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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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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9/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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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晓

1、鸡啼过头遍。

床垫的稻草窸窸窣窣,床上人就着窗纸上模糊光线,身体在寒冷的空气里起着冷颤,手颤抖着在黑暗里摸索,哗啦,触着那只小火柴匣子。食指僵硬费力顶开匣子,“嗤”!黑暗里那盏油灯挣扎着歪歪扭扭,火苗子紧实起来。灯光晃得睁不开眼睛。

着衣下床,那个头发凌乱的人,被灯光映照墙上的影子同样蓬乱不堪,嘴里呵出的气象一蓬软绵绵热雾,将冰冷沉寂的空气融出一个暖湿的孔洞。

端着油灯的人象黑暗里一道魅影,匆匆穿过堂屋,穿过厨门,昏暗的光便倏忽出现在厨房。

葫芦瓢从缸里兜起凉水的声响,冰冷的水在盆里发出冷而硬的哗啦,耳膜里起着冰冷的回音,身体缩瑟着漾起阵阵寒颤。

灶膛里柴草“哔剥”,浓密的烟带着呛人的冰冷弥漫在檩架下,油灯在雾蒙蒙的烟气里象一条渐渐失去生机的鱼,飘摇挣扎。

玉米粥端上桌。

男孩站在堂屋桌前,身后跟着妹妹和弟弟。大家闷声不响,埋头匆匆吃过玉米糊。

夜色带着轻寒,窗外隐约未及消隐的月,象一块融化的奶酪,颜色渐淡,残缺不全。

“哗啦”,门轴发出艰涩冰冷的嘶哑声,敞开的大门,象冷夜豁开的胸膛,刺骨的寒气瞬间灌将进来,将屋内的温暖淹没。

几个人影走进暗沉沉里,黑糊糊草垛的影子,黑糊糊柴堆的影子,黑糊糊的石磙子,黑糊糊的核桃树在空中晃动着……

脚步声惊起几声犬吠。

田梗上的荒草在脚下沙沙响,水流声从那条黑糊糊村河里传来,象沉夜压抑的哽咽。大身影跟着小身影,大脚步跟着小脚步,沉闷足音跟着浅淡足音,一家人鱼贯走在小路上。

耳际里,鸡啼第二遍了。抬头看,北斗悬在渐将疏淡的天角,幽暗的背景里,隐隐泛开的青色,象菜地里土葱生出的根须,粉嫩肉白。

幽暗里,他们走着,路上传来空寂回声,他们走过村头的水竹林。

幽暗里,他们走着,身后串串脚步似遗落时光的轻沙,他们走过竹林那边的栎树坡。

走过栎树坡后那个叫菖蒲的湾子。

走过湾子旁那口堰塘,堰塘里模糊不清的轮廓,那是秋天遗留的残荷。

走过山湾河里的浅滩,哦,那浅滩上的松林里是有一个圆形的塘子,那塘子旁边是和尚的脚印——一个巨大的凹坑,据说是很久前一个和尚留下的脚印。走过和尚脚印的人,嘴角漾起笑,路上清淡的影子也跟着漾起笑。

一直走上那道叫八叉的陡坡路,男孩和弟妹早已累得直喘气,脚脖子酸疼。

在静寂的山路歇下脚,耳际隐隐有清晨空气的漾动,短促的风掠过耳廓,昏螟的树林里,软厚的落叶上有“窣窣”响动,那是大山雀醒了。

一只雀影从林棵子“蓬”飞向更远处的树梢……

远离着村庄,鸡应是啼过第三遍了吧?侧耳听听,深野的远方,只有短促的一阵接一阵的细风,掠过树梢灌丛的呜声,那是来自沉睡深处的号角,一声声,一阵阵,漾开着夜色最后的幽暗,浑沌如渐渐澄清的水,夜色的浑浊开始消散。

渐渐那脚下的路,路旁的树木,那近处的溪子溪边的灌丛藤蔓,那远处的山,那山肩上的弯月,象浮出深水的历史遗存,轮廓清晰,沾满着时间的苔痕,带着倏忽远去的沧桑,带着黑夜最后的尾巴。

他们——男人带着男孩和他的弟妹,继续走在晓色的山野,他们走着,一路沉寂空旷的脚步,一路留下一阵接一阵短促的风声。

身后空旷的原野,天青色在一路追逐这些远去的,愈来愈将远去的脚步。

 

2、下弦月象贴在窗布上的纸花,月色淡而朦胧。

梦魇此刻浮在枕畔,象一团绵软的空气四散下沉。眼睛努力适应着室内的暗色,从混淆模糊的黑影里,辨识着那一大堆什物的模样:歪倒的箩筐、角落一大堆未剥完的桐籽、另一个角落是斧子锯子和一把羊角镐……,影子由模糊到清晰,象渐渐凸显的浮雕,又象从深水打劳出来的什物,水苔淋漓,开始变得真实生动。

忍受着清晨的寒冷和困倦,用尽了几乎所有意志起床,匆匆洗漱,在厨房暗淡的灯影里,沉闷坐在那张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小桌边,神色呆滞吃着冷玉米粥,吃着那碗一成不变的腌雪里红,玉米粥里的细沙硌着牙,人影在昏暗里皱眉,吐出小石子,映照在墙上的影子腮帮子继续咀嚼着。

耳际里,传来灶角的几声蛐蛐,寂静中显得如此清晰悦耳。叫罢,又冷寂下去。跟着又打墙根处涌起一阵嘈杂啁啾,声音象一蓬荒草,从墙外蔓延至脚下的泥土。

草草吃过,草草收拾碗筷。看看厨屋后墙上那面黑糊糊窗纸,沉重幽寂,天还早!

屋子里没有声音,所有人都还在梦中,侧耳倾听,似乎整个村巷也没有声音,整个村巷还在沉睡中。

莫名就带着惆怅,独自坐在厨房的昏暗灯下,听着灶角的蛐蛐和墙外那时而涌起的啁啾,轻轻叹口气,弯下腰将胶鞋带扎坚实,袖口上昨天在山上被刺划破的那道口,翻卷着很醒目。

鸡开始打鸣了,第几遍不知道。窗外犹且沉黑的夜,或者只是第一遍?或许就在自己昏睡的时候,鸡早已啼过第一遍了。白夜之间,象迷藏是蒙眼的孩子,手骤然移开,天骤然亮起。

收拾镰刀斧锯,扛上那把羊角镐,带上一根拇指粗的苎蔴绳。肩上沉重的羊角镐,手中斧锯镰刀,腰间束着苎蔴绳,看看打着补丁的衣裳,看看脚上穿孔的胶鞋,看着手心一个连着一个的老茧,看着灯影映照墙上那个头发蓬乱凋零的影子,一个人站在门角久久叹息。

低沉的心在低沉的暗色里独行。看不见的四野啊,看不见的前方,看不见的小路,看不见内心的忧伤!何处是远方,何处又将遇见黎明的天光?

夜幽深,村巷幽深,前面的所有都在幽深不见底的暗处,他只能向着那看不见的前方,带着无可奈何的心迈开脚步。

那个背负着沉重的人,寂寞的身影走在寂寞幽暗的寂寞山路,脚步似时光流逝的沙漏,一声声,遗落在身后。

茫然走着,幽暗里,突然听见,是哪边的山坳子里,鸡啼声起。

前湾的鸡啼声起罢,后湾的鸡啼声又响起,前湾后湾雄鸡唱响,下湾子,更远的村河那边,鸡啼声此起彼伏,象那一阵接着一阵的潮水,冲向黎明的滩涂,夜霾寸寸溃退。

那个山路上幽暗中的身影停住脚步,侧耳倾听,嘴角在黑暗里突然漾起微笑,这笑没有人看见,只有自己知道!满野回荡的鸡啼是黑暗深处吹起的号角,一声声催开着黎明的花蕾!

是的,远山际,他看见淡淡的天青色,象黑土里萌出的一个亮白的芽!

 

3、四野虫声稀落。头顶漫天的星光稀落。那朦胧幽暗里掠过头顶的风也如此稀落!

满脸稚气的男孩从大门内走出来。久久站立台阶上,门内的灯光照亮着无边幽暗的一角。身后是灯光眼前是幽暗与远方!男孩脚下犹疑踟蹰。

母亲悄悄将带着温热的饭盒递到男孩手中。

男孩要提着饭盒,趁着黎明前翻过两道山梁,徒步数十里山路,赶往深山里的学校去。

黑魆的山影,看不见的深野里幽沉的山沟、灌丛、树林,低低的带着尖声的风,那是游荡在深野的幽魂,远处模糊的山垭子里,几声凄厉的夜猫子叫声,令人毛骨悚然!男孩不由变了脸色,心惊胆颤。

母亲担心的看看男孩:“不怕!一会天就亮了!”

男孩神情萧索看着深不见底的黑暗,迟疑着没有说话。几十里山路、两道山梁……,黑暗的角落或许潜藏着妖魔鬼怪魑魅魍魉!他知道已无从选择,决然走下台阶,走进幽暗小路。

身后的大门带着“哐当”声关上。男孩心里一阵绝望,眼前的黑暗他只能独自一人义无反顾走下去。

忐忑不安走着。身后跟来急促的脚步,心里一凛,匆遽回头。是母亲!

男孩想要说什么,母亲已经从男孩手里接过饭盒,走在前面。

“你看着脚下!”母亲回头叮嘱。

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过村巷,沿着田梗上的小路深一脚浅一脚。

拂晓的风带着凉意,寂静的空气里,只有脚下发出的沙沙声,远野偶尔几声梦鸟的啁啾。

黑暗中,走过村路,跨过沟畔和溪子,走上那道高高的山梁的时候,幽暗隐隐现出淡淡的亮。

男孩的视线里,可以看见那满坡的栋树,树丛里蓬乱的火棘刺,一丛一丛的金樱子……,夜色正在消隐,那天上的云霾和淡疏的星子正在消隐,眼睛象浮出水面的鱼,呼吸着新鲜空气。

母亲歇脚在前面的山脊上,男孩加快速度爬上山坡。

“累了吧?”母亲心疼的看着男孩,“要不要休息一会再赶路?”

男孩倔强地摇头,他要尽快赶到学校。

再住前是那道叫祭祀岭的山梁了。模模糊糊能看见山脚下那道河,耳际里清晰可辨的流水声。

母亲将饭盒递到男孩手中:“天一会亮,不要怕!我还要回云准备做饭喂猪上山放牛……哦,不要怕!我在山下多呆一会,你要怕,就在山上大声叫我,我在山下答应,这样就不怕了!”

男孩感激地看着母亲,加快脚步走上山梁,山上树林浓密,遮蔽了淡淡天色,男孩心里一阵紧张。

“姆妈!”男孩壮着胆大声呼唤。

“哎!我在哪!”山脚传来母亲大声回应。

男孩精神一振,对的,母亲还在身后,还在山脚,没什么什么可以伤害自己!不怕!

“姆妈!”

“哎!我在哪!”

“姆妈!”

“哎!我在哪!”

……

天色渐亮,天青色似蛋白,那么可爱……

“姆妈!”

某年后的某一天,当年的男孩突然在无人处向着某个方向呼唤,他期待着远处的回音。

远野空寂!那一声呼唤,孤独地在空旷里独自回荡……

 

4、那盏红烛已燃尽。

咖啡屋座客早已散去。只有靠墙角的卡座里相对的两个人,男和女。

侍应生过来想要重新点燃一支蜡烛,男人和女人几乎同时向侍应摇摇手。

朦胧的街灯从红丝绒窗帘缝隙透过来,卡座里朦胧糊糊。这种感觉正好,彼此能看得见对方的面部轮廓,又不至于过分贴切真实。

黑暗里,女人看着男人,眼睛渐渐有了灼热的光:“十年过去了,我们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男人没有说话。手轻轻握着那只青花瓷杯,杯中的菊花茶正失去温度。思绪在窗帘透过的光影下迷离。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那个女人走过的背影,一路萧瑟深沉,黄昏如潮,风如水拂过面颊。

对面的女人轻轻搅拌着咖啡:“你想什么呢?……要不要重泡一壶菊花茶?”

男人摇摇头,避开女人的灼热,将窗帘轻轻掀开一角,窗外的街灯倾泻进来。

“你知道吗?”男人看着幽暗中对面女人的影子,“我怎么一直就忘不掉当年窗外那两棵椿树呢?”

女人爱到感染:“哦,对呀,可是那两棵老椿呢?”

“在一个风雨的黄昏,”男人象在讲故事,“一棵被风刮断……另一棵不知怎么枯萎了!”

男人深深叹气。女人深深地叹气。这个世界上,有谁知道,曾经他和她并肩坐在椿树下,某一天,走出树下的他们,从此天各一方?

女人突然想起一个话题:“我记得当年你说椿树似含春的女子?那女子是谁……?”

男人想不起来:“是吗?我不记得了,那我当年说是谁?”

“你……说是我,你已经忘了?”女人有些伤感。

男人很歉疚,十年的时间,足以让这个世间物是人非,时光流逝沧海桑田在弹指一瞬。是啊,十年一觉扬州梦!

黑暗中女人的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男人。男人看女人手撑着腮帮子,一头长发泻下。还是十年前的模样,男人想,女人始终是十前的样子!

窗外街灯的光里,男人看见女人脸上漾着笑。很甜蜜!

男人想起那个清晨的椿树下,女人脖颈里的碎花围巾在风中象一条飘带,很好看!

不知为什么,此时的男人总会不自觉想起从前那两棵椿树。如果椿树还在,那它该长成一棵很大的树了吧?们并肩坐在树下……

如果不是那场变故,他和她或许……想着,男人神情有些黯然。

窗外的街区很静,静得没有一丝人影车尘,甚至男人可以听见街灯倾洒下来的细腻声。

“你现在还是一个人?”女人仔细端详男人的面庞,显得漫不经心。

男人愣了一下,他不知道如何正面回答这个问题,选择沉默。

女人低低垂下头,轻轻搅动着咖啡杯,若有所思。

男人的耳际里仿佛听到那种轻轻的叩门声,那是在黎明前的夜,一个人,很孤独的时候。无数次,那个扎着碎花围巾的女人,带着轻轻柔柔的模样,从半开的门外走进来,陪他一起等天亮。

不知何时,窗外街灯光影里混合着淡淡的晓色,远处那座哥特式楼塔的尖顶上,幽暗正在洇淡。

“几点的火车?”男人有必要提醒和再确认一次。

“七点整!”女人打开手包,同样确认了一次。

男人悄悄看时间,再过一会,女人就要上车了。

女人也在看时间:“再过四十分钟,我就走了!”女人带着期待的眼神看向男人,淡淡街灯光影里,男人脸上布满着沧桑,女人眼睛瞬间有些潮湿:“一个人……,别熬夜,注意自己的身子,以后该自己照顾自己哪!……赶紧找个人成家!”

男人叹口气:“我说过我心里今生今世只有一个人的。”

女人突然有些生气了:“早知今日,你当初干嘛离开我!”

男人默默燃起一支烟,眼神看着窗外装作不经意的样子问女人:“你后来那孩子……”

女人神色难过地垂下头,长发遮住她的眼睛。

“对不起对不起!”男人转头赶紧刹住话头。

“不,你有权知道,孩子……没来得及出生……”长发完全遮没女人的脸,男人看不清此时女人的面部表情。

男人心里突然有泪水濡湿的痛感:“假如你后来没有嫁人,假如……”

“好了好了!”女人心情变得很烦躁,“好了,我不愿再想这件事……”

男人哑场。

女人口气软下来:“好啦,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也该成个家了,何况从前的誓言至少我们中间有一个人背叛了,再说,世事如云,无问西东……其实,我这个人也有些小心眼!”

空气变得凝重。

窗前,一对男女相拥走过,他们的头顶、身上,沐浴着那时街灯混合天青色的光影,象淡淡的浅色水彩。

街道上渐渐有了人声、车喧。

女人站起身,开始整理衣衫和手包。男人也整理着衣服。

两人走出咖啡店,那时远处天际,那蛋青色的天底,一缕胭脂红的霞色正向着更深处云隙浸染,天边渐渐染红。这个城市的头顶也渐渐染红。男人和女人走在玫红色的街道上,那座咖啡店便已远在身后的昨夜了。

“我要走了!”桥边,女人停下脚步,转头面对着男人。

“我送你去车站!”

“不用,我自己去,一会时间要来不及了!”女人摇摇头,看着男人沧桑的面颊,突然冲到男人面前,踮起脚尖,对着男人的唇吻过去。

男人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女人提着包匆匆跑开,到了桥头,看着愣在原地男人,女人向着男人挥挥手:“再见!”

女人转身拦了一辆出租车,车尘消逝在街角的梧桐树底。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男人在心里问女人。

我们永不再见!男人心里的女人答。

男人独自站立在这座城市某座桥边的清晨里,良久,向着相反的方向走远!

身后,黎明的天底,霞色正汹涌燃烧,那个幽暗黑沉的夜在化为灰烬,无边晓色正铺天盖地而来。他多么希望她,从此走在黎明的天底,走在黎明过后阳光里。

 

5、纠结在枕畔的头颅,无数次从万丈之巅失足无底深渊。在心悸与阵痛中坠醒,窗外拂晓来临。

枕畔失魂落魄,彻夜冥想煎熬,带着对未来灰心的情绪,忧心忡忡一个人低头走在深巷,突然想起往事……,人生怎么有如许多悔恨交加?如许多彷徨无措?怎会有许多深深失意的惆怅……

那一刹,世界沉落在无尽黑夜里。

似沉溺深渊的呼吸,在惊惶绝望中重归理性,每一寸光阴化作生命的种子,在无尽黑暗中生根发芽,不屈不挠向着黎明的方向!

感觉黑暗是一株沉睡的草,一棵做梦的树,黎明是那草树上开出的花!

突然想,这个世界其实就是无数轮回的交织与重叠。生命是时光里的大轮回,而黎明是黑暗与光明中的小轮回。每一个破晓时刻,就是一次光阴的重生!每一次破晓时的心跳,都是一朵时光中花开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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