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怀念老屋的那些食物。曾经祖父是江南一方富商,自然,父亲也成为富家公子,然好景不长,那场易帜的战争让父亲旦暮间几乎沦为“人彘”。祖父险遭“镇压”,只身逃往山中不知去向,若干年后,竟学得一手土木手艺得以果腹,而父母则带我迁居鄂西北山中避祸。
房无一间,地无一垄,荜路蓝缕,也随乡邻们学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学会了栽秧割禾春耘秋收,总算在这片山林里落下脚。
茅屋檐下,菜色褴褛,食不裹腹,饥饿时时折磨着我们。若干年后,父亲尚自回味那短暂的富家生活,鸡鸭鱼肉盛在镶着金边的餐盘里,桌上摆着纯银筷子,从安肃运回的夜光杯里,茅台酒漾着琥珀色的光晕……
“你知道吧?”老头子时常举起木板桌上那只破了一半的瓷杯,“酒一直往里倒,满了便沿着杯口向上堆起,不溢不洒,满室飘香……”
可是,琥珀美酒、夜光杯、盛在镶金边餐盘里的美巽,于我来说,就象是一个从远古飘来的神话传说,甚至,能想起,也只是一种奢侈。那时,我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村后那棵柿树上,树上还有两个半黄的柿子,再过一晚,估计会熟透,所以,明天得早点赶过去,不然,又会被别人抢先摘走……或者半夜摔落地上,或者沦为鸟腹……
关于柿子这东西,实在太普通。但对我,以及那个特定的时间,这种不入流的水果正不知被多少双贪婪饥饿的眼睛瞄准。
东邻的左老头说,四几年,山里最后一支国军开拔的时候,他被抓了壮丁,后来我们知道,其实不是壮丁,不过就是拉夫罢了,因为一路上只让他挑着伙房的行军锅和吃饭的家什,而且只走到二十里开外那道叫“八岔”的大坡时,让他很轻易的逃走,据左老头回忆,后面负责监督他们这伙人的国军还操着四川话大声喝骂,左叟因而就挨了两脚硬皮鞋踢。
逃走了,但不敢回村,回村怕碰到保长,而且亲眼见到保长掏出腰里的盒子炮对着外地一偷鸡贼直接搂火,爆响过后,一脚,尸体被踹到岩子河里去了。左叟和另外一老头窝在山沟河湾里,那时正是晚秋,岩河湾沟里,一片柿林,满沟红彤彤的柿子,夹杂着稀疏浅黄的叶片,在风中炫舞,时而便听到这里“砰”一下,那里“噗”一声,熟透掉落的柿子几乎铺满了那处山牙子。左叟说,主人逃难去了,留下那一片柿林,无人问津,熟透的柿果烂在地上,一层又一层。二个老头窝在树林里,饿了,吃柿子;醒了,吃柿子,以至于一个多月后,从山里逃命出来,都不敢回头看那片柿林,一看就返胃。
左叟的故事在我听来,不过就是传说,而传说,往往似是而非,但心中却充满向往,想象着有一天,自己也能误入一片秋天的柿林,看挂满枝头的火红柿子,飘落的柿叶顺着脖颈坠下,而我,坦然自若的坐在树底,恣肆饕餮……
某次,我期待的村后泉边的那株柿树上的柿子,等我匆忙赶到时,村里的四元正匐伏在泉边那块巨大的青石板上,就着泉水洗嘴巴,末了又喝了两口泉水,石板上乱七八糟的扔着柿皮。
我抬头看看树梢,光秃的枝丫在清晨的风中孤零摇晃,无疑,那两只昨夜梦中还在的柿子早已进了四元的肚腹,看着四元瘦猴一样的背影,我心里蓦地有种失落和悲凉。
秋风起兮,柿子熟时,风中时而坠落的黄叶,夹杂着枝头青涩的气息,许多时候,我和弟弟会扛着顶端劈开的长竹篙,搜寻枝头,期待有一颗火红的,浅黄的,即便就是半青半黄的,也会欣喜若狂,带着心颤的感觉,万分小心的用长竹篙绞下来,然而,就算青涩的柿果也已所剩无已,人们早已等不得柿子成熟,连着青涩一起摘下,然后用竹筷插在青柿放在凉水中浸泡拔涩,那样吃起来有种脆而爽口的感觉。性急的甚至都等不得用水拔涩,削皮生吃,涩得连舌根都失去知觉。
有一次,情急之下,弟弟竟将村头一户人家宅边柿树上的柿子悉数摘回,父亲坐在屋檐下,眯着眼睛吃下两枚半熟果,浅黄的汁液挂在嘴角,父亲摸摸嘴,手伸到竹蓝里,打算再吃一个时,忽然想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柿子,哪来的?!”
弟弟一愣,嗫嚅到:“四明家老屋旁的,反正……”
“什么?”父亲跳起来,“你竟去偷……太无教养,跪下!”
母亲从厨房赶过来:“他偷,你刚不也吃了两个么?你怎么不说了?”
父亲哑口无言,呆许久,不由分说,提了那一蓝青柿,拽了弟弟一同给四明家送还回去。
老屋里最里间的仓房,是有一排竹案的,竹案上糊着赭色的泥巴,天长日久,赭泥皴裂斑驳,蚂蚁、灰背驼、老鼠时常此出彼没。上面摆着一排排青柿,渐渐,青柿从硬到软,颜色从青到黄。终于,等到霜降雪飘,寒风刀子似的从窗纸的破洞里刮进来,那从秋天便开始保存的柿子在微弱的光里透着冰冷的黄灿灿的色泽,无比诱人,悄悄拿走一个,偷偷走到寂静墙角,冻得通红的手心里,摊着一只硕大的柿子,那黄而透亮的皮下,裹着丰腴的汁液,轻轻颤动……鼻息里,隐约有幽幽的甜香溢出……终于,牙齿轻轻的、轻轻的咬开一个小洞,舌尖小心的抵住那处洞口,抿紧嘴唇,收回舌尖,嘬起嘴,轻吸……一阵冰凉透骨甘之若饴的汁液沿着舌尖、沿着喉口、沿着最终的期待和梦想,流淌……
是的,这就是村庄的冻柿子,若干年后,当我看到冬天街边有卖冻柿的,顺便还配有吸管,感觉滑稽而可笑,我就常想,如果回到某年某月,他们还顾得上这么讲究么?遗憾的是,这些几近完美诱人的冻柿,摆在那里,竟鲜有问津者。
多年后的某一个秋天,重回老屋,陪老父在屋后菜园散步,看到满树的红彤彤的柿子,风吹过,熟透的柿子掉落满地,父亲熟视无睹,而我,虽觉可惜,可是,望着枝头的缭乱拥挤,顿时也失去往日内心深埋的兴趣。
我问父亲:“这么多柿子,掉了多可惜?怎么不摘回去保存起来慢慢吃?”
父亲哂笑反问我:“摘回去保存起来……谁吃?你吃?你看看别家,这东西现在谁还当回事?”
顺着父亲的手势,不远处的邻居屋后,满树红柿,偶有几只鸟雀飞上梢头,显得那么冷清和寂寥。
风拂过,黄叶在风中旋转着落寞的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