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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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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轮回的月光

一、纸上的月光

1、努力睁开眼睛,屋角的幽暗如一池昏暗的水,桌椅板凳还有床,以及床上的人恰好搁浅在这水洼子里,暂时安于现状立足着。

靠近墙根隐约昏暗的光来自窗外,这扇窗口的塑料布破了许多个窟窿,光透过窗纸或是直接穿过这些窟窿投进屋子,光幕布上就映着一些更深的光斑,象一面发光的布上被虫蛀出的许多孔洞,破破烂烂铺在屋角墙根。

那个床上梦中醒来的人,眼睛透过窗纸想要努力辨识屋外的光景,被窗纸阻隔着很气恼,索性闭合一下眼皮,再次奋力张开,这一次,眸光穿过窗纸上的孔洞,象浮出水面的鱼,深深吸一口气,在月光潋滟的夜色里,向那光的方向溯洄,那是一个获得自由的人,满怀兴奋一路磕碰跌撞,与一只匆匆赶路的萤火虫狭路相逢,胸腔碰撞在那几声稀落的夜鸟啁啾里,分明看见山脚边那片漆黑的林子上,细如花针的风一根根在月光里闪烁光芒……

目光溯洄的尽头,好奇的看见,那卧在灰天云絮里的是一只饱满金灿的蛋黄,璀璨生辉,闪耀着朦胧的光晕,光晕仿佛涂抹在唇上的脂粉,感觉似乎太过厚重了,于是被一双看不见的手悄悄洗淡,成了模糊的一圈,那金灿的脂粉似乎带着诱人的香味,随风轻卷漫进小屋的幽暗里。

那躺在幽暗深处的人,一半意念犹缠绕梦中,拚命睁大眼睑,努力要挣脱梦魇。沿着月光溯洄里,星夜象一片纸,那纸上的月是剪裁的圆盘,粘贴在天幕上,甚至月光下的那一整个世界,也是糊在纸上的生动:匆匆赶路的萤火虫、啁啾的夜鸟、细如花针的风……

他是那纸边看画的人。

 

2、那棵桂树下,一只小小石凳,凳上的女人凭几而坐。脚边一只白兔,身后是那座空大宅子。风起,头顶桂花零落。

那是一个怎样的女人?云鬓花颜亸袖红绡,一头长发无风自举飘浮在肩,深埋着头的女人看不清表情,但那透过衣衫的寂寞里,分明有忧伤的味道。

那个女人在想一个人,一个曾经的男人!心底升起这个念头的瞬间,女人头顶的桂花仿佛一夜灿烂了!很快,心中的欢悦如昙花一现,空气复归冷寂。

她不知道,这寂寞里,是心怯空房不忍归?亦或是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有倾,女子起身,倚树垂首,目光穿透夜色,向着那个无比遥远的方向。

山边小小院落。夜色笼罩下,檐阶阒无人迹,这屋子的主人呢?不在了?不,不会的,他应该还在!因为庭院拾掇得如此干净齐整。但这么晚了,一个人还在野外没有回家?忙着狩猎?迷路了?

女人禁不住心里一阵紧缩,遇到意外了?不,不会的,他是一个出色的猎人!女人旋即摇摇头。

侧耳细听,夜色里有孤独而匆匆的脚步,由远及近,更近了!那个浮出夜色的人影愈清晰明朗,葛衣草履,目如朗星,背一弯弓,腰悬箭壶,那个人影面容里也带着和女人同样淡淡的凄清与忧伤。默然无声的打开院门,悄无声息在檐下放下弓箭羽壶,就势坐在檐阶的青石上,抬头望着夜空中那一轮满月。

什么猎物也没打到,空手而归。倒不是男人运气太差,只是他上山早已不是为着猎获,只为着在山中舒缓那颗凌乱破碎的心。为着平复那久久不能释怀的情绪,为着那个远去的女人……

许久,男人似乎想要起身。还没吃饭,他打算去给自己做点什么食物充饥,但转头看一眼门内的空寂黑暗,心情忽又消沉。轻轻叹口气,复又坐在檐阶青石板上。

此刻的男人,此刻的女人,相隔着天地,相隔着遥远,相隔着悔恨与相思,但这一切,却已无可挽回。他在这月光的天底,她在那桂花零落的树下,这样的夜里,他和她同样心怯空房不忍归。

他并不知道,在无限窅渺的桂树下,那个女人忧伤的眼睛,正穿透这夜的月光,在默默注视着自己。

那个坐在桂树下的女人,就那样默默的看着月光下的男人。男人在夜色里发呆,女人在桂树下发呆,男人身后是寂寞的空宅,女人身后是冷清的宫宇。

起风了,夜凉如水,男人会不会很冷?这么晚了,去生火做饭,去早点安歇!这么晚了,这屋里原本应该有一个等你归来的女人,一碗热饭,一杯热茶,一句温馨的话语……

女人眼角突然有了湿润,女人心里突然起了哽咽,女人突然不敢再看下去,悄悄垂下头。

女人看着男人最后佝偻着身子走进空寂黑暗的门里,那扇木门悄悄的无力的关闭。

女人终于忍不住叫出声:“弈!”

只是这一声如此遥远,如此空蒙!

漫天月光突然化作纷飞的泪……,嘘!这只是一幅画上的月光。

 

3、这是秋天还是春天?不能确定了。

那扇敞开大门里的暗色,象禾场边乌桕叶上被红色逼退至叶尖的青涩,顽强守着最后的领地。

今夜的月色如此明亮,那草垛、那山峦、那条夜色里的河,轮廓清晰可辩,甚至夜风飞坠的落叶,还有河面被风揉皱的縠纹,竟带着空旷中悠远的回响。

那明媚轻软的指尖,轻轻阖上万物生灵的眼睛,所有一切进入沉睡。空气中偶起的轻微振动,那是风在树丫上的一个翻身,或是流水梦中的酣眠。

唯有这微微敞开的大门内,却有一双不眠的眼睛。那个竹床上端坐的女人,青竹蒲扇,月白衫子,怀里的孩子已沉睡。她在等待着月亮的升起,终于月光在门外亮堂堂,女人腕子上那只银镯,在门外映过来的月光里,闪耀着清辉,衬着半截露出袖口的嫩白。

怀中襁褓里婴儿的脸庞带着安静的表情,胖嘟的嘴唇时而用舌头舔一下,就又满足的沉入酣睡中。

女人看看门外的月光,又低头看看怀里的孩子。睡得如此熟,如此安静!多象他呀!那是一个没有忧愁的生命,那个酣睡中的孩子不知道他此时偎在夜河的一叶舟上,那一叶舟飘浮在女人泛滥着伤愁的思绪里。

那无边思绪的空寂里,突然呈现出一个模糊影子的轮廓,似镌刻天边的浮雕,在石匠的斧凿声里,愈来愈清晰逼真,终于那个影子完整的体态呈现在女人的面前!

那是一个男人,红缨短巾,铁甲铜戈,面色凝滞,眉宇间带着沉重而决然的气息。突然,远处的山梁上烟尘四起,敌方如黑云压城,带着毁灭一切的杀气快速逼近。男人随着狂潮般的喊杀声,振臂挥戈向前冲锋迎战……

半年前的那封家书说,这一战后,男人即解甲归田,从此在这深山和女人绳枢翁牖井臼纺织,余生相守白头。女人想象着那一天,是在这样的月夜里,月色淋湿了两人的衣裳,他们的眼眸里流出的不是幸福的泪水,而是明艳的月光!是呀,半年过去了,男人该回来了!是呀,昨夜裙带解,今朝蟢子飞。冥冥中苍天带来这样的喜兆!铅华不可弃,莫是藁砧归?一定是的一定是的!

月影西斜,洒在檐阶的青草上。那个抱着孩子的女人,嘴里轻轻唱起摇蓝曲:月儿明,风儿静,树叶儿遮窗棂啊,蛐蛐儿叫铮铮……

就在这个月夜,在遥远的西北方向,那条叫无定河的芦苇荡边,两军正殊死拚杀,刀光剑影,尸横遍野,双方军士都已血染征袍,空气中弥漫着令人晕眩的血腥味!那个男人挥戈向前,突然斜刺里一弯刀光闪过,一把锋刃没入男人胸口,男人瞬间颠扑倒地。嘴角淌出的血沫与胸口的血水汇成一股,顺着男人的腰间如泉涌出,男人疲软的脖颈枕着河边苇丛,眼睛望着天边那轮圆月,冷冷清辉,渐渐黯淡,渐渐模糊……

那个女人,此时已沉入梦中,她做了一个无比温馨的梦,梦中,男人红缨方巾,背着行囊出现在村东小路上,带着久别重逢的喜悦,向着她快步走来……

女人惊醒,窗外夜色浓郁!

哦!这原是墙上的一幅画,副上的女人,呆呆仰望纸上那轮月亮!

那轮月亮照亮了那页纸上的所有角落,在纸的空间里散发着远古的光辉,那光辉似乎直到照彻世界末日的那一天。

 

4、浩荡的月光!象一幕场景宏大的梦,世间的阴暗无所遁形!山峦、河流、人家,在空旷天底,是谁摆放梦中的道具。

走在村巷的青石板上,足音空洞回响,山风忽来,月高影低,虫声唧唧。

一条巷,一个人,一地月,一缕风,那个头戴方巾的男人,捋着髭须,一动不动,仰头看着远方,目光里带着无比耐心,似乎在等待什么?一缕风?一丝云?虚空中飘来的影子?或者,他只是那么一个姿势,在宏大月光的天底入定?那么他一定是被月光感染!

月光温柔的指尖触摸着他的面颊,被渚沸的渴望此刻已深入骨髓,愁绪在灵魂里生根发芽。让他想起远方,远方的村庄,村庄那座小屋,小屋窗口……,他仿佛看见那暖风帘内,有个人憔悴!

那个对月空叹的人,捋着髭须自言自语,我听不清说了些什么,但我确定这是一个孤独的人,孤独的人,影伴形耳!

悄悄走近他,我突然问,你觉得今夜的月光可好?

那个孤独的人回过神,看看我,看看月光,看看远方,又转过头自言自语起来:“月光很好!月光里的人也很好,但这样的月光里,却没有一杯酒,没有可以坐下来对饮的知己,譬若韶光暗谢野芳自凋华屋空庭,殊觉遗憾!”

是啊,这浩荡月华之下,有多少独自徘徊的孤独的心?

那个男人带着仰首傲然走了。一个内心其实无比凄惶的背影,消逝在月色空旷。

思绪定格在那幅画上。

其实那是一幅不知何年的墙画,画纸熏黄,落满尘埃,只是那画上的月光,依旧灿烂!

 

二、藏着的月光

1、月光在哪里?喏,在你的头上!那个老太婆端着碗从核桃树下的竹床上起身,又仰头看了一眼头顶,将这个发现告诉那个在竹床上四下里寻觅月亮的孩子。孩子仰起头,月亮就在头顶上了。

月光象来自遥远天河之水,自头顶顺脖颈向着脚下倾泻。茫茫的旷野里,模糊不清的林棵子地里,升腾起茫茫雾纱,那里正下着一场月光雨,这飘浮夜风里的雨,轻而柔软,象漫天看不见的丝缕,穿越视线的终点,落在空旷天底,无声无息,沐浴月光的世界,地上万物生长。月光催生黑夜的土壤,风萌着芽,那不知何处的低语在耳膜里散发着嫩绿的味道,偶尔几声夜鸟,那是月光雨里坠落的花瓣,在夜色里漾起轻纹。

收拾碗筷的一家人,在月光下铺开椅凳竹床,象从阴冷深处匆匆逃脱的寒噤,走到煦暖的月光下,在夜色里烘烤那颗久已冷落的心。

抽一锅烟、喝一碗凉茶、吃两把炒豆子,或者说些关于田里屋里鸡鸭猪牛或者张王李赵或者苞谷黄豆。

春天的暖阳,静夜的月光是用来打盹儿的。那月光下的树,那树下的人,昏昏欲睡了。

月光好大!可是月这在哪里?这是那个孩子的声音。

你看你的头上。这是那个老太婆的声音。

那明晃晃高挂天上的,是月光雨的滥觞。孩子的眼睛被晃得睁不开。索性跳下竹床,仰头向着远处奔走,他想和头顶的月亮拉开距离!但孩子走到哪里,那轮月亮就跟到哪里,如影随形。

你走月亮也走,你是躲不过月亮的!那个抽水烟的老叟咧开豁嘴笑。

孩子不信,他相信总有一天,他可以走到更远的地方,一定会将这头顶的月亮抛在身后。

但他不知道,很多年后,千里之外,在某个夜色浓郁的夜里,在那条陌生的街角,突然抬起头,突然看见头顶上的那轮月光。

他看着月光,月光看着他。嘿,老伙计,你还好吧?他们彼此在心里慰问。

多少年了,从时间的这边走向时间的那边,从脚下的小村走到千里之外陌生的街角,月光在一直默默的看着他,悄悄藏在他的头顶上。

 

2、如果头顶也找不见月光呢?大概在隔河对过半山腰那棵不知名的树丫上吧!

不然那双暗夜里藏在窗后的眼睛,为何一动不动呆看隔河的半山腰?确定无疑的是,那棵不知名的树下,就是月亮升起的地方。无数个夜晚,那双躲藏在窗根下的眼睛,眸光穿过窗棂,象一个守株待兔的人,全神贯注盯着那棵不知名的树。

风卷着愈浓的暮色,卷起满空星光和稀疏的萤火,窗后的眼睛毫不懈怠!就在半山腰那棵树下,它就藏在那里,只不过它也知道这双盯梢的眼睛,就在那处窗根后。月亮迟迟不肯现身,而那双眼睛也不肯退缩放弃,彼此在等待里煎熬。他们是两个躲猫猫的孩子。

那双眼睛无比相信,纵然世上一切皆不可确定,但那轮月光从对面半山腰那棵不知名的树下升起,却无比确定!在眼睛和月亮的耐力较量中,彼此都想以静制动,以不变应万变后发制人,但显然,那一夜璀璨月光就象无可逃脱的世间宿命,带着嗔念从山腰树底浮上来。那嗔念原是挂在一个丰美女子眉梢眼角的,隔着似曾相识的距离,投向那窗棂背后的一抹颜色。

那窗根下,在幽闭黑暗里的那双眼睛,痴痴看着,笑了。

——象一阵自由的风,穿过村巷房屋,掠过千山万壑;和住在心魂里的那个窈窕之影(那个影子是谁?她?还是那个她?模糊!)并肩牵手在月光下散步;渴望有一天自已象一尾自由的鱼在这样的月光里自由呼吸……

月光和眼睛,在空旷的夜色里,彼此打量,相互间充满着遐想。有谁知道,窗根后的眼睛和树梢上的月亮其实是缔结了古老契约的!暮色升起,眼睛等候窗前,月光如期升起。契约载明着双方彼此忠诚的信条,任何一方不得擅自背弃。窗根后的眼睛和树梢上的月亮,凝结成一个完满的灵魂共同体,如若一方毁约,灵魂和血肉将遭受反噬的巨痛!

那双眼睛和那轮月光彼此在岁月中守望,年复一年。

终有一天,窗根下再不见黑夜中那双眼睛。如此仓促,来不及和那棵树上的月光道别。那双眼睛此时正走在遥远异乡的路上,混迹在匆匆人流里,匆匆走出地铁站台,沿着街边天桥走进树林荫蔽的人行道。街灯从树隙里落下一路斑驳,扭头看看灯火通明的街区,人流车流如织。

带着异乡漂泊的失落与疲惫,在斑驳树影下禁不住发出轻声叹息。

仰头的男人手伸进口袋,打算抽一根烟,突然,男人的眼睛看见树隙里隐着那半个残缺的月亮。月光透过树隙,与那一双眼睛对视,那双眼睛早已失去了往日的清澈与光彩,满怀疲惫与伤感。这是很久以前那窗根背后的眼睛吗?

那双眼睛同样打量着树隙里的月亮,他看出来了,这是从前窗对面半山腰树梢上的那面月亮呀!

在若干年后,在千里之外,眼睛和月光在这异乡的街道不期而遇!他们突然记起,他们之间还有未了的契约!

 

3、如果月亮不在山腰的树梢了,那就一定在村河那片柳林深处。我确定!

无论它在哪里,我部能找到它,我们之间纵使相忘,却不离不弃!

轻轻推开门,向着禾场边,向着不知道哪个方向走过去。阒无人迹的月夜里,一个人其实很孤独。就想遇见一个人,一个心里设想过无数次却难以细致描摹的形象。

远野寂寂,万物沉睡,我无论如何叫不醒他们,也不愿打扰他们。

这样的夜里,月下独行的似乎不止我。还有一道影子,在村河边那片柳林边徘徊。为什么一定是那片柳林?似乎是冥冥之中某种剧情的需要。

其实,我早已开始注意那个影子了,无疑,那曼妙的身形,风中飞扬的长发,是一个女人!我还看见,嗯 就是借助月光,那个女人穿着荷绿齐膝的短裙,一根荷绿丝绦并没有刻意扎得太紧,很随意从腰间垂下。

我下意识的向柳林那边走过去,不是想搭讪,而是这样的夜里,这么好的月光,如果有一个女人,哪怕根本不认识,哪怕彼此擦肩而过甚至不说一句话,但样的夜晚,这样走着的两个人: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想来不会辜负了这样的月光。

那个背对着我的影子转过身,一刹那,我呆住了,女人的眼睛倏地亮过一抹丹霞,带着动人心魄的味道,我承认那一瞬间我被一种叫春天的东西深深震憾!只是似乎在哪里见过,在哪里呢?我摇摇头!我多大,她多大?这个女孩子看起来不过及笄之年,我们不可能认识的。但是那个女孩却一动不动的看着我,这不奇怪,女人对一个男人好奇,有什么奇怪呢?

我们认识!女子看着我,看着看着,眼睛里突然泛起忧伤。

我们……认识?我愣了一下,怎么可能,我们怎么可能会认识?我从未见过你,而且我上大学时你可能还小学吧?

你不记得我了?女子的眼睛,多了怨怼的神色,你怎么会不记得我了呢?我们早就认识,我们很早就在一起,我们一起并排走过雨中,一起坐在河边看过那场雪,一起地那个城市的街角边等过公汽……你总是揽着我,或是牵我的手,那时你是多么惯着我,纵容我……你曾亲口对我说你爱我!

我惊讶得张着嘴,女人说什么胡话,我什么时候和她一起走过雨中看过雪等过公汽?什么时候又揽着她牵她的手惯着她纵容她?什么时候爱过她?是梦呓还是神志不清?

第一个念头就是,这个夜里,碰到鬼!我想走开,偏偏迈不开双腿,我想说话,却张口结舌。我感觉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有着某种不寻常的关系,这种关系或说是命运。这命运象无形锋刃刺进灵魂,那一刹那,我感觉心脏有撕裂之痛!对面的女人,捂着胸口,似乎也正承受着莫名的痛楚。这个世界上有心灵感应一说,那么在我和这个女人之间,难道还存着某种心灵感应吗?

你曾对说过,等我了无牵挂许你十里桃花,还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还说过,要在雨打梨花的清晨为我插上发簪……

你曾经挽我在胸,曾执我之手,曾牵我走过村河的桥曾和我一起坐在风起的河边看芦苇……

我还知道,你一直就有胃疼的毛病,我说过我要给你慢慢调理的,我劝你不要饮酒过量,但你在那个月夜醉酒的你是扶着护城河边的围墙回去的……

你,你到底是谁?你怎么会知道我,怎么会有这些奇怪的我听不明白的话?

我是谁?女子幽怨的笑了笑,我是千年雪,君乃一粒砂!我是你丢失的记忆!你只是把我丢在另一个城市的街角,匆匆离开,而我从此在时光中流浪,我一直在找寻你。只为送给你一句话,是你丢失的那段记忆的最后一句话。

——你是我心里的月亮!

仿佛散去结界之力,女人如一阵雾消散,漫天月色象凋谢的花瓣,风中萎落。

跌跌撞撞从梦里醒来。模糊的眸光里,仿佛看见就在那条河边,柳花似雪,月色如潮,扎着红围巾的女子,香风满袖,衣袂飘飘……

 

三、清冷的月光

1、山谷间如此幽静,万物入梦,人家沉睡,虫声沉睡,树林沉睡,路上的石子泥土也沉睡了,不过就偶尔一丝风惊醒了谧林,低低地喧嚣一阵,转瞬又安歇。还有脚下的“咔咔”声让小路上的石子发细脆的尖声。

山间似涨潮的春池,在夜色里满漾着月华,浮满山梁。

几个人影在山路上向前走着,谁也不出声,只有脚下的“咔咔”。月光在身后拖出几抹影子,有时很长,有时很短,有时就又被踩在脚下,那“咔咔”声是脚踩疼了影子的低低呻吟。

一阵风轻掠过耳际,象平静的湖面漾起的轻纹,地上纸片似的月影开始凌乱纠结,被风揉皱。脚步走过一个下坡,又走回平坦路面,身后那团纠结的黑影,沿着路面平铺拉抻,象干枯的水藻,在水中舒张,相互剥离开来,一个、二个、三个……

三个人!月光下三个幽暗的影子。

就那么走着,那愈加漾起的夜潮里,漫天月光如丝如缕飘忽坠下,影子在淅沥的月华里起伏迭宕,月光就淋湿的衣裳、头发与面颊,淋湿了七零八落的惆怅与彷徨。顺着眉梢嘴角,从腮帮子上滑下来,滴落在胸口的位置,心里突然涌起一种冷清的味道!那冷清里带着一种淡淡的寂寞、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

拖拽着影子的三个人,沿着山路向前,他们要走到哪里去?

远野寂寂,万物入梦,人家沉睡,虫声沉睡,森林沉睡,路上的石子泥土也沉睡了。他们只是月夜里的漂泊者,月潮漾着,月华下着,风起着,影子就那么走着,走着……

 

2、后半夜的时候,也就是在鸡声啼了第一遍,月儿溶溶的在屋脊子上无声的淌落时,男人和女人的耳际里都有一种一阵紧一阵的细细密密的含混不清的汽笛声夹杂着列车在铁轨上的咔嚓咔嚓声。

男人紧紧的用臂拥着女人的身子,斜倚在床栏抽烟,火光在黑暗里明灭。明天就要回到另外一个城市去了,男人想。

我怎么感觉心里很闷呢?男人说。

女人起身,要不,我去把壁灯打开?不了,男人说,在黑暗里喷出一口浓烟。女人呛得咳嗽起来。女人起身,穿着睡衣走到窗前,将整个窗帘拉开。

月光潮水般向着室内倾泻进来。

男人说,明天我就走了。男人说的时候将头枕在女人胸口,鼻息里有淡淡的香水味。微闭着眼,耳际里聆听列车在铁轨上的咔嚓咔嚓声,那些树影屋影于是从车窗口呼啸而过。列车还要走很长很暗的遂道,车声被压抑着,很沉闷很立体,男人觉得有趣。

你在想什么呢?女人说。哦,没有!男人躺在床上,借助窗外的月光,打量身边女人身体,雪白暄软。

我怎么越来越感觉心里闷得慌?男人低声说。

你是不是生病了?女人伸手试了一下男人额角,哄孩子般将男人拥在自己温软的胸口,替他捶背。

明天真的走吗?女人说。是的,男人声音很轻,但很坚决。

还来吗?

来吧,男人口是心非的说。黑夜里看不清女人的脸,男人觉得心里很不忍,悄悄伸手去摸女人的脸,湿漉漉一片。你哭了?

我知道你在骗我,女人擦干眼泪,你走吧,这些年我就是一个人这样过的,寂寞惯了。

男人有些惭愧,很想说什么,却说不出。

空气沉寂。

男人起身上卫生间。回房间时,突然听见厨房水池里有响动声。走过去看,水池里是女人白天专门给他买的鲜鲫鱼,女人知道他有胃病,鲫鱼汤和乌鸡参汤是可以养胃的。

男人在池边呆了许久,摸黑到床上。

我真想有个孩子,女人说。男人理解的点点头,女人嘛,都喜欢有个小家伙在自己身边。

不,女人摇摇头,如果有一天我不在这个世上了,孩子就是我的影子,这个世界上,我只想留下一个我的影子,人们看到孩子时就会想起我的。

男人没有吭声,男人在心里真的希望她有一个孩子。男人的耳际里又传来远处列车在铁轨上的那种咔嚓咔嚓声。

女人已经睡熟了。男人多想唤醒红,告诉她,他不走了,他愿意留下来同她生活一辈子,男人打开床头抽屉取出车票,把玩了许久,男人觉得他已经乘车离她愈来愈远了。男人的耳际里又传来列车在铁轨上的那种咔嚓咔嚓声。

那一夜,月光从窗帘边倾洒在室内,很冷!

 

3、冬夜,冷月!

我走过村巷,老远就看见那只躺在墙角的黑狗,它很安静!眯缝着眼睛躺在月光下,似乎在晒月亮!

我们面对着面,我似乎想起来:“你不是那只狗吗?”那家伙看着我,不屑一顾:“是啊!我们很久前就见过!”我怔怔的张着嘴,黑狗侧歪着头:“狗吠深巷中,这不就是那个什么诗人写我的吗?你记性真差!”我问,你也喜欢有月光的夜晚?你看今晚的月色多美!那家伙咧着嘴,冷冷道:“这算什么!我记得我还见过唐时的月亮呢,那才叫美!现在的月亮……啧!早已变浑浊了!”黑狗站起身,头也不回走进巷子深处。

这条黑狗大约是狗类中一个自以为是狂妄的家伙!

虫声稀落,细碎短促,仓皇中想要抓住一片救命的草叶浮出黑的深渊。

沿着村巷的青石板路向前走,那只黑狗早不知去向。村巷空无一人,脚步和影子象孤独的追随者,带着苍凉与悲壮色彩!

突然,我看见前边的屋檐下,那只三条腿的矮凳,坐着一个男孩,男孩一只手撑着腮子,眼睛呆呆看着远天那轮月,浑然不觉有人走近。

这是哪里?檐下的禾场,禾场边那棵巨大的乌桕,如此熟悉!这又是谁家的孩子,大半夜还坐在屋檐下看月光呢?

脚步终于惊醒看月亮的孩子,缓缓转过头,呆呆的看我!

男孩头发蓬乱,身上穿着磨破袖口和臂肘的袄子,脚上的那双显然比脚实际大出一码的胶鞋,上面沾着泥巴,大脚趾破了洞。衣衫褴褛却遮不住那双星子般璀璨耀目的眼睛!

接触男孩眼神的刹那,我心里突然有种莫名惊诧,似乎在哪里见过,可是……想不起来了!

男孩怔怔看着我,突然笑起来,你不会连我都不认识吧?

……!我张着嘴,说不出话。

男孩说,你真想不起来了?我是二十年前的你呀!

二十年前的我?……恍然惊觉!那个冬夜,在禾场边的乌桕树下,那个男孩头发蓬乱,身上穿着磨破袖口和臂肘的袄子,胶鞋上沾着泥巴,大脚趾破了洞,男孩不停的用手呵气取暖……我想起来了!

是你!

是我!

我和男孩,不,二十年前的我,在这个冬夜的月光里,重逢在禾场边乌桕树下的屋檐底。带着内心的激动,我们走上前想要拥抱在一起。

但是,我触向男孩的手分明感觉到虚空。

你不能触到我的身体,因为我在昨天,你在今天,我们在不同的世界里。

可是,男孩突然又充满疑惑,那我们怎么又走到同一个屋檐下了?

我不知道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仰头看着月亮,突然说,或许今夜我们恰好在同一片月光里走到同一个屋檐下了!

男孩似懂非懂的点点头。隔着时空的虚幻,我们彼此打量着对方。

你还穿着这件破了薄棉袄,冷吗?哦,这双老解放鞋,大冷天的,拇指破了这会冻伤脚的……你的手指又冻伤了……

男孩垂下头看看袄子上的破洞,又看看脚趾。抬起头,稚气的脸上突然洋溢起幸福,母亲说了,她忙完厨房就帮我缝衣服补鞋子……

母亲?哦,母亲还在?……不,我明白那是虚幻,现实是母亲很多年前就去了另一个世界。但在男孩的世界里,母亲还活着,穿着破衣烂衫的男孩其实是幸福的!

突然想起母亲,突然眼睛就湿了!

你为什么哭呢?男孩抬起手,想要替我拭去眼角的泪水。

我摇摇头,装作没事的样子。

你前额上都有皱纹了,男孩眼神很沉重,细细打量着我的面颊。突然,隔着虚空的男孩抬起稚嫩的小手轻轻的想要抚摸我的发梢,你为什么生出白发了?男孩突然很心疼的问我。

我不能告诉男孩,皱纹和白发是岁月留给我的伤痛!他太小,他还不懂岁月的无情,我不愿把沉重带给另一个世界里的那个男孩,那个二十年前的我!因为,我希望那个男孩,满怀着童稚天真在那个世界里看月光!

夜深了,我要走了!

你还会再回来吗?男孩这样问我。

我摇摇头,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是的,一个很远的地方,也可能很近,说远是因为我看不到尽头。说近是对这旅途上的人来说,或者明年,或者明天,或者……,不,或者下一刻便匆匆抵达了终点。我们被时光的车轮和宿命的敲扑驱使着,拚命向前,不敢停留,不敢等待,更无法回头!

是的,永远不会回来!那个月光下的男孩,那个二十年前的我!但是在这夜里,在浓郁的月光底下,那月光如水卷起的轻潮里。我分明听见了你隔着时空的呼吸和心跳,从无限遥远那端传来。

斯蒂芬·霍金在《时间简史》里说,我们现在所看到的遥远星辰,只是它们在百万年前的模样,而它们本身或许早已消失在时间的长河里,或许早已改变了模样。如果有一天,月光老了,月光的那个稚嫩的孩子老了,我愿跨越茫茫浩瀚,站在另外遥远的星空,看你曾经童稚天真的模样!我会永远拉开和你的距离,只为把你永远定格在那个幸福的月光下!

因为你是一个冬夜月光下的孩子,是二十年前的我,我不要你老去!

 

四、轮回的月光

月色象一个古道热肠的人,那月色里踽踽独行的影子,他所有的快乐与不快乐,所有的情和仇爱与恨所有的相干与不相干,月光静静的倾听其实月色背负了世间太多沉重,叹息与孤独、悲伤与泪水、期待与渴盼,那只黑狗说月光污浊了,它怎知道,月光是终于累了!

有一天,这个世界上,我们把思念留下,把梦想留下,打包交给月光吧!月光忠实的守护着那遗留的思念和梦想,直到有一天,当生命破茧而出以另一种形式存在,那轮回的脚步又一次回响在沉寂的天空;有一天,那深埋时光深处的灵魂又一次萌芽;有一天,生命的号角重又响彻大地激扬在天地悠远的风中。

月光向你郑重交还时光的托付,比如热切的目光、滚烫的呼吸、砰然心跳、耳边倾诉、叹息或思念、忧伤与惆怅……,这些统统交还给你。

万物终将老,所有皆过往!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时间里的我们,正伴随时间的长度,象一炷燃烧的佛香,寸寸消亡寸寸短暂。光阴一寸灰,山河一寸亏,生命一寸老,同一片月光,却不会有相同的人踏进!

星辰永耀,日月同辉。但为何日有阴晴?为何月有盈亏?落山的太阳,黑夜过后,又成朝晖;殒落黎明的月光,沿着向西的轨迹,似乎悄悄又在暮光里萌出新芽。有一天,月下没有等来那个如风的影子,那是她走了。有一天她没有在月下等到你,那是你和她离别了。有一天,那夜夜如新的月色,一天,一天,没有等来你,那或许是你,已远远的离别了月色。

这是月光的轮回?还是生命的递嬗?

天,拜访友人,友人正在手心里把握一个小小沙漏,正过来,上面的沙一点点流泻到下面,倒过去,那原先在下面的沙又一点点流泻一另一面。我突然明白了,生命岂非也如沙漏?此刻的上面正演变成下一刻的底层,而此刻的底层却成为下一刻的塔尖!

我们,不!世间所有生命无一例外,正沿着时间的正面,走向另一个未知的方向——时间的反面!我们如此,月光如此,万物如此!我们在那夜璀璨月光里,隔着虚空的两端,在时间的跷跷板上,此升彼落,循环无尽。

夜静风轻,疏桐弄影,那云繄如深厚的土壤,月光的种子开始萌生着胚芽,开始抽出亮白的茎叶,开始长高长大,复又凋落。月缺月圆,初生至盈,盈至初亏,复至湮没,如此轮回。乌飞兔走,白驹过隙,生命似乎正送走着一个又一个月光过客。

其实,我并不知道,是月光在天底下的生命里轮回?还是生命在不老的月光里递嬗?这是一个问题!

我确信,有一天,在时空的永夜里,我定会与那轮回的月光邂逅。因为我们之间有一个古老而永恒的契约,还有那个二十年前的我在月光的屋檐下静静等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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