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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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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12/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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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的秋天

庚子秋的这场雨断续下了差不多整整一个月了。

浑浊的护城河象一条恐怖的巨蟒,汹涌咆哮挟裹着被连根拔起的树木、成团的水草、无法分辨的垃圾,蜿蜒扭曲着奔涌而去。

西街象一块被雨水长时间浸泡的海带片子,散发着呛人的腥味和霉味!

檐阶上生满青苔,一只蛤蟆蜷缩在青石角落里,眼珠子呆呆瞪着漫天垂落的雨。晃动着角丫子艰难蠕动的蛞蝓沿着墙缝茫无头绪,牛筋草被雨中匆乱脚步踏扁倒伏在泥浆里,那棵在最偏远石缝里伸着脖子的刺蓟正暗自庆幸……

檐下泛潮的榔树门坎也从缝隙里生出一溜青苔,甚至后厨的墙根里也满生着苔藓杂草。暗绿的青苔一直沿着青石板街两边的石挡子,向着整条西街延伸。

走在街道上,似走在雨中一条荒芜了不知多少年的颓废城池里。走着的人,撑着那把赭色油布伞,风鼓噪着单薄长衫的背影,漫天雨象空中淌落的灰色调油彩,在街面上泛起湿淋淋的光斑。

头戴竹笠披着湿重蓑衣的汉子,肩上的担子被沉重的卷心菜压成一弯弓,裤腿挽上干枯黑瘦的膝弯,赤脚“噗哧噗哧”走在泥水里,乌黑的泥浆从脚指缝里冒出来。

披着雨布,戴着宽边大箬笠的老太太,胳膊弯挎着细竹提蓝,蓝子里杂七杂八:几只秋茄子、一颗南瓜、快下秧的黄瓜、一捧韭菜,还有些说不出名的。

趁雨上街兜售,但人们都窝在家里,没几个买家,就又趁雨匆匆往回赶。

透过还在倾泻的雨幕,西天际又堆满乌云,一场更大的雨蓄势正向着头顶长途奔袭而来。

青砖围墙边,谁家的院子门拉开,那个举着绸伞的少妇向雨中匆匆的汉子和老太太招招手,卷心菜担子和细竹蓝便歇在青砖院门旁。

少妇看看担子里的卷心菜又看看竹蓝里的黄瓜茄子,并没有买的意思,而汉子和老太太也似乎并不介意。

三个人影立在漫天沾稠淌落的雨里唠着嗑,他们说着什么呢?那被遮没在雨天里的悄悄话,隐藏在这几个人的唇隙里,他们彼此保持着嘴巴的姿势,比如那个绸伞的少妇,手偶尔拢一下后脑勺被风撩乱的长发,嘴角微微张开,风又一次将女人的长发吹乱。那个挽着蓝子的老太太是一定听不清自己说了什么,也听不清撑伞的少妇说了什么,那时的雨噼啪噼啪暴打在她的雨布上一片嘈杂,完全淹没了彼此唇隙里发出的声音。而那个挑担的汉子,两只筐歇在雨水里,一只手还提起扁担,时刻预备着担子上肩的姿势。

风卷着雨,涌满着整条街道,街道两边的房子是河流的堤岸,那街中人便是水里的鱼。而这三个立在风雨中的人却是浑沌水里发呆的鱼,保持着恒久的姿势,除开嘴唇翕张,其余一动不动。

没人知道他们说什么,风将他们所有可能从嘴唇泄漏的消息吹刮得干净。他们或许是这样对话的。

撑绸伞的少妇:“哎,唐家婆您才收摊?”余光里瞥见担子,“左叔您也收摊回家呀?”

挑担汉子表情谦恭:“新鲜的卷心菜,拿两棵去吃吧!”

挽竹蓝的老太太:“才下秧的茄子辣椒黄瓜,还带着顶花呢,秋天园里最后一茬,灶火炒一炒,下饭!”

少妇翻翻担子,又揭开竹蓝的塑料布看一眼。

“这雨……”少妇叹口气,“一直下,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呢?”

老太太也叹口气,发愁的表情裹在雨布里,眼睛小心的探向风雨飘摇的天空,雨雾茫茫。

挑担汉子:“护城河的水好大,去看过没有?这么粗……”汉子腾出手向前比出一个圆圈,“这么粗的柳树被连根拔起,好吓人!怕是西街下面这头蛟要走了吧?”

挽竹蓝老太太点头附和:“该走了!这都藏在西街地下好多年了,也该修行成功了!”

林太太满面忧色沿着街道看过去,街两边一溜梧桐树,树下的方头路灯似乎亮起来了,天将黑!

汉子保证:“你不用担心,它走它的,不会祸害人,否则老天会惩罚它!”

老太太同样附和:“不会害人的,不然渡不了劫!”

少妇微微侧着伞,看着模糊一片的视野,似叹气:“这场雨歇了,冬天也将来了!”

漫天风雨,灰蒙蒙的雨雾里沾染着淡淡的黑,雨斜织在老太太的雨布上、少妇的绸伞上和汉子的尖头箬笠上,发着嘈杂的噼啪声。

这三个立在风雨中的人,他们似乎还保持着恒久的姿势,嘴唇翕张,一动不动。

那年那个庚子秋天的连绵秋雨里,没人知道他们说什么,风将他们所有可能从嘴唇泄漏的消息吹刮得干净。

 

阳光瘦弱无力,象一张淡薄褪色的轻纱覆下,护城河缓缓流淌着淡金色。

几片斑驳的柿树叶,随风翻卷着落在街上,象五金店前随意散落的马口铁皮,锈迹斑斑毫无生气。

这应该是西街河埠头石阶旁的那两棵柿树凋零了。

似乎还是那个担着卷心菜的汉子,沿着石阶艰难地向上攀爬。肩上的扁担随着颤悠的担子有节奏的“咯吱”,爬上石阶的担子歇下了,扯起衣襟拭着额上的汗。身后挽着蓝子的老太太紧跟着上来,蓝子里还是老一套:下秧的茄子黄瓜辣椒!

两个人站在街口打招呼,又回头看看不远的护城河。他们还重复着日复一日的路线,从西街慢悠悠走过,或者在街角那处青砖角落歇歇脚,或是在方头路灯的树影里发一阵呆,兴许那林家少妇赶巧出来碰上,买或者不买,几个人站在一起闲话。比如天越来越冷。比如谁家媳妇嫁人了,陪嫁了一对很漂亮的冰种翡翠镯……

风混合着阳光从街道上卷过,纤尘四起,三个人影就立在阳光和风里,头顶的梧叶时而飘落在那人影的头上,衣襟上。

那时,一个纤弱的小小的影子也从西街口那边过来。那个男孩走着,四下看着,百货店子、油条铺子,油条铺子前搁着两张长条凳,凳上那张浸润着很厚的菜油渍的案板上,还堆放着没卖完的油餜子,冷而硬,让人生不起任何食欲。跛子剃头屋的外墙上,张贴着的花露水海报被风刮出一个破洞。破烂不堪的木门里,那张铁腿锈蚀的理发转椅上空无一人,跛子剃头匠反转靠背椅坐在橱窗前,手臂撂在椅背上,下巴颏搁在手臂上,两只空洞的眼睛呆看街心随风飞舞的落叶。

纤弱的影子往前走,不知道要走向哪里,他沿着那阵穿过街道的风向前,跟着风中飘浮的柿树叶子,那叶片半空翻卷着,随波逐流的模样,纤弱的影子痴看着风中的叶片,突然被扬起的轻沙迷了眼,再睁开眼,那阵风呼啸在街背面了,叶子不知所踪。

那边叫黑娃的小小酒吧,酒吧尖角的屋檐下,一个女人侧着身子,手浅浅地插在衣兜,风将脖颈上的围巾下摆吹起,向着一边飘忽过去。女人的头发也飘忽在脑后。风紧紧的吹,围巾和长发飘浮在空气中,女人一动不动,似安放秋天街道上的一个精致娃娃,那神态酷似一个永久的秋天!

一直沿街道向前,走过那片西街人嘴里的“三角洲”,三角洲?很奇怪的名目呀!从东街来的人,从北街来的人,从南街来的人,大家夏天坐在树林的石凳上下棋唠嗑,或者喝一杯孙老头摊子上的凉茶。但秋天里的三角洲,下棋的人不见了,茶摊不见了,只有凋落的树叶,象老叟脱发的头顶,风在疏林里无所事事地游荡。

街上人声稀落,阳光稀薄,空气中弥漫着几分苍凉的味道,走着的人心里很冷清,柔淡的阳光里落叶飞坠,那走着的人心里也飞坠着落叶!

突然那街边转角的梧桐下,一个独立的身影,背向大街,手里握着电话。

——你想我吗?我想你了!

——嗯,你要好好的,一个人在外面注意别生病了,我会每天想你!

……

不要惊扰这一对远隔着天涯的人!

脚步轻轻走过街角,走过百货店子、油条铺子、跛子剃头屋、还有五金店子,走过三角洲那孙老头曾经的茶摊子,回头看看转角的梧桐树下,心里忽然涌起一种温暖!

 

护城河边偶尔有行人,三二个围着不远的搬墩子网。那个花白长胡子老叟伸出干枯的手,奋力扯起网绳,满网的水草泥沙!又一网扯起,依旧水草泥沙!花白胡子老叟脸上如此平静,不急不躁,网一次次沉入水里,一次次扯起来……

这个秋天,河边的打渔人注定是不会有太多收获。秋天象一杯茶,他们只是逗留在河边消磨秋天的人。

随便转过西街的一个院子,穿过青砖小门,里面是卧室兼着厨房和客厅的小间,床靠墙,书桌靠床,煤炉子靠书桌,杂七杂八沿屋内空间排开,逼仄拥挤,门背后角落里,竟还立着一根竹钓竿,拉开后门,脚下陡然泛起汹涌的嘈杂。

秋水泛滥的护城河,堪堪与脚下仅隔着三步石阶。握着竹竿,一个人立在阶上独钓,水在脚下奔流不息,人的目光呆看着远空,那个在后门石阶上垂钓的人,恍然中也在消磨着这静寂的秋天。秋天的西街真的太寂寞苍凉啊!

当、当、当……,等等!这是街边钟表匠铺子里的那只木匣子大座钟还是街尽头尖顶教堂的钟声?敲响了几下?五下还是六下?

立在门前,闭上眼睛,脚步随意选择一个方向,睁开眼向着那个方向,一路悠闲的地走下去。

几乎总是在秋天,五金店前便出现那一堆蛋圆的铁球,很奇怪啊!走近,停下,又蹲下来,手触着冰冷的铁球,心里蓦地感觉沉重,象极了这个暮气沉沉的季节,在枯萎中渐渐失去所有生气。

来来往往的人,漠然在这一堆沉重冰冷的铁球边来去,一年又一年,他们在每一年的秋天见惯了这些毫无表情的铁疙瘩,熟视无睹!

也许,这世上所有的伤感,不过是灵魂无比迫近真实的痛楚!

秋风吹过街道,众生的嘈杂若街道上的浮尘,被这一阵紧一阵的风吹净,耳廓里干净了,却荒凉了!街上行人萧索!

一个穿着夹袄的孩子在糕点铺子前停一下,看看,又在一家商铺前停下,看看,跑到五金店子前那一堆铁球旁,蹲下来,摸摸冷冰的铁疙瘩,试图握起一只,手臂被沉重压垮,颓然放下。

一只小小黄蝶从街边树隙那一阵紧一阵的落叶里里飞来,落寞的从街心穿过。

那个孩子呆呆的看着黄蝶儿,摇晃着起身,黄蝶飞飞歇歇,男孩走走停停,黄蝶飞向不知哪里去了,男孩也走向不知哪里去了。

两个人,一个头发蓬乱的大妈,提着小方蓝,蓝子看起来象是空的。一个瘦高女人,也提一只竹蓝,蓝子也是空的。她们并不买菜,只是装做买菜的样子走上街道,她们面对面在街边那座石狮子前站立,瘦高女人表情严峻,嘴里飞快说着什么,大妈睁圆眼睛带着惊悚的情绪,一会,那两个人彼此支舞着手,象是争论着什么,很激烈!

远处起了一阵风,梧叶飞坠,两个女人的身影被漫天的叶子淹没了。风中的对话象溺水人漂浮在水面的鞋子,东一只,西一只。

——你说还会不会有雨?

——应该不会了吧?鬼知道呢?

雨确乎应该停了。因为那个担着卷心菜的汉子,还有挽着蓝子的老太太紧跟着走向街心,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他们正带来隔河阳光的消息!

 

总感觉西街的秋天是逃不脱雨的厄运了!

街尽头的文峰塔,尖顶覆满着湿漉漉的青苔,塔砖年深日久的褐色从苔痕里暴露出来,象时光之伤结痂后留下的疤痕,带着岁月的无尽沧桑。

光绪年间,那个落雨的秋天,我一直在猜测,那场雨和庚子秋的这场雨一无二致!飘摇淅沥倾泻在这条街道上,风一阵紧一阵,雨一阵接一阵,街上的落叶也一阵跟着一阵。

一个女人,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穿着对襟短袄,手遮不住漫天飘摇倾泻的秋雨,满身湿漉漉。女人沿着街道,在漫天风雨落叶中穿过,天底乌云翻滚闪电惊雷。

守塔人坐在塔下门洞内,满面担忧的看着天空,这个季节竟有闪电惊雷,不是好兆头啊!

突然,一个人影裹着一阵风飞快跨进塔门。女人一只脚跨进塔门里,一只脚还在塔门外。

闪电象一道锋芒划过苍茫的天底,天空骤然响起一串惊雷,女人的身影象一片风中落叶,跌落尘埃……

多少年后,跛子剃头匠的理发铺子里,剃头匠用拇指和食子顶着折刀,飞快的在磨刀布上开刃,末了又给转椅上的客人面颊打上肥皂沫子。

“塔就是用来镇住邻县地脉的!”跛子剃头匠挥舞着折刀,锋快的在客人脸上刮起一团团肥皂沫甩到地上,嘴里顺带讲着文峰塔的掌故,“所以他们就派一个孕妇来破了塔阵!”

跛子剃头匠从面盆里拧起一条热毛巾给客人敷面。

“那塔就怕妇人跨进去,特别是孕妇!……您别不信,这是活生生的真事儿,不信的话待会理完发您可以去看,到现在,那条从中间断了的青石门蓝,原原本本的在!”

无可求证跛子剃头匠口中传说的真伪!那个秋天的雨里,我独自走进塔门,留心看着那道青石门槛中间的断裂遗痕,这是那个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穿着对襟短袄,手遮不住漫天飘摇倾泻的秋雨,满身湿漉漉女子殒身的痕迹?以孕妇破除塔阵?因何在他们的认识里,女人总是不详之物?因何在他们的意识里,那时的女人如轻尘草芥?

飘摇风雨声里,我似乎听得见那闪电惊雷里倒下的女人发出最后悲声!她是一个被操纵利用的工具,是一个被诅咒的不详阴影,被那个时代弃如草芥,是一个利益博弈的牺牲品!

还是在一个秋雨的季节,我陪远道来的朋友走上文峰塔,我对她复述了这个道听途说的故事,朋友呆呆的看着那道从中间断开的青石门槛,叹口气道:“男人之间的战争,却让女人成为牺牲品,太不公平!”

沿着塔楼回旋的楼梯,一直向上,在最上层的那扇小窗孔前停下,那时天空中雨风断断飘落,我们在窗前倾听掠过头顶塔尖的犀利风声,从前那个秋雨天里,那个在雨中目光呆滞披头散发的女子,决绝而空洞的眸光里,想来更多的是幽怨与无比绝望吧!

西街的秋天,总是碰到连绵阴雨,西街的秋天由是在心里充斥着晦暗的味道!

走着的人,比如那年复一年挑着卷心菜的汉子和挽着竹蓝的老太太,他们象钟表匠铺子里那只木匣子大座钟里报时的两个小人儿,到时间就出来敲钟了。他们又象是重复昨日故事的主角,在西街的秋天上演着同一幕话剧。还比如那个穿着夹袄的孩子,那两个站着说话象吵架的妇人,墙转角雨中撑绸伞的女人……,他们是隔着时光的孤独影子!

走进西街的秋天,就走进雨风飘摇的幽明里,头顶落叶纷坠,心里落木萧萧,人或物或整条街道仿佛正走向时光的落幕,如此幽暗压抑呀!

那一天,那个沿西街走着的孩子,突然看见在雨中奔走的女子,女子穿着对襟短袄,手遮不住漫天飘摇倾泻的秋雨,满身湿漉漉。突然,那走着的孩子和女人的眸光在风雨中碰撞在一起,女人的眼眸象一汪清冽的井,窅冥深远……,男孩象雨风中坠落的一片叶子,刹那淹溺在一泓疯涨的秋水里……

很多年了,当年西街的那个孩子,打着一盏小小灯笼,在那泓秋水深处东奔西走,却再也找不见归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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