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尽处的寓言
那个人面色沉郁眼眸发呆坐在青石门槛上,他的眼睛象另一个世界的外壳,里面被深林远野、山风夕阳、天上的蜻蜓麻雀、檐前老椿树上的黑蝶,还有溪畔那一片芦苇林填满。这些无一不包容在他眼睛深处,风吹不出他的眼睛,阳光穿不透他的眼睛,蜻蜓、黑蝶和鸟的翅膀也飞不出他的眼睛,即便他看不见它们,但他相信,所有这一切,它们不在别处,即在他眼睛深处!
在他眼睛深处,还有那条沿着村河一路逦迤的小路,那条路从眼前的河边,向着深野延伸。他感觉这条路虽然在他的眼睛深处,但眼睛似乎无法包容它的存在,因为他无法看见路的远方。如果极尽想象,那条路的去处,就象眼前的这条村河,从很远的山那边过来,流经村庄,沿着狭窄的河床,一路浩浩汤汤固执而倔强朝着它的远方,最终去向了哪里?没有人知道。那条路也一样,同样固执而倔强,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从视线里一路蜿蜒,穿过沟畔、土坡、深脊,千山万壑起伏迭宕。最终,他感觉那条路似乎撑破了他的视线,穿透视线的边界,超越了他的想象!
每次看见这条路,就象看一个模糊的故事,他看见了开头,却怎么也望不见那故事的结束。正如他想象不出他时常看见的那条路,尽处在哪里?人们以为,天终归于黑暗,太阳终将落山,圆月终将消隐,世事终有落幕之时,以为所有的故事终将划上句号,在世人认知里,事物都有各自的终极边界线,这边界线就是他们的尽处,所有尽处就象生命最后关口的路障,那道冰冷闸门,截断世间所有过往,在这里划上最后句号!
其实他知道那条路的深远已超越他的想象,他不确定那条路有去了多远的地方,去了一个怎样的地方!他只能安于现状,用他能认知的现实衡量这条路的长度:它从眼前的村河边开始,穿过村北的棠棣树下,翻过两架山岭,最后到达冲坳尽头那座叫灯笼岭的山脚。路起于他的视线,止于他的认知。他曾无数次沿着眼前这条路往返,他无比确定,灯笼岭便是这条路的尽处,确切说,是这条路最终抵达的地方!更确切说,路到此处已无路可去,因为那是路尽处!
往返于这条路,打柴放牛、耕田耙地,他象榨坊里蒙着眼睛拉着沉重碾子转圈的驴,又象木匠斧凿下舂米或打夯的人偶,不停重复机械的动作!他是这条路上不停往复从起点到终点又回到起点的木偶,不停重复打柴放牛耕田耙地的营生。每一次走到灯笼岭,便停下脚步,在他的意识里,那里已是路尽处了!他所有意识在那个叫灯笼岭的地方被拦截,无处可去。有一天,他清楚意识到这条路,其实是一条死胡同!
这个世上的所有人,他们走在不同的路上,但他们的最终结局和他一样,在每条路的尽处停下脚步!其实所有的人都走在一条死胡同里,但他们却并不奇怪,相反,他们以为理所当然。似乎我们只能遵循这样的规律:从寂静处来,混迹于生命的喧嚣,最终又走向寂静!
据说那位竹林七贤的阮步兵,“时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反。”随车飘荡任意西东,一直走到无路可去的尽头,这位阮兄面对穷途末路竟号啕而返,他的意识里,已到路尽头,路尽头便已无处可去,在那处尽头,要么折返,要么绝望,要么碰得头破血流!
就象这位阮步兵,我每天往返在这条路上,所不同的是,他卮酒驷马而我却荷锸束薪。又不同的是,他在那条路上恣意清谈,而我却为一日三餐!这条路上,时常我会碰到那些被送出这个世界的人,我在想,他们的灵魂会不会还被窒梏在这条路上来来回回,一遍又一遍,他们也走不出这条尽头封闭的距离!走过生命尽头的他们,有想过那路尽处以外的路吗?他们在这一世习惯了这条路,他们在另一世或许仍将囿于习惯,路起于他们的视线,止于这座叫灯笼岭的山脚下!就在这里,他们象一粒粒落地的尘埃,一切皆成定局,永远沉积在这条路尽处,连同他们的身体和灵魂!
脑海里总浮现那条阳光溢满的街道,道旁酒旆风软行人熙攘,两位女子相伴在那个男人左右,在正午的阳光下走过这条街,他们带着一路花香招摇过市,在他们身后,无数路人向着他们青葱背影投过艳羡的眸光!
这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十年?还是……。他终究还是不敢想当年,因为他不敢想象她们现在的模样!直到那一天,他重回这条当年的街道,重又走在正午的阳光下,掠过耳际的风,一如那年街边酒旆下的绵软。
他走过一处茶馆,茶馆里杂沓拥挤着一群男女,他们围桌而坐,边打麻将边聊着闲天,所有人似乎都带着怨叹情绪。那一堆人里,他发现了她,还有她——那条阳光满溢的街道上,相伴在那个男人左右的女子!他姑且称之为左女和右女。看着她们如此憔悴模样!他不禁感慨:青葱的锋芒终敌不过时光的锋刃!
他听见她们在人堆里粗门大又嗓唉声叹气说话。
“再过两年我孩子要结婚了,我也老了,现在是混吃等死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什么也不想!”说着话,左女手指稍显僵硬往桌上扔出一张牌,“不信你摸你摸!”她用手拍着胸口向身边的人示意,“我现在是人老了,心也死了!”
左女的话显然感染到身边的右女,也叹息起来,这些年她的情况更糟,和前夫有一个女儿,又和后面的男人有一个女儿,却又一次离婚!现在大女儿结婚生子,她又得带孩子。她感觉还没来得及体会人生的过程,匆匆却已老了!
左女和右女的话就感染了整个茶馆里的人,茶馆里一时乱纷纷:埋怨、叹息、苦笑……。所有人都觉得他们已到了夕阳末路,到了人生尽处,生命已无所可图。
我立在茶馆外看着左女和右女,以及这一群人,我想起很多年前,那只我俘获的蝉,被释放的那一刻,它尖叫着不是向着远天而是向着屋子里逃逸,在角落里昏天黑地惊惶失措,最后我看到那只蝉带着绝望与灰心,生无可恋一头撞向墙壁!它根本不知道,它是一头栽进了自己挖的坑里!那个坑让它的心走到绝望尽头!
我看看茶馆,那些人宁愿窝在阴暗湫隘的茶馆里,也不肯走出门,到那阳光铺满的大街,即便出门就是路,他们也不想了。他们象一棵地上的草,在他们心里的尽头枯萎!我听得见他们内心的声音:“路走完了!”他们划地为牢,将他们的肉体和魂灵以绝望的姿势囚禁在那条路上,这是人类无法抗拒的悲哀!
想起那条阳光溢满的街道往事,我只是逃脱了那条街道时光的彀网,而她们却深陷时光的泥泞,沉重而茫然向前走着,直到他们所认知的生命尽处!
曾经以为自己失掉了心跳的权利!但在那个梦里,当那个女人从我身边走过,回眸一笑的刹那,我感觉那些东西在我身体里重又复活:激情与温馨、渴望与期盼……,它们欢呼雀跃涌上那条路,向着远方奔跑脚不停歇!
无数次我做着同样的梦,人们从我眼前那条路上走过,我能清楚记得那条路,一边通向遥远的山里,那里千峦叠嶂万壑回风,那些人挑着担子,推着板车,扶老携幼,他们走得如此匆匆,因为他们担心天会黑下来,而且会有风雨,他们走了很远,我还能隐约看见他们的背影,他们越过一条接一条河流,爬过一座接一座山坡,穿过丘陵、低地、深林,一直向着前方脚不停歇。
这些人从未提及他们去往的方向是哪里?他们只是一直走着,终于我看不见他们的身影了,但他们的脚步还在我灵魂深处一路踩踏过去,留下一地足音,静谧的、匆乱的!
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他们应该走过了那座叫灯笼岭的地方,他们最终越过了那道山岭?还是他们根本就在那座山脚下消逝掉?无从知晓,因为这只是一个梦啊!
我沉浸在梦的纠葛里,无数夜晚,我就生活在梦里,在那场雨后的泥泞,我看着那向着前方的过客,他们埋头匆匆,脚不停步,一直向前走,似乎在他们脚下,山无穷已路无尽处。
我远方的朋友,有天向我讲述了她婚姻的不幸与情感遭遇。那个男人尖酸刻薄且有间歇性暴力倾向,据说那个男人整天抱着一把萨克斯,却总是曲不成腔。每天她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家,自己给自己做晚餐,洗漱后还要收拾狗窝一样的屋子。那男人坐在客厅自顾自吹满屋噪音,两人吵过许多次,每一次男人动手过后就哭着求她原谅。无数次她想过彻底了结,但一想到孩子,一想到走出这个家后自己怎么办,便熄灭了这念头。有天深夜,我突然接到她的电话,电话里她情绪激动,告诉我此刻正站在窗口,打算跳楼!我大吃一惊,电话里苦苦相劝,终于她平歇下去。电话里,我突然想起讲给她听我老屋村庄碾房那头转圈的驴,她认真听着,一言未发。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再没有她的消息。忽有一天,她给我发来短信:我离婚了!
对这个结果,我并不吃惊,相反,我为她能走出这一步而倍感欣慰!她告诉我,他们又一次发生冲突,事后男人依旧跪求原谅,而这一次,她毅然转身!走出门那一刻,她突然想明白了,之前的她一直没有勇气挣脱这扇门的桎梏,她囿于眼下的现实环境,被羁绊着脚步,她只能在这条短暂昏黑的路上象碾房那头转圈的驴,在生活阴影里拉着沉重的碾子。确切的说,她眼前的路起于视线止于那道门,她或许已看见了路尽处之外的路,但她不敢也不能越过那扇门。直到有一天,她闭上眼睛,带着视死之心,终于走过去了!她告诉我:“那一刻,我感觉自己象一片轻羽,随风飘过!”
对她来说,那扇门,就象虚无的结界,它阻隔在眼前,不过是现实的障眼法!她看穿了也看透了!穿过那层雾障,她的生活终于翻过那沉重的一页。往后的日子,她或许有时会回头看看身后:她曾踯躅的那道门,门以内的距离……,但永远不再回去了!
很多年前,我读古龙的书,那个叫楚留香的男主,最后走向那道石梯,石梯的尽头是两扇门。其一通向外面的世界,另一则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是生与死的最后抉择!但没人知道哪道门通向生,而哪一道门通向死!那位男主走向石梯的尽头,带着决绝和毅然,凭直觉伸手随意推开其中一扇门。因为,他相信,无论生或死,石梯的尽头不是终点,那尽处之外,还有一条生命延续的长路,即便只有渺茫的可能。跨过去,终是怀揣着希望与梦想!
白天过完了又怎样呢?时光还会延伸到黑暗的梦里,没有尽处。世界上的生命过完了又怎样呢?灵魂还会延伸到另一边的世界里。佛说,这一器界毁灭,那就去往另一器界,另一器界毁坏,接着往下一器界。世界本无尽处!路又如何有尽处?世事无穷已,路又如何会有尽头?
世上人莫不以为,人这一生,其实就是这样一条路:起于眼前的视线,止于生命的终点,那条路上,我们象一棵破土的植物,从幼稚长成青葱,从青葱走向衰老。
有一天,我面对眼前的小路,沿着它崎岖的脊梁向着更远处窥视,我无法确定它可能到达的地方,是一片深林?原野?无际荒漠?我回过头,身后已成故事,那是走不回去的路。而眼前脚下的路,成为我唯一的选择!我只是这条路上的行客,沿着这条我不知尽处的路,踽踽前行。
我还知道,在这条路上,所有遇见都无可回避,更重要的是,这条路上,我确信,我终会遇见千万中的唯一!这种遇见同样无可回避!所有的喜欢和不喜欢,爱不和爱,幸福和不幸福,它们都徜徉在这条路上,我随时向前走,随时遇见,随时遗落或丢掉。就象翻过的一页书,翻过就翻过了,即便你重新翻开那一页,你永远无法再回到最初翻开时的那种心绪情结。你回不去那时的你,而那一页也翻不开那时的一页!这一点,那位赫拉克利特说得很明白: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
偶尔回首,曾在这条路上,曾遇见的那个人,还坐在路边和我一起回首激动人心的往事?诉说那过去的缠绵?我仍听得见你的心跳,听得见你回望余光里的噫语,还有你身体里藏了又藏的花香与温暖。所有这些,它们跟随我越来越沉重的脚步,跟随一年又一年的山风,在这条路上走得如此孤独匆忙!
但我确信,我们就象越过眼前这道山脊的夕阳,它只是消失在我们能看见的这边,而在另一边我们法看见的地方,它仍继续着脚步。这个世界里,有一个我们永远无法抵达的边界,这条路又怎会有尽处?
有一天,我又一次沿着那条路向前走。从眼前的村河边开始,穿过村北的棠棣树下,翻过第几座山岭,最后到达冲坳尽头那座叫灯笼岭的山脚下!这里是路的尽处,这里山穷水尽。我想起那个梦:人们从我眼前那条路上走过,那里千峦叠嶂万壑流风,他们挑着担子,推着板车,扶老携幼,他们走得如此匆匆,他们走了很远,我还能隐约看见他们的背影,他们越过一条接一条河流,爬过一座接一座山坡,穿过丘陵、低地、深林……
我跟着他们的背影,一路脚不停步。我攀过石崖,穿过密林深溪,爬过山坡,最后,我发现我站在另一条路的起点。我回头看看,我突然走出了身后那条路的尽头,原来,路尽处之外,这里又有了新的起点!
我想起那位走到山穷水尽处号啕折返的阮步兵,他是终究没能悟透这路尽处的深意啊!那尽处似一道虚无结界,不过是现实的障眼法!那里只是时光中的一个断点,他怎会悟得透?又如何看得穿?只要越过荆棘,攀过石崖,穿过深溪,爬过山坡,前途又将别有洞天,水岂有穷处?路怎有尽头?
我疑心陆游早已洞悉了这个秘密,不然他何以知道山穷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呢?那位只知道怮哭的阮步兵,想想实在可悲!
而那位在山穷水尽处误入桃源深处的老陶,终又失其所在。但并不遗憾,因为他也明白了这样一个隐密:路尽处之外!他已知道,那路尽处并非尽头!
即便有一天,生命似鲁缟之末,已穷尽最后的力量,未能攀过最后的石崖、最后的荆棘和深溪,但那尽处之外,将成为生命中的最后留白!——那留白是我们已洞悉的秘密!
我终于明白,我们眼前路的终点是现实的末路,那是一张网,所有人都难逃劫数,他们在现实末路的网里象一群即将渴死的鱼。而我,……我是那条漏网之鱼!嘘,请勿声张!
二、墙隅那里的往事
早春的禾场下,迎春花在光秃的枝蔓上绽开了小朵。越过冬天的何首乌藤沿着路边的石墙攀爬,已生得拥簇油绿,那只觅食的鸡,小心从石墙边绕过,之后又象受了惊吓,扑楞着翅膀向田埂上逃走。
那个背着身子的女人,面向石墙拐角一动不动,早春的风从不远的菜畦飘来几瓣金黄菜花,风里油菜花香似一阵滉漾起伏的潮,时浓时淡,几只粉蝶从石墙那边飞来,又匆匆追逐着花香的方向离去。风撩起那个女人的发丝,还有她的碎花短外套。一只肥胖的黄蜂在她的围巾上歇着脚,它赶来看这个似乎满腹心事的女人,那女子只是不停用手指绞着衣角,黄蜂就默然飞离了。
那个女人的身子透着难过,她是为着什么事而悲伤?身后的人,比如那一天站在禾场边的我,只看清她的背影,在她背着墙隅的那一面,我从背后看见女人抖动的肩膀,伤心的情绪在女人身体里向着周遭弥漫。女人面对着墙,似乎在哭泣,又象在倾诉,是的,她站在那无人的墙隅,向着冰冷的石头说着她的伤心事。
我站在禾场口,看见的是一个女人呆呆立在墙隅,看见的是一个人,一堆僵硬冰冷的石头,他们彼此相对,那个人分明在诉说,那堆石头分明在倾听。那个诉说的人尽情倾泻着心中的情绪,那墙隅里的石头满怀同情。渐渐的,那个人立在墙隅,她变成它们中间的一块石头,又似乎那石头变成一个默默沉静的人,挎着竹蓝和那个女子相遇在路上,听着她的遭遇!
早春的阳光洒在迎春花、何首乌藤上,洒在墙隅和那个女子身上,并不温暖,但却如此安静祥和,我在想,那个女子宁愿将一腔心事面对墙隅诉说,也不肯说给某个人听,这或者并非她内心真实想法,只是这茫茫世上,人来人往,她能倾诉的,能听她诉说的人在哪里呢?所以她选择了墙隅,墙隅里那一堆冰冷的石头!那冰冷的石头,它们安静的听,它们不会虚与委蛇不会蔑视嘲讽不懂人间功利,它们质朴原始到只是一块混沌初开时大地上笨石头!它们是不厌其烦的倾听者!
墙隅是一个很另类奇怪的地理标识,生僻怪异!谁会无端想起墙角落?有谁会聊起与墙角相关的话题?甚至,能想起这个话题的人,一定是世间最怪异的人!
我总会莫名想起《聊斋志异》里的这几句: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而每次想起这几句的时候,脑海中便浮现那一对忧伤愁苦的夫妻,面隅垂首,默然神伤!
这样的情形它不止是停留在文字上的惆怅,可有谁知道,那是现实中的沉重与悲伤!无数次我看见母亲,坐在后屋檐下,身边摆着菜蓝,蓝子里几棵干瘪瓜菜,因为干旱,地里庄稼干枯过半,随之一场秋洪,已彻底摧毁了人们收获的最后希望,板柜里的玉米面已难敷至冬了,向邻家借的两升米还有两箩箕玉米面也该还了,这种年成,大家都艰难……只能把家里那头还只养了一半大的猪卖掉……。母亲还坐在屋檐下,不知何时已背过身去,面向墙隅发呆,墙隅的石脚和土坯砖,它们同样发呆的目光与女主人对视,它们或者想安慰女主人,但它们能说什么呢?黄昏的后院,人和墙相对无言。
这个世界上,有谁愿意倾听旁人那些繁琐而无趣的遭遇和伤心事呢?就连院子里的一只鸡或猫,它们忙着觅食,也厌倦了人类的叹息。屋檐下的我们知道,我们身边已找不到一个可以倾诉的忠实伙伴。能安静倾听这时光忧伤的,也大概只有墙隅了!面对墙角的刹那,感觉自己被墙角的厚重和沉稳庇护着!任凭现实在身后张牙舞爪,我们只是那只遇到危险的驼鸟,别无他法,只能将头埋进沙子里!我们如此掩耳盗铃去逃避现实的追捕!在墙角默然发呆,在墙角黯然神伤,在墙角独自落泪!人们讥笑那只将头埋进沙子的驼鸟,人们或许同样在身后嘲笑面对墙隅黯然神伤的我们吧!那些讥嘲的人怎知道,我们已被现实逼进墙角无路可去!
多少年了呀,面对墙角,成为我的一种生活习惯。多么沉重的心,转身面对墙隅时,身后仿佛卸掉了千均之重!面向墙角无路可去的人,横下一条心,但他们不是破罐破摔,他们是对现实奴役的彻底反叛!他们的灵魂投奔墙隅落草为寇,那又如何?现实强加给他们的苛捐杂税被他们抛弃在地,他们以墙隅为后盾背水一战,他们在这里做着最后殊死搏斗!
墙隅象世间善解人意的长者,坐在那把断了一条腿的椅上,端着满是油垢锈迹的水烟壶,水烟壶咕嘟响着,烟袅袅升腾,它听着一个不幸的故事,那人讲着忧伤的往事!他轻抚那个人的头发,你甚至能感受那宽厚手掌的温暖。它又象一位满怀仁慈的西方主教坐在告解室里,静静倾听信徒的告罪!那垂首的人满怀虔诚,那仁慈的主教静静倾听,那一刻天地静默,时光静止,世间归于平和!
这个世界上,那个叫墙隅的地方,有谁知道埋藏着多少伤心的故事呢?我确定,那墙角处,皆是失意伤心人!
曾短暂为人师表的我,因班上一位调皮的男生,上课时要么抽掉同学的凳子要么偷走同学的橡皮,终有一次,被我罚站在教室墙角整整二节课以面壁思过,那个学生独自站在教室后的墙角不停抹眼泪。很多年后我回村庄,在村街候车处,身边一个男子很紧张叫了一声老师。我愣怔片刻,忽想起这是当年被罚站的学生,心里未免尴尬。转眼间当年教室里的男孩已长大,或已为人夫为人父,但愿他内心早已没有那年不堪的阴影,但愿他往后同样没有生活的窘迫与烦恼。我愿他此生心地澄澈明亮生活幸福美满!
母亲时常静静坐在那只还带着泥巴的秧马上,对着墙角卷起一支烟——生活的苦闷困顿让母亲学会了抽烟解闷,烟燃起的刹那,母亲被烟呛出咳嗽,咳着眼睛突然就湿了。我知道那不是烟呛出来的眼泪,她是想起千里之外老屋里的外婆了!多少年了,母亲嘴里念叨得最多的就是老屋,老屋里的外婆,还有舅舅、舅妈、舅侄。
“我和你们姥姥睡一个房间,”母亲抽着烟,沉浸在过去时光,“靠窗的桌上是放着一只箱子的,那箱子原是你外公专用,后来你外公不知去了哪里,有人说他失踪了,有人说他在外面去世了,后来又有人说在很远的地方,遇见一个放鸭人,戴着草帽坐在河埂上,模样很象你外公,但天知道呢?几十年了,外婆疑心你外公其实早已不在人世!”外公去了哪里?我们都很好奇,母亲也不知道:“你外公一去杳无音讯,外婆根本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有一次……”母亲压低声,“晚上的时候,我和你外婆正睡着,就听见窗边那只箱子上的铜扣环发出啪哒的声响,多半是你外公的亡魂……外婆便对着箱子说你别吓着孩子了,声音便停歇!”说着,母亲便长叹一口气。
我似乎看见那个夜晚,窗口的那口古旧箱子,斑驳的漆面下,露出被蛀蚀得千疮百孔的伤疤,箱口挂着生满绿色锈迹的铜环,在夜风里轻轻震颤摇晃……,就在窗边,那孤独幽暗的角落里,立着一个头戴草帽的老人,老人从墙角转过身,那双浑浊的眼睛里落满着疲惫与愁苦!
无数次,母亲坐在后院边摘着菜嘴里边有意无意地说,有天等攒够了钱,就回老屋去看你外婆!她多想回到老屋,但是她回不去!那么远,那得多少钱,哪来的钱呢?回老屋的路,对母亲来说,无限遥远!
一年深冬,我从军营返乡休假,途中竟意外在县城车站遇见母亲,很远我看见母亲穿着厚棉衣,头上裹着那条粗布围巾,背着一个很大的包,看来母亲这次是下定决心要回老屋,去往那阔别数十载的故乡,故乡里的老屋,老屋里的外婆、舅舅、舅侄……
我是无比期待母亲这一次能成行的。但未曾想,母亲见我返乡休假,立马打消了回老屋的念头。我安慰母亲说,您还是去吧,难得终于做出这个决定!母亲说,我去了,谁给你做饭?你回去怎么办?
这一次后,母亲从此再未提起回老屋的话。最终母亲在有生之年也未能如愿回趟老屋。很多时候,母亲还坐在后院墙角抽烟叶子,不说话,神色很凄惶。母亲悄悄告诉我,她似乎听见外婆在窗外呼唤她的声音!我疑心母亲年纪大了,老眼昏花神情恍惚,母亲却语气坚定:“昨晚我听得清清楚楚,那是你外婆来了,她在外面敲着窗户,又走开去叫着我的小名!那么远,好几千里呀,她是日赶夜赶不辞劳苦,要来看这个小女儿的!”
至今想来,那墙角处,犹遗散着母亲沉重叹息!类似这叹息和愁苦,在村庄的每一处墙隅,随处可见,它象生长在荒野里的草,随意长,随意被践踏,随意枯萎死去!
被上门女婿和侄媳一家嫌弃的邻家幺叔,不也坐在他那倾了半边墙的墙角里,手里还握着黄铜水烟壶,睁大着满布血丝的眼睛,盯着脚下青石阶,默然无语吗?被脾气暴躁的男人扇过耳光的女子,冲出大门奔向村河,又被村人苦苦劝阻,最后独自在后屋的墙角面壁涰泣。我看见那个外来的烧窑匠,被村长带着片警没收了整窑石灰并驱逐出村,他背着他的锅碗瓢盆沿着村路向下走,走着走着,停在路边人家墙角下发呆许久。
墙角悲伤的人是一棵野草,他们,连同他们的悲伤无足轻重!我不知道那个早春立在石墙边的女子去向哪里——她或许嫁人了!但母亲还在山上田地为生活劳作,邻家幺叔还握着他的水烟壶扛着那把平板锹沿田埂给秧田放水,那个被男人当众扇了耳光的女人,她还日日前往溪边洗衣服,只是面色呆板木讷,被村长带着片警驱逐的烧窑匠,可不知去了哪里!
墙角的悲伤如草枯草荣,随意而卑贱。象一片树叶落下,转身被吹走,又落下,又被吹走。这种悲伤象一场人间瘟疫,甚至弥漫在整个村庄的上空。村庄里的我又怎能逃脱劫难?满脸怒气走进门的父亲,看见水缸边往锅里舀水的我不小心将水洒在地上,突然暴跳如雷,从墙角操起木棍。摘菜回来的母亲看见站在墙角眼里噙泪的我,又看看我身上的伤痕,瞬间明白,扔下蓝子冲进堂屋。
我听见母亲愤怒质问父亲的声音:“你在外受了别人的气,你也不能拿孩子来撒气吧!我们受人欺侮,过着穷困日子,孩子这么小就跟着我们受罪,你不心疼就算了,还把气撒在孩子身上,你心里不内疚?”
无数次在墙角,母亲摸着我红肿的手,突然落下泪来!我知道,母亲心疼的不止是幼小的我跟着她受苦受累,而且还要承受父亲时刻撒下的怒气。这对我们来说,她觉得实在痛心!至今想来,我并不想看见那令人沉重的一幕!
墙角是我们最后的安慰!墙角是所有愁苦悲伤人的最后安慰!那个面对墙隅的人,他身后已看不到远方的路,他将最后的希望寄托给了一面墙,那里是他的安身立命之所!就在那里,或许能看到一条出路,在那里,墙能听懂他所有的心事,抚慰他的灵魂,那一刻,所有身后的沉重他不再面对,无所谓面对,他觉得有这面墙,他还会有撑下去的希望,他不会让世间看着他的忧伤他的沮丧和狼狈!他面对着墙,墙是温暖慈祥的长者,轻轻抚慰他,仿佛在说,不要担心孩子,一切都会过去,一切都会好起来!那个人听着听着,突然就想抱着墙大哭一场,哭过,一切风轻云淡,一身轻松!转身,他该干什么还干什么!
许多年后,我也明白,这个世界,人和人,物和物,人和物,它们之间一定有一条很稳秘的灵魂通道,关于这一点,你知道的,我们时常站在墙角那里的种种痕迹,应是最后的答案!我无比确信,在那处墙隅,以及我后来我路过的每一处墙隅,墙隅里的每一块石头,它都会听懂你的心事!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有天,你走出这个世界,你化为一棵树,一抔土,你就会和一棵树对话,会和泥土低语,会向着一堆石头讲述你曾经悲伤的愁苦的故事,你一定会明白,一棵树,一抔土、一块石头,它们和那个人面对着面,灵魂触着灵魂,它们也和那个人一样,有着同样的血肉之躯。
你可以试试,站在墙角,轻轻触摸,它们的身体,其实是多么温暖!
三、身后的影子
不知由哪一天,它们彼此意识到对方的存在。他们可能是被风和头顶的阳光唤醒彼此,让他发现它存的,是那个人从头顶沉重垂下的忧伤。这种忧伤似一阵灼痛泥土的干旱,让他象一棵失水的禾子垂下头,那一刹那,他看见了它——他身体的另外存在!
那一刻,他想了许多,在他和它之间,他们谁先存在的问题,这个问题就象蛋和鸡谁先存在的这个悖论!那些自以为聪明的人,会脱口而出且言之凿凿说,一定是先有了人的存在,然后才会出现影子。他们的逻辑很简单:就象树起一根竹竿,立竿见影,然后拿掉竹竿,影子消失!——这其实无比可笑!他们只是在看见的地方看见,在看不见的地方他们又如何知晓?这些人总以自我为中心,他们习惯于自作聪明指手划脚,似乎身边事物都只是他的附庸。其实这不过是他们自欺欺人自以为是的一面之辞!
我所以这样认为,因为我有充分证据颠覆他们那种种幼稚的见解。因为有天,我无意间听到身后影子的秘密。我看它象一片轻飘飘树叶,似要被一阵风吹刮到远野,风中草屑飞扬,影子面无表情,在风中自言自语,又象说给我听:在人还未出现的时候,它就已经存在了!
关于影子这句话,我想了很久,感觉影子类似玄学家们嘴里所说的魂灵。从我所对玄学东鳞西爪的有限理解,人的身体不过是魂灵的宿主!它是为灵魂提供遮风挡雨的有限空间,一具躯壳!影子也不过是人身体的另一宿主,它漂浮在身体之外,却永远无法从身体剥离!
母亲有天坐在灶口,她讲起小时候的故事:有一家很穷,有天不知打哪来一女子,主动提出给这家人做媳妇。女人漂亮贤惠,自进家门,洗衣做饭孝敬公婆,纺绩井臼服伺男人,村人羡慕且忌妒。有人私下告诉那男人,女人极可能是鬼魅所化,因为有人发现那女人走路是没有影子的!男人私下察看,女人果真没有影子,骇极!村人怂恿男人,在身后乘其不备大声责问她怎么没影子,女人便会现出原形。男人翌日跟随女子身后,突大声责问,你怎么没有影子?前面女子停下脚步,惨然回头看着男人说,我的确没有影子,但自从嫁与你,我早已把自己当作你的影子了,跟随你吃糠咽菜风吹日晒,何曾有半点怨言?而今你听信谗言,这是我们之间劫数到了呀!言毕踣倒,地上留下一抹影子,瞬间又消失。男人悔恨无已!
我时时回头看身后的影子,无数次,我期待一回头的刹那,那美丽贤惠的女子就在身后!
影子没能化身美丽与贤惠,但却无时不在身边,这一点,却弥补了心头缺憾。
你永远摆脱不了你的影子!为什么要这么说呢?那位写下《逐贫赋》的迟暮老人,或许他为之忿懑难平的不是一生蹇涩,而是和他同样潦倒的那个影子!“尔复我随,载沉载浮。我行尔动,我静尔休。”那是他命中注定的影子,是他身体的另一寓客!它漂浮在身体之外,却永远无法从身体剥离。这是事实!有时候感觉它象一只忠实的小狗,跟随主人跋山涉水千辛万苦却无怨无悔。面对这个影子,主人内心无比复杂,是怨怼还是感激?自己也说不清!就象那位迟暮老人,他恨它,“终贫且窭,礼薄义弊,相与群聚,惆怅失志”,他感激它,寒苦孤独,唯影伴形,它是他一生的知己!
我似乎看见那个影子,形容褴褛,蓬头垢面,游走在地上、墙上、枯草堆上,在一阵风里支离破碎面目全非。他佝偻着腰,蹒跚叹息着跟随人的脚步走进那间破蔽草庐,屋内潮湿闷热,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霉味。影子暂时安静下来,看着那个人浑浊的眼珠子四下里打量一番,抬起袖口擦拭一把面颊,揩净头上的汗水,走到水缸边,拿起那只长柄勺,兜起一瓢水,仰脖艰难吞咽着。喝过水,木讷转身向着墙角,一张木板搭制的简易床,这个人佝偻着身子踽踽走过去,慢腾腾翻身躺到在床上了。那时窗外暮色降临。
这或许是最后一个夜晚。这个人心里叹一口气,他知道这一生已到了最后时刻。他瞥一眼地上的影子,听它侃侃作色:“誓将去汝,适彼首阳。孤竹二子,与我连行。”他当年确实这样挽留过:“请不贰过,闻义则服。长与汝居,终无厌极。”但在这个夜晚,他已无须挽留,它亦不必请辞,看着这个容颜苍老的人,看着这个须臾不离的人,影子忽然就有些悲伤,它与他相聚有时,却将相别无期。
可以这样说,这被所有人忽视的微不足道的影子,于我却从未小覤它的存在!它出现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和场景,风霜雨雪,沙土尘埃,酒宴歌舞,白屋草庐,嘻笑怒骂,悲苦伤愁,哪里会见不到它?它象孤独流浪的人,混迹于众生里,随众生忙碌奔波。它是地上的云朵,漂泊在世上的每一个角落。
我注意到它在对岸的河弯那里,象一棵风中刮来的草屑,抖落在堤埂上;我看到它在那边屋檐下跌一跤,又爬起来;它在禾场的石磙旁象一只折翼的鸟雀,匍匐在地上;它带着惶急的神情匆匆奔向后院——那里充满黑暗,一盏灯熄灭了!它在那个秋天的树下静默着看远方,一滴泪水落在它身上,后来,一滴、一滴、一滴……,它被泪水浸染,变成忧郁的颜色,风起了,影子凌乱而凄惶……
我还看见这样的场景——
窗灯亮起,窗纸上便有一幅剪影,低垂着头,饱满的嘴唇鲜亮的眸子,圆润的脖颈下,微开的胸口似正散发着滚烫的温度,它无比生动映在窗纸上。它在等候什么?另一个影子!正轻悄悄走上台阶,穿过半掩的大门……两个影子映在窗纸上,两个影子重叠在窗纸上,两个影子象西斜的月光,最后隐进云霾和夜色里……
后来有一天,我看见那曾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它们一个向东,一个朝西,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自离开。那扇窗口从此空寂!世间的所有都将落幕,这是万物的终结!不必伤感,也不值得伤感!我难过的是那影子,重又回归孤独。它陪伴着人,但人又怎会想起它的存在?
人为何总是忽略了影子的存在?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这并不是寂寞呀,因为还有不曾离弃的影子作伴,不是吗?当你终于懂得顾影自怜时,你大概也意识到影子的存了。伫立望故乡,顾影凄自怜。回不去的过去,回不去的村庄,这种惆怅,影子和你是一样的!
没有谁是永恒的朋友与伙伴,但影子是!它陪伴人一生一世,直到有一天人消逝,它也消逝。许多时候,我疑心,那个影子是随那个人一起去了另一个世界,因为它和他形影不离。它彻彻底底消失在这个世界上了,干干净净不留半点痕迹,甚至在我们内心深处,也似乎被擦洗得如此干净。
其实,在无意间,我听到了人和影子他们之间的短暂对白。人和影他们是这场对白的主角,在他们的身边,可能有风、阳光还有大概如我这些因素的存在,姑且算他们的听众。
影子:你看我的时候,我是巅踣在地上的形象,所以,我一直是你的影子!但你可能没想到,其实我看你的时候,你也只是映衬在空间里的痕迹,我看到的你,也只是我的影子,我们其实不过是彼此的影子!
人:你这样一直跟着潦倒困窘的我,形销骨立形容狼狈孤独落寞,直不起腰抬不起头,甚至跟随我在这世间唯唯喏喏委身尘埃违心悖德,以至消磨意志丢失尊严,这又何苦?
对白只有一来一往这么两句,他们自说自话,谁也没有接对方的话茬。那一次,我看见影子陪着他摔了一跤,他爬起来,影子还在地上。影和人同时挥袖擦干汗水泪水,唯独人笑的时候,影子是静默的。
我在考虑影子的话,影与人,谁是谁的影子呢?在人的眼里,影是人的影子,在影的眼里,人是影的影子!影与人,谁追随谁的脚步?在人的眼里,如影随形,在影的眼里,形影相随。影与人相互存在着!
人与影,谁也不是谁的附庸,他们只是这个世上的相互陪伴者,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比影更忠贞不渝的呢?无论你去往哪里,翻山越岭荆棘坎坷,影子不离不弃!无论你落魄潦倒四海漂泊,影子不离不弃!无论你遭遇怎样逆境,刀山火海,影义无反顾。
那当年曾说永远爱你的人,早已消失在你深情的臂弯。那曾海誓山盟愿与你同生共死的人,她或者他正陪伴着那个他或她走在远方的街道上。就连你以为最无法分离的亲人,他们也一个接一个消失在这个时光里。风有时来有时去,太阳升起又落下,雨骤雨歇,花开花谢……,它们都消失了。
你孤身一人的时候,你歇在路边那棵乌桕树下的时候,你沮丧伫立墙隅大口抽烟的时候,你在黄昏屋檐下独坐看远方的时候,偶尔倾斜一下目光,你注意到你的影子,它似柴房外那只半闭着眼的老猫,安静蜷缩在脚边。有时你感觉,身后的影子,真象老屋里的那一阵鸡,或那只灰灰狗。哦对,那猫、那鸡和灰灰狗呢?其实早已不在了。你后来想明白,它们并非不在,只是化作了你身后的影子,就象那没有影子的女人,她只是化作那个男人的影子!
影子或是爱你入骨的情人,追逐着你的所有行踪,它是那个满心装着你的小女人,悄悄尾随你走出那道门,走过村巷,走过你所走进的每一处地方。它跟在你身后,蹑着你的脚步,荆棘坎坷,也没有一声怨叹。
我莫名想起一位朋友对我述说的缘分定律:男女双方,不论发生怎样矛盾,但最终吵不散打不离,这才算命中真正有缘人。我很怀疑朋友这番言论,朋友肯定说,现实生活中极为应验!但有一点我肯定,在她和他之间,他们不过是彼此相依的影子!
这样说来,人和影他们是为缘分走在一起的!这世上永不离弃的只有影子,你可忽略他的存在,但你永远也赶不走它的身影。
那写下《逐贫赋》的迟暮老人,他不知道,他身边还有影子,影子一直陪伴着他,陪他孤独,陪他贫困,陪他走过人生风尘,没有怨言。
我脑海里总浮现这样的情形:那躺在破床上的人,此刻已无声无息,头发蓬乱,胡子干枯花白。他的影子,象一件打满补丁的衣裳,委顿在地上,凄惶悲凉,影子突然看到那人刻满沧桑的面颊上,竟似有卸下万均之重的轻松。承受人生太多苦难、忧伤、坎坷的沉重,终在这一天,这分别之时,从这沉重身子里剥离出来,万事皆空!感觉如大病初愈,病去抽丝,一身轻松,那人漂浮在空气中,下面还是他的影子!
地上的影子,凝视着那轻飘虚幻的人,它想起陪伴着这人走过的一生,无比感慨。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事终有尽头,此一别不知何年,不知几世几劫!他们象那曾映在窗纸上的影子,一个向东,一个朝西,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各自离开。
在从此不知何处的天涯,他们不再成为对方的影子,在那无限远隔的渺茫,他们却成了彼此的乡愁——那永远回不去的地方!
从来的地方来,往去的地方去。影伴人的脚步,一年年,一天天,一步步,来的地方是越走越远的故乡,去的地方却不知何方,他们向着各自己的方向,走着走着,人的头上就有了雪白,影子头上也白了。那雪白就是乡愁吧?当乡愁染白了头顶,那去的地方就近了,就越来越近了,而那来的地方就远了,就越来越远了!他们似两个走进大雪深处的人,走着白着,走着淹没着,终于看不见来的地方,终于走向了不知何方,过去现在两茫茫……
寒夜里有影子,酷热里有影子,那棵树下有你的影子,寂静处有影子,喧嚣处有影子,兴奋处有影子,忧伤处有影子,笑的时候,影子一起笑,哭的时候影子一起哭,你在影子在,你睡着了,影子独守在冷月窗口,你醒来,影子随你坎坷颠簸,你去,影子随你去,你来影子随你来。有一天,你不在了,你消失了,影子便不在了。我听得见它在虚空中长长舒出一口气,那一路风尘坎坷,那一路惆怅苦涩,终弃如敝履,永不复来。
人世经年,看惯了生死,也看淡了生死!就象我那个小村庄,村庄里的人,一个一个,他们象山上的树一棵一棵被伐倒,他们倒下,他们的影子也倒下,他们消逝于尘埃,他们的影子也消逝于尘埃。
有一天,那应该在一个春天的午后?还是一个雨天的清晨?你和你的影子在屋檐下,突然,你看见一个让你无比惊讶的情形,你的影子正慢慢移动,慢慢和你拉开距离,象从你身体里剥离出来的魂魄,你看得见,它带着无限沉重和疲惫过后的虚弱,许久,它开始自在呼吸。
多少年了?影子说,象在问你,象在自问,多少年了,我一直承受你的沉重一直忧伤着你的忧伤一直惆怅着你的惆怅一直……
你看见你的影子,不,你看见影子,它轻轻拿起那件外套,轻轻披在身上,转身从门角摘下那顶草帽戴在头上。
你要去哪里?
影子看着你,良久,它说,主人,我该走了!你,也该走了!
那一刻,你忽然感觉到身上某个部位的疼痛,那疼痛正逐渐漫布你的肉体和灵魂,你想起这个世界上的人有这样一句话,失去的总是最好的!是的,你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空虚,你失掉了什么,它没有份量,但他却象撕裂的肢体,让你痛苦。
你呆呆倚着墙角,目送影子最后一程。你想起那个人,手挥五弦,目送归鸿。归鸿或者有归来之时,而影子,却永远不再,这点,你心里无比清晰。
影子转过身,越走越远,它走过窗口,它向着窗内看一眼,那个人还坐在窗前那张旧书桌前,眼睛痴痴看着外面。它走过檐角,它抬头看看那只多少年前,陪着主人挂上去的风铃,叮叮响!它走过禾场,走过那石磙子,走过乌桕树底。象一缕风消散。
有一天,我独自向前走着,我听见身后的脚步,回头我看见那个女子,就在我身后,正开出灿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