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风雨,那鸟啼
下过一阵雨,又起了风,风是半干的,地上也是半干的,空气带着潮湿的味道。
风似一条奔走的河,从村北往村南,从山坳那一大片灌丛蒿草地掠过。风里浸透着青蒿的味道。那味道倏尔如村酒,浑浊呛人,忽又缥缈疏淡,幽幽随风散了。象一只草叶里蹦跶的蚱蜢,倏忽一抹绿痕,倏忽不见,倏尔远在坡地那边了。
风穿堂而过。经过后角门,象那只老猫的尾巴,蓬松绵软蹭着人的面颊,掠过堂屋的大蔑箕,蔑箕里发酵的豆子覆着厚厚的蒿子。风悠闲往大门外去了。禾场里四散的蒿草味,夹杂着一股发酵豆子的霉味儿。
起过一阵风,半夜就又落起雨,床上人在幽暗里竖起耳朵。雨打在瓦脊子上,叮叮脆响,细风疏雨的样子。突然风暴躁起来,屋后的竹梢,被风摧折着拂过瓦楞子,发出吓人的嘈杂声。雨脚匆忙乱成一片。风裹起雨的碎末破隙而入,四散溅落在桌上地上、床上人的面颊上,那惊醒的人,看看漆黑窗外,翻身重又沉入梦中。
雨下得很随性缭草,有一阵没一阵,有时白天,有时深更夜半,有时就在头顶猝不及防落下。似突然从身后现身的魅影,没有征兆端倪。象情绪失控的人,哭笑吵闹,全在一念之间。风和雨象一对彼此慰藉的伴侣,相互填补着对方的空虚。雨歇时,风粉墨登场。风住时,雨鸣锣开张。
风和雨错落着此起彼落,地面上半干半湿着,风将暮春枝头最后的残花吹尽,那时布谷声就在耳畔响起。其始象风里漏下的轻沙,一粒粒清晰可辨。看着村巷里依旧不紧不慢人,这鸟啼便着了忙,急促而嘶哑,一阵紧似一阵,落在耳膜深处,带着焦躁情绪!坐在灶口往灶门喂柴的人,听着布谷声,感觉那声音就在厨房的烟囱上歇着。门槛上抽水烟的人,感觉那声音就在前方村河那片树林子里。两个站在天井屋聊天的老太太,分明觉得那鸟啼就在天井瓦围子上。村子所有人都听见鸟啼,所有人都觉得那鸟啼就在耳畔不远处。
鸟啼催促着,不紧不慢的人看看天,看看桌上那本老黄历,依旧不慌不忙掐指算着时间,但耳畔里那一阵紧一阵的鸟啼,从心平气和而至于忿恨不满,象先生手里的戒尺,又似村里年长者的训斥,耳膜被气愤难平的鸟啼追诉着,那看黄历掐指算时间的人,默默点一点头:芒种了!
有人顶着斗笠,有人披着粗蓑,有人从头至脚扎着整块塑料布,有人就很马虎,还戴着那顶草帽,连帽顶子也没有,人们在雨里开始匆忙了。
从“半斗田”里拔了豌豆,屋后旱坡地和菜园旮旯种的那点菜籽也割罢。头顶的阳光时好时坏,天色阴晴不定。黄昏时又下起雨,夜里起了风,雨什么时候停的?很早起来,落满树叶的禾场已被风吹得半干,抬头望天,青色的云霾贴着淡灰色的天底,象一层缓缓游移的浮雕,层次分明。再等一等,选个好天收麦子。
菜籽紧赶慢赶,瞅空子晒了几个太阳。豌豆角子还堆在檐下,漆黑冷峻,象戏台子上的包公脸,全无半点感情色彩。
收成总不太好。看着墙角的两袋菜籽和撮箕里的青豌豆,干瘪瘦弱,人的眼眸里略有些失意,摇摇头,又摇摇头。
那个雨暂歇的中午,一个人坐在堂屋小方桌上,一壶村洒坊的包谷酒,杯中浑浊的酒影里,那个人仰脖一饮而尽,面前的下酒菜:蒜子拌豌豆。
那个人架着腿,裤脚卷起在膝盖的位置,一杯酒,看看门外,气定神闲的样子,又一杯酒,感觉酒在杯里摇晃,人在酒里摇晃,时光在那人迷糊的眼里摇晃。那个人突然看见门角斜照过来的一缕阳光,眼睛里开出花。
他决定了,明天就收麦子!
二、麦收,麦收
磨刀石旁摆着那只磨刀盆,这是一只碎得只剩底的坛子,就地取材变成磨刀盆,里面永远盛着半截浑浊的磨刀水。
后院磨刀石上“嚯嚯”响了一整个下午,磨刀石薄掉一截,浑浊的磨刀水从磨石上淌下来,顺檐沟向更远处艰难蠕动。
磨好的镰刀沿墙根一字排开。男人拿起一把镰刀,翻转刃口,朝向阳光,月牙似的刃口闪着犀利冰冷的光,伸出拇指,极轻极快从刃口上滑过,痛感如闪电刹那划过神经,禁不住微蹙眉头,嘴里“咝”倒吸一口冷气。
磨好镰刀,从牛圈旁翻出那架闲置了半年的小板车,摇摇松动的车架,锥子锤子斧子凿子一堆家什排开……,终于,修缮一新打饱气的板车,精神抖擞沿禾场蹓跶一转,稳当!
这并不够,镰刀和小板车外,东鳞西爪所有可能都得提前想到,有备无患!比如,麦子打捆的葽子,杂屋里有!一个冬天,在草垛下拧好的葽子堆了半个小屋。比如挑麦捆的冲担,上地头的茶壶,擦汗的毛巾……等等等等,很琐细!
站在檐角北望,天空似浆洗过的被单,干净明朗,这是好天!心里一块一块数着麦地:桔家塘、五斗半、老屋门前……
似大决战的前夜,屋里所有储存的食物悉数摆上桌,主人在瓦屋檐下,在这个小小堂屋里,倾贫屋之所有浩赏三军:上个月泡的老葱头,或是酸葱叶,暮春腌的新蒜头,或是青蒜叶,瓦缸雪里红,旱坡地收的青豌豆,火塘屋铁钩子上年前剩着的一条腊肉,还有主妇花了好几天工夫,从山上采回的那一篓竹笋,大盆玉米粥……
那一顿饭,桌上大碗小碗,就连那只缺了口的酱碗也端上桌,这一桌农家盛宴,清贫却又无比富足,一屋老少围桌而坐,男人还卷着裤脚,有滋有味咀嚼着蒜拌青豌豆,一小口一小口喝酒,眼睛眯成一道细缝。
吃着饭的人们,又被那风中漾过的布谷声急促搅拢着,那声音似乎在后山,好象更近,在后厨窗根,好象还要近,就在耳畔,鸟啼焦虑急促,一阵紧似一阵。桌上人的心似渐渐拉开绷紧的弓弦,那弦上箭在急促鸟啼声里,时刻蓄势待发。手握紧筷子,抓紧往嘴里扒拉。赶紧吃,赶紧下地,赶紧收麦,赶紧……
鸟啼并不影响人们的吃饭的好心情。那个就着蒜拌豌豆喝得微醺的男人,筷子夹起一块腊肉,他将腊肉对着亮光,信口讲起往事:从前土匪趁忙月下山抢劫,鸡鸭油盐甚至连咸菜罐子都抢了,偏偏,在一户人家啥也没捞到,土匪们无比失望且生气,走进厨房,被一块劈柴挡道,生气地将劈柴一脚踢进厨房,走出厨房,又被那块劈柴挡道,又生气将劈柴踢回厨房,就这样,几拔土匪将那块劈柴踢过来踢过去,谁也没发现那是一块硬梆梆的腊肉呀!
有了这“劈柴腊肉”的故事,桌上气氛于是生动起来。人们轻松自在吃饱喝足,主妇们不忘了最后最重要的准备工作:地头饭!明天要赶早,饭得带到地里去吃!
清晨的风涌过冲坳,树下麦浪翻滚。田埂上的人望着脚下麦地,面色凝重,人和麦子面对面,他们相对沉默,又似乎做着最后的对话。
人:我知道,这一生你曾栉风沐雨历尽风霜、贫瘠与荒芜,你是真正的英雄!我尊重你!
麦:我也知道,你亦筚路褴褛艰难苦恨,攘臂祛衣挥汗如雨,朝挽锄锸暮负束薪,虽为一日三餐箪食瓢饮,但你也是英雄!我同样尊重你!
英雄以英雄的礼遇相见,英雄以英雄的豪情在这个清晨做最后的较量!他们彼此尊重,他们是对手却又惺惺相惜。麦子做好迎战的准备,它的对手是它心目中的英雄,它不能懈怠一丝一毫,每一根麦芒,阳光下星辉闪耀。人也做好准备,他的对手是麦子,麦子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他决不肯草率,他要以最高的礼遇面对,每一趟麦茬,每一根麦穗,每一粒可能掉落地上的麦子,他要让这土地上的麦子以英雄的形象和姿势走完最后的时光!
一片乌桕树叶落在草帽上,落在镰刀森白的锋刃,落在挺立的麦芒上,风终于吹过来,远山摇撼,那是呐喊的战鼓。
田埂上的人表情肃穆!地里的麦子做最后的拥抱:再见了,兄弟姐妹们,我们是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我们的对手也是这片土地上的英雄,我们之间要用英雄的礼遇做最后的决战,如果生命有轮回,我们还做这块地里的麦子,还和这手握镰刀的人面对面!
远山轮廓渐渐清晰明朗,那路上的人、鸡,吠叫的狗子,象阳光下无限生发的草叶树木,舒展着生命的脉络。
没有人知道,此刻内心复杂衣衫褴褛的种田人,他们眼里的麦子,其实也是他们眼中的孩子,但是,但是……,他们长大了,他们选择自己的活法,那是他们的自由!大地上所有生命都有尽头,人被时光吞噬,麦子被镰刀收割!这是无法逃避的宿命,有人勇于直面,有人怯懦畏缩,而麦子,它们在阳光下高举锋芒,浩荡磅礴,向死而生!
地头烈日下的人,面对这一望无际的金黄,竟有“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誓死之心,他们挽起袖口,束紧腰身,扣紧草帽,手握镰刀,从容走下麦田!
在这个阳光的好天气里,此刻人和麦,以渴望的姿态相互逼近,突然,人化身为鱼,从容游进麦浪,又似一滴甘乳,他们彼此交融,丰沛而充盈。麦地里的人,他们似本就生长田中的一棵麦子,他们回头四望,眸光最终混淆了人和一棵麦子的区别。
人和麦,刀刃和锋芒。一棵麦子就是一个站立在泥土上的生命,它们象赴死的战士,以生命献祭这季节的刀锋!他们又象远古走来的修行者,在阳光的镰刀下涅槃!麦子用生命的阵痛演绎着村庄的幸福和感动!
手指触着犀利的麦芒,刺痛着那个人幸福的神经!看着成片倒下的金黄,他感觉这些生命其实并未停止,在做着永恒的延续:麦子将生命回馈给种养它的主人,主人呢?有天终将回到这泥土,而那一片泥土,来年又将荠麦青青,如此轮回,世间生命正以这样一种方式传续!
那个皮肤黝黑的板车手,那个衣衫打满补丁用力拉抻葽子的女人,那个说话含混不清麦捆担子在肩头颤悠的汉子……,他们坐在地头树下大口吃着咸菜和剩饭,大口吞咽田沟里的山水……。他们并不觉得沮丧,他们用埋在心底的渴望告慰生活的苦难。
所有这些,让当年那个男人心中刹涌起感慨,有了生命的另一种存在意义:生命的意义不止在当下,它将存在于无限遥远的未来!那风中一声紧似一声的鸟啼,沿着树下风的方向蔓延分蘖、弥散,村庄的每一寸呼吸,充盈着麦子的体香和麦收人的冲动。就象那麦田深处的少妇,阳光下的身形弯成如此圆满光滑的弧线。那个扎羊角丫,手握镰刀仰头喝水的小姑娘,正长成一种青春的姿势。那歇在乌桕树下静静咀嚼的母牛,毛色鲜亮,体态妖娆。
那年那个男人,他也象一棵麦子,立在阳光下的泥土上,锋芒向上!当他带着满身麦芒留下的伤斑走出那片麦地,很多年后,在另一个陌生地方回头,他还能看见那片麦地、麦地里挥动镰刀的人、弯成圆满光滑弧线的少妇、仰头喝水的小姑娘、田边的板车,村下的母牛……
耳畔一阵紧一阵的鸟啼,象一瓣接一瓣落花,他闻见了香,混杂着田埂上覆盆子、秧李子的味道,那香里或许有淡淡惆怅。
三、打场的忙客们
雨随时会来临。
抓紧时间打麦子,整个村庄笼罩在草屑飞扬里。麦穗珍贵,时间珍贵,劳力同样珍贵!有亲戚的请亲戚,没亲戚的全家上场。这个时候,人多力量大这句经典台词被诠释得淋漓尽致。所有人,自家人,上门的帮工,大家都是客——忙客!
老牛拉着石磙,人挥着扬叉,禾场上烟尘四起,人和牛汗如雨注,麦芒、草屑和灰尘落满全身上下!汗水灰屑芒子象无数小虫噬啮着肌肤,疼痒难耐。但顾不得了,匆匆抬袖沿脸上脖子上捋过去,匆匆挥动扬叉!孩子们也不闲着,捡拾漏出禾场边界的穗子,驱赶偷食的鸡鸭。
蜻蜓在头上飘飞,象片片落叶。落叶也在头上飘飞,象一只只蜻蜓。蜻蜓和落叶飘满在整个天空。
主人抬头看看天,一团团云块似被洪流挟裹着向前狂奔,心里一个激灵,挥棍催赶着牛,老牛艰难拖动石磙,磙轴发出痛苦嘶哑声。禾场上麦穗碾下去又倔强浮上来,老牛大口喘着粗气,混浊的涎沫子顺嘴丫子滴落在麦秸上,它实在拉不动了!主人的怜悯之心被焦躁情绪淹没,棍子雨点般落下,老牛委屈负重前行。
牛实在拉不动石磙了,人也累到脸色赤红汗水湿透衣衫。人和牛歇在禾场边乌桕树下,老牛有气无力默默咀嚼着几根干草,人坐在树下,摘下草帽扇风,头似鸡窝,仰脖喝水。短暂荫凉下的歇息抚平人们的焦虑烦躁,他们静静倾听别家禾场同样忙碌的声音。
隔壁唐家婆正在草垛那边,苦口婆心劝说那个说话总是含混不清的男子。
“跟头牯牛似的就犟了一整个上午!我怎么会生你这么个儿子呢?”老太太劝着又忍不住数落,“一屋人都在大禾场里打麦子,独你犟在这里!”
那个说话含混不清的男子,衣服皱巴巴窝在草捆子里,头发蓬乱,嘴里狠狠咬着一根麦秸,牙齿磨出“格格”响,象要把心里那对头咬个稀巴烂解恨。
“也不知道他们说你什么了,你就翘气到现在,饭也不吃,活也不干……赶紧起来,厨房里,我给你留了一钵鸡汤面,快去!”老太太用食物诱惑这个不肖之子。
男子嘴里咕哝几句含混不清的话,一头闷在草捆子里,不为所动。
“我的个祖宗,你到底想怎样?啊?你不去帮忙,过两天下雨,麦子全淹水,看你吃什么,哼,你吃狗屎去吧!”老太太气乎乎地又开始数落。
远处禾场里一个少妇腰肢袅娜,头上扎着一条艳色毛巾,脸上挂着笑,很好看,看见唐老太还在愤愤不平,少妇走过来:“您老也别总数落他了,我来请禾生给我家帮忙,赶明儿插秧,我过来还您一个工,怎样?”
唐老太犹豫不决,天气预报说过两天就又有雨,麦子要赶紧,还没等老太太开口,草捆子里窝着的男子,象一条装死的兔子,突然跳起来,满脸巴结地看着少妇,嘴里含混不清地连连说好好好!
看着跟在少妇身后活蹦乱跳的不肖子,在那禾场里脸上笑嘻嘻,叉草,打捆,抬风车,码垛子,这边招呼跑这边,那边呼叫忙那边,手脚并用忙前忙后汗流浃背。唐老太站在自家禾场里气结!
气结过后的唐老太被隔河对岸老秦的骂声吸引。老秦手里拿着人多长的竹扫帚,扫一帚,向着隔河对过睨一眼,骂一句,两脚跳一下,神经病一样!满嘴愤愤,比如,老子凭什么自己打麦子!难道没有帮老子打麦子的人吗?比如,没教养的东西,一屋子人没教养!比如,狗眼看人低,你们这是狗眼看人低!
谁又惹着他了?人们在各家禾场里捂嘴偷笑。老秦这样扫着骂着跳着,人们听着笑着。老秦活象一个神经病,可是又好象刻意不指名不道姓针对某某。人们看着老秦骂的方向,听着听着突然明白了,老秦这是在骂他的准亲家!隔河对岸就是梁家,梁家子和秦家女正谈着呢!老秦这是含沙射影指桑骂槐!
村里怪事多!农忙时,准丈人偏故意不主动邀请未来姑爷帮忙,却又有意弄些动静敲打准亲家。比如老秦吧,在禾场里铺开麦子,眼睛睨着嘴里骂着脚下跳着,越是有人路过就骂得越高声,唯恐对方听不见!
隔河对门听不见吗?听见了,起先莫名其妙以为老秦神经病,听着听着,终于听出那秦老头含沙射影,听明白了,也恼了,偏不派孩子过去帮忙!你不是有劲骂有劲跳吗?那就让你骂吧跳吧!别人看笑话,反正笑的是你不是我!
骂累了跳乏了,对门却无动于衷,这准丈人算是明白了,对门假装听不见!不觉大怒,手中扫帚掼在地上,索性搬凳子坐到禾场口,如此似乎和对岸更凑近些,然后一番让人瞠目结舌操作,比如在长竹竿上系块塑料片子,这是放鸭子用的,目的就是故意让左邻右舍好笑,恶心一下对过!
对过禾场打麦子的人,只管撵着石磙子,不停挥动扬叉,低头,小声咒骂:“不要脸!”不听不看不回应。
被如此无视!这老丈人满腔怒火终于腾空而起,一脚踢翻小板凳,操起扬叉奋力扬起漫天麦秸,这次目标异常明确,眼睛气汹汹直盯着河对过开骂:“不懂事的老东西,孩子不懂事么大人也不懂事?不晓得礼情?这么忙不晓得过来帮忙?你养的是儿子人家养的不是姑娘?白给你家?”
明明白白挑衅,隔河对岸再不肯装聋作哑,绝地反击:“你不是老东西吗?你懂事?不嫌丢人现眼……”
村河此刻成为两军交战的火力地带,走过村河的人本能缩起脖子,脊背发凉脚步匆乱。唯恐遭遇敌对双方出其不意地扫射。
两家撕破脸皮大吵大闹一通,最后怎样了结没人知道,那两个孩子该怎样还怎样,时间长了大家就忘了。
你方唱罢我登场。这边吵闹声歇,不远的村场上又吵将起来。两家共用着村场,因为边界发生争执,解决方式就是对骂,两家男人都不出面,两个女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在各自领地戟指怒目唇枪舌剑,高的口拙舌笨,矮的口齿伶俐,几个回合胜负立辨,高胖女人眼见得败下阵来,突然话锋一转:“谁不知道你就是个破鞋?你跟梁有德在山垰子里都被别人看见了,哼!”矮女人立时铩羽,英雄气短,低头扫着漫出边界的麦秸,嘴里心虚反击:“污蔑造谣!污蔑造谣!”胖女人得意地叉着腰,矮女人男人双手攥紧扬叉,手骨节青筋暴跳,恶狠狠向天上掀着麦秸!
梁有德正是梁家男人,村场上两个女人的咆哮早传到梁家禾场,梁家正有滋有味侧耳倾听这不花钱的戏码,听到最后,梁家女人脸色阴沉。
又一次,梁家禾场天昏地暗,日月无光。
正是这样,麦子伴随忙客们的故事,颗粒归仓!
四、风雨淹没
半夜里,雨打在瓦楞子和山壑林间的闷响,惊醒了整个村庄。
雨象魔术师嘴里吐出的那根长丝带,没完没了。雨风飘摇,又似围困村庄的四面楚歌,屋檐下的人成为水中缺氧的鱼,想要挣扎浮出水面。檐溜的雨瀑却似一张网,遮蔽了人们的视线,远山、树林、人家在烟雨迷蒙中隐约浮沉。
这是梅雨。梅子黄时雨。
雨里的村街人迹寥落,偶尔有人穿过,手里提着一瓶酒或是醋,或是根本空着手,身子蜷缩在斗笠下狰狞丑陋笨拙不堪的蓑衣里,象一只从深渊溜上岸的甲鱼精。他们步履匆匆,象匆匆来,又匆匆赶回家去。沉重的雨点在他们头顶的斗笠上炸响。
村小学铁栅门紧闭,院内空无一人,那个裹在雨衣里的人,在村街迈着方步不紧不慢,裤脚带起一溜雨水,活象一只披着雨衣走街串巷的牲口,走到铁栅门前,穿雨衣的牲口从雨布里伸出手,晃晃栅门,没反应,斗篷里探出一颗眼泡浮肿的头颅,满脸酒色财气的村长威严地偏着头,张嘴想要呼喝,栅门突然松开一道缝,自己开了。
田寡妇在村小学院内开了间裁缝铺子,这是村长特意关照的,从此村长隔三岔五来裁缝铺子嘘寒问暖。中午多喝了两杯的村长,看着远没有停歇迹象的雨,就又起了关心田寡妇的冲动。
蹑手蹑脚走到窗根下,侧着头听,满耳朵雨声风声,两片叶子落在村长耳丫子上,很不舒服。敲敲门,好久屋里传来一个女人细腻的声音,谁呀?来了!
门打开,村长急不可耐捉住女人的手,女人急忙挣脱开,嘴里说你急什么嘛,这湿头巴脑的先坐下休息一会不行吗?
村长脱下雨衣,女人转身拿去门背后挂上。村长得意地坐下,眼睛扫了一眼茶杯,茶杯旁有一只烟蒂,上面还带着火星子。
村长歘的起身,转身在屋子里翻腾。女人表情慌乱说,你这是干什么?
村长,不干什么。
不干什么那你到处翻什么嘛。
门角衣柜线头布脑都找过一遍,村长走到床边,弯下腰。
李校长头上顶着蜘蛛网,面色尴尬从床下慢吞吞爬出来。看着一脸惊讶的村长,李校长嘴角咧开一丝笑,客气地点点头,向村长解释:“我路过,田裁缝说床下有个耗子洞,我爬进去帮忙堵上!”
村长愤怒看着李校子没有扎紧的裤腰带,突然扬手向李校长扇过去:“堵你妈……”
李校长眼镜被村长抽落地上,俯下身满地寻眼镜子,顺手抓起缝纫机上的针头线脑向村长还击。
裁缝铺子里天翻地覆,两个男人扭打在一起。田寡妇惊慌失措奔出门外。
屋外,雨正下得急促,风雨声遮没了裁缝铺里的故事。
这么大雨,故事不过只是季节的小插曲,人们赶忙准备扯秧插秧了。
扯秧是女人的事,比起笨拙的男人,女人们手指更灵活。裹着雨布,手里提着秧马,往各自秧圃里去。这秧马是很奇怪的东西,象个小矮凳,四条腿下还钉着块一头翘的板,这哪象个马呢?只不过人可以骑坐在上面,勉强算作马吧!就象锯柴的木马,只是让木头骑放上去。似凡可骑者,即便是块石头,在小村也有资格算作“马”!
赤足走在田埂上,雨点“噼啪”炸响在她们斗笠上,水一股一股从雨布淌下来。女人们在秧圃里安放好秧马,稳稳坐上,两手飞快扯起秧苗,从秧马下抽根棕叶一扎,苗捆“嗖”扔上田埂。
秧圃在女人灵巧的手指下,象溃兵节节败退,乘坐秧马的女人以胜利者的姿势,步步进逼紧追不舍,秧圃一截一截短去,秧苗一捆一捆扔上埂。秧圃象洗去铅华的女子,渐渐失掉颜色。完成使命的它,淄衣顿改昔年妆,那一刹那仿佛青春耗尽!天雨如注,田里水涨起一截,沉重的雨滴落下,“噼啪”溅起浑浊的水朵,溅起在光秃的秧圃里。
男人们挑着竹担子在田埂上忙着捡拾秧捆,秧捆挑到远处整饬好的水田,比如五斗半,老屋门前,比如更远的桔子塘,更远更远的山垰垰里还有一块二分地。
这个雨天里,女人们扯秧,男人们挑秧,扯完秧挑完秧,男人女人光着脚裹着雨布,在漫天风雨里向着五斗半、老屋门前赶过去,他们要赶在这个雨天里赶紧把秧插完。路上的泥水从他们的脚趾缝里冒出来,沉重雨点在他们的斗笠上炸响,雨水一股一股从他们身上淌落,他们象村庄里的一座山,那雨布上淌落的水是万千沟壑里的溪子,他们沉重,他们也平稳。
似乎在耳畔,似乎在风雨杳渺的深处,布谷声又起,那带着急促的青蒿泥土味道的鸟啼!
五、不曾遗忘的圆头勺子
它们的身影总会出现在忙月,就象这个时节的忙客们!
想起圆头勺子,就一定会想起米茶,在某个特定时期,它们就是筷子和碗的关系,很难孤立存在。
对我家而言,如果没有一盆米茶,这算什么忙月呢?如果米茶里没有那只圆头勺子,似乎这也算不得米茶,而这节气也根本算不得“芒种”。
还在麦收前,母亲就围着灶台炒茶米,这是我家从山外带来的习惯,也是小村里唯一吃米茶的人家。
炊烟升起,茶米的糊香味升起。耳畔里布谷啼声响起,风带来远野青蒿苦涩味道,它们混合在风里,成一种无法言传的奇妙感觉:似一片风里的叶轻轻坠落头顶,又似透过屋脊照在后院角落只有巴掌大小的一抹夕阳……
偶尔风起,偶尔后坡树林喧嚣一阵子,鸡卧在树荫下的浮土里,虎皮猫在窗根柴堆上发呆,灰灰狗蹲在檐角下看着远方。
暮色来临,风来临,灰林鸮、苍鸮和夜莺的叫声在远山此起彼伏,油葫芦、蛐蛐、纺织娘从灶根、墙根、禾场象一股股溪流汇成一片潮……
茶米炒好装坛,只等吃时煮成米茶。
不止一次村长倒剪着手走进我家后厨,煞有介事地偏着头围着米茶盆转圈子,又拿起圆头勺子观看一番,感觉不可思议,嘴里说,这勺子……好怪!显然他的注意力并不在米茶上,虽然村人对米茶这一外来事物百思不得其解,他们认为将米炒过后再用水煮很好笑。村长和村民不同,他对米茶盆中那把勺子更觉怪异!
想不起来那只圆头勺子的来历,我记事时候似乎就存存。睁开眼看到世界,同时也看到这把勺子。只是从未关注这只普通到忽略不计的圆头勺子。
母亲告诉我,那是从山外带来的,而山外又是从哪来的,她费力想了许久,想了好几种可能:赶集买的?还是以前别人送的?有可能就是从很远的老屋带过来的吧?
那只勺子样貌有些滑稽,木头长柄,铝勺口圆头圆脑。如果不刻意认为这是一只勺子,你大可以想象成那是一个细胳膊瘦腿的大头娃娃,鼓头鼓脑,圆溜溜眼睛,躺在灶台上,净日里打量这一家子衣衫褴褛人。
我们用它盛玉米糊,盛稀饭,特别在忙月的时候,勺子更是一刻难离。一家老小赶趟进出厨房,勺子从这只手传到那只手,从那只手传到这只手,感觉勺子忙碌不堪。
打场或是插秧了,没时间生火做饭,就提前熬一大盆玉米糊,顺手拿起勺子撂在盆里,谁肚子饿了,提溜起勺子盛一碗玉米糊,往檐下一蹲,嗤溜吃起来。或者谁想起来了,也去盛一碗玉米糊,盛完,顺手将勺子撂在盆里。
天热了,没时间做饭也懒得做饭,就煮一大盆米茶,顺手拿起勺子撂在盆里。满头大汗跑进后厨,操起勺子盛一碗米茶,立在窗根下,几个仰脖喝下去。放下碗,又一个人冲进后厨,抓起勺子,也盛一碗米茶,也立在窗根下,仰起脖子喝下去。
我总这这么固执的认为,我家米茶因芒种而存在,圆头勺子因米茶而存在,而芒种似乎又因我家米茶和圆头勺子的存在而存在。就连那似乎在耳畔,又似乎在窗外远野深处的鸟啼,它们极度焦虑的叫声里,那是对我家米茶和那只圆头勺的急切想念!
从来没人注意自己手里的那把圆头勺子,大家只觉得一切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所以根本没人去想起这只勺子。
它什么时候消逝在我们视线里的?我们不知道,就象一个熟悉到让大家忽略的影子,悄悄就离开了,悄悄就没了影。有谁去注意呢?没人去刻意想起一只古怪的圆头勺!
偶尔有一天,我想起了这个无足轻重的老物件,想起和它一起出现过的人和事,它们无不象落幕的影子,在又一天阳光升起的时候,成为故事!我想过许多次,后来也忘记了。
有一年,芒种前,我回老屋,一个人在老厨房的残坦上徘徊,突然,我看到一只圆头圆脑的勺子,勺口蒙着厚厚的锈迹水垢,勺柄断了,只剩那只勺头。它静静匐匍在尘埃里,一动不动,已了无生气。
我看了许久,在记忆里苦苦寻觅,我想起来了,它就是那把圆头勺子!
六、消退的,不曾归来的
那夜雨歇,天上疏云淡月。
带着浑身汗水泥垢的人走进屋里,疲惫让他忽略了麦芒秧叶在身上留下无数伤斑、血痕。他很困,但却无法入眠。
窗口独坐,他在看什么?透过窗纱的淡淡月光!看见风过树梢,看见村河的水汩汩流淌,他还分明看见,看见在檐角墙隅下的虫吟,纺织娘还是油葫芦的,虫吟象尖利的孤独深入夜色,那时,一种刻骨的疼痛弥漫全身。
但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是,他其实在看隔河对岸那扇窗口,那扇窗口里的幽幽灯火。他曾独自在窗口,独自看那那灯火,好多年了!
轻轻开门走进月光,抬头深吸一口气。月光的禾场,象铺开一地的麦子。更远的深野,它们沐浴在月光里,此刻万物生长!掠过禾场的风象一根细腻的丝带,缠绕在他的脖颈、指缝,从乌桕梢头滑过。月光下,村河的水声在耳际里愈加清晰明朗。
隔河对岸,那扇紧闭的窗口,那窗口里的人,她是否也独坐窗前,透过窗纱的月光!看见风过树梢,看见村河的水汩汩流淌。是不是分明看见檐角墙隅下的虫吟,象尖利的孤独深入夜色,也感觉到一种刻骨的疼痛?
这月光,她等候过的,那窗口里的灯火,她牵引过的。人呢?灯呢?
那夜,他用想象重构着最后的场景:他们向着两个方向,他走出那夜的月光,她也走出那夜月光。脚步匆匆!
他很遗憾,在这个芒种节气里,他再也看不见她窗前的那盏灯火!他想起那句诗: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他和她,是这个节气里彼此的离人!
这个叫芒种的节气里,人们收割了麦子,栽种了稻子,但他和她却一无所获,就连那刻骨的疼痛,都被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走出月光的他感觉轻松。麦收了,秧插了,忙月过去了。芒种似黑夜生长的月光,蛾眉月、上弦月、满月,由虚而实,自亏至盈,终归于圆满。
月光来了,风来了,另一个季节来了,该来的来,该去的去。无所留念,朴素而简单。就象这夜的月光,它悄悄来,悄悄停,悄悄爬过竹林和屋脊,悄悄落在半边窗外,象一个等候的女人,那仆仆风尘归家的人累了,她悄悄照着他的脚步,悄悄追随着他们的背影,悄悄洒落在他的窗口,在他酣睡的唇边枕边。又悄悄离开!
来过,经过,已足够!那窗口,那灯火,那曾期盼和被期盼、等待和被等待过的,它们随季节消退的一切事物,终亦消退熄灭!
那一年,那个人翻开日历:今日芒种。有芒的麦子快收,有芒的稻子可种!
他笑一笑,似乎——
看见从村巷里走出来的那个人,仰头看看头顶变稀疏的雨点,转身从门边拿起那把油布伞,悠然撑开,悠然向雨里去了。
听见那歇在耳畔的鸟啼,焦虑急促,混合着麦子野蒿的青涩味道,飘进呼吸和耳廓。远野的田埂上,人们披簑戴笠,坐着秧马,雨点在斗笠上炸响,水瀑布一样从雨布上倾泻下来……
还看见那窗口的灯火,悄悄亮起,倚着窗靠着门,象那个等候的影子……
他回过神,那时的耳畔,无限虚空深处的鸟啼,一声声,象很多年前那些个忙碌夜里等候的灯火。灯火依旧亮起,主人再不归来,鸟啼依旧唱起,主人不再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