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很遥远的那一天,我坐在树林的草地上,眼睛贴近指缝。
——我习惯用这样的姿势:慢慢伸开手指,眼睛贴着指缝,象一个顽皮的孩子,从指缝间打量外面的世界。
细白的风象藕叶覆下的春水,轻轻地在空谷中一阵连着一阵,向着四面缓缓荡漾开去。耳朵里充斥着无数碎落的缠绵,似稠密虫吟,似草叶花树声,又似那看不见的树林深处被惊醒的蛩声。稀薄的鸟声似豁牙漏风的人,磕磕绊绊七零八落,又同风中掉落的叶子,摇曳着坠入泥土,带着淡淡怨怼情愫。
空气象一线线丝缕,粘稠的水珠子竖直从头顶滴落,风是湿的,风中草木摇曳声是湿的,藏在草木深处的蛩声是湿的,稀薄的鸟声也带着潮湿的味道。
水珠子滚落在头发上,滴在耳丫子上,面颊敷着淡淡的潮湿,身上的衣服在细白荡漾的风里濡湿了。轻轻闭上眼睛,阳光依旧灿烂照亮视觉里的黑暗,远处破落牛铃,象风中漏下的几粒轻沙,稀疏散落在四面林棵子里,细沙落在额角、脖颈,倏忽如针芒刺破每一寸肌肤的痛感,将草地上入定的那人猛然惊醒。
四面漾起的风里,野蔷薇、刺旺子、二月红和野桃、花瓣夹杂着鸟声在风中袅袅升腾,香风扑面而来,让草地上神思恍惚的人突然有了微醺的感觉。
那一天,我透过指缝的余光里,看见迎向阳光和细白的风里,神魂似一缕轻云,悠闲漂浮在头顶。融融泄泄的风里,他缓缓睁开眼睑,脱离了身体的禁锢,懵懂而茫然,象一头扎进盛宴里的村夫,被眼前的山珍海味纸醉金迷惊得目瞪口呆不知所措。
那漾着的暖风,似一只纤细皓白的腕子,腕子上那对新洗的银镯碰撞出干净细腻的轻响,伸出镶着粉色花边袖口的手,象我一样伸开手指,眼睛贴着指缝和我对视着。我们象在指缝里躲猫猫的两个人。那漾着的风里,隐约有某种青涩的味道,这种味道很熟悉,那是女人肌肤的味道,瞬间煮沸沉寂的身体。
四面的山化为虚影,四面的树林化为虚影,眸光恍惚,细白的风混合着粉末一样的阳光,它们穿梭在头顶竖直悬挂的水珠子里,所有的花:野蔷薇、刺旺子、二月红和野桃……,它们象一阵喧闹的女子,让草地上那个面容窘迫的人,感觉自己就是那骑马倚斜桥的公子,眼前满楼红袖招。
细白的风、粉末一样的阳光、一线线丝缕般的空气、悬垂在头顶的水珠、稀薄的鸟声,野蔷薇、刺旺子、二月红和野桃,即便破落的牧铃,那年、那个季节,却是怎样的美好!
我怎能迷恋和留下呢?我象所有自负而满怀激情的人,步履匆匆走向远方。身后,那个大约二十岁时的我,只身一人坐在空寂的树林草地上,愈来愈远,逝去了形迹。
有一天,哦对了,那天正好是惊蜇。我独自走过市场,穿梭在熙攘的人流里,突然,在一阵骀荡的风里,我闻见了什么?那种漾动在风和阳光里的,带着淡淡花叶气息的青涩味道!我想起来了,这不是那暖风里,粉色花边袖口里女人肌肤的味道?
在这个惊蜇节气的阳光下,人流里的我回过头,向着远方——我熟悉那个方向!
我习惯性伸开手指,透过指缝的余光里,我分明看见那个二十岁时的我,就坐在那空谷树林中的草地上,细白的风象藕叶覆下的春水,轻轻地在空谷中一阵连着一阵,向着四面缓缓荡漾开去。耳朵里充斥着无数碎落的缠绵,悬垂在头顶的水珠、稀薄的鸟声、粉末一样的阳光,还有野蔷薇、刺旺子、二月红和野桃……
很多年了,他们一直停留在我的指缝,在当年那短暂如一瞬的时光里,身上覆满厚厚的苍苔,象一道落满尘埃的布景!
2、那年早春,从市场带回一株春羽和一棵紫葡萄。悄悄种在窗台的花盆里,浇水松土,我想象着到暮春时,春羽绿叶婆娑,葡萄的茎蔓可以攀上窗栏杆了。
还未及看到葡萄和春羽舒开叶芽,我便匆匆去往遥远的南方。回来时已是深秋,看着窗台上的枯萎景象,心里忽涌起死别吞声的痛!我很后悔当初未曾预及行程,和她们遽然相别,不知在她们最后的时光里,是不是有过始乱终弃的怨怼情绪?至少,在我要离开时,我应该将她们托付给熟人帮忙照看,如果不行,可以送人,这或许也强过她们最终香销玉殒的结局。但我忽然想起蒲松龄笔下的《香玉》,花草有情,相伴既久若送与他人,或将“日就萎悴”!那同样是让人伤悲的事。
那天,我不敢直视窗台上枯萎的花草,我愧疚地用手轻轻遮住眼睛,我希望那些悲伤在指缝里变得模糊,但那一天,阳光漏过我的指缝,我真实地看到与我对视的眼睛,充满无辜!
我确信花草是可以排解孤寂的良伴!来年,我还在窗台的花盆里种下吊兰和蕙兰。熟人们很奇怪我只种兰这一种,不嫌单调吗?是呀,芸芸众生无不期望阅尽世上颜色,享尽人间繁华,但他们哪里知道,众生相里一浮华,终如轻烟暮雪逝无踪呀!
吊兰和蕙兰不负我细心侍弄,日渐葳蕤,蕙兰甚至生出野性妖娆。我想起《山海经》 中的媱姬,那不是一个美艳的女子所化吗?“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
无比相信,我窗前的吊兰和蕙兰是一名美艳女子所化!那一色的翠绿,干净清澈!不似那烟色财气堆里女子的浮华,满面得色却一身油腻。
我之于花,不同世上有闲人。有闲人以花草打发空虚,而我,却为在花草中寻找一种久违的陪伴。当夜色升起,推开屋门的瞬间,窗前的兰花就象迎向门前的女子,不禁感慨,那时绿窗暖风帘,仿佛昨夜人!那窗边花,分明是螓首蛾眉的女子,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灯下缱绻,今昔何昔,见此良人?
独自闲坐,时常我会抬头与花对视,我们并不需要人类这种语言,彼此用眼神和意念相互感知,心照不宣。我看得见她从叶丛中露出半个脸,眼眸似一泓秋水,浸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我想过有一天,她或许就化为真正意义的女人,那么风情万种站在我面前,我们肩并着肩站在窗口,听风起,看雨落。如果不能,那么我也就化为一株兰,我们一样并排在窗口,看夜色从窗帘后面渐渐升起。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能在一起,多么好!
窗边的花,让我感觉突然有了牵挂。出门在外,突然想,得抽空回去给花浇水了。出门久了,突然想,花还好吧?会不会有了枯叶?会不会生病?时间久了,她们象被滋养的女子,日日鲜丽艳冶,甚至就生出了十分妩媚!
吊兰开花了,蕙兰也开花了,有一次去外地,一大早起来,收拾好要出门,突然看见,昨晚还没动静的吊兰,竟绽放了!另一次,离家很长时间,托付给熟人帮忙浇水,回来时,恰赶上兰花绽放,熟人惊异的说,这花骨朵儿生着好几天了,你一回来就绽开,真是神奇!
没有早一天,也没有晚一天,没人知道我们在指缝间的悄悄约定,她们只为我绽放!
我们彼此陪伴的时光,岂止是人世的光阴?这应也是花草的光阴呀!在我心里,我愿意在花草的世间做一株花草,干净而清澈,和她们相伴朝风暮雨,其实多么好?
我时常以这样一种方式打量她们,慢慢伸开指掌,眼睛贴着指缝,象一个顽皮的孩子和她们在指缝里躲猫猫,我们都是顽皮的孩子。
有天,我看见指缝中的花儿,她似乎是老去的模样,这么多年了,她们当然会老的!人会老,她们也一样。突然感觉灰心!我抬起手,突然就看见过去那一道时光,只有指缝的宽度,但没有人知道,那指缝里的世界,充满了我太多梦想。
我象许多人一样又要去往遥远的地方。出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抬起手,舒开指掌半遮着眼睛,那是和亲爱的人捉猫猫的动作,我从指缝里向她们注目,而她们也安静的在窗台上凝视我。我应该感谢她们,是她们让我学会了珍惜和牵挂!
3、眼前时常浮现这样的情景:村边那棵大皂角树下的男孩,抬起手,舒开指掌半遮着眼睛,远山深野便在那一线指缝中了,阳光、风……忙碌的众生,它们全在指缝宽的世界里。
我无比谙熟这个姿势,从指缝里看世间,所有前尘往事,都在这指缝里,时光在流淌,世事在变迁,它们不过就是一个指缝的宽度。
想想那南柯树底的人,那些调侃和嘲讽者,他们怎知道,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曾陪伴过梦中人的青春和风雨,那梦中的他和她相守着彼此的悲欢离合。纵然光阴一瞬,却是隔世之一生。那弹指一瞬的芳华,应是刹那之永恒。那常想,那个梦短暂到用指缝来丈量,就算如此,但谁说那不是一世?谁说那不是起伏迭宕的一生?有什么必要去分辨梦和眼前哪一个是现实呢?在生命的光阴里,当下即是所有!不是吗?
在我居住的寝室外,那里有一个很小的阳台,每天回到寝室,我便坐在窗前看外面,我注意到阳台的栏杆上,牵牛花藤蔓缠绕,几乎遮蔽了栏杆。从浅夏到浅秋,从浅秋到初冬,牵牛花开过一茬,看着凋蔽了,隔几日,那新的花蕾又从藤蔓叶隙里长出来,跟着又开始绽放。这一茬败了,又一茬生发。一茬接着一茬,每一次就只几天时间,生命的光阴如此短暂,但它们却开得如此蓬勃灿烂,那些牵牛花在清晨的阳光下高高朝向远空深野,它没有想过明天的凋零,即便朝生而暮落,它也视而不见。它不是用漠然来忽略光阴,相反,它是想用这种无视,让自己有限的生命融进每一寸光阴!
这栏杆上的牵牛花,它们陪伴这孤独倚窗人,带着如此的执著,败了,再开!败了,再开!我能感受到它生命中的每一寸光阴都在为赏花人绽放!我知道她在一刹的内心欢娱和热烈,我知道或许明天,或许就在下一刻,她将消逝在这个世界。但她什么也不想,她象那个穿着蓬蓬裙的女子,用她短暂的光阴,自在快乐陪伴我。
一个用生命全部光阴陪伴自己的,你又怎会介意那是一个人,是一株花草,甚至就是一件事物?在人的意识里,你面对的是一株花草,一件事物。但在一株花草的意识里,人岂非也只是一件事物呢?佛曰:众生皆平等。我们本无分别!就象枯萎的树木重回泥土,但种子却又在泥土中发芽长大,重又开始生命的轮回。人呢?终有一天身体回到泥土里,有天那灵魂却如一枚种子破土发芽,重又开始新的轮回。
人们习惯用手指丈量事物的长度,我和他们不一样,我用指缝!在我的指缝里,我看见另一个世界,我也能看见从前未来,我还努力要看见前世今生。那些人根本不明白,我指缝微末的视线里,在它或者它们眼里不是一个宏大的世界呢?如果要说渺小,那人不过是生命中的微末,生命是时光中的微末,而时光……。谁知道呢?
我时常看我的指缝,因为她们都在我指缝熟悉的那个动作里面,但有一天,我透过指缝,面对栏杆上的这一蓬牵牛花,看着她们象一帧幻像,将要消逝掉痕迹的时候,我竟想过,用一次轮回的痛苦,陪着她一起凋零!
直到有一天,我独自走到栏杆边,看着枯萎的花叶。那时风吹来,风中的光象漫天挥洒的细腻粉末,我闭上眼睛,那一刻我仿佛就又听见花叶仍在漾动着青色的潮,那隐约起伏的呼吸里,还有着一如从前的心跳。
4、用心感受不到的,手指可以清晰感觉。光阴象细腻的水,正在流过我的指缝。
就象秋天枝头的最后一片树叶,悬挂在风中,一切无能为力。
在某条街道上,曾经和一个女人彼此凝眸便匆匆擦肩而过。
在村北那间屋子里,那个躺在床上的老人,最后回光返照的一笑。
一阵风,它只在核桃树下的禾场里停留片刻,便匆匆去往不知道的方向……
有一天,我坐在窗前久久凝视树梢的一只山雀,那样的孤独,独自在树梢飞动一下,就又不动,我不知道这只山雀心里的惆怅,是否也一如那时的窗前人……
这些,它们真实而匆匆从我的指缝间流走!我能从指缝间如此清晰看见光阴的脚步:时光似一池温水,生命是水中的蛙,无忧无虑享受着风平浪静的生活,但是我看见,池水开始沸腾,水中蛙带着灼痛惊恐万状……一切都迟了,他们逃不掉,他们象时光里的一炷香,一寸寸燃烧,一寸寸成灰!最后葬送在时光里。
我从指缝中寻找到答案:这个世界,每时每刻都在成为回忆。生命的元素似乎正将时间寸寸化作往事,耗尽了往事,也就耗尽了一生。
世事如流水,永恒只是一个笑话!弄明白这个问题,我才知道那位写下桃花依旧笑春风的人,他是一定不会明白这个道理的!今年的桃花怎是旧年的花香?此时的花影早已不是彼时的花香了!花非花,人非人,那不同时光里的遗痕,如何会相同?那去岁的桃花,早已随那去岁的旧时光凋落了。
花非花,人亦非人了吗?我一位朋友告诉我,多少年前,逢着过年,欢天喜地,多少年后,每逢过年同事便无比感慨,又老去一年了!这感慨里,我听出万般无奈。
我很郑重告诉他,从我们的指缝里就可以清晰看见时光脚步,正神情冷漠的走向远方。朋友愣了一下,很快我发现,他觉得我的话幼稚可笑,甚至根本不正常!是的,这个世上的人,他们都这样,以为自己走向了所谓成熟,他们自己并不知道,那不过就是幼稚的升级版!
尽管我知道花非花的道理,但佛说,一花一世界,一木一浮生,一草一天堂。一花一木一草,它们让我忘记了光阴流逝的恐惧,这细微指缝的光阴里,我唯一能从花草中聊以自慰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生命终将去,岁月不回头。但我从花草中有了另一个发现:花非花,那么每一次花开便是一次重生,每一次重生,便是又一次花的青春!每一次花开的模样,就象那个正当年女子的陪伴,我不寂寞也会不老去!
当季节背叛了我的眼睛,但我眼中的花草却不为所动。就象我窗台上的那些花,她们忍受住时光的剧痛,一如既往兑现她给我的承诺:生着叶子,到了时间就开出花。在阒无人迹的深野,僻壤里也会开出花,在寂寥的日子里,苦难会开出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一切,即使低微到尘埃深处的一颗心,在时光躁动的季节里,一样会绽放,即便燃尽所有力量,也不甘低伏在尘埃。
我还是那个很遥远时光深处,坐在树林的草地上的人。我习惯用这样的姿势:慢慢伸开指掌,眼睛贴着指缝,象一个顽皮的孩子,从手指间打量外面的世界,我看见了指缝中的所有事物,它们无不象一朵花,在光阴中凋落又盛开。
有天,我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伸出手指,眼睛贴近指缝,我看见那些沉入泥土的村人们,比如左邻的左叟,北村头的郭老叟,还有下湾头的银枝,对了,在那个月光水一般的院落里,还有我离去多年的母亲,他们迎着月色,站在村落那一地青蒿覆满的泥土里,在他们的头顶,花草蓬勃生长:葛花打着苞子,桃李花正在飞坠……,就连村北那棵消失多年的棠棣树,一树婆娑的花开得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