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那棵虬枝盘曲的乌桕树,象一个枯瘦老者,立在沟畔,提着那把已经生了铜锈的水烟壶,带着满脸愁苦表情默默地面向远山。漫天斑驳的树叶在风中纷坠,树下,一个小而瘦弱的人影弯着腰,眼睛仔细的在河石缝里、灌草丛里搜寻着。在树叶覆满的石菖蒲细叶里,发现几粒耀眼的雪白,男孩的眼睛骤然闪现兴奋的光……
几乎总是在秋天,总是在秋天的黄昏,会想起关于一棵树的往事。而这棵树便是吾乡从前随常可见的乌桕树,昔年树下低头寻觅树籽的我,若干年后,记忆里总会不经意浮现山风、落叶、夕阳的意象,低头弯腰在河滩灌丛寻觅树籽的那个孩子象一个遥远童话的背影。
意念中的乌桕树似乎永远生长在小村沟畔、田埂、宅边。而似乎也只有这种地方才是它该落脚生根之所。或许乌桕来到这个世界,命运便已注定。这命运主宰便是它的主人!问过村里年长者,答案是确定的:村中乌桕多为栽种。
乌桕树在村里还有另一个名称:木梓树。我不知道这发音的正确写法是否如此?《诗》里说“维桑与梓”,我一直误以为诗中的“梓”即吾乡之“木梓”!古人习惯在屋周栽桑种梓,而吾乡宅边多植乌桕,而村人呼之“木梓”。这样对比,我以为乌桕其实即古人宅旁梓树。直到用心溯源桑梓一词,始知大缪。村人发音其实是“木籽”,此“籽”非彼“梓”!心里未免惆然若失。然而乌桕在我心里,份量等同“桑梓”。古人寓“桑梓”为故乡,但在小村,那沟畔、田埂、宅边的乌桕却是我心里永远的故乡!
若干年后,远在异乡的我,偶然在某个小园内,竟意外发现一棵乌桕,这棵乌桕独自伫立在小树林,和一众香樟石楠女贞显得格格不入,孤独苍凉。身边人都不认识这是什么树,独有我呆呆望着这棵乌桕许久,一时竟不知是兴奋还是忧伤,它和我一样,是从小村流落到了这异乡?这棵乌桕让我又一次想起遥远的故乡,故乡的小村,小村里的土坯房,土坯房边的禾场。想想啊,这样的远方,一样孤独落寞的人和树,内心又怎能不彷徨?
据姑父说,从前离开山里的人,都会亲手准备两样东西带走,很宝贝!一是银杏木箱,存放衣物不生虫。一是乌桕木砧板,砧板木质紧密细腻,无论用多久,决不会开裂起屑,更不会崩刀口。
某次回村看望父母,临走,母亲说:“你要不要带一块菜板?”我犹豫。父亲对我的表情很不以为然:“这可是乌桕木菜板!城里那些菜板中看不中用!”我想起姑父的话,决定带一块乌桕木菜板。
同事见我背着一块粗糙且厚薄不均的木墩子,就奇怪。我介绍说这是乌桕木的!乌桕木是什么?没人知道!大家笑话我老远背一块笨木墩子!只有一位同事说:“给我吧,我正好剁骨头!”有人看得上这块菜板,或许是识货?欣然送与同事。过几日去同事家,竟发现乌桕木菜板躺在门外楼梯角落里了。
我叹口气,心里涌起悲凉,无比后悔将乌桕木菜板轻易与人!这世上的落魄,有眼不识金镶玉倒在其次,而明珠暗投更其惨痛!酒逢知已饮,诗向会人吟。正如胡适说:你不能做我的诗,正如我不能做你的梦!知我者似千金,不知我者为微尘!方以类聚物以群分。吾乡文豪聂绀弩在《论通天教主》中曾引王安石句云:“畜生出其门,此人之所以不至也!”不相容者岂能相知!既不能相知又何苦纠结牵强?何必对牛弹琴!
从前的我,对乌桕树的浓厚兴趣始于秋天之后。那一阵秋风里,红黄间杂的乌桕叶如漫天撒落的童话,五色斑斓。满树雪白木籽,似历尽岁月沧桑的人一夜白头。乌桕木籽由村里统一采收,任何人不得偷摘,但掉落地上的木籽可以自由捡拾。
秋天的乌桕树下,便有了老人和孩子低头弯腰寻觅的踪影。捡拾木籽的人恪守着最根本的规矩,只捡掉落地上的,决不伸手从树上摘一粒木籽,即便一仰头,这木籽碰着前额,也决不动念。不然,那不止是沾小便宜,其实就是偷!
总是在太阳落山,等到牛入圈,我便会带上一个小塑料袋,沿着沟畔、田埂,从村北到村南,去每一棵乌桕树下寻觅,期待有意外收获。几乎每一棵乌桕树下早已被前一拔人搜寻得干净,但我并不失望,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守在树下,总会有再掉落的木籽。风吹落,树上偷食的鸟也会遗落。前面那一拔人或许想不到,走在后面的孩子,那只小小塑料袋已经鼓鼓囊囊,就连衣衫裤子的口袋也鼓凸着。孩子被风吹得干枯皲裂的脸上满是兴奋,那小小塑料袋里和鼓凸的衣袋里装满着这个秋天的所有幸福!这些木籽足以从村小卖部换一瓷盅盐或是一袋酱油,如果可能,甚至能将饭桌下父亲那只久已空乏的酒瓶打满!
能换零钱的木籽是多么宝贵!低头在树下草丛灌丛瓦砾卵石里扒拉,神情紧张而专注,从石缝和草丛捡拾的每粒木籽,小心装进塑料袋或衣袋,那一小粒一小粒圆润雪白木籽,分明就是一枚一枚小硬币,它们在塑料袋和口袋里正撒着欢儿,发出叮当的脆响,那响声象一阵煦暖的风吹进心里,思绪里万物萌动,那个孩子情不能抑,脸上溢满着笑。
人在树下捡拾,鸟在枝头偷食,村里的木籽采收刻不容缓。每年乌桕树籽采收,在小村来说是极郑重的,在那个贫瘠匮乏岁月,木籽能带来一笔额外收入,不论多少,总聊胜于无!
乌桕树高且盘曲。特别是生在河边沟畔的乌桕,采收是很困难的。男们扛着木梯,手里提着推镰,女人们背着竹篓,木籽采收正式拉开序幕。推镰这种农具大概为小村所独有,后若干年,我在小村之外从未见过,提及这名目,竟也无人知晓。其实这推镰只是铁匠将寻常镰刀的刃向外反转过去,将镰刀的割变成推,专门用来采收树上枝头够不着的东西,不得不赞叹昔年村人的想象力和创造力。
数丈长的推镰将乌桕靠近下方的木籽采收干净,再上面的就得搭乘木梯,人攀援在高处的枝丫,用推镰逐一收割。
男女老少在树下忙着捡拾木籽,颗粒归仓。一筐筐雪花白的木籽摆在村场上,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木籽从小枝串上捋下来。人们围坐在村场上,四下里响起窸窸窣窣声,空气中弥漫着木籽腊的味道,木籽上的白蜡将人们的手掌涂抹得光滑放亮。
人们低头捋木籽,一坐一整天不挪窝,除开东南西北拉几句家常上,无可消遣。不知谁的主意,琢磨出了独一无二的玩具:木籽枪。不过就是将一截厚竹片剖开一半,将光滑的木籽塞进竹片里,拇指用力一按,木籽从竹片里激射出去。孩子们争相模仿,村场上两军对垒,木籽漫天纷飞,大人们也不制止,很热闹!这种木籽枪不久便被忘却,从此便销声匿迹了,成为小村历史上的绝版记忆。
很多时候,创造性的想象原是囿于环境的困顿与困乏,造化弄人穷则思变,大概就是这个道理吧!
每年的木籽被送往村榨坊,最后变成木籽油。木籽油分给每家每户,这木籽油做什么用呢?大人们也不知道!
母亲领回用草绳拴着的一块乌白油脂,这就是木籽油。木籽油悬在灶口上方的檩条上,烟熏火燎,渐渐乌白上覆着一层烟灰。炒菜没有油了,铁锅冒着呛人的生铁渣子味,锅铲在锅子里象一头疲乏的牛,再也犁不动!无法可想的母亲,便伸手取下那块木籽油,沿着锅边一划,跟着白菜萝卜下锅。空气中瞬间弥漫着令人头晕目眩的怪味。甚至有一段时间,我一看见晚炊,或者一闻见风中飘来的炊烟,味觉里立马就翻涌起那股令人反胃的木梓油烟味,刹那失去食欲。
若干年后,我才弄清木籽油的真正用途:种子蜡质提制的“皮油”是制造香皂、蜡纸、蜡烛的原料。种仁榨取的“桕油”供油漆、油墨等用……。曾经的我们,竟吃着这根本不可食用的木籽油度过饥馑之年!
我家禾场边那棵大乌桕树,应是村里最粗壮的一棵了。乌桕树身有合围,枝繁叶茂芃芃如盖。树冠一半覆着禾场,另一半遮住玉米地。夏天碾场的老牛,赶场的人,觅食的鸡,七零八落歇在树下。风带着低低的尖啸掠过树梢,人微闭着眼,牛微闭着眼,那一阵鸡也微闭着眼,很惬意!每至秋,风过树梢,落红满地,象极了昨夜未曾醒来的梦,带着淡淡伤愁!
从未深究乌桕树因何就叫乌桕树,就象一棵柏树为什么叫柏树,而松树叫作松树。多年后我想起这昔年常伴村巷的乌桕,翻阅相关资料,始知乌桕一词的发端:乌桕,为乌喜食得名!每读“月明星稀,乌鹊南飞”,记忆里无比清晰呈现我家屋旁禾场里的情形:斜月在乌桕树梢隐隐绰绰,月光淡淡洒在禾场,草垛旁牛在反刍,树梢隐隐传来几声鸟的梦呓……远野如此幽阒,村巷四顾无声。
据村里年长者回忆,这棵乌桕是民国时候便有了的。而据邻居左叟云,民国某年夏天,乡长下来巡视,几个人还坐在乌桕树下的石磨盘上吃过西瓜。
主家岁月艰难,而乌桕似乎也命途多蹇。有天闲来无事的父亲,围着树转过来走过去,一副找茬子的模样,终于父亲觉得乌桕树伸向禾场外的枝丫遮了玉米地的阳光。
“这会挡住太阳的!”他煞有介事的解释,“难怪地里的苞谷总长不好。”
于乌桕树来说,这飞来横祸无异“莫须有”,但一棵树怎能躲避人的嫁祸?面对人世的凶险,它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承受。
乌桕伸出禾场外的树枝悉数被伐,远看这棵乌桕,它象一个遭受屠戮的木偶,支楞着半边身子,目光呆滞的凝视远方。
但偏偏,漏船又遇打头风。无妄之灾竟接踵而来。父亲竟又觉得乌桕覆着禾场的枝丫遮住晒场:“遮了好大一块地,谷子黄豆全晒不着阳光!”
一棵从民国走来的乌桕,走过漫长而平静的岁月,却在这个时代无端罹祸遭受屠戮,不知道是树的悲哀还是时代里人的悲哀?无从得知。
被伐去另一半枝丫的乌桕,从此带着残缺的躯体形销骨立在禾场边,再无往日的葳蕤与青葱。我无从走进这棵树的内心去品尝它的凄凉与苦涩,但我分明看见在无人的午后,它轻抚断臂,在幽咽的风里发出的低声悲鸣。
乌桕树的伤终究会愈合,而乌桕树下的人,心里的痛或许变成这一世永远的伤疤。
《西洲曲》云:西洲在何处?两桨桥头渡。日暮伯劳飞,风吹乌桕树。树下即门前,门中露翠钿。乌桕树下应是有那一场刻骨铭心的爱恨情愫的!那无人可解的西洲,在我意象里,似乎就在小村某处,那片长满蒿草的坡地,那处山风摇曳的苇丛,甚或就在我家乌桕下的禾场里。只不过那门前村河已长不出那时的红莲,那河湾深处,久已消失了单衫杏子红的采莲人。只不知那树下门前,那门中尚有那年的铅华与翠钿否?
就在这棵乌桕树下,当年那个坐在树下的男孩,听着风中的唢呐和铙钵,远远看着山路那边走过迎亲的队伍,看着那个叫梅的女孩远嫁他乡。就在这棵树下,那个坐着的男孩,用满是老茧的手,悄悄抹去眼角的泪水。在这棵树下,那个坐着的男孩,带着满身疲惫,呆呆的看远山,看流云,呆呆的等待明天的明天……
鹊巢在我家乌桕树上安家落户十有年矣。想来那曾“拣尽寒枝不肯栖”的过客,是看中了我家这棵乌桕,终于停留。树下的瓦屋,树上的鹊窠,是两个世界的两户人家。在这样的月夜,寂静安详,却满溢着淡淡的幸福与简陋的温暖。无数个夜晚,走过树下的我们,听见头顶鹊巢里传来细碎呢喃,那轻语声里,满溢着温馨,感染着树下夜色里寂寞的人。
母亲常说,喜鹊叫,亲戚到。听见枝头喜鹊喳喳叫,母亲总会放下手里的活计,走到屋檐下,向着村口的方向眺望。
你舅舅要来了吧?还是姑妈要来?母亲低下头纳着鞋底,又看着远处村口,嘴里轻轻叹息,会不会你姥姥要来?又摇摇头,太远了,一千多里呢!而且她也走不动了!
下次乌桕枝头的喜鹊又叫喳喳,母亲便又放下活计站在檐下向着路口的方向探望一番。
离家多年后,我第一次回家,母亲弟弟妹妹身后跟着小狗灰灰,还隔着老远的距离,向着村口方向跑过来。
母亲说,今天喜鹊在枝头叫个不停,一直叫!叫这么才时间还是头一次,没有旁的人,一定是你要回来!
母亲去世多年后,一次我回家,不经意间,竟发现那棵乌桕似乎也变得无比苍老了!早年被伐去的断痕处开始枯萎。枝头的鹊巢早已不在,那一家喜鹊已不知去向何方。
那过去的时光里,喜鹊会将我归来的消息早早报知母亲。眼前,我这个归来的人,站在冷清苍老的乌桕下,四周空寂无声,心底蓦地涌起悲凉。
这是我家乡的乌桕树,这是我家门前禾场田埂上的乌桕树,这是我家檐角旁的乌桕树,这是我捡木籽换零花钱的乌桕树,这是我一个人独坐树下的的乌桕树,这是我呆呆坐在夕阳下看远山的乌桕树……
许多时候,我会走到这棵苍老无比的乌桕树下,摸摸它干枯皲裂的树皮,仰向枝顶,想听听那曾经溢满枝头的喜鹊叫声,那叫声里,会有一个形容苍老的人影立在檐下,手遮在眼眶上向着远处的村口眺望。
我还听得见那风中的喃喃低语:喜鹊叫得这么大声,这是……要回来么?(2020.12.24下午草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