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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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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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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檐下等一阵风

我坐在老屋檐下,在等一阵风。

一、绰约.风

一地静止的秋色,象一面竖放远野的画板:乌桕树下,卧在浮土里的鸡,缩着脖子,蓬乱的羽翅沾着草叶泥尘……

窗根下那个眼神漠然的人,凝神看着窗外,似在等待什么。那是等候久别人的心情,内心充溢着渴望,表面却风轻云淡。哪怕内心如此期盼,那呼吸里却不疾不徐。他无比确信,带着稳操胜券的神色。

前额或是耳丫子,或是脖颈,猝不及防“飕”地凉了一下,象一只酥软的手臂,魅影般就消失在眼睫毛下。未及回神,虚空里那暄软指尖悄悄滑过面颊眉梢,伴随耳际突然有轻柔的窸窣声起,象女子腰下艳红的裙摆,摩挲着面颊、耳廓和颈窝,仿佛兮淡香隐约,仿佛兮素带轻裳,那呆滞的人胸腔里骤然起了沉醉的颤抖。

窗台上那片枯黄栎叶似一只久已僵滞的蝶,久已了无生机。那风仿佛纷飞的微雨,让干涸的土地忽现生机。不!这是被那轻柔指尖触醒的魂魄,黯淡枯萎的肌肤开始闪耀着鲜活的颜色。那片叶子正回黄转青,象一只被风吹醒的蝶,低低振动翼翅,竭力想要飞向窗外空中。

又仿佛那巧笑倩兮女子的唇,轻轻对着死寂的枯叶呵了一口气,僵直的叶脉在湿润馨香的气息里,便逢着一场轻风微雨,刹那泛起绿色……

她终于来了!那个风一般的女子,低垂发丝,轻蹙娥眉,绣花宽松的领口处,似一片悠远星空。女子撩着衣裙,缓步走上檐阶,迈进大门,幽幽穿过空无一人的堂屋,拐过后门框,身影踅向左,看不见了。

竹园里就起着喧嚣了。竹叶低垂拂过青瓦屋脊,屋后顷刻搅动着缭乱,那风一般的女子正走过青竹的阵列,素足生尘,阵列沸腾,向着竹林更深处,剩那螓首蝤颈的背影,流风回雪,向着身后颠倒众生。

耳际倏忽幽静了。门外一地静止的秋色,象一面竖放远野的画板……

风止于檐口,那风般的女子已失其踪迹。摸摸面颊,摸摸脊背,细痒的耳根犹沾染着呼吸。她去了哪里?侧耳听听,后园口的篱篱笆有了响动,风是从菜园地那边坡子上走下来了。

象一抹纤细的影子,沿着坡边石坎,小心攀扶着路边的灌丛树枝,衣摆在枝隙上发出细腻的沙沙声响,倏忽静止,仰起丰润的颈子,将蓬乱的发丝捋到后脑勺,又将那散开的花围巾绕过颈子,埋头向前……

或者,沿着禾场外那条小路悄悄出现在村河梗子上了。那风袅娜的模样,在河边弯出柔润丰满的一道弧线,丰润饱满,那应是冬天阳光下,蹲在河埠头浣衣的少妇吧?

无数个百无聊赖的午后,独自坐在屋檐下,一如既往的等待着。从来不曾怀疑,也从不曾失望过。那意念里等待着的,那阵缠绵的风,终会如约而来,檐口,窗下,或在竹园,或在篱笆外的坡路上……

象是一个约定,人在檐下的椅上等候,那脖颈围着淡色纱巾的女子,缭乱的发丝上是村头棠棣树落下的花瓣儿。从青石板巷口轻悄悄落着细腻足音,悄然而至!

女子细腻皓白腕子上,那对银镯碰撞出丝般轻细空灵的鸣响,触着面颊耳根拂过。我始终看不清她的面容,但分明感觉着,那风一般的女子,低垂发丝,轻蹙着眉,绣花宽松的领口,花柳繁华,弥散着淡淡的氤氲……

半截河水,满堤落叶,岸上原本无一人。那影子不知何时,轻悄悄走了。走上栎树坡,穿过苜蓿地,那背影的裙摆遗落花香鸟语漫天飞絮。最终我看不清她的面容,我只是记得,她绰约的来,绰约的去,那是秋天村头棠棣花的味道,半分香半分绵剩下的是一河秋水了!

窗前人久候的,风终究是带着袅娜的足音来了,去了。

 

二、私语.风

耳际里驳杂着,摇曳着,混合着草屑和飞尘的自言自语。匆匆掠过的风,象那个女子匆匆拂过的发丝,滑过耳梢和脖颈,带着青蒿和阳光的味道。

山路尽处,野菊一片金黄灿烂,黑果木、荆条和覆盆子沿着山脚泛滥漫延,枯了半边枝丫的皂角树下,那个背着竹篓的女人和那个提着竹蓝的老妪,彼此面对面在低声说着什么。

平地起一阵风,是从哪边林棵子里溜出来的?从村河那边的滩涂来?从北边的山坳子来?似乎都不是!手遮着眉梢看天上,乱云飞渡,浮云苍狗,风是天上散落下来的,象满坡地里的玉米须,那弥散着清甜的香就飘落在头顶,一绺、一绺……

池塘皱了,芦草低了,荻花向着空中飞散,风吹过那水中蜉蝣啊,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采采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

那一阵驳杂的风里,夹杂着草叶味道,树梢尖厉呼啸,还有那两个身影的窃窃私语。

独自坐在门前的乌桕树下,任一阵紧似一阵的落叶飞坠头顶,落在脖颈和胸口。人和风隔着禾场坎,风是一条缓缓流的河,那风中的落叶似散落的草木烟花,寂灭凋落。人静静的看,风静静的流,彼此之间动静相宜。那痴看的人,还在侧着耳,在听着那绵长的风,风中隐约有轻啸,象细腻至极的花线,丝丝缕缕,在发梢、在身体的每一处触觉里缠绵私语。

那树下的人,心已不在禾场,而在那条风的河上逐流。就在前方,那个女人轻裘缓带的样子,沿着村巷一路向着村口的方向。

田梗上阳光是女人垂下的裙摆,被那一阵风悄悄撩起,向隔河的对岸漫卷去。转身的那一刻,黑暗降临。

悠长的风就象女人悠长的情绪,似无限远处那一声唿哨零落的余响,又象那女子匆匆绽开在裙裾下的花香,让迷茫的心跳,忽生曾经沧海的悲伤。

一阵大风跟着一溜儿小风,象那村路上女人,女人身边跟着蹒跚的孩子。他们悠然在村巷走着,女人絮絮叨叨说着。那蹒跚的孩子在树梢、在人家窗根,在苜蓿地里恣肆放纵,在野地里盘旋起舞着,懵懵懂懂撞进人堆里,四顾众目睽睽,孩子带着慌张表情,匆忙就逃散了。象一个妖精,化身看不见的形态,平地消失。

那棵核桃树下围在一堆的女人,女人们手里纳着鞋底。她们漠然看着那一溜儿风,彼此用极低的声音交谈,她们说着什么?对方没有听清,甚至自己也没有听清,但那溜儿风听见了,那是女人们毫无意义的絮叨。

坐在檐下那神情落寞的人,带着惆怅的心看着这阵风,在那条山沟里转转,在那片竹林里转转,在那个草垛旁的阳光下转转,风贴着他的耳朵,象在耳语,而他也对着风张着嘴,他们彼此说了什么?风没有听见,他没有听见,但那个下午的夕阳听见了,那是些全无意义的絮语。

风从檐角下的墙缝子里,墙根的麦冬草里,以及那棵发呆的曲米花里,悠闲走了。他感觉很满足,他和风有了这一个下午的交流,他们分明说了很多。但说了什么呢?

那年那屋檐下的风以及等风的他,风以及坐在草垛旁、核桃树下等风的她们,都是年轻的。他们说着彼此似乎明白又无法言传的悄悄话,年轻的风带着年轻的心跳在山间回荡。

——那年河边,风中徐徐飘落的柳絮似青涩情话,让那临风而立的身体起着轻轻颤抖。

——那年从青蒿深处穿过,那带着泥土草叶味道的风,萦绕在青衫丫辫的发梢。

……

从那棵橡子树下走过,风还象很久的从前,在你的头顶飘下几片落叶,不经意掉一粒橡子在头顶。

坐在檐下倾听,风窃窃私语,和一片树叶,一根青草、一棵乌桕树,从村巷沙沙走过,轻悄悄怕惊醒那土屋里的人。风的背影里,一个背着竹篓,一个提着竹蓝,那么悠然,那么平淡,不急不徐,幽幽走过村巷,走过树底,走过河岸边,走过那高高低低的蒿草和树梢,走到看不见的树林深处……

风过后的村巷,如干涸的河床,荒凉死寂。耳际里象潮退净了喧嚣,又象拔出创口的箭矢,悬着的心如磐石,刹那坠落后是揪心之痛,你怎会明白?那远去的风声,是那年一去不回头的时光啊!

很多年后,坐在檐下的我,在那个沉寂的午后,用一如当年的姿势侧耳倾听……

村巷隐隐有轻潮涌动的声音……

我听到了那个山谷里,那年的风还在山坳里转悠着,自言自语着,关于前尘往事与悲伤喜悦,关于时光沧桑深埋的往事……

 

三、徐疾.风

禾场下的野地里,风翻卷出灰白的底色,枯草灌丛带着惊惶神色拥挤在一起。那棵早已凋落的椿树,干枯瘦削,象一根风中的竖琴,风掠过的唿哨,如裂帛!

尖声由远及近,在檐角响起,象一把锋快的刀子划过村河的肚腹。

风那么大!

坐下檐下,感受远野无法压抑的狂躁,带着冷若冰霜的气息。一切已如此陌生!

那曾走过村巷,走过核桃树底,那曾杨柳春风面的女人,象一棵深冬的禾子,正在干枯。但我看得见那曾温暖荡漾的灵魂里,被无形幽暗笼罩着的,这是她的心魔吗?他们在那个身体内做着殊死较量。

风忍受内心杀伐的无边痛楚!那窆人肌肤的刺疼,带着滴血的惊魂,让人阵阵颤抖。

我疑心过那场雪里,风带着怎样绝望的情绪颠沛流离!天地茫茫不辩东西,她已找不到方向,在那片野地里盘旋。她孤苦无依,戴着那顶箬笠,忍受着天寒地冻,在齐膝深的雪里跋涉,她赤着双脚披散着头发象一个失忆的人,奔走在无垠的旷野。我站在窗前看着那无边深野茫茫白雪里,深一脚浅一脚的身影,我看见她冻得乌青的嘴唇,打颤的身体,看得见从眼角滑向脸腮的一滴冰冷,我颤抖了!

不知道怎样从那一场雪里走过,而那一场雪一直下过了整个冬天!那一场雪里,檐下人头白了,风的头白了。那年,那两个同病相怜的白头人,只在檐角默默对视一眼,风走向野地,人走进墙内,转身陌路!

我也疑心在那个骤雨倾盆的下午,坐在檐下的我,呆呆地看着从雨中掠过的风,象一个孤独的无依无靠的人,披着那件破旧的雨布,背着装满猪草的竹篓,淋湿的头发披散着,雨从发际流向眉梢,从眉梢流向脸腮和嘴角,那个佝偻的身影目光呆滞赤足走在田埂上……

不知道怎样从那场骤雨中走过,那场雨一直下着,而那阵无家可归的风还在赤足流浪!那场雨里,檐下人被淋湿,风也被淋湿。那年,那两个同病相怜的风雨归客,默默对视一眼,各自转身!

有谁体会过独自行走在枯瘦荒凉的山间,风带着怨怼呼啸在耳边?那个走着的人头发冰冷,衣服冰冷,目光冰冷,表情冰冷,就连最深处的魂灵似乎也正失去知觉?

多年后,我想明白了,其实那带着冰冷犀利的疾风,该经受了怎样曲折坎坷?怎样的岁月沧桑和痛楚?是带着怎样忧愤的情绪和悲壮色彩?

风中人是渡劫的人,渡劫的人在风劫中默默承受着所有的痛苦!他无权拒绝!

这些,永远不会有人懂!只有历经风劫的人才真正懂得这一阵风!

那个站在河边的人,为何满怀着悲愤?

那个走在村巷的人,为何满面忧伤?

那个草垛下的女人,为何掩面抽泣?

那个坐在檐下的人,为何长吁短叹?

那时的风,突然变得如此心平气和,不再急躁,满怀同情,轻悄悄滑过耳际眉梢。那时的风,是十里春风,绵样的手抚去那声叹息和泪水,悲愤与忧伤。

有天,风在檐前的技头悄悄打了一个蝴蝶结,象那个倚门回首的女子,她在等候那个远去人的一个回眸,足矣!

 

四、断想.风

如何等待一阵风?那个坐在屋檐下的人,想象过许多种姿势。

——端着碗浑身冒汗坐在禾场的石磙子上,风于是袭来。

——坐在门前的矮凳上,目光悄悄看着隔河那扇紧闭的窗口,痴痴怀想,软糯的风滑过眉梢。

——斜倚后园的青竹上,想象着滑过竹间的风丝帛般醍醐灌顶的感觉。

——在远山深处一个人悠然走,悠然等待一阵风。

——散开衣襟,张开双臂,在那个下午的阳光里向着前方忘情奔跑,忘记了身后的一切。

——坐在檐下,等那斜过屋角的日头越过河去,那时风从山路上过来,不疾不徐,从那个人的思绪里,打马走过。

风带来葛藤花的味道,以及那片旱坡地里苞谷豆荚的味道,带来村河凉湿的味道,草垛下村妇手里青菜的味道,风还带来山坡上那棵橡子树的清涩味道,捎来一棵草和一片叶子的信息,它们一直在等那个牧牛的孩子——那个坐在屋檐下等风的孩子!

风带来暮色屋顶晚炊的味道,飘摇灯火里蒸腾着的野菜和玉米糊的青涩。

沉黑的夜里走在田梗上的布鞋,小心跨过沟畔,匆匆走过禾场乌桕树下,心向着温暖的厨房,厨房里苍颜白发的母亲!

檐下人,山间风,他们相伴了多少年?那个檐下人的生命中有两个影子,一个是身影,另一个是山风。人走到哪里,风追随到哪里!唯独这一次,人走出村口,走向远方,那阵风也就送到村口,也就言尽于此。它挥着手,说着只有檐下人能懂的声音:送君千里,终须一别。

越走越远的人,他听见身后那阵风在起舞,那风舞里有檀板之声:山中相送罢,日暮掩柴扉,春草明年绿,王孙归不归?

人远去了,风也离开了!只是那远方人不知道这阵从前如影随形的风,曾固执守候在那年的村口,眺望远方,郁郁寡欢。

有一天,回来的人却再遇不见当年的风了!它去了哪里?

坐在屋檐下的那个人喃喃自语,他努力要感受当年吹过檐角的那一阵风……

他确信那年的风还在那片山谷回荡,年复一年,堆积着、折叠着时光的记忆。

默默叹口气!那山中的人与风,人是风的形,风是人的影,他们应该是至死不离形影相伴的呀!那个走失了风的人,似乎丢失灵魂的躯体,四顾茫然!

人这一生,哪里不会邂逅一阵风呢?时光是一匹马,搭乘着风的翅膀,世间的生命不过就是须臾之青蝇,附着在时光的尾巴上,一路走,一路被时光颠簸在地。而那风的翼翅,或许,或许早已去向了无限的远方!

许多年后,我独自坐在老屋的檐下,静静地在等一阵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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