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我应该如何描绘那片区域呢?那是一片模糊地带,地貌很奇特,那是一片沼泽,一条河从沼泽穿过。低矮的丛林,一块块破碎的草甸子散落在沼泽和河流中,幽暗的光斑在水皮子上颠簸摇晃,那些黑色光斑同样洒落在沼泽洼子里,象一阵栖息草丛深处的鸦影。河滩和沼泽地,密生着蒲苇和芦荻,还有一些不知名的水草和矮灌。风从远处的树林深处吹来,掠过河流、沼泽,模糊的夜色里荻花漫天,水边丛生的红蓼、芒草倒影被风吹刮得支离破碎。
这片区域尽头是一片森林,风是从这里吹来的。黄昏模糊视线里,凭直觉猜测,森林里应是高大的红松和橡子树,杂生着刺青树、楸树、黄檀和低矮的黑果灌丛。这样看来,这片区域里的河流和沼泽似乎只是前往那片森林之间的过渡。幽暗苍茫的树林,沿黄昏划出一道黢黑坚硬的边界,将河流和沼泽以外的事物阻隔开来。
我其实是看不清那片森林的,在视线里只有模糊的影子,似乎只是一抹虚幻的雾痕!但是这条河流和这片沼泽地,在我感知里,却是真实存在着,我不能确定它真正的方位,有时我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能看见,有时感觉它又在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它离我很近,触手可及,但又象视觉里的海市蜃楼虚无缥缈!似乎根本不存在我们这个世界,而只是时间上的一个存在概念,与地理方位无关。因为我只是在黄昏的时候才看见它的存在,而且总是在黄昏的时候,我就会看见它!
那个时候,我每天在下午太阳落山之前赶着那头驴上山吃草,这个时间段气温更适合放牲畜。一人一驴走在天色渐暗的山林里,那头驴自告奋勇走在前面带路,沿那条往返过无数次的小路,凭感觉走到某处山脚下,然后一头钻进树林子。穿行在齐腰深的灌丛草棵子里,香藤花和覆盆子的倒刺勾扯着衣襟,葛藤何首乌藤蔓缠绕纠结,头上裹满树叶花屑蛛网,半截裤管被黄昏山上的露水淋得透湿,而那只驴睁着一只眼睛,在树林子里灵活穿梭寻找青草嫩叶。
它是一只瞎眼驴,剩下半边眼睛,另外一只眼什么时候瞎的,没有人知道,只有我心里最清楚:那只眼睛是在山上吃草失足翻下崖子被树桩子戳瞎的。但我不能说!因为父母警告过我无数次,不许去那道悬崖上放驴,但我竟鬼使神差偷偷带驴溜过去,目的只是想摘那悬崖边上的野杏子,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被戳伤的驴眼没有明显伤痕,甚至没有半点血痕,只是从此瞎了!人们认为驴是得了严重眼疾——这是极有可能的!比如湾子里的秀红在割草时让什么虫咬了一口,秀红毫不在意顺手拍死那头虫,第二天发现被咬处红肿溃烂!以为没多大事,过个几天自会痊愈,怎知红肿溃烂向周边不断蔓延。终于慌神,去看医生,谁知从村医到县医,面对那越来越严重的伤患竟束手无策,情急之下,秀红赶往省城找到一个自称有祖传秘方的老中医,总算控制住病势,但却始终不见好!一只小小虫,竟惹出天大祸事,秀红到现在也说不清楚那是一只怎样的虫,连医生的看法也莫衷一是!
人们谁也不知道这深山老林里还藏着什么恐怖物种。村里兽医仔细查看了驴的眼睛,犹疑不决,最后还是附和了人们的意见:驴眼可能在山上被什么东西——比如咬秀红的那种虫——给咬了,所以瞎了!心惊肉跳的我躲过一劫!
相同的事情在我身上发生过若干次,比如,在厨房里闲极无聊的我,顺手操起那只早已钝了口的斧子向灶口扔过去,将那只三足生铁炉的一只脚当场砸断。惊慌之下我立马冷静下来,装作若无其事才从外面回家的样子,一副吃惊模样看着父亲正用铁丝将那只断足续上,怒气冲天的父亲自然没有找出真凶,自此我家餐桌上炖着干扁豆咕嘟冒着热气的那只炉子,活象才下战场的残兵败将,吊着胳膊耷拉着脑袋。
还比如,在禾场的草垛旁,一时兴起的我,拎起地上的瓦块,奋力向头顶掷去,我没能等到听瓦块落地的“砰嗵”声,却看见村里的海子手捂着前额倒在草堆里呻吟,血从指缝里渗出来。我假装跟着一堆人围上去,嘴里愤愤骂到:“他妈的谁干的啊谁干的?”一堆人你看我我看你,人们都在疑心自己对面的那个人,大家手忙脚乱抢救伤员,唯独没人顾得上我。海子额角伤好了,从此落下一个疤。
无论是那只断了脚的炉子、海子额角的疤痕,还是被戳瞎眼的驴,虽侥幸得以逃脱,但在我心里却满怀内疚,炉子不会说话,海子根本不知道是谁扔的瓦片,但是驴心里是清楚的,虽然驴同样不会说话,但驴和我日日相处,难免心生歉疚,我不知道驴会不会恨我,应该是不会,我们还象从前,一人一驴,太阳落山前,它睁着一只眼自告奋勇走在前面,然后到某处山脚下,一头扎进树林子里,满山逛荡着寻找青草树叶。
关于那片沼泽地带,我仔细观察过,在那片森林的边缘,应该是一层坚硬的黑果木灌丛,穿过这片黑果木就进入了那片森林。很多个黄昏来临,我独自一人带着那头驴,隔着那片河流沼泽地带向着森林凝视,我不知道穿过这片模糊不清的河流和沼泽,进入那片树林后,会去向哪里?那更远处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其实,我很清醒,眼前的河流、沼泽、灌丛和树林,以及更远处,对其余人来说,它们根本就不在这个现实的地图上!只有我,还有我身边这头瞎眼驴知道它的确切存在。
我从没想过要穿过那片沼泽地带然后再穿过那片森林,去往那个未知的地方。很多个黄昏,我站在村北那片废宅基或是村河边皂角树下的路口上,视线努力从参差树影里向前延伸,最后象一面撒开的网罩在那片沼泽地带上,对模糊的感知竟如此明了:青色的草甸,水皮子上颠簸摇晃的幽光,密生的蒲苇和芦荻,水中红蓼和芒草的倒影……。有好几次,我向前跨出几步又退回来,就象河边不熟悉水性的人,试探伸出脚,顾虑着又缩回来。我实在没有勇气走向那片我所看见的沼泽地带,不敢想象那边会是怎样情景,有着怎样未知的危险和诡异。
但是有天黄昏,我那只驴,却在这个时候——放过牛的人都知道,白天牛满山逛荡,眼见着天黑要回栏,却抵死赖在山上一副要吃草的样子,让主人愤怒和暴躁——沿着路坎子四下啃着青草。我明白它是犯了和牛同样的毛病,看着它装模作样吃草的样子,我懒得去理会。等我发现时,驴居然已经出现在沼泽地上,来不及多想,我急忙向着驴的方向追过去。
驴在前面逃,人在后面追。它似乎得了魔怔般四蹄向前奔走,我跟在后面紧追慢赶却怎么也撵不上,我想抓住驴的缰绳,但那根缰绳象一条让人头皮发麻的蛇,看看够着指尖了,却“嗤溜”飞快游走。
我不知道驴逃了多远,它一直在我前面,不即不离却怎么也追不上,我也不知道我走了多远,但我回过头,却看到那片森林已远在身后。是的,我竟穿越了那片我曾凝视无数次的沼泽地带,越过灌丛,最后走出了那片森林!
驴停下了,我停下了。那时,我看到了那样一个世界:如丝如缕的雾在树林山间象一池春水婉转轻漾,玫瑰色的光竖直穿过森林、村庄和更远处城市的街道,散落的行人象水中自由的鱼,他们在风中窃窃私语,悠扬的炊烟漫过小路,觅食的鸡,耳畔有稀薄鸟鸣,数声犬吠匆匆消逝在耳膜深处,一列古铜色列车从远处的田野呼啸而过……象极了一个童话!
驴忘记了草,我忘记了驴,我们一动不动,呆呆看着这个玫瑰色的世界。
2、我已记不清离开那座城市的具体时间,记忆里只有那满城满街飘落的桐花。落在人的头发上脖子上衣服上,落在车流人潮的每一寸缝隙里,桐花飘落的意义似乎在填补那些城市里的空白:建筑与建筑之间,人与人之间。这些空白象这个空间里的裂痕,没有温暖没有光,桐花似乎要遮蔽它们冷漠的伤口。
梅那天穿着碎花小短裙,在巨大的梧桐树下,梅整个人都被漫天飘落的桐花遮住,我们淹没在漫天桐花里,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而那场桐花以及桐花里的人,成为故事的一个简单完整结构。
很久以后,直到我走出那座城市,却始终未能走出那场落花。在我身后,漫天桐花,我似乎还留在那棵树下,梅也似乎还留在那棵树下,那些漫天纷飞的桐花遮没了我们的视线。那年的梅和我,就在那条街道上。
现实里的我,似乎从过去出窍的灵魂,留下过去那条街,街上的男人、女人,以及漫天飞花,他们静止在身后的时光。我知道那条街和街上人,已不在我们这个现实版图上了!
我突然也明白了一个所有人绝不知道的真相:我们自顾向前走着,我们还以为那就是当年的自己,却不知道,我们不过是那湮灭时光里逃走的孤魂野鬼,过去的我们一直真实地留在原地,成为静止的雕塑,随着时光的湮灭而遥远!
当我明白这些的时候,我才猛然惊觉,我遗落了什么!比如,遗落在那个城市那场纷纷扬扬桐花里的,已成为我的故事和忧伤。这是人类通病,也是我的痼疾,它发作的时候,就象经久难愈的创口,让我在痛苦中煎熬多年。我却找不到止痛的药方,这世上从来没有后悔药!
那一天,我和那头小毛驴沉闷走在山路上。感觉风正从河边那棵皂角树梢刮过来,滑过耳畔。风里夹杂着淡灰的天色和远处稀疏的炊烟。后来我们停在皂角树下的石牙子上,眼睁睁看着黄昏里的天色,象掉进门前檐柱下那潮水般蚁阵里的蝉——我们总将蝉掐掉翅膀折磨到半死然后扔进蚁群,一点一点被吞噬掉:起先是完整的,跟着千疮百孔残肢断臂,后来连渣都不剩。这让我想起马尔克思《百年孤独》里那个可怜的初生儿,等到发现时,只剩潮水般的蚁群往巢穴搬运一块皱巴巴的咬烂了的皮肤!
后来我感觉黄昏里的天色又象一块冰,被越来越近的夜色炙烤,开始融化坍塌!这象我七岁那年——我清楚的记得——扔在地上的凝勾子和凝片子!冬天屋后檐角的冰椎或是屋前河沟里的冰块,我们这里叫作凝勾子和凝片。我掰凝勾子和凝片的目的是因为这看起来象更象一根冰棍,夏天我们没钱买冰棍,冬天便吃凝勾子和凝片来弥补缺憾。我曾看见湾子里的易老太,偷偷摸摸从衣角里抠出一张票子,从自行车驼着的冰棍箱子里买了两支冰棍,又偷偷摸摸欢天喜地跑回她那间黑咕隆咚小屋,木门“哗啷”一声,身后觊觎的目光被无情掐灭!两天后她来到禾场里分享吃冰棍的感受:“我把它放到碗里,看着它化成水,然后一口气喝下,那味道是真的好真的好!”我们对这种笼统抽象且模糊不清的描述很不满足,所以,我们只能冬天吃凝勾子和凝片企图获得更深的体验。这东西吃下去的瞬间让人浑身哆嗦,嘴唇发颤,手冻得通红。多半时候,我们会跑到草垛下面,那里有阳光而且避风,我们靠在草垛上吃,等到牙齿冰得失去知觉,剩下的被扔在地上,看着它在阳光下消融的模样:凝勾子象渐渐缩小的锥子,而凌片变成一块破破烂烂抹布。最后地上剩了一滩水渍。
黄昏来临!我站在河边那棵皂角树下,我就看到了那片黄昏地带:青色的草甸,水皮子上颠簸摇晃的幽光,密生的蒲苇和芦荻,水中红蓼芒草的倒影……
我已经习惯跟着驴的方向,它边吃着草,我在后面深一脚浅一脚。恍惚就跨越了沼泽地带,穿过了黑果木灌丛和那片森林。整个过程就象火车穿越幽暗的隧道,在茫然和沉闷中,突然眼前豁然明朗!
这次,我来到一片很大的青草地,玫瑰色的光在草叶上泛起淡淡的光晕。林间草地上,一些人在悠闲自在说话,我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我独自向前走着,我竟发现梅就在我身边,梅还穿着碎花小短裙,那种阳光暄暖的味道,我实在太熟悉不过了。我们并不惊讶为何突然在这里邂逅,我们彼此什么也不说,我们还象从前一样,彼此依偎着在草地上漫步。
头顶落下稀疏雨滴,人们四散向着森林里奔跑,梅挽着我的胳膊,我们匆匆走过雨下的青草地,走向我们看不见的前方……
我是什么时候回到这边来的?我和那只驴还停留在皂角树下的石牙子上,我看看眼前,隐约的黄昏地带,那些河流沼泽草甸子树林的影子象一抹水痕,正在洇淡消散。
感觉象极了一个梦,但那片沼泽在此时的眼前分明真实存在。想想刚才,想想梅,多少年了呀,我以为我们彼此离开了,我以为过去已经过去了。但那只是一个幻觉!真相是我们一直就在一起,我们一直停留在从前!
所有这边的失去,都会在眼前黄昏的沼泽对岸寻回!比如那个没有阳光的午后,我丢失了手腕上那串紫色水晶,怎么也找不见。后来,我停止了徒劳的寻觅,因为我确信,我只要穿过那片黄昏地带,它一定存在着,并未丢失!那黄昏地带的对岸,象是时间沙漏的反面!黄昏地带是我所发现的另一面镜子,有别于我们世界的镜子,它是另一种对称形式:有和无,消逝和存在!
这让我想起《西游补》中那充满无数镜子的空间,一面镜子便是一个世界。这并不虚诞!这个世界在我看来本就是镜子的两面,非此即彼,非黑即白,就象时光轮回,晨昏递嬗。眼前错失的,只是消失在镜子的这一面,我能确切的知道,这些其实是流落到了另一面!
无数次,我从黄昏的这一边来,去往黄昏的另一边,然后又回到黄昏这边!这种穿越对我来说已成为常态,我只能说,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我都能看见那片黄昏地带。我是一个穿越黄昏地带的人!
3、风掠过发梢,玫色的光沿着风的方向倾斜下来,穿过森林、村庄和更远处城市的街道,散落的行人,悠扬的炊烟,觅食的鸡,空气中稀薄的鸟声……。我乘坐那列古铜色的列车,穿过秋天的田野和城镇,穿过绿色的森林和狭长的山谷……,突然,我透过车窗看见窗外漫天飘落的桐花,看见街边巨大梧桐树下的两个模糊影子,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静静的站在树下……
我后来将这个我确信无比真实的经历描述给熟人听,所有人无不嘲笑我的痴人说梦!他们的理由是: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达成。而且据他们观察,我活在梦想与现实之间,以至于分不清阳光下自己的影子和我之间的逻辑关联。我是一个分不清梦与现实的臆想症人!
但我绝不相信这是一个梦,我一定是无意间穿越了那片黄昏地带!它不止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它可能存在于我意识的任何地方!
我时常面对书桌前的那幅色彩交错斑驳的油画,那是阿夫列莫夫的《雨中漫步》。寂静街灯,无声街河,冷而湿的街道上,两个同样寂静的人,他们举伞相依冷雨中漫步,那个世界冷清而幽寂,让人有莫名的孤独与苍凉。只有我能从这冷寂中感受到一种绝无仅有的温度!那雨中的情人,他们用彼此的温暖营造着灼热的氛围!象一盆熊熊升腾的炭火烘烤着我的目光和心跳!他们什么也没有说,什么也不必说,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显得多余,那冷寂中传递出的温暖却已深入骨髓!许多次,我凝视那画中人,那画中雨,那画中泛着冷湿光晕的街道,那那街边静静流淌的河,就象打量另一时空的剧情,遥远而渺茫,是的!他们和我并不在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冷清而他们很温暖,我的世界喧嚣而我却很孤独!
那个黄昏,我从书桌边起身,我感觉我向着一个方向走去,那个方向我并不确定,走着,点点灯火出现眼前,寂静街灯,无声街河,冷而湿的街区,天空中下着细雨,黄昏的城市倒映在水面,一动不动。我独自沿着冷湿的街道向前,我走在寂静的街灯下,走在冷清的细雨中,我没有伞,没有陪伴的人,但我并没有感觉冷清孤独。因为就在前方,那雨中漫步的人,他们彼此撑伞相拥的模样,似曾相识如此熟悉!我想不起我在哪里曾遇见?那种感受竟如此深刻!象一盆升腾的炭火烘烤着我的目光和心跳!
我还记得村里那个叫霞的女人,霞只有一只眼,霞的男人是个木讷本份的人,患有严重的羊癫疯。男人上山打柴时羊癫疯发作掉进深溪溺亡,当人们抬着霞的男人回村时,霞看着那具冰冷的毫无生命迹象的身体,撕心裂肺痛哭:“他没有死没有死!”人们苦苦相劝。霞还是哭死哭活重复那句“他没死他没死”!
我知道霞和她男人是以残缺之躯相濡以沫一对的夫妻,看着伤心的女人,人堆里的我禁不住长长叹出一声,很平静的说:“你不用太伤心,他的确没有死!”
空气刹时死一片沉寂。人们目瞪口呆,就连这个叫霞的女人也错愕的盯着我,很显然,霞说他没有死,是情绪失控。我说没有死,这绝对是梦呓!要么就是一个二货白痴。
人们用古怪的目光看着我,而适才还伤心欲绝的霞,满怀同情看着我从人堆里落荒而逃。
我知道,他的确没有死。或许他只是去往另一边,我很想告诉霞,穿过那片黄昏地带,在那个玫瑰色的地方,她就可以看见他了。而那片黄昏地带只是我和那只瞎眼驴的秘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何须说!
这世间伤心的人何止霞呢?我从那座坟前走过,那里沉睡着一个叫东子的年轻人,他是带着遗憾走的,这短暂的一生,也没能等到他爱的那个女人。我们都知道,那个女人也是深爱东子的,但她的父母还是将她嫁给矿主的儿子了。东子的家人对外说东子突发疾病离世的,只有我知道,那夜,东子在村北木匠家里喝了很多酒,东子说他得了神经衰弱的毛病,整夜整夜睡不着,需要吃安眠药才能入睡,那夜,东子吃了很多安眠药。东子走了,人们很遗憾,那个东子爱着的女人在东子走后来过一次,她似乎过得并不好,这个世界上,钱能买到的东西不过就是东西而已!我觉得她只是东西,作为东西的她很可怜。她脸上的表情告诉我,她其实一直是爱东子的,她仍期待能和东子在一起,但东子走了。看着她悲凄的表情,我很想告诉她东子去了哪里,是的,只有我知道东子去了哪里,我是不是应该也告诉她,越过那片黄昏地带?在那个人与人、人与物没有彼此和差异的地方——比如我和瞎眼驴——他们注定有重逢之时。
周姨娘时常柱着她的竹杖从湾子里走过,她是当年大户人家的小姐,曾经的周姨娘绰约丰美妩媚动人!是属于她那个时代男人们遥不可及的梦,就象村里的左叟郭叟这些人,每提起当年的周小姐,眼神还流露无限憧憬。然暮去朝来颜色故,当年的周小姐变成周姨娘,依旧孤身一人。无数次,我从周姨娘禾场走过,坐在檐下那张藤椅上的周姨娘目光呆呆看着村河那边的芦苇丛,脸上犹带着无比期待。我很好奇那片芦苇,甚至走近去察看,不过只是水边的一丛芦苇!那么,她在看什么呢?
左叟说,她终身不嫁,听说她有了心上人!可是心上人呢?这却没人知道了!有人说可能是村里的老私塾陈先生,因为有许多次,陈先生立在河边芦苇丛边,人们注意到周姨娘眼眸里泛出的光华。但奇怪的是,每次那背影转过身,周姨娘看清陈先生,眼眸里的光华仿佛刹那被平地狂风吹灭。
很多年后,从黄昏苇丛边经过的我,突然明白了,当年的周姨娘,她是陷在一个幻境的深渊里:她爱上了那个背影!
关于这个问题,我去往村医馆六月雪闲聊时提及,谢郎中面色凝重,他说这是一种心理疾病,你比如说痴嗔之症,同属此类。谢郎中的话或许有些道理,但我猜测,周姨娘看到的背影,不过是某种对面的影像,与人无关!这是一种对称性:这个世界的期待熄灭,而无意间看到了另一边的存在!
这样的伤痛,在我们周边随处可见。火车上,那个年老的女人,独自坐在车窗前,看外面的风景,她象自言自语:你看到了没有?我们去过很多地方,看过无数山川河流,感受过各地风物人情……。她是面对着一张照片,那是一个男人的黑白照片,我能明白,那个人只在照片上了!他们之间一定有一个未了约定:一起去远方,一起看夕阳,一起……。她带着他去往他们曾向往的地方!在她和他之间,他们中间仅隔着一张纸的距离,但却不可抵达!而我却无法告诉她关于黄昏地带的事,那只是一个秘密。
4、这世上据说有这么一种职业,就是阴阳师。我从很多途径知道,他们往返于人鬼之间,勾连着生人与亡灵,我们谁也不知道那个世界的样子,但可以想象,那里一定充斥着阴森恐怖与悲伤凄凉,那是一个与我们眼前世界水火不容的渊薮!
而我穿越黄昏地带进入的那个玫瑰色的地方,显然和世间阴阳师去往的那个地方迥乎殊途!阴阳师走动在人冥两界,眼里无不是魑魅魍魉,人间邪恶,冥界阴森。而我和我那只瞎眼驴,我们却能看到另一个同样瑰丽光明的世界!这个玫瑰色的地方,村庄、城镇、鱼一样自由的人、古铜色的列车……那是我的童话!我不知道它是属于我们这个世界的未知存在?或者它根本就是我们眼前世界的一个悖论!它们同时出现,各自独立存在,彼此互不相干。
当又一个黄昏来临,我看见淡墨色的空气里,幽灵般的蝙蝠穿越树梢,这位神出鬼没的斥候,是黄昏的引路人。从黑暗的缝隙里张望,我还看见那个挑着水桶走向溪边的人,走着,模糊着,起先还看得见轮廓,渐渐只剩下手和脚,在空气中诡异游移,后来手和脚也不见了,他象一块消融的冰,化成水,化成看不见的一缕夜色。
象往常一样,我眼前出现那片模糊地带,丛林,草甸,幽暗的光倒映在水皮子上颠簸摇晃,黑色光斑象一阵栖息在草丛深处的鸦影……
在那个玫瑰色的地方,我看见我那只瞎眼小毛驴,沿着山坡安静吃草。突然,我发现了一个让我无比惊讶的事:它明明是右边那只眼睛瞎了而左眼是正常的,但现在我却看出它其实是左边眼睛瞎了,而右眼是正常的。这令我无比震惊!起先我以为是我的错觉,后来,我又怀疑这头驴并不是我的小毛驴。但仔细辨认,它实实在在就是那头驴!
全神贯注吃草的驴抬头冷冷打量着我,开口说话,怎么?你不认识我了?我就是你认识的那头驴!你看我的眼睛与之前不同了对吧?这没什么奇怪!你对着镜子里的自己,你看到什么?你的左边是镜子里你的右边,你的左眼是镜子里你的右眼,我们眼前的世界不过就是一面镜子,生是镜子里的死,而死不过是镜子里的生,黑暗是镜子里的光明,光明是镜子里的黑暗!不同的存在,最终不过还是它自己,这是一种与你们世俗镜子完全不同的对称形式。对了,人们骂我蠢驴,那是因为蠢驴是镜子里的他们自己本身。
这家伙滔滔不绝说过,便悠闲地蹓达到另一边吃草去了。
那么那么,我是谁?我是镜子中的自己?还是镜中的自己是镜外的我?我本来在哪里呢?镜子里?镜子外?镜子是镜子外的镜子,镜子外却是镜子的镜子……我真的糊涂了!
我反复要厘清这种逻辑关系:当这边的阳光消失,那边玫瑰的光竖起从头顶穿过!这边的痛苦和忧伤,在那一边风清云淡祥和安宁!这边的遗憾和错失,在那一边获得弥补和慰藉!这两个世界恰象太阳和月亮,此升彼落!又象黄昏与黎明,轮回更迭!
那一天,听我说完周姨娘的故事,那只吃草的驴睁着它的右眼侃侃而谈:其实人就是一种天生有心理疾病的动物,所谓的执着所谓的梦想,其实就是一种病,只是人们自我感觉良好!周姨娘所沉溺的那个幻境,其实就是我们此时在黄昏这一边的真实存在。有人活在现实,有人活在虚幻,现实和虚幻正是你和镜中的你,你看镜中的你那是影子,镜中你的影子看你同样也是影子。
它煞有介事的咳嗽着,突然压低声,我猜测那位周小姐,她其实一直在黄昏的这边!因为她在那个世界痴恋上一抹背影,情理上说,她也只是一抹背影!对了,就是那边你们口中所说的“不正常的人”!
瞎眼驴的话似乎很有一番道理!那些所谓正常人,时常带着嘲讽口吻说某人某人活在幻想里,似乎他自己活在现实中。但他根本不明白,在梦中人的眼里,他不过就是一个同样虚幻的影子!这些所谓的正常人,其实多么狭隘!
那天,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我问那只瞎眼驴:在黄昏那边的我们归宿在这边,那么在这边的我们归宿又在哪里?
驴停下吃草,抬头呆呆看着天边,丝缕般的云絮里那时正绽出玫色的晚霞,蓬勃燃烧!它低下头又吃过几口草,终于抬起头:这还用问吗?肯定在黄昏的那边呀!
这样说来,这个世界留给我们的选择,非此即彼!我们本已无从选择:生的终点是死,这只是从镜子的一面看到的景象?或者说是我所认知的黄昏彼岸?死的终点是生,这是镜子的另一面看到的景象?或者说是在黄昏的彼岸看此岸?世间所有事物其实周而复始!只不过正面的我们无法看到反面的事物,我们以为的正面,也不过是反面的反面!
我们都活在镜子里,镜子外的我们看镜子里的我们,存在于一面镜子里。镜子里的我们看镜子外的我们,不过也存在于另一面镜子里。我所熟知的那片黄昏地带,不过是这边世界和那个玫瑰色世界中间的镜子,我们只是在那面镜子中来回穿越。天道轮回,生命递嬗,万物皆会进入黄昏,不是吗?
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我都能看见那片黄昏地带,甚至在我意识的任何地方,我都能看见那片黄昏地带!更重要的是,运用这个逻辑推理,我想过,某一天,我穿越那片黄昏地带,乘坐那趟古铜色的列车,沐浴玫瑰色的霞光一路向着遥远的前方,据说,我离世多年的母亲就在那边!
那一天,我看见那个反复出现在我梦中的女子,红衣黑裙,如瀑的发丝沐浴在氤氲的玫瑰色光线里,风从那边的风里带来青葱的味道!我看见女子一如梦中笑的样子,眸光如水流淌的样子……我感觉有什么东西从我的胸腔挣脱出来,它急切的深一脚浅一脚向着女子奔走过去,那是什么?它象一只脱兔,它又象一个并不清晰的影子,它在我体内潜藏了这么多年,我竟一直没有察觉,我捂紧胸口,突然,我发现,那是我的心跳!它等这一刻实在太久了,最终没能抑制住冲动!我亲眼看见我的心跳和那个女子合二为一,向着玫瑰色山坡的更远处慢慢消逝……
5、我看得见,这个世界,它象一棵树,正在枯萎,凋落。象一块冰,正在破碎消融。象世间一切事物,化为看不见的黑暗。因为那个时候,黄昏将至!
许多时候,孤独的我,感觉黄昏正如身后卷起的洪荒,我要赶在这场灾难前逃往另一边去。我或者是幸运的,因为就在村北那片废弃老宅基附近,或是村河那棵皂角树下不远的前方,甚至在我意识的任何地方,我都能找到那条逃亡的路!如今这世上的人,他们看不到身后时刻逼近的危险,他们也看不见这条通往另一边的路途。只有我,我是一个穿越黄昏地带的人!
时常,我在黄昏来临时,只身随同我那只形影不离的驴越过那片地带,我并不孤独,因为我知道,那边有永远无条件爱我的人,还有那个带走我心跳的女子,如丝如缕的雾在树林山间象一池春水婉转轻漾,玫瑰色的光竖直穿过森林、村庄和更远处城市的街道,散落的行人象水中自由的鱼,觅食的鸡,匆匆犬吠……,甚至在那列古铜色的列车上,透过车窗,我能看见窗外漫天飘落的桐花,看见那条街边巨大梧桐树下的两个模糊影子,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静静的停留在当年的树下……
这些让我内心充满感动和温暖!我不孤独也不寂寞。我在天亮前回到这个世界,那时所有人还在酣睡中,没人知道这一切!
但是,有一天,面对镜子的我,我看到对面镜子里的人,为何却满面忧伤?我转过身,镜子里的人转过身,我们同时向着两个方向。
那时,黄昏的暮色如黑色的雪一样落下,覆满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