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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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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8/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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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和他的弯刀

1、一抹昏暗的光穿透屋顶的亮瓦,带着灰蒙蒙的金黄,象一条扭动的斑纹蟒,带着吓人的气势,凶猛地张着血盆大口,狠狠向着地面咬过去。

这条花斑蟒恐怖扭动的身体四周,凌乱摆放着什物:一张裂开一条豁口的栎木八仙桌,几把柳木靠背椅,其中有两只只剩下三条腿。两只歪倒的小板凳,板凳边上横七竖八的摆放在竹筛、笸箩、细竹蓝,竹蓝里未及扭下米的老苞谷,上面露着斑斑霉点。屋角堆着几只表皮浮着白霜的南瓜、一小堆裹着泥的干瘪红薯……

而这些,无一例外全蒙着一层薄薄的灰尘。似乎这屋子有一阵没有住过人了。只不过后屋那幽暗的门洞里,时而刺破沉寂的剧烈咳嗽声,让这屋子多了几分生人的气息,暗示这屋里还有活的人。

一个瘦削挺拔的身影,手里端着一只陶罐,陶罐口滋滋冒起浓烈的白雾,呛人的中药味刹时弥漫在幽暗里。

蹑着那阵剧烈咳嗽,小心推开幽暗的后屋门,悄悄走近墙边的小木桌边,将陶罐里的药倒进一只青花瓷碗。青花碗白雾蒸腾。

借助窗根的模糊光影,看清那昏瞑屋角,一张架子床,床身早已褪色驳落,被虫蛀得千疮百孔,象一只生满癞疮的猫狗,奄奄一息卧在浮土里等死。

床上铺着一领满是污渍的宽蔑席,蔑席上蜷缩一团的烂棉絮里,伸着一颗乱蓬蓬头颅,头颅上分布着干枯瘪瘦的孔洞,象一颗没有生命迹象的骷髅,那骷髅头上两个干枯的孔洞赫然活泛起来,是两只眼睛,那两只眼睛艰难延伸向脚步的方向。

“坤儿,……你今天没出门么?唉,是我这把老骨头拖累了你……”床上干枯老者喘息着剧烈咳嗽起来,“我就总在想,干脆死了多好?可偏偏就半死不活……”幽暗里又起着剧烈咳嗽,“你也到了该成家年纪,也活该我们家时运不济,屋漏偏连夜雨,你父亲病故,早已耗光家里那点积蓄,谁知我又……”

说着话又剧烈咳喘起来,老者一只干枯手臂伸出棉絮,颤抖着握住床沿:“我就说,不如就这么死了倒好,不死不活拖累……”

瘦削挺拔的身影立在桌边小心用勺子在药碗里搅拌。听的人只是听,不答话,说的人尽管絮絮叨叨说,彼此早已习惯。

碗里的热气变得稀疏淡薄,那个瘦削挺拔的影子将碗端到床根。

“爷爷,喝药了!”

床上棉絮里的老者将头挪到床边。努力压抑着喉间的剧烈咳喘,嘴里还在絮絮叨叨:“坤儿,你老大不小了,该找个女人成个家……我看六月雪里的萱丫头……咳咳……爷爷拖累你了……要死早死……偏偏……”

那个瘦削挺拔的影子闭着嘴不接茬,将碗端到那颗干枯头颅前,勺子盛着微热药汤慢慢向那枯裂的嘴唇递过去。

“爷爷,喝药了!”

老者吃力地咽下一口汤药,药汁顺着嘴角滚落下来。

“坤儿啊,这些药得花不少钱吧?你以后还是不要再给我买药了,你在码头上扛包赚的那点血汗钱不容易啊!自己攒着,别浪费在我这个行将就木的老头子身上了,我这病吃什么药都没用,将死之人,随他去吧!”

瘦削挺拔的影子终于接茬:“爷爷你就放心吧,我虽然是个扛包的,但一个月还能挣好几块银角子呢!”

说着话,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铜角子,放在唇边,使劲一吹,铜角子发出“嗡”的一声尖锐颤音。床上老叟侧耳静听着这“嗡”的尖声,无比满足地微闭着眼,那颗枯瘦头颅微颔着。

“爷爷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微闭的眼豁然睁开:“好多了好多了!”

“那爷爷你是饿了吧?想吃什么我去给你做!”

老者脸上犹豫着。

那个瘦削挺拔的影子起身:“爷爷你放心吧,我兜里有钱,瓮里有米,想吃什么尽管说。”

“我想吃碗刀削面。”

瘦削挺拔的背影站起身,预备出去。

床上老者象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坤儿,前些日子我去对门六月雪,听那些人说畈子村那位吴先生被人杀了?还说城里的王掌柜也被杀了?说得很邪乎,市面上传言这些人都是因为得罪了人,被仇家雇杀手做掉了……”

幽暗里转身的影子顿了一下,小声说:“爷爷你别听信那些市井流言,这世上哪有什么杀手?你说的那什么吴先生王掌柜天知道是怎么死的?我一直出门在外也没听到这些消息,医馆里平日寻医问药的人多了,少不了谣言……”

床上的声音吞咽了片刻,小声说:“爷爷是担心你,你成天在外替人打短工……”

瘦削挺拔的身影笑起来:“爷爷你是想多了,我一个穷小子,无钱无势,谁会把刀尖对准我?”

说毕出门,身后又起着剧烈咳喘声。

 

2、身后的房门带上了。

瘦削挺拔的影子立在门边。豁然变亮的光线里,看清这是一个年轻人,那双眼睛甚至隐约还带几分稚气。只是此时的脸上满是凝重,手摸着口袋,里面只剩一枚铜角子,而米缸也空了。

这个叫坤的年轻人其实就是一个杀手,对,杀手坤!

坤并不是码头上的扛包工,坤是令人闻风色变神秘暗江湖的一名刀客。不仅如此,年纪不到三十的坤,已在这个圈子里摸爬滚打十余年了。

坤的爷爷是一个走村串巷的货郎担子。坤的父亲很早以前和坤一样,以杀人为职业,一次袭杀目标中,被对手重创,从此卧床不起,那些刀尖上赚来的一点钱消耗殆尽,日子陷入穷途末路。

临终前,父亲悄悄将坤叫过去,将一只匣子交给坤。那匣子里,是父亲留下的一把弯刀,这把令无数人闻风丧胆的弯刀从此传承给坤。

坤父子杀手的身份一直瞒着爷爷,在爷爷眼里,坤父亲是一个倒卖蔬菜的贩子,而坤是码头上的苦力掮夫。

带着沉重脚步,从堂屋下的光影里穿过。坤深深叹着气。许久没有接单了,袋里的钱,瓮里的米均已告罄……

身后的剧烈咳嗽声还在断续响起。

坤走进堂屋,眯缝着眼迎向穿透屋顶亮瓦狰狞扭动的斑纹蟒光晕。不知何时起,屋子里平空多了一个人,那个人背对着坤,坐在一张弯背靠椅上,坤走过去,两人面对着面,椅上那个身材瘦小的山羊须老叟,镜片后绿豆似的眼睛正瞪着坤,干枯的手指骨节凸起,凶猛鹰爪般掐着火烟壶,瘪瘦塌陷的腮帮子裹着一口浓烟用力喷向空中。

这个人是彪师爷,坤的线人。不止如此,彪师爷还是坤入行的引荐人。派给坤的每一笔单都经彪师爷传递,坤和彪师爷保持着直线联系。

“你爷爷的病又没钱抓药了吧?”彪师爷神色冷冷,翻着眼皮瞪了坤一眼,随手将一只小布袋搁在桌角,“这是一半订金,具体内容也在里面,你自己看清楚!”

彪师爷掐着水烟,一路烟雾缭绕出屋去了。

爷爷的病花了不少钱,但总不见好转。坤的口袋告罄,但爷爷每天的药却不能断,这些药是从街对过六月雪医馆抓的。坤有钱,便去结清药费,如果一时没钱,六月雪也从不讨要,只要坤过去,六月雪随时会给坤抓药。

六月雪是这条街上的医馆,医馆主人谢郎中,也是坤的老街坊,但怪的是,两人几乎没说过一句整话,熟悉又陌生。坤的眼神很冷,谢郎中的眼神也很冷,但彼此又无恶意。倒是和谢郎中女儿萱,两人象一对长大的玩伴,有话说话,无话沉默,也不介怀。

医馆不催药钱,但钱终归要还。坤的职业是拿钱办事。同理,拿了别的东西就要给钱!

萱隔三岔五亲自从对门送药过来,有时还会留下亲手煎药。这让坤更加觉得,一定要尽快挣钱还给六月雪,不然内心惭愧。

这一单,坤等了好久,因为坤很缺钱。

坤打开桌上的小布袋,从袋里摸出一只银角子,放在唇边轻轻一吹,“嗡”,空气中漾过一阵颤音。坤脸上有些许开心,爷爷的药钱差不多又够一段时间了。

验看过角子的真伪。跟着坤掏出布袋里折叠的一张便笺展开,看着看着,突然皱起眉,神色开始变得无比凝重起来。

 

3、坤绝对没有想到,这一单的目标竟是自己儿时的玩伴,这个儿时的玩伴叫乔,坤和乔光着屁股在河里摸泥鳅,在田梗上抽毛毡,在禾场边的乌桕树下比赛打苍蝇,偷偷溜出学堂上山摘二月红……。后来乔去了外地,一别千里,匆匆间也十多年了吧?

彼此再见时,却是这样的深夜,而且以这种方式:乔在小客厅里,而坤逾窗而入。

其实那一刻,乔并没有认出眼前的人就是坤,因为坤蒙着面。面罩后的坤凝视着乔,十多年了,乔还是当初的样子,胖圆的脸还是那么拙朴憨厚,神情依旧干脆耿直。坤甚至有冲上去在老伙伴胸口捶两拳的冲动。

两人彼此对视良久,面对乔毫不退缩犀利的目光,坤突然有些心虚。这种念头只是一闪而过!一个杀手的心里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杀手不同于惊疲飘册风火爵要这些江湖行当,是江湖中暗江湖般的存在,有着森严的铁律!杀伐果断,冷血无情,这是杀手应具备的基本素养。一个以杀人为生者,不该沾染哪怕丁点感情,也不配拥有感情。这也是多年来坤一直没有成家的原因,一个刀尖舐血谋生存的人,何以为家又怎配有家?

窗台上的火烛在风中明灭飘摇。

“你是谁?要干什么?”象所有猝不及防遭遇危险者第一反应一样,乔声神经紧张声色俱厉。

坤沉默,只有露出面罩上的那双冰冷眼睛!还有面罩下因呼吸而剧烈起伏的唇隙。

幽暗中的两个身影对峙着。

按惯例,遭遇危险威胁的乔是要疾声呼救的,但是奇怪,那一刻,夜如水,两个对峙的人沉静如水,乔不再问,而坤自始至终没有说一个字。这也是道上的规矩,杀手不需要与目标说哪怕任何一个字,面对一个死人,说或者不说有什么两样?多年的杀伐生涯,坤明白,不和目标说哪怕任何一个字,其实是绝不沾染上哪怕一丝感情色彩的东西!不然对一个杀手,是致命的!不说话,甚至不需要关注对方的任何表情,直取目标,果决干脆。

突然,乔盯着坤的眼神出现一丝情绪波动,那股情绪波动里竟有几分兴奋色彩。

“你很象我多年前的一个老朋友!”乔说。

坤一动不动。

“你是坤?对吧,你就是坤!”乔很兴奋,“你不说话,但你的眼神却骗不了我,我对你的眼神太熟悉,多少年过去了,你的眼神还一如当初,明净纯朴又不失几分稚气!”

坤心里涌起波澜。

“看见你的眼神我就放心了,一个人的眼神质朴如初,他的本性其实也质朴如初,哪怕他手上的刀沾着血,他的心底还是一泓清水,我相信你只是为了生活铤而走险!”乔如是说。

坤握刀的手起着微不可察的颤抖。

“你杀我,是镇上曹老二的意思吧?……曹老二贪污了乡里的造桥款,导致石桥垮塌,死了十多个人,冯家男死了,伍家子死了……可怜冯家寡妇,伍家孤老!曹老二却反诬桥是因为设计缺陷垮塌,乡里的王石匠郭木匠这些人被构陷下狱,我替乡亲们写状子并鼓动上告,曹老二欲置我于死地,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你真的是坤,相信你不会做出助纣为虐为虎作伥亲者痛仇者快之事!”

绅眼神突然黯淡许多,不发一言。坤是杀手,他的任务是杀人,拿钱,这是暗江湖的诚信教条,至于正义邪恶真善美丑自,这不是一个杀手该过问的事。

坤的眼神重又变得犀利寒冷。

乔看着坤的眼神,沉默片刻,乔说:“我知道,无论我说什么,你都一定要杀我……既然如此,你动手吧!只是我妻子和孩子就在后院厢房,他们还不知道这里发生的一切,我不希望惊到他们,更不想让他们目睹这一切!”

坤点点头。

乔背过身,轻轻拿起桌上的一只酒壶,给面前的杯子倒满酒。

乔说:“这是我从曹老二商行买来的桑椹酒——你知道,就算再穷,我也喜欢喝上两口,而这条街上,却只有曹老二酒坊独霸一方——我要喝一杯再走!你看这酒象血是吗?此生虽不能食其肉寝其皮,但我就当是代那些蒙冤的乡民饮其血吧!你要不要来一杯?”

乔说着又倒满另一杯。

“说真话,不管你是不是我曾经认识的坤,我还是要对你说一句,我死不足惜,但曹老二此等害民之徒不除实在让我死不瞑目!”

长叹一声,乔举杯仰脖。

与此同时,坤手中刀气如一道闪电。

乔软绵绵仰卧在那张藤椅上,仿佛睡着。颈脉核喉上指尖大的一点红,漾出的血水正在慢慢凝固。

坤在乔猝不及防时一击致命。坤闪电出手,只为让乔走得轻松一些。出刀的速度让乔来不及痛苦,甚至来不及阖上眼睑。

看着椅上不肯瞑目的乔,坤缓缓摘下面罩。

“你安心走吧!我一定帮你杀了曹老二!”

藤椅上乔的眼睑于是缓缓闭上,象一个陷入沉睡的人。

坤转身端起桌上另一杯桑椹酒,一仰脖吞下去。血红的酒汁顺着嘴角淌落下来。

“乔,我的好兄弟!对不起了,我是一个杀手,我的刀别无选择!你安心走吧,你这杯桑椹酒就算雇我的酬金,我是一个守信的人,我一定帮你杀了曹老二!”

坤重复着这句话,转身消逝在门外的夜色里。

 

4、坤独自坐在房间窗根前,目光呆呆看着外面的青石板街道。对过的六月雪里,偶尔有求医问药的人。

良久,坤快步走进一间杂屋,这也是坤的房间。掩上门,掀开墙角那只覆满尘埃的木箱上的破布,露出那只古朴的匣子。

这是父亲留给自己的唯一遗物。

轻轻打开匣子,铮!一抹寒光从匣子深处破空而出。空气中突然就有一层薄薄的血腥味道!这把刀饮过多少头颅血?这把刀下的亡魂是恶是善?天知道!

坤久久凝视匣子里的弯刀,刀气凛冽如霜,这把刀承载过父亲曾经的美好梦想,只可惜皆成泡影烟云!匣子里的刀,坤用过一次,坤自己也没有想到,第一次用这把刀,竟是杀自己儿时的伙伴。

坤看着刀,突然心里涌起莫名感受,这刀下,还有一类人:可怜人!就象乔,坤不知道乔是不是善人,但乔一定是可怜人!

坤牢记对乔的诺言!他相信乔最后一定听到了他的承诺。

那杯寡淡如水的桑椹酒,是乔最后留给他的订金。是的,他不能违背诺言,他是一个讲信用的人!

夜,月黑风高。

坤出现在曹老二房间的时候,曹老二正打发走管家和下人,一个人兴致盎然坐在桌旁自斟自饮。坤的出现让曹老二大吃一惊。

“你、你是谁?谁给你这么大胆子擅闯私宅?”曹老二看着蒙面的坤,毛发倒竖声色俱厉,转头就要叫人。

坤轻轻做个手势:“别紧张!我叫坤,我是来收另一半酬金的!”

曹老二沉着脸:“你想坏道上规矩?我不认识什么坤,你给我马上滚出去!”

坤的手攥向腰间刀柄:“活干完了,我自然要收取剩下的酬金吧!”

曹老二咽了下口水,不禁皱着眉:“老规矩,另一半酬金我会交给中间人,他会一毫不差转交给你!你放心,我曹某也是讲信用的人!”

坤:“你的意思是,我算白来了?”

曹老二正要开口,目光瞥向坤的手,腰间弯刀已拔出一截刀锋。

“好吧!”曹老二服软,从房间角落很隐秘的柜子里抓出一把银角子,转身放在桌上,“这些你全拿走吧!只多不少,多的算是对你的额外奖赏!”

坤走过去取走另一半酬金。

曹老二慷慨道:“剩下的也全归你!”

坤:“我是守信的人,不多一毫不少一厘,剩下的你请收回吧!”

曹老二皮笑肉不笑:“你的确很守信,你现在可以走了!”

坤点点头:“这单生意,我们两清了!”叹口气,“只不过,我要做下一单生意了!”

曹老二厌烦道:“你接生意和我有什么相干!请你马上离开!”

坤意味深长地盯着曹老二,曹老二禁不住骤然变色:“你、你……”

坤点点头:“你猜对了!这单生意就是你!”

曹老二色厉内荏吼到:“我警告你,你不要胡来!你就是一个小小杀手,我有钱买别人的命,同样也能买你的命!”

坤认真的点点头:“很对!你的确可以买我的命,只不过得等我做完这单生意后!”

说毕,坤的手伸向腰间。

曹老二大惊失色:“你不能这样,别人出多少钱,我出双倍……不,你说多少就多少吧!”

坤冰冷摇头:“别人出一杯酒!你只值这一杯酒的价,再说,我已经收了别人的订金,我是一个守信的人!”

曹老二浑身颤抖声嘶力竭哀嚎:“你、你耍我!我有话说……”

坤:“想说什么你说吧,我替你转达,当然,你纯粹说给我听也行!”

曹老二:“难道你们这行就没有目的和是非了吗?”

坤:“目的?有呀!我收钱才接单,至于你说的是非,不就是钱说了算吗?比如你雇我杀乔!”

曹老二浑身哆嗦哑口无言,突然转身疯狂向窗口逃去。

坤嘴角带着冷酷的笑,“嗖”一声,手中刀气如湛蓝闪电。

“噗嗵”!曹老二头颅象一颗未熟的西瓜滚落在窗外草地上,血箭一样从脖颈里喷出来,那具无头的身子还在拼命向前逃窜,猛然又愣怔片刻,象一只烂麻袋般倒下去……

看着曹老二那具没有头颅的身子,狰狞丑陋,坤禁不住弯腰呕吐。

 

5、想起乔,坤突然觉得,乔死了,但置乔于死地的曹老二也死了,这就扯平了。乔若地下有知应可瞑目了!这样对比着想,坤心里对乔的内疚便轻了许多。

这些年的身上衣裳口中食,坤已记不清接过多少单身意了,父亲用这把弯刀养活了他,而他现在不得不接过这把弯刀,继续维持生计。许多时候,这种见不得光的职业让坤心生憎恶,但是,自己别无所长,到头来只能做杀人买卖谋生。

父亲是暗江湖大名鼎鼎的杀手,若干年后,坤听见父亲独自一人的叹息,那叹息声里,坤也听出父亲厌倦的情绪。只可惜,最终父亲未能逃脱宿命,在这条道上走到黑。江湖是一潭渊薮,一旦涉足,深不见底,再没有回头路!只有空洞的眼神,只有枯萎的年轮,在飘摇的黑暗,拔刀,再拔刀,前方迫在眉睫,命运已无路可逃!

从某种意义上说,作为杀手的坤要遵循行业规矩,这种规矩就是拿钱杀人,除此外,一概不相干!概括起来就是坤所在这个行业的信用!至于是非,就连曹老二这种为祸乡里的小人,在面临死亡时也懂得匆忙搬出这棵救命稻草做挡箭牌,想来这世间的是与非,不过就是弱者无力的辩白,是恶者丑陋的遮羞布罢了!

坤的线人彪师爷说:“纵算你想泛滥一下所谓正义,探寻所谓真相,那你知道什么是真相吗?这个世道,所有真相都在金钱的掩盖和权势的禁制之下,除非你有能力揭开那层掩盖冲破那层禁制!遗憾的是,苍苍蒸民,柔弱可怜!就象城里的吴家染坊,拿着钱的主顾或是官差让你染什么色就是什么色,黑白又怎么由得自己?”

“我们都是挣钱糊口的,”彪师爷语重心长,“蛇有蛇道,虾有虾路!土匪也有自己的生存法则,何况做我们这个行当?杀人是我们谋生的手段,就象饥饿之下,抓住一切可以吃的东西,很正常!”

坤听着彪师爷的开导,想起乔,杀乔不过是行业的规矩和生存的需要,就象农夫收割庄稼,是天命也是分内之事。退一步,确定乔是善而曹老二是恶,自己不是杀了曹老二吗?一报还一报,扯平了!

彪师爷话锋一转:“曹老二是你做的吧?”不等坤开口,彪师爷叹口气:“擅自接单,这已经坏了道上规矩……我是各方周旋,这事算按下了……谁买了曹老二的命?”

坤迟疑了一下,还是老老实实答:“我一个朋友,很久以前的!”

“哦!”彪师爷看了坤一眼,“价码不低吧!”

坤摇摇头:“只有一杯酒!”

“一杯酒?”彪师爷满脸不相信。

“的确是一杯酒!”坤很诚恳。

看坤的确不象说谎,彪师爷问:“那么这杯酒也一定价值不菲吧!”

坤淡淡道:“一杯桑椹酒,曹老二酒坊勾兑的,味道寡淡,喝了就上头……你知道曹老二一向偷偷往酒里兑水!”

彪师爷哈哈大笑:“曹老二的价码就是一杯假酒……这单也只有坤你会接!”

彪师爷笑过,郑重看着坤:“曹老二这种事可一不可再,这次我替你遮掩过去,下次可不好说……这次我来,是给你送单!”

说毕,彪师爷从内襟里掏出一个红布包,手掂了掂,抛给坤:“这是一半订金……本来这单轮不到你,我听说你爷爷病重,正需要钱,替你斡旋,其实……”彪师爷突然压低声:“这一单确实不太适合你,太近!”

太近?坤愣怔住。

彪师爷面向大门方向呶呶嘴:“所有信息也在布包里,你自己看清楚!”说完,彪师爷捋了一下胡须,面色变得凝重,看了看坤,“老爷子的病有些好转么?”

坤还在发楞。

彪师爷从脚根掐起水烟壶,一路出门去了。

 

6、风很大。

几只黑蝶围绕门前的椿树起舞,若淡淡忧愁的女子。栅栏上的牵牛花,在阳光下轻轻闭合着紫色裙朵,触蔓还在努力向着某个方向伸出,渴望被一双手温暖的手握紧……

失落的眼神,目送愈远的风声,消失在野地里。

轻轻的叩门声。

坤还在犹疑间,门“吱呀”推开,一抹浅红的身影裹起一阵香风从门外飘进来。

萱!坤急忙起身。

女孩轻轻摆摆手,声音极低:“你爷爷病情怎样了?有没有好点?”

“哦,吃过上次谢郎中的药,似乎要好一点。”坤点点头。爷爷的病是愈严重了,他知道,爷爷自己也知道,或许明天,或下一刻,爷爷随时会闭上眼睛。人寿尽了!爷爷是这样自我安慰的。但面对萱,坤的话这能这样说,一来自我安慰,再者算是对萱一直以来的关切表达感谢!

萱的父亲谢郎中在本地极有声望,除本职外,还兼带帮街坊们出主意写状子,被乡里誉为侠医!萱自小随父学医,坤的爷爷卧病后,萱时常登门送药,或者干脆亲自煎药送过来。

想起还赊着六月雪的药钱,坤就很尴尬。

萱手里提着红线捆扎的药包,将药搁在桌上。

坤手伸进口袋,握到那个布包,禁不住皱了一下眉,脸色突然凝重无比。

萱余光里瞥见坤的动作,小声说:“我知道你没钱了,这药是我父亲免费为你爷爷抓的!不收钱!”说着话,萱开始拆药包。

女人葱白灵巧的手指拆着捆扎药包的线,垂下的长发下面,那微微张开的领口,一抹雪白动人……

坤转过头,按下心内骤然汹涌的波澜。

“药罐呢?”萱在背后小声提醒。

“哦!”坤回过神,匆忙从后屋取来煎药罐。

萱奇怪地看着坤:“坤哥哥,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坤心里一惊,心虚地慌乱摇头:“哪有,昨天晚上睡得晚了点,很疲惫!”

萱将药包倒进罐子里,回头交待坤:“一包三煎,七包一个疗程,小火煎,你记住了?对了,煎的时候放两片生姜!”

萱说着话打算出门,突然就捋了一下长发,脚步轻轻往那扇幽暗的门里走。坤正要开口说话,萱回头冲他摆摆手,人站在门边,悄悄往幽暗里打量一会,又退出来。

“我刚看你爷爷睡得很香了,你去煎药吧,我得回去看医馆了!”

坤突然问:“谢郎中呢?”

萱:“我父亲一早就和几个街坊去城里了,今天天旱,收成不好,上头开仓放粮,可是听说被下面一伙豪绅侵吞了,大家正联名上告!”

坤听着,突然叹口气。后面看着女人妖娆轻灵的身体,心里漾着一层煦暖。

手触突然到口袋里的那个小布包,坤的神经突然被针扎般猛地刺痛。

彪师爷在等消息。坤是一个守信的人,他混着刀尖上的生活,每一步如履薄冰无路可退。

 

7、檐角在午后的阳光里斜抻出去,街面上阴暗了许多。

六月雪里一片死寂。

坤心情沉重地坐在堂屋桌边,眼睛不时看向街对过六月雪的大门。此刻大门紧闭,门前冷落。坤想看见那片水红轻灵的影子,那影子似乎永远带着灵动与快乐,无忧无虑,在那隐约幽香的风里,就算多么糟糕的心情也刹那明丽清澈起来。

但是坤再不敢想了。他比谁都清楚,六月雪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谢郎中死了!

彪师爷给坤派的单,目标正是谢郎中。

坤和谢郎中之间交流并不多,但却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老街坊,杀一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那一刻竟让刀光剑影果决冰冷的坤心绪纷乱如麻!那是萱的父亲,怎么面对给爷爷抓药的谢郎中?怎么面对给自己赊药费的六月雪?怎么面对隔三岔五登门看望爷爷亲自送药的萱?怎么面对啊?

彪师爷派单之前并没有征询坤的意思。事实上,彪师爷也爱莫能助,因为彪师爷也只是按上线的要求往下派,派到谁是谁。杀手没有对目标挑肥拣瘦的资格,一旦落单,就必须坚定不移的执行,杀手和目标之间是不死不休,除非杀手挂了,变成黄单。但上面会继续委派其他杀手执行。这是铁律!

几天前的夜晚,当坤出现在谢郎中面前的时候,不止谢郎中吃惊,就连坤自己也莫名其妙。街坊上两个低头不见抬头见的人,怎么会以这种方式见面?

从来面对目标冷酷无情的坤,面对这位并无多少交集的老街坊时,面罩下的神色竟变得惶惑不安。谢郎中甚至不相信这是要杀自己的人,那个人蒙着脸,目光慌乱但却如此温和,甚至谢郎中就想请对方坐下喝一杯茶。

“你的眼睛让我想起一个老街坊!”谢郎中平静地说。

坤突目光闪烁。

谢馆子笑着说:“看来我猜得不错,你的确很象我那位老街坊!是周老爷让你来的吧?”

接单人是有权知道雇主信息的。收单并结单后,剩余的钱可以由线人代收,特殊情况下,接单人也可以直接从雇主那里收取。比如乔那一单。坤自然知道,这次的雇主是周老爷,

坤默认。

“你知道不知道周老爷表面道貌岸然,背里却歹毒龌龊为富不仁祸害乡里?今年先遭洪水,后复大旱,庄稼几乎绝收,官府开仓放粮赈济乡民,但那些白花花的大米却被周老爷伙同一帮官吏调包成了粗糠和霉烂的玉米碴子,这帮吃人不吐骨头的禽兽人神共愤!虽剥皮揎草难息众怒!我替乡民写状子,带乡民上告,谁知又被本地那帮赃官恶意刁难百般阻挠,我就是粉身碎骨也要和这帮强盗斗到底……”谢郎中愤然陈辞。

坤漠然听着,偶尔心里会被触动,但很快就又平复。世间善恶是非不该是一个杀手过问的事,杀手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目标。上次代乔杀了曹老二,只为乔是自己儿时的伙伴,乔死有不甘,自己履行对乔的最后承诺杀了曹老二,善恶两相抵!除此而外,坤只是一个受主顾委托,恪守合约的杀手!

谢郎中看着坤漠然的眼神,自嘲地摇摇头:“我怎么和你说这些?你只是一个为虎作伥毫无感情的傀儡,我却对你谈着善恶是非,实在可笑!周老爷既然派你来了,想来我们是不死不休,你动手吧!”

历经杀戮,象谢郎中如此坦然的目标实不多见,从前的坤即便面对自己儿时的伙伴乔,出手又快又狠,一个杀手,是没有任何感情可言的,直奔目标达成结果的作风,让这个职业更其冷酷决绝!杀手的心底,是一潭幽寒死水。

但面对谢郎中那一刻,坤却迟疑了!慢慢拔出弯刀,慢慢抵近对方的胸口……

突然,后院里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爹,你忙完早点休息,别熬夜!”

萱!坤心里猛地一颤,握刀的手禁不住哆嗦了一下。

谢郎中淡淡地笑:“这是我女儿萱,她和我一样,平时忙着治病救人,她还很单纯,你动作快点,现场不要太狼藉,我不想让她过度伤心!……只可惜,我感觉她心里似乎装着一个人,只愿那个被她心里装着的人不是一个恶魔禽兽!”

坤握刀的手僵住,谢郎中气定神闲宛若一尊雕像,空气片刻凝滞。

谢郎中的眼神象一柄锋利的锥子,坤浑身刺痛,禁不住竟想收回刀落荒而逃。

突然,一股外力袭向肘弯,坤手里的刀不受自己掌控般,猛地向前突刺。

谢郎中垂头看着没入胸口的弯刀,嘴张开着,目光愤怒盯着坤身后,身体慢慢倒下去。

坤目瞪口呆看着倒下的谢郎中,骤然惊醒!握着刀闪电般反身劈刺!

一个面色苍白的年轻人,象黑角落里蹦出的幽灵。坤的刀逼近年轻人的脖颈,低低地厉声喝问:“是你!是你在背后偷袭,压迫我的刀杀了谢郎中?”

年轻人表情平淡看着坤,不吭气。

坤暴怒:“王八蛋!我要杀了你!”

坤疯狂挥刀。年轻人狼狈躲闪着:“这不关我的事,我也是受人指派身不由已!”

坤住刀:“谁!你赶紧说,我要杀了他!”

“彪师爷!”年轻人说完,乘坤失神际,身形一闪,飞快淹没在黑暗里。

后院响起杂乱的脚步。

坤神色一紧,也跟着匆匆遁形在黑暗里。

 

8、坤不知道他是不是要杀谢郎中,似乎是,因为他是一个守信的杀手,似乎不是,好象也有理由说得过去,比如和谢郎中是斜对门的街坊,比如……萱!但谢郎中死了,而且死在他的刀下!

彪师爷看着目眦欲裂的坤,塌陷着枯瘦的腮帮子抽一口水烟:“是我让根去的!知道你下不了手,所以我让根推了你一把,算是助你完成使命!”又叹口气,“接到这种单,我也爱莫能助,只能听天由命,难为你了!”

彪师爷说得风轻云淡。

坤愤怒道:“杀谢郎中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你又何必让一个宵小去脏我的刀!”

彪师爷冷冷看着坤,表情异常严肃:“我们是一个讲信用的组织,从开创至今,还从未对任何客户爽约,从前没有,现在不允许有,将来同样不会有!如果不是我让根尾随你,最后关头助你出手,我们数代人恪守的诚信恐怕就此付诸东流了!”

坤黯然无语。

彪师爷继续说:“说白了,我们也是生意人,你见过商人将手里的商品卖给好人不卖给坏人的吗?商人置身在好人和坏人之外,所以才能赚钱!我们也一样,只有置身是非善恶之外,我们才能完成使命,拿到该得的报酬!这和圣人们嘴里说的中庸不同,那些圣人冠冕堂皇的中庸不过就是在善恶是非之间游移弄巧,骨子里忽左忽右,人性也在善恶是非间逢迎穿梭!这些人面对蝇头小利,即便屈身叩首亦求之,而面对卑微弱小者,便又高蹈轻扬夸夸其谈。我们不一样,我们的职业注定我们必须完全置身世事之外,你懂吗?”

坤听得半懂不懂。

彪师爷看着坤余怒未消的表情,突然说:“有些事,你想让心里平衡未必不是没有法子!比如上一单,你不是杀了曹老二吗?你也不必心怀忿恨,大不了我再替你遮掩一回了!”

彪师爷撂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吸着水烟壶,悠然走了。

坤脸上怒色渐渐缓和。彪师爷的暗示让坤心里好受了一些,乔和曹老二善恶两相抵,扯平了!谢郎中和周老爷当然也可以善恶两相抵,不也同样扯平?坤觉得,是非曲直善恶美丑,说到底就是一命抵一命的等价交换。

 

9、风吹皱了整条街上沉闷的空气。栅栏上的牵牛花还在顽强地开放。只不过那伸向虚空的触须此刻似绝望的手,未曾握住那决绝的人,那个冰冷的背影已在前方,在愈远的前方。

轻轻的叩门声。

跟着又“吱呀”一声推开,一抹素净的身影带着悲伤的味道从门外走进来。脚步很轻却很深沉,象一片羽毛却凝聚了所有柔弱的力量落在地面。

坤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萱。

萱眼睛浮肿,头发凌乱,随意挽成一个结堕在脑后,一身素色麻衣。

坤和萱打个照面,点点头,目光闪烁而过。

有一刻他甚至不敢抬头去看萱,盼过这么多天,他想见到萱,但又惧怕见到萱,这种事,即便天下再厚颜之人,恐亦难以坦然面对。除非彼此有挫骨扬灰不共戴天之仇,以仇人的方式仇恨面对!

或许,从这一刻起,坤和萱,要么无法面对,要么仇恨面对。

谢郎中死前那句萱心里装着一个人,那个人是谁?自己父亲病重之中,萱隔三岔五亲自送药过来,送走父亲的那个夜晚,坤独自坐在房间的桌前,那晚的萱给坤送来一包点心,陪着坤静坐许久,自始至终,两人都没有说话,直到桌上的油灯炸落几点灯花,萱才起身,慢慢走到门边,又停下,回头深深看一眼坤,带上门走了。爷爷生病,萱来得更勤了……难道萱心里的那个人是……

坤心里充满着紧张与好奇!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谢郎中死在自己的刀下,自己竟然还能贪念觊觎谢郎中的女儿,这是何等厚颜无耻!

坤张口想要说话,萱静静看一眼坤,扭过头,匆匆走到桌边,手里的药包放在桌上,葱白灵巧的手指拆着捆扎药包的线,垂下的长发下面,那张憔悴无比的脸苍白冰冷!

坤强作镇定走到萱边上,嘴里刚吐出一个字音:“你……”

萱嗓音嘶哑,低低打断坤的话:“一包三煎,七包一个疗程,小火煎,你记住了?对了,煎的时候放两片生姜!”

说毕,萱转过身往外走,到门边回过头,看着发呆的坤:“你爷爷我就不过去看了,你给老人家带句好!……哦,对了,这是我最后一次给老人家送药了,这也是我父亲最后配的一副药!”

萱的身影消失在街对过。

坤小步追到门边,始终说不出一句话。

最后一次?为什么是最后一次?难道萱觉察到什么了?谢郎中不在了,萱就是六月雪的主人,六月雪医馆还会继续下去,可是……

 

10、六月雪闭馆了,门前如此冷落,那些被谢郎中治过病的人一个不见,更令坤不解的是,那些郎中的拥趸者怎么也不见一个?

事到临头,这些人都担惊受怕,没有一个敢露面。这个世道!

夕阳如血,街上的风象一条流淌的河,卷起路面上的尘屑树叶,路边青石板缝里几株菇娘果风中摇曳着红灯笼果,象一滴一滴耀目的血,映衬在稀薄的空气中。

风沙迷住了坤的眼睛,坤立在街心揉揉眼角,快步走向六月雪的大门。

门虚掩着。

坤推开门脚步轻轻走进去。

空气中弥散着呛人的烟火味,烟雾缭绕屋内,气氛压抑而沉重。

一口朱漆棺停放在医馆大厅内。萱和医馆几个伙计在棺边跪成一排,棺前放置着一个化纸盆,萱泪眼婆娑不时向盆中扔一张纸钱,火舌飞快卷起纸钱,瞬间吞噬。

坤从旁边香案上取了三根香,点燃,跪在棺前焚香叩了三个响头,将香插入香炉,又烧过纸钱。

萱叩头给坤回礼,哑声说:“谢谢你能来!”语声哽咽冰冷。甚至没有看坤一眼。

坤心里沉重到极点,小声问:“不知老人家下葬的日子定下没有?”

萱摇摇头:“父亲含冤被杀,只恨我一个弱女子不能替父血仇,你让我如何忍心将父亲草草安葬?”

坤迟疑片刻道:“谢伯父被杀,谢伯父的仇家周老爷不也被杀了么?谢伯父若地下有知,也该瞑目了!”

萱冷冷看一眼坤。坤心虚的垂下头,在坤心里,谢郎中死在自己刀下,但自己也杀了周老爷,算是给谢郎中一个交待,善恶两相抵,扯平了!可是,面对萱,坤却没的这份沉着自信,无比羞愧!

“你以为周老爷指使恶人杀了我父亲,然后周老爷被杀这事就扯平了吗?”萱气愤地说。

坤内心不住颤抖。

“如果世界上善恶美丑是非曲直这么简单就扯平了,那还需要讨论善恶是非吗?因为我们所有人最终不过一死,一死就抵消了彼此扯平了吗?这种逻辑实在可笑!”萱一改往日温婉娴静,语气凌厉。

“可是,可是,”坤吞吞吐吐遮掩着自己的窘态,“那个周老爷死了,也算是给谢伯父一个交待了!”

“交待?”萱冷冷看着坤,“杀一个好人,再杀一个恶人?你以为善恶之间是一种等价交换吗?坤,你永远不会明白善的重量!”

从六月雪出来,坤头上沁着汗珠,走在街上,风一吹,感觉衬衫也湿透了。

 

11、杀了一个好人,再杀一个恶人,难道善恶不能扯平吗?

萱的话让坤心乱如麻。曾经的坤,心里一潭幽寂死水,此刻似正漾着微澜。或者说坤心里原本一片毫无生命气息的荒漠,竟有了生命的萌动。这是怎么啦?

厚而沉的钟声沿着古刹的赭红翘角,象平静水面被风吹皱的波纹,向着空寂深处滉漾,带着震撼的颤声,余音袅袅。

此刻,大雄宝殿的正中立着一位青布束发、着浅蓝短外套的男子,是坤!

坤面容惆怅,从边上香案上拈出三炷香,双手举过头顶,虔诚一拜,然后左手持香,右手轻轻拢住身侧的烛火,小心点着香,烟雾在香尖上缭绕

细心将香插入面前香炉。坤努力调整好心态,面向正中巍峨庄严的本尊释迦牟尼佛屈下双膝。

那双充满虔诚的眼睛匍匐在吉祥万德之所集的佛祖脚下,一拜,再拜!

拜毕,从蒲团上直起,又微退两步,转向一边侧过身子向佛身告退。

殿门边一香桌,桌旁一老僧,微闭着眼。老僧年近古稀,一袭灰布僧袍,脚蹬软底麻鞋,白须齐颌,慈眉长目,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略一沉吟,向那香桌走过去,远远对着老僧合掌施礼

老僧合掌回礼,嘴里念声“阿弥陀佛!”凝视着坤“施主这是来祈福了!”

点一点头。

老僧隔着香桌开口道:“施主要请香还是解经义?

摇摇头。犹豫了一下开口:“可否请教师傅?”

老僧道“施主请讲!”

坤犹豫片刻,似鼓足勇气:“如果杀一个好人,再杀一个恶人,这算恩怨两相抵了吗?

老僧淡淡看一眼坤,嘴角微笑“佛家不言杀生!但佛家讲求弃恶从善,若如施主所言,杀一善人,再杀一恶人,那世上的善便不得彰扬,恶不得渡化!水火不容,善恶分明!善即是善,恶终究是恶,因何要善为恶行付出代价?阿弥陀佛!老衲一面之辞,施者姑妄听之!

坤静静听着,脸上的沉重渐渐舒缓。

坤说:“比如这世上有一种职业,只能置身在善恶之外呢!”

老僧叹口气:“施主你听过行尸走肉吗?一种人是没有情感思维的,他们所关心的只有衣食住行之需,沉溺于一已贪念,譬若地上的虫子,哪里懂得世间有善恶,人事有是非?又哪里体会众生的冷暖情愫?这便是行尸走肉!一个行尸走肉者注定没有立场,更不会懂得正义取舍!

坤身上汗水涔涔。

老僧道:“我看施主也是世间执念之人,但施主可曾知道,这执念中也有两途?一途执迷,一途通透!

“那何为迷而何又为透?”

老僧摇头笑“佛曰:不可说,不可说,一说即是错!

叹口气:“可惜我已走得太远,失去太多,不知何时何处是回头路

阿弥陀佛!苦海无涯,回头是岸!何处回头,何处是岸!施主不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吗?老僧复复叹口气:“此生非我生,此心非我心,我生在慈航,我心随日栖,老衲随口说,便作幻虚花!过去便过去了。

走下青石台阶,阶上落叶风卷,坤面色再次凝重。

 

12、彪师爷很生气。

“坤,你已经躲了好几单了!上面非常不满,你如果想退出趁早说,你不干一样有人干!”彪师爷鼓着瘪瘦的腮帮子狠狠抽着水烟壶。

坤静静听着彪师爷的不满发泄,良久开口:“你说对了,我打算退出!”

彪师爷猛地停顿吸烟动作,烟嘴衔在唇丫子里,满面惊愕不可置信。

“你,你,你确定你没有喝醉酒胡言乱语?”彪师爷绝不肯相信坤的话,坤十二岁出道,出道引荐人正是彪师爷,屈指算来,坤在这个职业已十数余年,十多年的刀尖舐血生涯,有多少刀下亡魂?居然说退出,打死彪师爷也不信。

坤定定看着彪师爷:“我是认真的!”

彪师爷无比吃惊:“你是认真的?坤你说得轻巧,你十二岁出道,我是引荐人,十余年刀尖舐血,你手上沾了多少冤魂?刀上染了多少血腥?你自己不清楚吗?我们这个行当,一步踏入深似海!你说回头就回头?”

“我不想做心里只有衣食住行之需,譬若地上的虫子,不辩善恶是非不懂众生冷暖情愫的行尸走肉!一个行尸走肉者注定没有立场,更不会懂得正义取舍!”坤的话就是老僧的话。

彪师爷目瞪口呆地看着坤,象看一个神经错乱的人。

“我知道你心里放不下萱,你说,是不是萱那个丫头给你灌的迷魂汤!你这是自毁前程误入歧途,坤你除了会杀人你还会什么啊?你要金盆洗手,就算你洗了手,你的手洗得干净吗?你不一样还是个杀人魔吗?”彪师爷毫不客气的讥讽。

“洗不干净!”坤实事求是地说,“我知道我误入歧途太深,所以,我只是退出这个行当,但我不会放下刀!”

“只是退出行当,不会放下刀?”彪师爷咀嚼了半天,突然变了脸色,“坤你想干什么?你别胡闹,否则上面是不会放过你的!”

坤冷冷一笑:“这个你们说了不算!”

彪师爷冷着脸:“坤,我是看着你在这个行业一步一步走到今天的,如果因为萱……行!我让人杀了这丫头!”

“铮!”坤闪电般从腰间拔出弯刀:“如果萱少一根头发,我让你全家殉葬!”

坤的脸凶猛暴戾,手里的刀闪着幽寒的光芒,彪师爷捧着水烟壶的手直哆嗦。

两双眼睛冰冷对峙。

终于,彪师爷垂下头,长叹一口气:“坤你好自为之吧!鲁先生这一单我找别人接了,以后,咱们桥归桥路归路,大路朝天各走一边!”

 

13、六月雪里,还在谢郎中的朱漆棺材旁。

“你知道鲁先生吗?”坤很严肃的问萱。

萱满脸犹疑的盯着坤。

坤神情急迫:“听说鲁先生是和谢伯父一起带乡民上告的人,我想你应该是认识的!”

萱冷冷道:“我从不过问我父亲的事,更不知道有一个鲁先生,你回去吧!”

坤神情黯然离开六月雪。很明显,萱的态度和眼神告诉坤,萱已经觉察到什么了,萱不再相信坤,坤在萱的心里是一个十恶不赦的人!想着,坤心里一阵难过。

月黑风高夜。

空旷的堂屋正中,悬着一盏铁皮油灯,灯火斑驳摇曳。

此时,一个握刀蒙面客正与一个中年男子对峙。

蒙面客是杀手根!坤退出,彪师爷另找别人接单,接单人正是根。很显然与根对峙的那个中年男人就是鲁先生。

“你是谁?想干什么?”鲁先生怒视着根。

“杀你!”面罩后的根吐出冰冷的两个字。

鲁先生厉声怒斥:“你们这群败类,难道就只是些见不得光的鼠类吗?”

面罩剧烈起伏。

藏身黑暗处的坤知道,鲁先生的话彻底激怒了根,根立马要动手。

坤的手紧紧按在腰间。

突然,不远处的门内冲出两个身影,奋力挡在鲁先生前面。

飘摇的灯光里,坤看清,那一高一矮两道人影,高的赫然竟是萱,矮的是一个小男孩。

坤的心差不多要跳出胸腔。这种场合,不是萱该来的!

猝不及防两道人影挡在前面,根挥出的刀在空气中戛然而止。

“你们,”根很不耐烦,“让开!我要杀的是他,不是你们,当然,如果你们找死,我不介意免费捎带两个!”

萱愤怒瞪着根:“你们这种人还有没有半点良知,有没有半点人性,是不辨是非善恶的傀儡吗?”

根好笑又好气:“什么是非什么善恶,这些大道理和我有什么相干?有人出了钱买他的命,而我只管拿钱办事,小姑娘,我是靠钱活命的……这里没你们什么事,闪开!”

边上的小男孩突然跪下:“叔叔,求求你,别杀我爸爸,我爸爸是好人!”

萱伸手扶起男孩,鲁先生轻轻抚摸着男孩的头发:“刚子,记住爸爸的话,这个世上,有一种人只不过就是行尸走肉,毫无心肝,不值得向他求情,更不值得向这种人下跪!”

男孩擦干眼角泪水,认真地点点头。

骤然,根手里的刀闪过一道幽芒。

“当心!”坤纵身飞下屋脊。

鲁先生还站在原地,小男孩身体象一根正失去水分的禾子,在灯影里飘忽着倒下……

根的刀划过男孩的脖颈,男孩用自己的身体替父亲挡下那一刀。

“刚子!”萱和鲁先生冲向地上的男孩。

血汩汩从男孩瘦弱的脖颈涌出。

“你们,你们不要杀我爸爸!”男孩的眼慢慢阖上。

“你个王八蛋!我跟你拚了!”鲁先生双眼滴血,扑向根。

根狞笑着挥刀。

半空中响起“铮”的一声。根的刀再挥不出半分。

忽然出现在的坤,让现场片刻凝滞。萱神情紧张凝视着戴面罩的坤。

“你是谁?”根怒气冲冲,眼睛盯着坤手中的弯刀,“原来是你!你不是退出了吗?怎么?英雄救美?我们井水不犯河水,道上的规矩你懂!”

坤一言不发。

根瞬间避过坤手里的刀,从另一个方向刺向鲁先生。

又一次,根手里的刀被坤拦截。

根恨恨道:“看来你今天是铁了心来和我作对的,行!”根纵身后退,撤出圈子,“我下次再来杀他!我不信他下次还会如此幸运!”说毕根打算离开。

“我让你走了吗?”坤冷冷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根停下脚步:“怎么?你还想怎样?”

“不能放走这个魔鬼!”鲁先生抱着男孩的身体,“扑嗵”跪在坤面前,老泪纵横,“求你帮我杀了这个魔鬼!”

坤眼神凝重扶鲁先生,转向根:“你也听到了!”

“你!”根色厉内荏,很慌张,“别忘了,你就算退出,你也和我一样,刀下多少亡魂?手上多少血腥?你干净不了!”

“是吗?”坤的目光冰冷,骤然,空气中闪过一道湛蓝幽光。

根发出尖厉的哀叹,象一截朽木闷声倒地。

坤注意到身后萱的表情。灯下的萱,深深地看着自己的背影,许久,一动不动。

 

14、斜阳,蝉嘶。

街道象一条风的河,风卷起尘埃树叶,穿梭而过。街边青石板缝里的菇娘果风中摇曳果叶,门边栅栏上的牵牛花快谢了。

六月雪医馆前,一驾敞篷马车,马车上一具朱漆棺,棺内是六月雪曾经的主人,谢郎中。

坤静静立在自家檐下,眼睛呆呆看着街对过六月雪前的马车。

一身素白的萱,身后跟着几个家人。

走向马车的萱,突然停下脚步,向着坤这边望过来。

坤向街对过走去,萱也向前走了几步。

两人面对面站立在街心。

“你这是要带谢伯父去哪里?”坤看看萱的表情,萱的面色好了许多,一双眼睛也消肿了,只是头发还是很随意挽个结,笼在孝帽里。

“回老家!”萱眼睛望向风中,似乎有淡淡的忧伤,“父亲还活着的时候,总跟我提起遥远的老屋,总对我说如果有天他不在了,就把他送回老屋,……现在终于要回老屋了!”

坤看看那口朱漆棺,想起那个夜晚,心里忽然涌起悔恨。如果自己在这条道上早一天回头,如果……,这一切至少不会发生在自己身上!此刻自己也不会满心内疚面对萱。谢郎中死了,杀谢郎中的主顾周先生死了,而且那个罪魁祸首根也死了。可是,坤现在明白,纵算如此,这个世道上善恶还在持续较量,而血腥杀戮也永不会停止。自己所能做的,就是努力弥补从前,选择站在有良知的立场。如果胭脂洗淡英雄泪,那么恶人的血也可以洗淡刀锋的耻辱。

“你还会回来吗?”坤装作若无其事的口吻。

萱转头看看六月雪紧闭的大门,眼神迷茫,摇摇头:“不知道,父亲走了,六月雪也没有再开下去的意义了!或许,永远不会再来这个地方,或许……”

坤看见萱说到最后,偷偷背过身去擦了擦泪水。

谢郎中说萱心里装着一个人,这个人会是谁?坤很想当面问问萱,但只是想一想。

萱突然从怀中掏出一只拇指般大的黑玛瑙貔貅吊坠。坤的眼睛一下瞪直了,这不是自己贴身的护身符吗?怎么会在萱手里?难怪这些日子一直找不到!

“那天夜里,在父亲书房捡到的!”萱拈着吊坠红线,“我想,这应该是父亲遗落的吧!送给你做个纪念!”

坤手颤抖着从萱手中接过吊坠,声音很低:“萱,其实那天晚上……”

萱打断坤的话:“有些事我大概也知道了……没事!我知道,杀害我父亲的凶手也受到了应有的报应!”

坤神色黯然。

萱仰起头,看着坤,将那只吊坠戴在坤胸口:“希望它能保佑你平安!你知道吗?人活在这个世界上的真正意义就是有良知有立场的活着!一个没有良知没有立场只顾一日三餐衣食住行的人不过就是行尸走肉!”

你会回来吗?坤看着萱和马车消失在夕阳深处,心里默默地问。萱心里装着的那个人是谁,坤心里似乎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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