果!鬼混么你不惹事呀!啊!全村的矛头全指向你,你看你做的这叫人事!我告诉你,换了别人,早被送去住不花钱的房子吃不花钱的月牙饭去了!”
王秃子吓得大气不敢出。
村长:“你的保管就到此为止!”
王秃子张着嘴还要说什么,村长吼到:“你给我闭嘴,我已经仁至义尽了!……你烧的那些柴油是我花钱从外面倒回来要卖高价的,全被你……”
王秃子的仓库保管被捋掉了。村民并不见得痛快。毕竟,这王秃子不做保管,这差使最终还就落在村官一帮人手里。有什么高兴?
5、村政法主任的捆仙索
就是一根大拇指粗的绳子!捆仙索这带着仙气的名目是村里读书人梁有德取的。
梁有德读过《封神榜》,土行孙的师傅惧留孙的一件法宝就是捆仙索。而小村拥有这件法宝的人就是政法主任兼民兵连长麻脸王元。
多半时候,王元腰里挂着这条拇指粗细的绳子,一听说哪里有人闹事,或是哪里有外地来的游方骗子医生,立马精神抖擞提溜着绳索赶过去。
什么?闹事?这还了得,给我捆起来!从门角提溜着他的捆仙索,招呼几个民兵直扑目标。
或者某个对村长不满的人,将王元质问得张口结舌理屈词穷,王元干脆粗暴大吼,你敢闹事?嗯?又招呼几个民兵,一索子捆翻。
王元捆人的技巧无比娴熟麻利,三下两下,比如花结、死结、活结,比如缚双臂,缚身体,甚至胸、背、脖颈、手臂等部位全都用绳捆缚。总之着了麻脸王元神仙索的人,那就插翅难逃了。
王元甚至有一种独门捆人秘技,曾将一外地偷鸡贼捆吊在村河边的大柳树上,人犯在树上捆缚着弯成弓形,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却又不至于丢命。
捆仙索这法器,在小村政法主任麻脸王元手里,被发挥到淋漓尽致神乎其技的地步。村人感觉王元就是那旧时威风八面横行作恶的乡里捕快衙役,又感觉王元就是专事砍头杀人的刽子手,手里的绳子其实就是杀人刀。
走过村巷的麻脸王元一派纠纠武夫得意忘形杀气腾腾!
时刻可以让村民在自己绳子下觳觫的王元却有短处捏在村人手里:麻脸!
恨透了麻脸王元的村民故意拿王元的麻脸做文章。远远看见王元来了,有人就故意说:“四婶,您家芝麻割了吗?”或者说,“易太婆,我向您借点芝麻做种,地里种上芝麻,明年可以收芝麻,收的芝麻可以榨芝麻油!”就连村里孩子,见王元过来,故意指着远处的乌桕树:“树上歇了好多麻雀,好多,一只麻雀两只麻雀三只……”
王元气得暴跳如雷,提溜着腰间的捆仙索撵着一阵孩子狂追。哪里追得上,远远扔几个石子了事,嘴里再骂几句诸如:“有娘养无娘教!”或是“哪天让我捉住,活剥了皮!”
麻脸王元在村里虽跋扈嚣张,但也到不了为所欲为的地步,这种事也只能拿孩子撒撒气,碰到大人们故意损他的麻脸,王元便板着脸,一脸严肃走上去辩论。
你凭什么看见我就说芝麻?
我本来就是要向易太婆借芝麻的呀!
好,那我问你,你借芝麻做什么?这是种芝麻的季节吗?你故意!
谁说我借芝麻要种的?我吃不行吗?
王元气得脸涨紫,好好你吃你吃!难道不可以换成别的叫法?非得看我来了叫芝麻?
换成别的叫法?那应该叫什么?
王元理直气壮说,老辈人都叫芝米儿,你凭什么叫芝麻?
两个人就吵起来。
偏要叫芝麻,芝麻芝麻!
王元麻脸铁青,拂袖而去,恨恨到,哪天你小子犯我手里……
没人犯在王元手里。但王元又在一个湾子里和人吵将起来。
你故意看我来了说麻雀的对吧?
那里本来就有一只麻雀,你自己看!
王元抬眼看远处的电线杆,上面歇着麻雀。
你就是故意的!
你说我故意,难道我就不能说麻雀了?
你故意!
我不能说麻雀?
王元跳起来,你就不能说麻雀!
对面的人就笑,我不说麻雀,那我该说什么?
雾雀子!啊!你看那雀子,飞到云雾里看不见了!
人们哄笑起来,王元为了避讳“麻”,竟能奇思妙想!
下次碰到有人故意说“麻糖”,王元可实在就没辙了!索性破罐破摔,随村人拿“麻”来损他。
麻脸王元虽只是村政法主任兼民兵连长,却和其他村官不一样,别的村官全由村长封赐,独王元的政法主任却不是。王元一个堂哥恰是村这一块的片警,堂哥给村长打个招呼,王元理所当然就做上了政法主任。
如果村算一级衙门,那王元就是捕头,专司捉人捆人。王元捆人的那根绳索究竟用了多少年?王元自己未必说得清,绳索被磨得溜光圆滑,泛着铁灰色的光,看起来异常结实!
王元要没收村里哑巴门前的一根柏树,说是哑巴在山上偷的。哑巴啊啊着和王元争执,最后竟扭打成一片,王元大怒,从腰间扯下捆仙索,一索子将哑巴捆翻。吼到,你服不服?承认不承认是偷的?
哑巴躺在地上,奋力挣扎。王元抡起竹棍就抽。哑巴疼得大声呼叫。人们看哑巴实在可怜,有人就上去劝王元不要再打了,以免弄出人命。王元才罢手。
王元的捆仙索还捆过哪些人?比如四元,据说偷了鸡。比如广生,据说偷了别人晾在外面的衣服。比如……,总之王元觉得要捆的一律捆起来。用王元的话来说,管他张王赵李,就是他祖宗八代,犯在手里照捆不误!
金枝来村里报案说自己被外地游方医生骗了。王元正和几个人斗地主,懒得去。金枝说,我本来不知道被骗了,以为他卖给我的药是真的,等我妹妹回来一看,告诉我说是假药……
正一门心思打牌的王元眼睛一亮,金枝的漂亮妹子回来了!立时牌也不打了,手里提着捆仙索,对几个招呼一声,走,看看去!
王元带着一伙人,前呼后拥,阵势很大来到金枝屋里。
先问过那骗子游医情况,说人都跑了,先放一放。眼睛便转向金枝身边的女人,这位是谁?金枝说,我妹妹。王元哦了一声,我怎么没见过?金枝说,怎么没见过,小时候……。王元就又哦一声,对身后的人说,外来人员都做个情况登记。
王元亲自询问,哪里来哪里去家里谁男人哪的多大了有孩子吗来干什么……一遍遍不厌其详,眼睛却不停的在女人头发眉眼胸口腰身贪婪地舔来舔去。
作为村政法主任的王元,兼着民兵连长,乡里组织各村民兵训练,王元率本村民兵参训,武装部长到王元村民兵连检查射击,王元得意洋洋当着部长的面给民兵们做示范。
枪上膛。部长站在王元旁边,本待王元开场白让自己讲几句话,哪知王元却瞄着远处的环形靶。
砰!出其不意吓部长一跳。更见鬼的是,冲锋枪距部长仅两个拳头距离,弹壳从抛壳口恰好飞到部长眼睛上……
部长眼睛险被弹壳崩瞎,一怒之下免去王元民兵连长。
武装部长说免了王元民兵连长,但村长没说免。武装部长比起村长职位高,但却无权过问村里事务。在部长那里,王元不是民兵连长,在村里,王元还是民兵连长,到底是不是民兵连长,王元自己都闹不清。
既然管着一方治安,抓赌也是王元职责所在。起初抓赌,王元是配合全乡治安行动。踩好赌点,趁着夜晚,一伙人出其不意闯进去。屋里的赌徒们抱头蹲下,桌上堆着一叠叠钞票,有人就趁人不注意,悄悄自己塞进口袋。带队的人装作没看见,自己也塞,当然,王元也塞。赌桌上的钱被大家心照不宣瓜分。
抓赌竟有这般肥水!尝到甜头的王元从此热衷于抓赌。
起先就是踩好点,在哪个冲子里的哪间屋子,有几条路出入,有没有狗……这些等等摸排精准,到时一伙人突然冲进去,屋里人统统抱头蹲下,赌具、赌资没收,赌徒押回村委。所有参赌人员要交羁押期间伙食费,至于放人,另交罚款!没收的赌具归了王元,赌资罚款和多收的伙食费王元得大头,额外分些好处给下面的人,另准备一份送给村长。
没想到抓赌有这么多油水!这实在是一条生财之道!
王元觉得这种事人不能太多,这样分钱的时候可以多分,同时也避免了人多口杂。自己精选了几个平日里跟自己贴心的弟兄,专注于抓赌。
但抓了几回,赌的人也精了,要么无比隐蔽,要么就歇场。
王元绞尽脑汁放出托,让自己的人装作赌钱下套子,那些赌徒吃过几次亏,再不上当。
王元无计可施,觉得这条财路快断了,很不甘心。
某天傍黑的时候,手下人匆匆送来消息,铁炉冲有人聚赌。
王元本已黯淡的目光竟象被风鼓起的火苗,忽地亮了!提溜起捆仙索,招呼起几个人,往铁炉冲一路疾驰。
几个人隐蔽在沟下的乌桕树底,借着门缝里渗落出的灯光,屋子内似乎很热闹。显然赌徒们正沉浸在博弈中。
王元一声唿哨,手下从沟畔冲向屋门,王元一脚将门踹开。
屋内人哄一声乱了。
王元厉声到,所有人抱头蹲下。
但偏偏就有一个人不蹲,也不抱头。
王元指着那人,你,给我放老实点!
那人就偏不抱头也不蹲,反问王元,你哪个村的?干什么的?
手下人说,这是我们村政法主任。
那人冷冷说,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王元冲上去狠狠一个巴掌,老子管你是谁,是赌就抓!
那人一把揪住王元领口,喝到,你好大胆子,谁让你擅自抓赌的!
赌徒竟敢对自己动手!王元大怒,招呼一声,几个手下扑上去将这名男子摁在地上,用王元的捆仙索绑得结结实实。
那些蹲着的人就要开口。
王元,闭嘴!
那个五花大绑的男子还在叫嚣,你知道老子是谁?你竟敢……
王元顺手从脚上捋下臭袜子塞住男子嘴。
那男子眼睛里要喷出火。
没收赌具,现场瓜分了赌资,押着这伙赌徒回村委。王元决定,这次无论如何也要多收点罚款,特别是这个竟敢嚣张的家伙!
翌日,天未亮,王元堂哥骑着摩托匆匆赶到王元屋里。
堂哥一见王元,着急地说,你昨天是不是抓赌了?
王元感觉蹊跷,堂哥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点点头。
堂哥说,里面是不是有个人留着板寸头?
王元想起来了,昨晚那个敢顶嘴的男子就是板寸头。又点点头。
堂哥说,这就对了,这是我们所长!你赶紧去把人给我放了,赶紧!
王元惊出一身冷汗。这不怪王元,王元只和堂哥有联系,除此外基本没和派出所打过交道,所以根本不认识所长。
堂哥说,那户人家是所长姨父家,所长去吃饭……你现在把人放了,道个歉!这事还不会闹太大,你抓赌非法,他赌博也违法,都别吱声,但是往后……
堂哥就叹口气。
所长是怎么被放走的,这个细节村人不太感兴趣了。
但这一次,王元的政法主任被村长直接给捋掉。村长是这么说的,村长说,王元,你晓不晓得,你抓赌是违法的?影响实在太大了,我也不好说,这个主任你先不要当了,等机会吧。
先被武装部长免掉民兵连长,现在被捋掉政法主任。王元头上的顶子被摘光了!
很长一段时间,人们没见过王元。
王元有天在禾场里给牛穿鼻绳,用的就是那根捆仙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