熄灭（微小说）

1、那个秋天的雨后，江边公园的杜鹃却开了。

女人悄悄走在男人身后，又蹲身在一丛杜鹃前沉思。

“我不知道，杜鹃怎么在秋天盛开？也许是季节的幻觉吗？”女人若有所思，好象在问男人。

男人回过头，看着杜鹃花下的女人，有一种恍如隔世的娴美。想起《西游补》里长老的偈子，随口说：“牡丹不红，徒弟心红。牡丹花落尽，正与未开同。所以，不是杜鹃红，是你心里红。”

女人笑：“你太深刻了，我不明白。那谁是徒弟？”

男人：“你是徒弟，我是师父。二师兄，快叫师傅！”

“好啊——！”女人嗔怪着捏拳，作势轻轻在男人身上敲打着。

突然，女人叫着：“看！”

顺着女人的手指。

江心那座尖顶灯塔，在秋天的下午，塔窗里氤氲着五彩的光晕，极美！

江心灯塔是这片城区的地标，每到下午就会亮起。

2、耳际里，远处江面传来一两声汽笛声。悠远，空旷。

两人手牵着手，匆匆穿过园中小路，来到江边亭下。

远处的江堤拐角，漫生芦苇，江流在堤角涌起浊浪，风中于是传来水沫倾洒在苇丛上的沙沙声。

无声坐在亭内，江流在身侧不息的汩汩流过，远处，水天山色，千回百转。

一只黑蝶悄悄飞来，落在女人发梢，女人停下一切动作，保持不动，她不想惊飞这只秋天的蝴蝴。

蝴蝶终又翩翩飞起，这一次，落在男人胸口。

女人说，你知道，蝴蝴什么意思吗？

男人摇头。

女人指指自己的发梢，又指指男人的心口：“我所思，蝴蝶带给你，你会用心感受吗？”

男人笑了。

这是女人临离开这座城市最后一次来江边公园。也算男人对女人的送别。因为，女人要去南方了。

江流在亭下压抑着低低的呜咽。

不知何时，江风大起来。

男人起身，看看时间，不早了。

女人也起身。

“我送你去车站吧。”男人看着女人的眼睛。

女人轻咬着嘴唇，默默走到一丛杜鹃旁，侧着头，认真的看着男人：“我们就在这丛杜鹃前分别，你看好不好？”

杜鹃花下别？这很新鲜。男人点点头。

女人：“我们做个约定，五年后的今天，相约再来这个公园，再来这棵杜鹃下。”

男人想想，同意：“五年后，这个公园，这株杜鹃下。”

女人突然解开外套，露出贴身的水红绸衫。

男人愣了一下，只见女人掏出随身小剪刀，轻轻将绸衫第三颗纽扣剪下。托起男人左手，将纽扣放在男人手心。

纽扣带着女人身体的温度。

男人缓缓蜷曲起手指，女人身体的氤氲沿着手间弥漫。他知道，第三颗纽扣，女人的心！

抬头时，女人脸上有泪痕。

男人抽出纸巾轻轻替女人拭去腮上那两滴泪。又从随身的口袋里掏出一个叠得很小的布包。

一层层揭开，一只彩色贝壳发簪。

女人眼里闪出兴奋的光。

男人说，本来早想送给你，但一直没机会。

女人撒娇的说，我要你亲手替我插在头上。

江风掠过，撩起女人的鬓边，男人轻轻将女人略显凌乱的发丝捋到耳后。顺手将发簪插在女人发髻上。

女人仰起头：“我美吗？”

男人退后两步，仔细端祥：“漂亮！”

女人故意噘着嘴，嗔怪到：“真的吗？”

男人：“是的，你肯定漂亮！”

女人：“我漂亮你干嘛不娶我？我要你娶我！”

男人很难为情：“你要是愿意，我当然想娶你了。”

女人：“我愿意！”

男人有些不知所措，好久：“那我……就娶你！”

女人盯着男人的眼睛。男人经受不住女人的逼视，垂下头。

女人笑了，表情异常郑重：“行了，等你想好哪天娶我，我随时跟你走！我们都约了五年之期，我算话！”

又补充：“如果，五年之期的今天，我没见到你，我就确定你有别的女人了，我就不再等你，不再想你！永远忘记你！——我说话算数！”

男人笑着说：“那就这么定了！”

女人抬手，伸直那根葱白手指。指着那棵杜鹃。

“我们以花为证！”

男人不语。以花为证，如果那年，杜鹃花未发……可是男人没说出来，那样，女人肯定会不高兴。

“行，就以花为证！”

两人默默对着杜鹃。两只手，两根食指，紧紧扣在一起。

再过二小时，那趟开往南方的列车就要发出。

女人抬起手腕看时间。

“我走了！”女人背上包，轻轻围拢脖子上的那条绢丝围巾。

向前走出几步，突然转身，小跑着扑进男人怀中，双臂紧紧箍着男人脖子。

良久，在男人颈上留下很深很深的一个吻。

女人走了。

背后的男人悄悄垂下头，他没敢告诉女人，其实，在老家有另一个女人在等他，家里给介绍的。

他知道眼前的女人深爱着自己，他怕刺痛女人的心！

长叹一口气，男人回头看看江心，不知何时，灯塔的光熄灭了，停电了？

女人的一点点淡淡的影子消逝在很远的出口，男人看着女人的背影，也走了。

3、二年后，男人也离开了这座城市。来到很远的另一座城市生活。

时光悄悄，如水。

五年后，那个日子，秋天的风从窗纱吹过，将男人沉睡的记忆唤醒。

那一别，男人回到老家的县城，匆匆结婚，闪电离婚，从此，男人一直单身。

五年了，男人和女人，竟没有联系。

偶尔，脑海中刚闪过这种念头，又被纷乱琐事淹没。时间既久，就又萌生主动联系女人的念头，可是男人想，女人为什么不联系自己呢？或者，不方便吗？女人有了别的男人？这么多年了，女人会没有别的男人？这个年代谁又会在意一个远隔时光的承诺？有些承诺，不过就是小孩子过家家，之初那种认真，随着时光变得幼稚与可笑。

如此想，男人就又失去勇气。

女人真的会去那个公园那棵杜鹃下吗？也许……这个约定，已被女人遗忘。

五年，世事如云时光如沙，人性嬗变家常便饭。这些年颠沛流离，男人就是这么过来的。

去？不去？

男人很迟疑，他不知道，不相信自己？不相信女人？还是，对这个现实无比戒备与迷茫？

窗前的男人看着红男绿女车水马龙的街道，摇摇头。

他很怀念那座公园。他也想去看看那棵杜鹃，江边亭，江心灯塔，算是在失落的心里找回一丝过去的回味。

4、男人迟疑的时候，女人正徘徊在公园江边。

杜鹃很高很大了，枝叶葳蕤婆娑，却没有开花。

女人身影遮没在树影里，风撩起女人的发丝，很妖娆。

很久，直到阳光从江滩边消逝。

五年了，女人想，这个约定，已被男人遗忘了吧？或者，男人有了别的女人？

叹口气，轻轻从发髻上取下那只彩色贝壳发簪，又轻悄悄别在杜鹃向外那根枝丫上。拢紧脖子上浅红围巾，转过身。

走着的女人，回过头，又看看身后的公园，杜鹃，杜鹃上的彩色贝壳发簪，还有，越来越远的亭子和江心灯塔。

女人其实很不甘心，可是男人如果不来……女人要赶搭当晚返回的班机。

5、记忆中的那个约定，仿佛惊蛰的虫子，噬啮着男人的心。

男人被不安折磨着，终于鼓起勇气，他决定还是去那个公园，哪怕只为看一眼杜鹃花。

男人来到这座城市时，天正黄昏。

想着离那个约定的时间已过去好几个时辰，男人一刻没有耽误，匆匆打车赶到江边公园。

远远的看见亭子，还是老样子，沿着园中小路，男人在那棵杜鹃前住脚。

这个秋天，杜鹃未开。

男人很感伤。眼眸四下观望，希望看到女人突然出现的身影。

江边，一对伴侣牵手走过。

突然，男人看见杜鹃枝丫上女人留下的发簪。

女人确定来过！

男人很兴奋，忽又萎落。

女人走了，女人也留下了那枝彩色贝壳发簪。

男人悄悄从怀中掏出那粒纽扣，女人贴身衬衫的第三颗纽扣，女人的那颗心。

江流从亭子那边传来低低的呜咽。

男人沮丧的坐在江边亭下，对过正好是公园的显示大屏幕，里面刚有歌舞，突然停顿，女播音员正插播本市最新消息——

本台最新消息，今天下午16时，由我市长河机场起飞的……客机在位于我省西南千佛山地区，不幸失事，初步估计失事方位约位于东经……，有关方面正启动紧急救援程序……。

男人苦笑，这年头，飞机失事，海啸地震，地球好象越来越不安全了。

起身来到那棵杜鹃下。

男人悄悄扒开树下的泥土，叹口气，将那粒纽扣轻轻放入泥里，又轻轻覆上泥土。

风掠过男人略显疲惫的面庞。

男人看着远处江心灯塔散射的五彩光晕。五年了，还是那么美。

转过头，突然，男人的目光瞬间凝固。

那棵杜鹃靠内的枝头，竟开出一朵花。

男人异常惊讶，走近，是的，一朵杜鹃花，不知开了多久，花已褪红，快开败了。

男人心里闪现五年前的秋天，那个下午，满树杜鹃。

今昔如云泥，无比惆怅。

男人伸出手，他要带这朵杜鹃走，带走五年前的回忆。

江风如潮漫过，花叶摇曳。

风迷住男人的眼睛，男人垂下头。

再抬头，风却从枝头卷着那朵杜鹃，随那漫天落叶向着江湾那边飘去了。

天色愈暗。男人立在江边公园堤边，望着灯塔闪射的彩色光晕浮想。

突然，灯塔光刹那萎谢，男人呆了一下，又是停电？

远处的街道传来纷乱和杂沓，街区陷落在黑暗之中。

真停电了！摇摇头。

借助城市微弱的光线，风中，男人轻悄悄背过身，离开。

男人并不知道，就在这个下午，女人正是搭乘那架失事班机走的。

走在风中的男人还在想，女人也许永远不会再来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