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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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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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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小街

一、从那条街道走过的人,一直走着去了很远的地方

我站在那处高高的石坎上,头顶是梧叶疯长的枝冠,向着曾经的前方眺望——

雨很细的下着,象纤软至极的细羽,在贴近地面的空气中蓬松飘飞着,街上于是湿了薄薄的一层。

一些过路人正带来远处的消息,离城几十里的地方昨晚起了大水,淹死了一对老夫妻,雨好象向着这条街道转移过来了。

刚子手里还握着半截锅,早已冷了,上面稀稀落落的几粒芝麻象老屋条上的蜘蛛屎,硬且有一股子呛人的霉味,让刚子边上的结儿都忍不住打了好几个喷嚏。

结儿神情冷漠看着刚子手里那半截锅,心里感到嘈得慌街上横七竖八的车辆和行人让他觉得很烦燥憋闷。结儿不想吃这种五角钱一个的锅盔,青石巷里花五角钱就可以买到两个底子煎得焦黄的发面馒头,很好吃,也很划得来。

我总感觉,刚子想了一忽儿,还是咬了一口冷锅盔,直着脖子鲠下去了,这几年雨下得和从前不一样了,喂,你感觉没有?

结儿依然表情冷漠看着远处乌黑的天际,使劲吸着鼻子潮湿的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说不清的刺鼻的腥臭味,有些让人想吐。这可是从来没有的事,结儿想,从前下雨的时候,大家在雨地里飞快跑,空气是多么的清新呀!可是现在……看来这个世界被人类搅得肮脏秽乱了,就连天上落下的雨都变得腥臭。唉,结儿心里使劲叹了口气。

天空忽明忽暗的,亮过一阵,刹时就又阴沉下来,天空中仿佛起着乌黑的浪潮,向着地底低低压过来,世界变得无比荒凉和凄清,人世似乎正面临世界末日。

身后起了一阵风,带起街边地上的落叶追赶着他们的脚步,两人的袖口和裤褪于是随风鼓荡起来,象饱涨的帆,步子跟着快起来。细雨被风裹挟,在街角那幢青砖平房的山墙下卷起一股旋风,雨风象当街斗殴的路人,在那旋风里缠打趔趄着拐进小巷消失了。

结儿和刚子立在路边呆看着旋风,他们注意到有几个路人也慢下步子看稀奇。刚子吞下手里冷而硬的锅盔,将沾在嘴角的锅盔粉末零零碎碎一并抹进嘴里去,直着脖子艰难吞咽下最后一口。

风经过他们的衣袖,挽着发髻挎菜蓝的老太太踏着小碎步超过他们身边,一辆接一辆自行车挟风裹雨掠过,铃声尖厉刺耳,女人们撑着伞孩子们跟在伞后奔跑……,整条街象一条浑浊的河,行人车辆是这条河上漂浮涌动的泡沫。结儿和刚子夹杂在这片凌乱泡沫里,跟着混乱不堪向前走,似乎身后黑压压的追兵金鼓齐鸣征尘遮天蔽日,这些人全在匆忙逃命!

匆匆乱走一气,两人终于缓过神来,头顶愈密集的毛毛雨,细细纷纷湿濛濛在空中飘飞,至于那离街几十里外的大水,离这里还远着哪!

他们沿着街边向前走,他们要去哪里?他们也不知道,风一阵跟一阵鼓荡着他们的衣襟,似两面饱涨的帆悬在街边青石档子上,风势稍歇,那鼓胀的帆又变成两只塌陷的口袋,上面缀着几块补丁。

风刮起来,他们便混杂在风声尘埃落叶里,风歇下去,这两个人就象干涸塘子里的两只鱼。风起落着,街上的潮涨落着,街边树上的叶阵阵坠下,尘埃卷起又委落,两人在濛濛雨里紧走着。

他们想起来了,他们是要去很远的一座工厂里去打工的,那座工厂很远,要穿过这条街,然后从街头的那座桥过去,然后一直向前走。他们不能坐车,那需要花钱,他们觉得可以走过去就行了,那条路他们其实无比熟悉。

两人身上起了湿濛濛的一层,象夏天隔夜食物上生出的白霉。细雨濡湿了他们的衣衫,堆积在睫毛上,视线变得模糊一团,用手一捋,象撩开蒙蔽的雾障,眼前一片清晰。

风中飘来诱人的香味。结儿吞咽着口水,刚子感觉冷硬的锅盔还在扎着喉咙。两人顺着香味走向路边屋檐下那个挂着招牌的糕点铺子前,那里香气蒸腾。带着极度渴望看老板往塑料袋里装蛋糕。结儿看着刚子,刚子看着结儿,他们悄悄摸摸口袋,又黯然垂下头。

从檐下走出来,两人仰起湿蓬蓬乱糟糟的头,看着浑浊的天际。雨一时半刻不会停,而且如果不出意外,天上的雨会越落越大。他们觉得这雨象地上的草芽,草芽会长大,雨一样会长大。

雨会遮没来时的路,比如山洪暴发,他们会回不去。他们更担心的是前面的路,走出这条街,过了顶头那座桥,剩下便是泥泞小路了。这样的天气,很难走过去。他们低头看看鞋,破了洞的鞋早已污泥浊水面目全非。

风卷起街边的树叶,雨在风里被撕成雾沫,从身后鼓荡着他们的衣衫,这时饱胀起来象两只装满食物的口袋,那口袋里的食物应该是蛋糕!他们彼此打量,他们觉得他们最终还是两面被风撑起的帆,他们在这条叫作街上的河里被风催着走向远方。

他们经过蛋糕铺,经过路边早已歇摊的菜市场,经过空空荡荡的商店门前,快要到桥边,结儿看见那个照相馆,是这条街上很古老的遗存。刚子看着结儿的表情,结儿看看刚子的表情,他们不需要摸口袋就已经侧过脸去。走了很远,刚子说,等在工厂赚了钱,一定来照张相。结儿说,然后去蛋糕店买几块蛋糕。

身后刮过一阵风,细雨直直地向他们头顶倾斜过来,这两个人再次被风鼓荡着,他们确乎是飘浮在河里的两面帆,被风推送着,很快他们走过那尽头的桥,变成一个模糊黑点,然后消失在看不见的雨雾里。

空荡荡的街上,风卷起街边的树叶,挟裹着漫天细雨,飞快向着前方奔走。雨似乎象泥土里的草芽,确乎长大了,而且越来越大,最后在人家的檐棚上发出沉重的“噼啪”声。雨风的脚步一阵连着一阵,它们在重塑着这条街道的痕迹:空无一人,似乎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我站在那处高高的石坎上,头顶是梧叶疯长的枝冠,向着曾经的前方眺望,视线努力伸向更远的桥头,那座桥还在,那座桥外的更远处呢?那从当年细雨纷飞的街上走过的人呢?

没有人知道我在这高高的石坎上看什么?他们不可能知道的!我在看那根本看不见的过去情景:风卷着街边的树叶,雨在风里被撕成雾沫,风一阵跟一阵鼓荡着他们的衣襟,似两面饱涨的帆悬在街边青石档子上,又象两只装满食物的口袋,上面缀着几块补丁。他们一路向前走着,身后一路落叶,他们一路走着,身后留下空荡的街道……

很多年了,在他们消逝的身后,我看着那空无一人的前方——那条街道其实早已消失!那年的他们在哪里?那年的那场雨呢?哦,我想起来了,雨象地上的草芽,草芽会长大,雨一样会长大。长大后它们去了远方!

我抬头看看早已荒芜的那条曾经的街道,在隔着梧叶枝头的上方,那里,那年雨的种子深埋在空中,它们正悄悄在发芽。雨落下的那时,就象花开,就象草长,蜜蝶来了,蝉雀来了,那时的街道上,他们——那个叫结儿和刚子的——也来了,风鼓荡着他们的衣衫,似两面饱胀的帆……

 

二、照相馆的座钟敲响了

黄昏的霞色带着胭脂红,涂抹在水磨石的台阶和青砂墙面上,墙边那棵歪斜着身子的榔树,淡淡的树影伸向桥边,在栏杆上被折断,另一半掉进桥下的河水里,随波荡漾。

人们匆匆从街上走过,头顶跟着一团团蚊蚋,风从桥对面隔着那条河吹过来,带着幽凉,路人的心里于是突然生出寂寞,脚不停步向着家的方向。空气中弥漫着烟火味道,挑担的老叟,草帽覆着的脸象镌刻的木版画,满面沟壑纵横,黝黑的底色在夕光下闪亮。他是准时到这条街道上来的,固定的歇摊处就在榔树下的那堵墙根。

“油丝面嘞葱姜蒜芝麻酱油丝面又甜又香的油丝面热腾腾的油丝面又香又甜的油丝面!”老叟站在扁担中间背向着那面青砂墙,放开嗓门一气吆喝。褪掉颜色的斜阳从头顶树隙里漏下来,老叟从头上揭下草帽,半卷在手里扇风。

恰此时,不早不晚,老叟吆喝声落,从那青砂墙边上玻璃门里,浑厚的带着金属颤音的钟声响起:当!当!当……

老叟微闭着眼,屏住呼吸,支楞起半边耳朵,头向墙边侧歪,手指跟着那浑厚的金属颤音一根一根弯屈下去:一下!两下!……整整六下!

那座半人多高的大座钟就在青砂墙后,立在大厅玻璃门边。对的,这座邻近桥头的青砂墙小二层楼里,就是这条街上唯一的照相馆!

卖油丝面的来了,歇在照相馆玻璃大门边的青砂墙边,卖瓜的也来了,把个驴车卸下,小毛驴栓在树下,也歇在照相馆玻璃大门另一边,蔑席车斗里堆着瓜:西瓜面瓜菜瓜。瓜上堆着盘子、秤和两把刀,预备时刻给客人开瓜。

卖面的卖瓜的心照不宣对视一眼,各人守各人的摊子,不说话,他们听着那玻璃门内,不知隔了多久,又传出一声浑厚的金属颤音“当”!这个是半点,不知不觉时间就过了半个钟!这声音他们太熟悉了,门内大厅里这半人高的老座钟,红木底座,金属钟身,声音就是那个大钟摆发出来。大钟摆是拳大的黄铜坠子,沉甸甸沿着永远的轨迹摆过来摆过去。

晚来的风带着桥下河水的幽凉。墙根榔树下,趿着拖鞋穿着背心的人们摇着蒲扇,围着油丝面和瓜摊,却不买,东一句西一然闲聊,抬头正对着大门上青砂上镌刻的大字:照相馆!那两扇门上镶着的玻璃在暮色里无比昏沉,玻璃背后黑洞洞很幽深。两根斜拉的门把锈迹斑驳,此刻紧闭。

他们不需要看清门背后的景象,相馆里的布局人们实在谙熟以至了然于心!这条街上的人都来过这家照相馆:比如登记照,比如全家福,比如去世亲人的遗照……。走进照相馆的人,谁没在楼下靠墙那张红漆长椅上歇过脚?如果没有旁人,索性就在长椅上躺下,眼睛盯着那口红木大座钟,思维跟着黄铜钟摆“咔咔”摇晃,眼神渐渐恍惚,那“咔咔声竟不知是座钟还是自己心跳声。坐直身子,回复理性,感觉那黄铜钟摆还留在胸腔,沉甸甸!

洗印水刺鼻的酸味穿过一楼的走廊,从后面洗印室里弥散出来。那坐在长椅上歇脚的人已习以为常,眼睛兀自打量来来往往的人,看前台给楼上下来的人交代:“你这个要过一个礼拜来取,你这个……三天后来取……你照什么相?登记照,你们呢?哦全家福,您这个给家里老人照……我明白了,拿着单子上楼,对对就是那里上楼……”

长椅背靠着木质楼梯,那里通向二楼,除开楼梯外,整个二楼就是照相的地方。

人紧张地坐在幕布前的小凳子上,照相师傅沿着厅子走一圈,一路走一路闭着窗帘,一路“啪啪啪”按下墙上的电灯开关,顶灯侧灯大灯小灯刹时明晃晃,凳子上的人紧张而局促面对着摄像架,架子上盖着深红金丝绒,照相师傅一头钻进金丝绒里,一只手从盖头下伸出来:“往左一点再往左一点多了多了往右一点……好,你头别往前伸胸挺起来对再挺一点……你别挺那么夸张呀……领口掖着了……扣子扣子……你笑一下,怎么不会笑呢?笑一下不会吗?”干脆就从盖头下钻出来,走过去替那凳子上的人摆弄,坐在凳子上的人木偶般被捏过来扭过去,终于头扶正了肩膀摆平了领口扯抻了,照相师傅重又钻进盖头下,忽又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又歪过去了?还有肩膀又垮了……”又走过去摆弄一番,那凳子上人脸颊额头汗出如浆顺着脖子一道道往胸口流。

终于那金丝绒下发出声音:“眼睛看我这里,看我这里,唉好好不要眨眼笑一下笑一下……”

凳子上的人拼命从脸上挤出几丝笑,耳际里“咔嚓”一声眼前白光一闪,好了!眼也被闪光晃花了,头昏脑胀站起来往楼梯口走,身后照相师傅对着楼梯口:“下一位!”

一拔拔人来一拔拔人走。歇在长椅上的人看看门外的街道,看看进来出去的人,目光又回到那架座钟上了。钟摆发出“当当当”,坐着的人心里跟着默数:“一下二下三下……六下!天不早了!”看看街上,夕阳已沉落。门外墙根那里突然传出几声螽斯鸣叫,在向晚的空气里很孤独,螽斯声才歇下去,又响起几声蟋蟀声,跟着四下里虫声嘈杂了,它们象暮色里的幽灵,此刻潮水般登场。

坐着的人懒散地走出门外,身后那两扇玻璃大门发出沉闷嘶哑声,最后“哐当”合拢在一起。

大的小的单人照双人照全家福黑白照描彩照,居民们家里的所有相片均出自这里:这条街道上唯一的照相馆!出生的人,活着的人,离开的人,他们几乎都在这里留下过印迹!

很多年前的那个男孩,也坐在那长椅上看着靠墙的那架大座钟,听着黄铜钟摆发出的“当当当”,扳着手指头在心里默数:“一下二下三下……”

那个雨季的某个深夜,睡在照相馆一楼那间闲置小间里的男孩,还和从前一样在梦里听见钟声敲响,突然那钟声里隐隐有女人的涰泣声,睡梦中男孩感觉自己似乎正躺在温暖的臂弯里,他分明听见那个女人小声在耳边对他说话:“儿子,妈不能带着你,留下你一个人在这里受苦,妈对不起你……”是母亲来了!梦中的男孩无比激动,迷迷糊糊中挣扎着醒来,眼前空无一人。窗外雨疾风骤,男孩摸摸面颊,上面还残留着泪痕。

照相馆边上那条青石巷里的小姐姐时常过来陪伴男孩,他们一起坐在那张长椅上,一起聆听那架座钟的“滴嗒”声和钟摆的“当当”声。他们也在一楼的走道里捉迷藏,每次藏身的地方就是楼梯口,每次闭上眼睛他们对藏身之处一目了然,但还是乐此不疲,直到有一天,小姐姐跟随家人来照相馆照相,说是留念,小姐姐要回另一座城市去了。再后来,男孩也回到了乡下。再后来,后来的后来,他们从此再未遇见。很多年后的男孩偶尔会想起照相馆里的时光,想起坐在那张长椅上听座钟的“滴嗒”声钟摆的“当当”声,想起藏在楼梯口的小姐姐,他不知道,同样的时刻她会否也想起照相馆想起他?

王国维说: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很多年后,我在想,那些人总在慨叹未来漫漫,但他们哪会明白,未来尚可期,生命不息前赴后继,终有抵达的可能。而身后的每一寸却成为再也回不去的无限远方,谁可重蹈昨日时光呢?

这条街上的照相馆,似乎正为一拔拔来又一拔拔去的匆匆过客留下永恒瞬间。若干年后,他们偶尔翻开发黄的照片,用颤抖苍老的手指触摸那早已褪色的影像,仿佛正触摸过去的时光,仿佛轻抚那年的及腰长发那年的春衫皓腕,那还带着青涩味道的……。玉钩阑下香阶畔,醉后不知斜日晚。当时共我赏花人,点检如今无一半。看着看着,禁不住喃喃自语:三十年如一梦耳!

很多年后,那照片上的两个人,现实中只剩了形单影只的一个,那个人看着照片,却心如止水!因为他知道,照片上的另一个人就在不远的前方,他们彼此有约,比如,就象很久从前的那个黄昏后,比如就在出门向东的那片青蒿地。

这条街上的照相馆留下了时光中的冷暖情愫,留下了刹那的希望与梦想,但它却没能留下自己——因为没人想起会为它照一张相。若干年后,它随同这条街道一起淹没在另一个时代繁华的荒芜里。

我站在那处高高的石坎上,头顶是梧叶疯长的枝冠,向着曾经的前方眺望——

耳际里,似乎从那青砂墙边上玻璃门里,浑厚的带着金属颤音的钟声响起:当!当!当……

 

三、那把黄铜锁的钥匙早已遗失

这条街上,照相馆隔壁青石小巷。

何家婆头上裹着那条褐色头巾,她有头疼的毛病,不能着风,说是当年落下的月子病。有时从桥那边回来,有时从街的另一头回来,手里柱着那根磨得溜光的枣木掍,青石巷内响起孤独的“笃笃”声。在那扇半边门角被蠹虫蛀掉的大门旁停下,乌黑的门环上锁着一把插销黄铜锁。

何家婆将棍子靠在门角,开始浑身上下摸钥匙,从上衣口袋摸到裤兜,又从裤兜摸回上衣口袋,钥匙去了哪里了呢?仔细回想,出门时明明白白是锁了门的,明明白白将钥匙装进了口袋,不过就去街那边的小卖部一趟,然后,哦又在照相馆那张长椅上坐着听座钟敲响三下还是五下来着?然后走回来。钥匙掉在小卖部?街上?照相馆?

手抖索着又浑身上下摸一遍,还是没找到。身后青石上漾起足音,象花瓣坠落地上的轻响,那个叫梅的女孩子走过来。嘴里说婆婆,您是又在找钥匙吧?

何家婆迟滞转过半边身子,满脸惶急:“我的钥匙……你说会掉到哪里去呢?我统共就去了趟小卖部,照相馆坐了会……梅丫头,你再帮我找找!”

梅看着何家婆,突然笑得弯下腰。何家婆嗔怪地看着梅丫头:“我找不见钥匙了,就这么好笑么?”

梅直起腰,指着何家婆的左手:“婆婆你自己看,那钥匙明明白白就在你各人左手里握着哪!您每次都这样……”

何家婆茫然看左手,恍然惊觉!红线绳穿着的那根细长铜钥匙分明就在手指缝里!何家婆禁不住垂头叹息:“我这是老了,老糊涂了!”

梅从何家婆手里接过那根细长的黄铜钥匙,走近大门,乌黑的门环碰出尖响,纤白的腕子握着那根细长铜钥匙插进锁孔,向前一推,将打开的锁杆抽出来,门开了!

梅的眼睛象一弯新月,曾经那年的男孩一直不敢专注于她的眸光,那么幽深似水,每一次对视,就象从井边走过,满生绿苔的井口,男孩担心失足坠进那口深井里。

男孩对何家婆的黄铜锁充满好奇,那把黄澄澄的锁似一个精妙机关,用那根细长的顶端弯折的铜钥匙极灵巧插进去,锁杆便松开。每次去青石巷,男孩便去何家婆青石门坎上坐一会,何家婆慷慨将铜锁拿给男孩当玩具,无数次,那把锁在男孩手心里打开又锁上,锁上又打开。男孩对铜锁的构造稔熟于心。及至后来,见过各种各样的锁,但男孩心里,何家婆的铜锁却是最奇妙生动的!

何家婆老伴很早过世,留下一个儿子相依为命,但据说儿子神智不正常,何家婆每次出门便将儿子锁在家里。有天,等何家婆买好菜回家,儿子在屋内悬梁自尽了!草草送走儿子的何家婆从此孤身一人。

这是一个伤心的故事,青石巷没人愿意提起,似乎,何家婆自己也已忘却!还象从前一样,锁好门往街上去,然后从桥那边或是街的另一头回来,站在大门前,抖索着摸出那根细长的铜钥匙,抖索着插进锁孔,乌黑的门环发出尖响……

许多年后,当年的男孩时常想,那走出屋子的人,似乎用一把锁将身后的一堆零散捆扎收藏好,锁不止是安全壁垒,更象是所有繁琐和芜杂最后的句号!划上句号的人,心里长长舒出一口气,气定神闲走出那扇门,无比安心。当然除非是遇见小人或窃贼,正所谓只防君子不防小人。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锁是一种象征大于实际意义的存在形式。在君子和小人的认识里,锁存在于意识的范畴,君子的意识里有锁,所以那是一把锁,小人意识里目空一切,锁根本不存在。霍金说,宇宙所以是这个样子,那是因为我们的存在!如此说来,这个世界,所有存在皆是意识存在的存在!就象宇宙有多大?我们能想象它有多大就多大,如果不愿意,它只是我们头顶的一小片天空。锁于人,不过如此!

何家婆的钥匙照例又找不见了,替她寻钥匙的梅丫头也不见了!何家婆的钥匙终是在自己左手上找到了。但是梅丫头去了哪里?梅丫头瞎了一只眼的母亲,蓬头垢面抹着泪向何家婆打听有没有见过梅丫头,大家才明白,梅丫头是真的失踪了。

梅丫头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丫头和桥头摆摊的一个外地男人好上了,她父亲死活不同意,我起先也反对,后来看到她算是铁了心,她父亲为断了她的念想,将她锁在房间里,不许踏出大门一步!”

大家这才明白梅丫头许久不见是被禁闭在家里了。

“今天早上我们起床,却发现锁被撬开扔在地上,梅丫头也不知去向……想想应该是昨天晚上就发生的,等到我们都睡熟,偷偷开锁逃了!这丫头又未经事,又不知世道人心险恶,这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活呀!”梅一只眼的母亲不停抹眼泪,手心里摊着那把黄铜锁。

看着那把锁杆和锁头分了家的铜锁,男孩心里一激灵,本以为精妙牢固的机关,怎么倒象是泥捏纸糊虚张声势的门神,挂在门上威风凛凛却一戳就破?

根本不用钥匙,拿根细长铁丝就捅开了!——梅一只眼的母亲就是这么言之凿凿描述的!

很多年后,当年的男孩已不屑于从前记忆里的那把铜锁,他见过太多的锁:五花八门各种各样厚实牢固,大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架势!但男孩很清楚:这些锁,其实根本锁不住时光,锁不住时光里一颗年轻而跳动的心!

坐在何家婆的石头屋前,许多时候,男孩就呆呆地看巷子里那些从石缝里冒出来的草芽,一次次被走过的脚步踩踏,一次次匐伏倒下,却一次次倔强仰起头颅,向着高天,向着光,向着想去的方向伸展……。他确信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命都有自己的理想象一棵草要长向光明,象一阵风要向远方,象一抹阳光树梢……

关于那年的梅,有人说她去了远方,有人说她草草嫁给了那个男人。多年后,当梅茕茕孑立只身一人出现在青石巷的时候,人们发现那时的梅是怎样的憔悴而苍老。在和那个外地男人度过短暂的几年光阴后,最后选择了彼此分开。

那时梅的父亲已过世,梅的母亲用剩下的一只眼睛仔细打量着梅,陌生而悲悯。梅抱着母亲痛哭流涕,而母亲只是悲愤地睁着干枯的眼睛——梅失踪这些年,她的泪已干涸。

激情只是刹那烟火!这是许多年后男孩的理解。对于梅,人们更多的是背后哀其不幸怒其不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但他们哪里知道,缘起缘灭恰似花开花谢,花开缘起,花落缘灭,终究是绕不开的一个结!

很多年后的另一座城市,那个夜晚,当年的男孩和一个叫梅的女孩走在偏僻的某条街道,这里人迹稀疏,空气中弥漫着街边铺子里的烟火味道。

他想起当年青石巷的梅,梅的眼睛象一弯新月,那么幽深似水,满生绿苔的井口,突然有失足的危险……

“她过几天就回国了,你想好去接机了吗?如果你决定不去……我听你的!”梅站在梧桐树下的灯影里看着他。

梅这句话意思无比明确。但那时的他,似乎正失足向着脚下无边深处坠落!在她和梅之间,那架天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衡。恍惚际,他想起遥远记忆里的那把黄铜锁,门上的铁环发出尖响……

梅一定也看见了他心头的这把锁,冰冷沉重!因为那一夜,他看见梅转身走过梧桐灯影下的身影如此决绝。很久以后,他想要打开这把锁,却无论如何也找不见钥匙了,何家婆找不见钥匙了,但钥匙永远在她的左手里!但他的钥匙呢?大概已永远丢失了!燕子楼空,佳人何在,空锁楼中燕。古今如梦,何曾梦觉,但有旧欢新怨。紧锁的门外,已燕去人杳!

许多时候,锁上门的那一刻,那是一种转身的离别,或长或短,或者一世。人生是一个不断相遇又离别的过程,生命中所有的邂逅不过时光长河之刹那。佛说,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来今生的擦肩而过,那刹那之间,他们在彼此锁闭的门外,注定只是匆匆过客。

许多年后,当年的男孩在想,何家婆门上那把锁,最终的结果一定是锁上的!是的,总有一天,你会锁上门,因为你要去很远的地方。来来往往的人看见你的门,还有门上的锁。走过那空无一人的屋子,没有人知道这屋子里的人去了哪里,去了多远,去了多久!

如果你决定要离开,请锁好你旧日的家门,请锁好你曾经的回忆,请锁好你未曾……未曾对那个人敞开的滚烫心跳,请锁好你所有的过去。或许有一天,你和某个人,会重回这扇门前,你们一起打开那把紧闭的锁呢?或许吧!

又是很多年后,我站在那处高高的石坎上,头顶是梧叶疯长的枝冠,向着曾经的前方眺望——

何家婆的钥匙终是寻不见了!而另一座城市,当年那个丢失钥匙的男孩还在梧桐树下的光影里,低头苦苦寻觅!他仿佛还走在当年的青石巷内,脑海里想起顾城的那首小诗:小巷/又弯又长/没有门/没有窗/我拿把旧钥匙/敲着厚厚的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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