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雪的时候,是在一个阳光煦暖的日子里。
当刺骨的寒风掠过空旷的远野,掠过田梗上的枯茅,穿过坡底凋落的灌木丛,沿着村边那条溪子,一路狂奔所向披靡,直到风最后的尾巴卷过门前老椿树光秃的枝丫,带着尖厉的呼啸,从瓦屋脊顶冲撞而过,屋檐的尖角仿佛锐利锋刃,将肆虐的寒风划开,那种裂帛的痛楚声直入骨髓,让屋子里的人禁不住浑身起着冷颤,在昏暝的火塘边偎紧身子。
冷风从四面壁缝里灌进来,刀子一样刺痛着肌肤,在火塘屋里恣肆闯荡,随即从窗隙和门缝里逃逸。
远处的天际昏黄而低沉着。
走过村头的老梍角树底,远处的麦田在灰暗天底染成稚嫩的斑斓,那条泛着冷气的小河正从老梍角树下的石岸边静默无声地流走。
偶尔,会有一片被伐倒的灌木坡地,荒火舔舐过的黑痕四面散漫着向着坡底延伸,就在这片被野火屠戮过的荒坡上,灰灰菜和细米荠菜在黑土灰、在烧蚀的乱石堆以及枯焦的灌木根底,挣扎着探出瘦弱的绿色,寂寞地等待某一天的阳光,等待着这片荒芜上的又一场生命的泛滥。
沿着堤岸的石隙,芨芨藤的老根上,几丝嫩径带着被冻僵的触须,正企图拚命地向着某个方向蔓延……
麦田边的木电线杆上,半截枯萎藤蔓,定格下青葱日子里的最后一个姿势,在这个寒冷的冬天,生命仿佛戛然而止。曾经在季节的滋润里,在那些阳光和风的日子里,生命如此繁华,枝叶茁壮……
一只小麻雀孤独地歇在那根黑果树的枝顶,冷风吹皱脖子上的羽毛,麻雀眯缝着眼,缩瑟着脖子。下面枯败的灌木丛里,几只山雀,正在笨拙地觅食。
孤零而落寞的村巷里,走过两个同样孤独的人。
——昨夜看见寒婆婆下山捡柴了呢!要下雪了!
——要下雪了。
吱呀!两个孤独的影子分别消逝在两扇大门里。
当又一阵风的尾巴从屋后竹林掠过时,瓦楞子上叮叮当当的脆响隔着堂屋乌黑的松木檀条清晰地传递下来。几粒冰冷不知从何处缝隙里飘进破棉袄的脖颈,瞬间融化成水,冰冷仿佛一根看不见的绣花针,将肌肤刺痛!
是的,下雪了!
下雪咯!下雪咯!隔壁湾的孩子们戴着破毡帽、狗皮帽,三五成群地奔跑在禾场上,在漫天的雪子里狂叫傻跳,吸着乌青的鼻涕,伸出被火熏烤得乌黑焦黄的手掌,接捧着漫天飘落的雪子,看那些晶莹冰冷落在手心,渐渐地摊软在手掌的温度里融化,沿着指缝,渗湿到手背,同样干枯的手背于是被印出一串冷湿的污痕,孩子们于是咧开冻得红紫的嘴唇,仰天傻笑。
渐渐的,漫天的雪子里夹杂着雪末,愈来愈急,随风播撒,天地间仿佛被密集的雪子织成一张无边巨网,所有视线在网里喘息挣扎,企图挣脱网眼……最终徒劳。
远处的山峦变得模糊不清,只有四野里一片嘈杂,充斥缭绕在耳际。
雪子落在瓦楞子上、柴堆上、草垛上,又杂乱地滚落下来。落在草垛旁还在咀嚼干草的老牛的脊背上,老牛眯一下眼睛,抽紧两只耳朵,继续吃草。
雪落在人的毡帽上、耳丫子上、颈脖里,生疼冰冷,有人尖叫起来。
一些孩子不知从哪里掏来的枯树根,用火点着,在雪地里奔跑,青烟被寒风鼓噪着四下弥漫散乱。
几个套着毡帽的孩子不肯在火塘边老实呆着,此时提着土陶烘炉,手早向炭火里烘烤着,在雪天里傻愣着看热闹。
急促的雪子渐渐夹杂着纷飞的雪片,刀子似的风从远处山坳子里刮过,风卷狂砂,漫天雪舞。
风掠过屋檐,雪花弥满小窗,窗纸在深冬的风里发出低沉嘶鸣。风从檐角涌过屋脊,又沿着墙沟向屋后的竹林漫卷,竹林于是发出生涩的躁动,叶片上覆压的积雪在风中纷扬,旋转着随风向着远野追逐。
雪愈下得紧了,不知何时,地上竟已铺满鞋跟厚的一层白,那时的屋脊、草垛,远远看去,恍若抽象的素描,只有隐隐的轮廓。之前雪地里疯乱的孩子也早已散去,雪地上深深浅浅的脚印,渐渐被雪覆盖,渐渐失去痕迹。
暮色渐浓,远山如伏卧的兽群,被寒风驱逐在这片天底,在雪舞的暮色里安歇下来。
偶尔风在远野发出低沉的呜咽。
偶尔一只猫从邻家的白皑皑的柴垛上踏雪遁走,倏尔无影。
暮色风雪中隐约的呼唤,财喜,回家哟!财喜……
财喜是那只肥胖的虎皮猫。
屋内昏冥的灯影里,火塘里的火早已压得很旺,为防夜晚风雪里出门,火塘边早已备好大堆烤火柴,这样一家人可以舒服的在火塘边御寒。
幽蓝的火苗舔着才放上去的楮树根,上面覆着一层雪,雪开始泛着湿气融化,树根的一头,被火煎熬出的湿水,滋滋冒着白烟,浓烈的焦糊味在四周空气里弥漫。
屋外的风在黑夜里,醉汉一样踉跄着疯狂冲撞木板门,发骇人的“哐当”声,仿佛随时就会破门而入。
震颤声里,瓦缝里就落下一丝雪,掉在人的脖子里,冰冷。
听雪落的声音,听风声在屋外疯狂杀伐,潮水似地冲撞着夜的堤岸……竹林摇曳,远野传来尖利的呼啸……,偎依着脚边的老猫,不觉一梦西沉去……
醒来时,窗外一片皓白,恍忽间,竟不知黑夜还是白天。
很远的地方,喑哑的两三声犬吠,窗外的风声里传来檐角下几只鸡扑楞着翅膀觅食的声音。
抖索着身子,透过窗帘的缝隙,已是翌日近午。
雪还在不紧不慢的下着。
从空洞而冰冷的堂屋穿过,风从厨房门洞里迎面扑来,将厢房门重重摔开。
抖索地推开门,寒风裹着冷雪暴烈地灌进脖子,刺痛着整个神经。
待风歇下,缓过神,满世界眩目的白,眼睛瞬间失盲,闭上眼,再睁开时,原来一夜间,地上竟有一尺厚的雪了。
有人穿着高筒胶鞋,头上戴一顶露絮的破棉帽,两只帽翅支楞着在风中摇摆,双手拢在袖口里,脸冻得乌青,胡子拉茬着,嘴里冒着白雾,两只眼睛木讷的望着前方,咧着唇隙不知咕哝着几句什么,脚下“格吱格吱”的匆忽踏雪走过。雪落在眉眼上,落在拉茬的胡须上,眉毛和胡须全白了,那人就成了慈眉善目的老仙人了。
偶尔就有跌倒在雪上的,爬起来,拍拍身上,嘴动一动,继续向前走,消失在白茫茫的山弯子里。
孩子们嘴里带着哭腔嚷着冷,裹着母亲才做的小棉袄,趁大人不注意,偷偷溜到雪地里,对着地上厚厚的雪,毫不犹豫地扑下去,立起来,雪地上就有一个模糊的印痕,看不清眼睛鼻子,但孩子觉得很象自己,吸着鼻涕得意地笑。
雪也覆满了村边的溪子,在风的驱使下,沿着溪岸堆叠,溪流在雪最后的缝隙里挣扎着笨拙而缓缓流淌,岸边河柳粉树银钩,风从巨大的枝冠掠过,雪于是簌簌地四下掉落,柳枝在风雪中摇晃。
柳下岸边,那时静静的两个人的背影。
男人粗布长袄,浅黑方格围巾,女人呢?短的红色绣襦,象一团艳丽火苗,在雪地里蓬勃燃烧。两根很粗很黑的辫子,扎着荷绿丝绦,颈项里一条碎花丝巾,寒风漫卷,艳丽的火焰跳动着,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两人就那么向着河水,没人看清他们的表情。
小村姑提蓝萝卜,红扑扑的脸颊,寒风里,偷偷看一眼岸边的两个人,脸上泛起燥热,呆呆的似乎想着心事。
小路边那一排竹篱笆,被厚厚的雪包裹着,很沉重的样子,踏雪而过,鼻息里突然不知从何处飘来幽香,住脚,再吸一口气,香越来越浓,越来越清晰,沿着香的方向,穿过山弯小径,两棵巨大的棠棣树下,竟是一片葱郁腊梅,雪下风中,罄口吐蕊,寒风中炽烈绽放。
沉醉间,不忍离去,欲要采摘一朵二朵,却又爱惜不忍,最终恋恋不舍的离去,期待某天犹有重温花香的时候。
村里的猎人扛着那支早已锈蚀的铁铳,从湾子里走过。
又去打猎了?
打猎了。
打什么了?
猎人于是从黑毡帽的孔洞里咧出牙笑。
什么也没有,因为枪早已锈死了。只不过,装做打猎的借口,去看山上的雪景。雪景是什么呢?对这个经历过无数次雪的老头子来说,那不过是一种永恒的色彩,耀眼的白!
当暮色重又降临,晚炊在昏暗的雪色里,在漫天雪舞里,悠然着,又被风雪吹皱,最后被一阵狂风撕碎,四散无踪。
铝皮火锅在生铁架上沸腾,锅里是后园的萝卜,还有新晒的干菜,在这样寒冷的夜里,是要喝上二两苞谷烧的。
老坛酸菜,萝卜白菜火锅,村头酒坊的苞谷酒,温暖的火塘。听风,听屋外号啕的呼啸,听老猫在凳脚细腻的呼噜……
屋外,越来越深的暮色里,雪还在纷纷扬扬的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