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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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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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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未央

1、风千回百转,漫无目的恣肆流淌,在草尖树顶峭厉嘶啸,象幽谷深处的秋潮,沿沟壑肆意堆叠,涨满所有树林的缝隙。草木似泥上的水藻,在流动的风里,枝蔓滉瀁。叶子一阵接一阵在风中旋转落下,杂沓堵塞在树林的缝隙里。

那个人腰间束着一截葛藤,葛藤里插着一把豁口的斧子,右手握着锯,左手不停拔开挡在面前的枝蔓和刺藤,踩着脚下那根细长的小道弯弯曲曲深深浅浅,风似一蓬绵软的尾巴撵着他的衣襟,人往哪风往哪,他拐弯风也拐弯,脚在树棵子里起伏,风也在树棵子里起伏,他逃不掉一阵风,风穿透他的胸膛,纠缠着他的心跳。那个人随头顶落下的一片树叶,在风里飘摇。

衣袖灌满着山风,胸口和脊背也饱含着风,他象一只行走在山路上的口袋,快意而饱满,又象这一阵风里归家的醉客,踉跄着在树林的缝隙里东奔西突寻找出路。林暗草惊,山风徐疾,整片山林象巨大的水藻,他被缠绕在水藻的茎蔓上,艰难突围,象水底缺氧的鱼,急着要浮出水面,浮向有光亮的地方。

山林开始摇憾,风掠过树林的潮声从四面八方涌向耳膜,有一刻,他甚至心情惶恐,那漫过山脊的风声,几乎要将他淹没,而他是深林里的亡命之徒,无处可逃!

漫天的落叶裹满那个人,他微闭眼努力想要躲避头顶的落叶,但是徒劳。一片斑驳的柿叶落在头顶,伸手抹下来,又几片橡子树叶坠在脖子里,伸手捋掉,一片接一片冬青叶飘在他耳丫子里……,他甚至就懒得理会了,任树叶一阵跟一阵从头顶落下,只顾埋头向前,他要尽快走出树林,那里是村庄北面的垭口,那里是有光亮的地方!

树影稀疏起来,小径到这里,象绳子的末端,失了紧致,变得松散开阔,那个人头上脖子上耳丫子上顶着树叶子,似钻出青苔深处落荒而逃的鱼,又象一片沉压在河床淤泥深处的水藻,终于浮出这片森林。

他抬起头,眼前豁然开朗,他禁不住大口呼吸着,他感觉他呼吸的不是空气,而是白色的亮光,突兀的亮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睛,他用手遮在眉眶上眯缝着眼睛四下打量,他那时站在那处栎树坡子上,是这片树林的尾巴。脚底风化裸露的岩石,干硬冷漠,雨水侵蚀的沟壑将这片坡地撕扯得七零八落。

走下那道栎树坡子,一直走到坡底的土埂子上,那个人两脚陷在齐膝的篙草里,眼神呆呆的看着垭子,垭子里那片长满苞谷的坡地。

他能看见风声,似流经密林深处的河,在明亮的天色里细白清澈,泛着丝帛一样细腻的縠纹,淌过那片苞谷地,密集的沙沙声混合在亮白的空气里,苞谷地弥漫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那个穿水红衬衫的女人,红色头绳将头发挽成一个髻,堕在后脑勺。胳膊弯挎着篮子沿着苞谷地的沟畔,从浓密的叶隙里穿过。掰两只苞谷,或者摘几根豆角,随手扔进篮子,随手抖开苞谷叶,呆呆看一眼歇在豆角上的黑蝶,又侧着身子在浓密的枝叶里拥挤着穿行。

黄牛在地头啃着青草,不停摇晃脑袋驱赶牛虻,脖梗上的铃子被剧烈摇晃着,在一阵接一阵的风里发出一阵接一阵的叮当。

苞谷地里的女人不象掰苞谷的,也不象摘豆角的,也不象放牛的,她只是想起这垭子里的一块地,一块地里的苞谷,她便来看一看,在那阵风里,侧着身子从密密匝匝的苞谷地里穿过。在她正当年的那些时光里,她来这片苞谷地,只是习惯了这处固定的场景:牛在地边啃青草,人追随那一阵风穿过苞谷地,随手扭下一只苞谷,几根豆角,风似密林深处的河,细白清澈,泛着丝帛一样细腻的縠纹,淌过苞谷地,风中的落叶,歇在叶梢的黑蝶,吃草的牛,还有那陷在齐膝深篙草深处的人,静悄悄!

那个人呢?立在地边埂子上!他什么也没想,他和那个女人也没有说一句话,他只是想要从那片林棵子里钻出来,在这处村庄垭口豁亮的天底下,静静地身子陷在齐膝深的篙草里,呼吸着那种混合着苞谷叶香甜味道的亮白光,然后看一看这块地,地里的苞谷,苞谷林里的女人,埋头啃青草的牛……。他和苞谷地,苞谷地里那穿水红衬衫的女人还有吃草的牛有什么关联呢?只是在他正当年的那些时光里,他习惯了这处固定的场景:摇撼的山林,漫天落叶,密林深处流淌的风,风化裸露的砂石坡,坡底垭口里的苞谷地,地里的女人,地边的牛……

只为着习惯性看一眼,看一看他就走,返身又钻进林棵子里,还顺着原来的路,在一阵接一阵的风里,在漫天落叶里,在缝子般的小径上拥挤着走。

在他身后,地里的苞谷正在成熟,苞谷林里的女人也在成熟,地埂上的青草在长高,那头吃草的牛,正长成茁壮的模样。

他走在树林子里,四面风声落叶,他感觉心在风里倏忽饱胀起来,他整个身子浮在风里,浮在林子的树梢,很满足!他听见远处村巷的鸡叫,鼻息里飘来炊烟的味道。

 

2、我时常做着同样的梦,梦里走过后山坡,沿着陡峭的石崖向上攀援,穿过石崖上那片青草地,那里是一片很大的草甸子。那时,风从低处的谷底向着上方的岭冈子吹来,还带着些许潮湿的感味道——那是从谷底溪涧掠过的风。我坐在草地上,享受着风的清凉。天空中流云似一阵奔跑的兽,它们被主人驱策着狼奔豕突,贴着山顶那棵巨大枫树的梢头,争先恐后奔涌而去。

我面向山脚,隔着一座山的高度,打量那条村巷,是谁随心所欲涂抹的笨拙水彩?粗疏的线条,零乱的色调,狭小简陋却也带了几分古拙。

指尖大小的青瓦土屋前,偶尔晃动几个黑影,那是一个人或是一只猫或是几只鸡,在村巷里四下散漫的走着。那是一幅动态的画布,鸡本来在草垛下的,突然飞上屋脊,猫在柴堆上闭着眼,突然惊走,一溜烟逃向屋后的竹林。

戴着草帽的何家婶,凭她挥舞胳膊的姿势很容易被辩认出来。枯瘦的身杆立在禾场口,象极了一截戳在地埂子上的稻草人,怒气冲冲支楞着胳膊吓唬着禾场里的鸡鸭,还有企图落在草垛上的鸟儿们。

麻四婶也戴着草帽,同样细瘦的身杆走下河坎子,人走着,歪斜在地上的细瘦身影也跟着向前走。麻四婶将溪墙下啃桑树叶的老山羊喝上岸坡,预备赶去更远的山里放牧,老羊在前面走,麻四婶在后面走,那只才出生不久的小羊羔子,懵懵懂懂跟随在麻四婶后面,突然就紧紧衔住麻四婶衣襟,咩咩叫。它分不清麻四婶和老山羊哪一个是它的爷娘老子了!河埠头洗衣服的女人们看着万分滑稽的羊和人,哄笑起来!

春生家的哑女右手提着棒槌,左手挽着浣衣的竹蓝,瘸着一条腿,从堤埂走上地边的路埂,又从路埂拐过核桃树下的石阶看不见了。

那个光头的老叟,佝偻着身子,整个上半截前倾着,有时刻要踣倒在地的危险。他嘴里吸着水烟壶,象悬在唇上的一堆笨拙髭须。被烟呛出剧烈的咳嗽!一路走着,一路身子剧烈抖索着。

那个永远提着裤腰带,肩上扛着鱼杆,鱼杆上悬着鱼篓的男子,嘴丫子还戳着半截烟卷,不断升腾的烟雾将眼睛熏得眯缝着。

两个人负手立在斜坡上,侧歪着头,在激烈争论着什么。他们一会沿着坡向上走几步,跟着又向下,斜坡象一面跷跷板,将他们的情绪带向两端。

一个人坐在禾场里,脚踏在马叉上在锯柴,手里拉着锯子,象一只木偶,往复运动着。

半湿的泥土路边上,那个蓬头垢面的孩子,手里握着一根小木棍,专注盯着那个无比热闹的蚁穴。

一颗蓬松的头从半掩的门里探出来,她好奇的看看屋外跟着又缩回去,人不见了,那扇门依旧半掩着。

有人去檐下扒拉一抱松针叶,回过身,将一只专心觅食的鸡惊得跳起,仓惶飞向远处的草垛,一路发出惊天动地刺耳的尖叫。

在那处山巅草甸子,那时,我感觉云从我的脚下浮过,它们从四面树林间漾起,充盈在坡地上每一棵青草缝隙里,流过我的指缝、耳丫和每一根头发,似雨后涨腻丰满的溪子,饱含在视线深处的每一缕光阴里。

云在脚下,村庄在云下,我坐在高高的山巅草甸子上,看着云下那个世界里的故事。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如此清晰,又如此模糊;如此贴近,又如此遥远。象一个缥缈的梦,却似乎触手可及!

我想起来了,他们就在昨天,就在我身后,就在刚才还未曾落山的夕阳底下,在村巷恰恰才消逝的炊烟里,他们和我隔着一个转身的距离,只这一个转身的距离,他们永远在身后了!我有时会回头,凝视曾真实存在的他们,就象看一个传说中的故事。我能感受到,他们正向着我们身后沉没,他们——所有的人或事物——如没入水中的一根稻草,从现实沦入虚幻。

那个梦中,那浮云之下的村庄,或许早已腐朽没落。很长一段时间,我分明感觉我曾历经生活过的那个村庄,不知何时,它消逝在这个时空里,不复存在了。有很多次,我还走在如我梦中那样一个村庄的湾子里和村路上,那条村巷也有许多人,男的女人老的少的,他们也在河埠头浣衣,也会站在那道斜坡上,但那些人却如此陌生,我不认识他们,我们彼此用讶异的目光对视,又匆匆避开,我突然无比惊惶,我以为是我熟悉的那个村庄,却走在一个无比陌生的地方!

那些依旧驳杂纵横的阡陌,还游走着一只狗、一只猫或一只鸡,它们同样奇怪而陌生,我用陌生的目光看它们,显得那样生涩!

那条泥土村路变成了一条水泥路,那泥土那山石那路边在拐弯处的蚁巢,这些,它们消逝在哪里了?

我走在一部现实的荒诞剧中,似乎就在一个恍忽间,何家婶、麻四婶、春生的哑女、光头老叟、草垛上的鸡还有那蹲在路边玩蚁穴的孩子,他们凭空消失了。

 

3、我记得的,那个夜晚风很大,漫天稠密的星子似有摇摇欲坠的危险,微弱的星光在幽暗的风里飘忽。

风似乎从天际角落散乱的云隙吹来,它在半空里恣肆流走,象一条悬在黑天深处的河,流过村庄,人们的头顶,屋顶,山峦和树梢。整个村庄淹没在黑暗深处,夜风深处的人感觉到心悸的窒息和压抑。他们站在屋檐下大口呼吸,象水底缺氧的鱼。

风又似乎从冲坳深处的山野里吹刮出来,在村北山垭口的树林,它无法阻挡风的气势,墨黑深处剑戟森森金铁皆鸣,树林在一次又一次汹涌摧折下,最终溃堤。我看见那一阵幽暗的风,犹出匣的虎兕,啸叫着从村巷深处践踏而过。黑暗里避不及的人们,他们捂着嘴唇和眼睛,侧开着身子或背过身去,努力要躲过这一阵肆虐的风。

风或者就是从屋脊后竹园渗漏出来的幽凉,或者它盘踞在禾场边那棵巨大核桃树浓密的树隙,象一个躲猫猫的孩子,终于沉不住溜下了树梢,黑暗里东碰西撞寻找回家的方向。它向着大门方向奔走,在檐阶下打着卷,檐柱上旧年的春联、门板上斑驳的年画,发出尖厉的唿哨。

耳际里风声平静了许多,它滑过耳丫子的感觉变得柔软。但还是那么散漫,向着每一个方向游走。它们象出圈的牛羊,在外面宽场子里自在撒欢儿,沿着幽黑的天空吃草。

要下雨了,你看,天上的星如此稠密。有人在黑暗里担心的说。

应该不会吧!晚上还出了霞的!听得出来这是左邻陈老叟的声音,他终于没有捧着那把黄铜水烟壶,黑暗里看不见一闪一闪的烟火色。

父亲从隔壁禾场里走过来,指缝里的烟头闪烁着暗淡的火光。火光忽而亮堂起来,照见父亲模糊的面孔,他侧歪着头仰向北山天际,幽暗天底,那里什么也看不见。

右邻郭木匠站在他的禾场头,手指缝里夹着半截烟卷,也侧歪着头仰向北天际。不会变天的吧?他喃喃自语。

更远处的几户人家,许多人影跑出来,最后立在禾场边,他们都在看天,都向着北天际,似乎那里是头顶这片天空的晴雨表。

后来,风又大起来了,禾场边那棵巨大核桃树被剧烈摇撼,发出沉闷的呼啸。

幽暗里,不知在湾子的哪一边,不知在哪一家门檐下,有女人的声音:吃夜饭了!跟着又不知在湾的哪一边哪一家门檐下,也有女人的呼唤:吃夜饭了!于是,这一片湾子,各家门檐下招呼吃饭的声音,这里那里就响起!

浑浊的夜色刹那活泛起来,骚动的人影象幽暗里萌生的精灵,开始现出原形。禾场里于是人影幢幢脚步杂沓,人们向着各家大门,争先恐后,象一只接一只回笼的鸡鸭。

人声响起,墙角草丛里的虫鸣也响起,它们毫不示弱,在那一阵匆匆奔回大门内的人影身后,钟磬饶钹一时齐鸣,潮也似追赶着人的脚踵。

那一刻,湾子里所有大门里次第亮起灯火。灯光从半掩着的大门内照向禾场,铺满黑夜的角落,灯在风里摇晃,灯光也在风里摇晃,忽左忽右,忽暗忽明,在散漫的风里起伏迭宕。它们最后连成一片,将各家禾场的边界痕迹抹去,整个湾子灯火通明。

我家的煤油灯搁在桌角,很暗淡。左邻那盏七星灯高悬在大门内客厅方桌的上方,火苗在人们头顶哔剥燃烧,浓烟翻滚,似游动的索子,它们绕过屋梁上的檩子,向着瓦缝子散开。灯下围桌而坐的人们,他们似一群啸聚山寨的草莽,碗筷叮当,嘈杂而热闹。

外面灯影里,风又起,看得见地上的草屑被卷起又落下,树叶子被风驱赶着,跌跌撞撞从灯影里消失在另一边的黑暗。吃过饭的人们从每一扇大门里走出来,他们慢腾腾走下檐阶,悠闲迈着步子在禾场里漫无目的。灯光将他们的影子放到很大一片,影子从这家禾场覆向那家禾场,从那家禾场歪斜向这家禾场,禾场上的影子很杂乱,却也热闹。

禾场里的人很热闹,地上的影子很热闹,人们依旧走到禾场边,侧歪着头看北天际。地上的影子,它们倾倒在禾场边的沟坎里,似乎也侧歪着头,也看北天际。人的嘴里自言自语,不得变天吧?地上的影子也自言自语,不得变天吧?这样一看,人并没有自言自语,他其实就在和地上的影子对话。

人说着话,影子说着话,人和人说话,人又和影子说话,整个湾子,在整个夜色里都沸腾起来了……

这是什么时候的故事了?四面沉寂,那屋子里的灯火呢?那围桌而坐的热闹人群呢?那禾场里侧歪着头看北天际的人呢?那说话的人,说话的影子,那灯火里的人和影子,那人和影子被照见的灯火,都去了哪里?

我在禾场里抬眼望去,远野幽深!我也象那当年的人,侧歪着头,向着北天际的云霾。

天边闪过一道灼亮,一颗流星拖曵着尾巴,象一线烟火划过,坠入更远处的深野。夜空被烧灼出的伤痕,无声闭合

幽暗的村庄再次亮起,而这一次,我分明看见这燃烧星子划过天际的方向,它是落在北山垭子那片苞谷地里了,在亮起的刹那,我还看见地里的女人,地边的牛,还有那立在地埂上的男人……

之后,村庄很快陷入黑暗。

 

4、黎明前的最后一刻,天是浑浊的,村庄似乎也是浑浊的,村庄的屋顶下,那些沉睡的人,他们漂浮枕边的梦象也是浑沌的——那些梦似是而非,象一团模糊不清,蒙蔽着他们的眼睛。鸡啼声象一把钝刀子,嘶哑着想要撕裂这厚重笨拙的幽暗。

鸡啼过后,村庄短暂陷入沉寂。也许又做了一个梦,那个梦支离破碎,但一声接一声的鸡啼,让那个梦中惆怅的人渐渐清晰明了起来。鸡啼声终于在夜色里豁开一道裂隙,浑浊里透过一线稀薄的光。

天明了,我听见整个湾子,不,整个村子响起的窸窣声,门轴此起彼伏响彻在村巷的上空,女人们头发蓬松慵懒从大门探出头,出笼的鸡鸭在禾场上追逐奔逃。那头母牛睡眼惺忪,从牛屋晃悠悠出来,不停摇晃头角,脖颈上铃子叮当,抖落身上的草屑,以及最后一丝幽暗。猪在圈子里尖叫,夹杂着女主人的呵斥。男人们从溪边走上来,肩头担子颤悠,身后一线水痕。厨房里树枝折断的噼啪,火柴“嗤”的尖啸,瓦顶子上瞬间腾起浓烟,被风摇晃着,推搡着,最后揉成一团,往屋后竹园飘逝了。屋内同样浓烟滚滚,呛出泪的女人奔出来,呛出尖叫的孩子奔出来,站在院子里大声咳嗽,两个人从后门进来,好奇的看着,那只脑门子上三只眼的花狗也进来,也好奇的看着,那只柴垛上的猫,同样好奇,就连大门外赶着牛经过的左老叟,也大声对着后院子说,好烟好烟!院子里的女人就大声回敬,好烟您老就抽吧!

这个清晨有多么热闹,他们都是那些熟悉的影子:一阵鸡鸭、一只猫、一只狗一头牛,挑水的男人,院子里被烟呛出咳嗽的大人孩子,那个叫着好烟好烟调侃的老头……

阳光来了,风就来了,它们是一对玩伴。禾场里尘屑悠悠卷起、落下。

大人们歇在门前那棵巨大对节树下的青石磨盘上,他们抽着烟,说着地里的绿豆黄豆或是苞谷,或者山上哪里放倒一棵树,或者下头湾子里的水根,那是一个酒肉之徒,昨晚竟然一杯接一杯,却没有醉倒,唉,真是一堆狗肉朋友们。

孩子们也在树下,他们忙着大人们并不懂的游戏,打苍蝇、翻花板,向远处的花眼狗扔石子,开心了就唱就跳,他们约好了去山上寻野葡萄和八月炸,之后又约好去下湾陈家竹园里网蜻蜓,他们的计划很多,或许他们都会去实现,或许转眼他们全忘了。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一个孩子尖叫起来,看,旋涡风!一个大人也转过头,嘴里淡淡说,哦,旋涡风。树下所有人的眼睛看向禾场,大家都说,哦,好大的旋涡风!

旋风象一只嗤溜旋转的陀螺,带着顽皮戏谑,后面被生气的人追赶着,从禾场这边逃向那边,又从那边奔回这边,在场心忙乱兜圈子,眼见着似要被抓住了,那股旋风慌乱跌下禾场,踮着脚尖儿,飞檐走壁,从那一片苞谷叶尖儿上飞掠逃走。

树下的人们眼睛一刻不曾离开这旋风的身影,眼睁睁看它顺着禾尖消失在视线深处。

后来人们就忘了这阵旋风,大人们抽着烟,接着聊黄豆绿豆或是一棵树或是醉酒的狗肉朋友。孩子们还忙着打苍蝇翻花板朝花眼狗扔石子。风掠过他们的脑门子,他们听得见禾场下拥挤的苞谷被风推搡着,那一阵沙沙声似女子轻柔的裙摆。他们的鼻息深处,弥散着幽香。

阳光消失,天暗下来了。人们听见谁家大门发出的吱呀,一个老太婆不满的声音,天都黑了,还不回屋!

树下的大人孩子惊醒了!果然天都黑了。人们走在村巷里,很热闹,又很安静。他们静静的在巷子里走着,风不时掠起他们的衣襟,他们就那么走着……

这些都只存于我的想象里!象一个梦,又仿佛一切就在昨天。我看看村巷,心头充满着困惑,那里,对,那青石巷道上,是不是真的走过那一阵大人和孩子,禾场边是不是真的有一棵巨大对节树,树下是青石磨盘呢?

而旋风呢?不确定它何时会来,从哪个角落里来,它不是从山谷来的,象天下忽然掉落,又象是地上出其不意生长出来!突然就出现在眼前禾场,它们还是那样,从禾场这边逃向那边,又从那边奔回这边,绕过禾场边的对节树和楮树,象一只翻滚的陀螺!最后跌下禾场,从那一溜儿苞谷叶尖儿上掠走……

 

5、我一直记得的。红头绳扎着羊角辫,粉颈桃腮唇红齿白面容丰盈的女人,穿着蓝底碎花襦,从阳光里跑过来,额角沁出微微汗,女人满脸兴奋。我当然知道,她是从那开满映山红的山上下来的,那时,春天般的女人走在春天盛开的映山红里,手里捧着映山红和老虎花,鬓边还残留着落叶花瓣。花瓣鲜艳,女人稚嫩!

后来我见过她,大约是几年后,我从村街走过,那里一家新开的理发铺子,铺子里那个女子头发换做短碎发,红色衬衫配黑裙,动作娴熟替客人盥洗剪发,最后又给客人打上香膏修面剃须。等客人走了,女人收拾过屋子,回头冲我笑笑。我们彼此说,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不见,多少年前,那个稚嫩的女子,那个青涩的男孩,偶遇在那年漫山的映山红里。再遇见时,女人早已褪尽青涩,而男人已成异乡漂泊之客。彼此睽违了时光的一整个季节。

再后来,又是多少年后?我记不确切了,我走过村街,再不见当初那家理发铺,店门用很粗的链子锁紧,很小的一扇窗被封上铁栅。她不知去了哪里!听说她嫁人去了外地。我想,这条村街再不会有她的影子了,而她也不会再来这条村街。她和这条村街和这条村街上的人缘分已尽。

有天,我回小村,路过村街时,就在当年理发铺子的地儿,那里开了一家小小蔬菜店子,一个女人容颜苍老眼神呆滞倚窗而坐,面前的案板上一堆葱一堆白菜一块嫩豆腐一块老豆腐。当她从橱窗转过眼眸的一刻,我突然从那惆怅的笑里发现了熟悉的痕迹,时光匆匆,倏忽间,那个女人老了!

时光的舞台,你方唱罢我登场。我们是彼此的看客,不小心打个盹儿,等到再次睁开眼睛,似乎就在弹指一挥间,生命中所有道具倏忽已被置换。仿佛影像拷贝,早已按脚本剧情的需要,预设好生命的轨迹与状态。就象这个女人的故事,从理发铺到到蔬菜店,从青葱到衰老。我想明白了,理发铺或蔬菜店、青葱或衰老,它们其实只是生命中的一种表演道具!

我无法理解时光是走远了还是衰老了?生命果真老去抑或只是我的错觉?就象村北山垭口那片苞谷地里的女人,过去多少年了,我一直以为,那个女人还在那片苞谷地,还在正当年的时光!其实,她早已不在那片风中摇曳的苞谷林里了,因为她去了另一个地方!熟人是这样讲述关于她的故事的——故事发生的时候,我打了个盹儿——她其实得了不治之症,那天,她坐在床上,头上戴着自己织的线帽子,因为化疗,她失掉了满头秀发,但那天,她依偎在母亲怀里,脸上带着笑,对母亲说,她走的时候想穿一套新衣服,哦对了,她又想起什么,很郑重的叮嘱母亲,将她安放在屋后那块苞谷地里,还有……还有什么呢?后来,她安静沉睡在母亲怀抱。

听完这个故事的我并不觉得悲伤,因为我知道,那正当年时光深处,苞谷地里的女人,那已去往另一个地方的女人,这些只是时间剧本的情节和道具,当那道帷幕闭上,台下的看客从虚幻回到现实,那所有一切,不过只是一种错觉!

想起一个人,或是想起一个地方,比如村北垭口苞谷地,比如理发铺子或蔬菜店,不如说是想起过去的某个情节里的时间节点!想起一个曾去过的地方,想起那衣袖上曾经的芳香,那不过只是虚幻与错觉!让你无法悲伤!

很多时候,我无法理解时间,就象村庄的风,它吹绿了深野,最后又无情抹去!时间就是这样,时间造就这世间一切事物,最终又无情消磨掉世间万物!世间,所有事物的生命最终葬送在时间里。那无可窥见的主宰之手,任意挥洒,随时覆灭,若浮生一梦!

就象一个走着的人,走着走着,突然发现,身边那些熟悉的身影,象秋天的枝头,渐渐稀疏,渐渐凋零。不知何时,身边是陌生的面孔,不知道他们是谁,来自哪里去往何方。置身于陌生人丛里,似浪迹天涯的孤客,寂寞苍凉!

佛说,这世间不过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我默念佛的话,突然在那一刻心生欢喜!是呀,既是虚幻,何来真假?何来过往?何来有无?我用相信的心,相信所有正当年时光深处的存在,仍一如当年!

就如曾经过的事物!但我感觉到它仍然存在着,它极可能在附近的山坳子里,或是北山那片终年阴翳密林深处,因为时代变了,它也老了,它以为被时光遗弃,所以离群索居,象一个终日无语的独居老人!有时突然就象来了精神头,我能感受到它,就坐在门檐下,端着水烟袋,咧着没有门牙的嘴,看着河埂上嬉闹的孩子们好笑。

鼻息深处当然还有那女子身上的味道了,她习惯握那把红笺小字的折扇,宽松的绸裤在村巷的风里飘起,珍珠粉的香从女人微开的胸口弥散……。有时我能从一阵风里,听见她窸窣的脚步,有时我就闻见了很久远那个烈日的下午,从池塘飘来的青涩味道,正是她的气息。

象一阵自在的风,从柿树和栎树林穿过,走下那道坡,眼前就是那片苞谷地,风中红的黄的柿叶,夹杂着枯槁的栎树叶子旋转着落下,落在地埂子上,玉米须子上,那个人什么也不干,只是习惯了来这里走一遭。等到苞谷收过了,他还来,还和一阵风一样从那片柿树和栎树林穿过来,头顶漫天落叶,看它们落在地埂子上和玉米茬上,他同样什么也不干,只是痴痴的看一回,走一遭。

我看见那漫山的映山红,那映山红中的老虎花,还在年年开着,还那么雍容!

我还看见那时的山风,树林,远野,缺月西沉……,它们打开在一页画卷之上。我看见那个女人从那片坡子的树林走出来,走过村巷,走过还在沉睡的人家,从那扇木门里进去,门轴发出轻响,屋里于是有了动静,后院的鸡屋起了骚动,老猫跳下柴垛在地上徘徊。

我看见她走回房间,梳洗罢,绮窗前!那时天正破晓……

她,以及她,何曾老去!又何曾远去!

 

6、那个春寒料峭的清晨,独自沿村路向冲坳深处漫步。

村河上下,依旧寒山瘦水,村庄四围,草木凋敝,山色依旧斑驳。一路走着,一路看着,我希望能在这季节的路上遇见什么!遇见什么呢?一个人?一树花?或是一个故事?

一直走了许久,后来,我走下村河,沿着干枯的河床继续向前穿行。

脚下灰白冷寂的石床,去年的青苔被皲裂的河泥凝固在河石上,象一层枯瘦的筋络,河床上东一堆西一堆褐色枝蔓,那是枯败的水藻,干巴巴的茅草和枯萎的茭白蓬乱纠结一起。

沿着河床的灌丛继续向前,鹅卵石从脚下传来生涩干枯的咔咔声。突然,我看见,就在数步之遥,一树樱花正蓬勃绽放!清晨的阳光穿过枝梢,那一树灿烂的花刹那点燃心头的温暖!

我无比相信,眼前这一树花是这座村庄最早盛开的花,是村庄给我的馈赠,只在此地,只在此时,只为我开!

带着无法抑止的激动,在那棵樱花树下,留下剪影。时间:某年某月那天的早春。背景:樱花、穿透枝梢的阳光、隐约掠过的风。主人:那个静静站立花树下的男人。

以后的日子,偶尔翻见那张照片,那个清晨的阳光就从身后斜照过来,那一树灿烂的花也便覆满思绪。

我在想,那年,那树下人,树上花,那天空的阳光,那还在早春的村庄,所有一切,才从一场黑夜醒来,对的,才从黑暗另一边走来,生命在短暂失明后,重又进入清晨,这算是一个小轮回吧!

很多年后,还是那样一个早春的日子,我独自走在村外的大路上。突然,我看见,那河滩上,竟有一树同样的樱花绽放。那一刹那,我似乎就在很久从前早春的那一天。是的,就在那一天,一树樱花正蓬勃绽放!清晨的阳光穿过枝梢,带着隐约的风!中间隔了二十年?多少天?

二十年啊,匆匆回首,仿佛昨日,这匆匆的一天,如匆匆的一梦,不过人世一晨昏。它就是我的一个幻觉,我只记得那一天!那恍忽二十年,不过是一种意识中的模糊地带,它蒙骗了我的意识,让我以为似乎经历了那二十年中的数千天一样!其实,那不过世间一晨昏,一切仿佛昨日!

何止蒙骗了我呢?这种幻觉蒙骗了我们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让他们觉得他们在时光里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时光被虚幻拉抻,如此漫长!其实,他们所有人不过只在那如此短暂的一天而已,那一天周而复始,从早到晚,不过永远就是那一天而已,他们不自知,以为他们长大了成熟了,以为他们每天遇了新的感觉,以为他们每天有不同的故事,那种幻觉最终吞噬掉他们的生命,让他们从盛年到末路!当他们还陶醉其中的时候,太阳落山了。

我们所有的人,似乎都从地平线的那一边来,穿过这个空旷的世界,消逝在了另一边的尽头。无数次,我固执的以为,这就象走过视线里的某个人、某个物,转瞬又消逝在了视线里。只是我们无法看见,他在我们视线不可触及的地方,还在继续着他的脚步,走向着他的远方。从前我所看见的这个村庄,应该也是如此,它只是消逝在了我的视线里,在继续着它的脚步和远方!它其实并没有消逝!一直就存在并将一直走向无尽的远方。

我知道的,那时光的虚幻!我心里漾过轻微波澜后,随之平歇。就象那一树花,那花下人。花非花,而看花的人,已非当年人了。怎么不是呢?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一年年落叶,一岁岁花谢,一代代人别,就象村巷里的一阵风,不知为何风起,风过去了,不知风因何过去了。它只是留下一阵轻柔的沙沙,睁眼时,面前一如平常。村巷还是村巷,树还是树,就连你刚才感觉到的那一阵风,在记忆里象退下的潮,消隐干涸,了无痕迹。这是一阵风的故事,也是一辈人的故事,归根结底,它是一个村庄的故事。即便是我的一个错觉,无论如何,我看见的时候,它还在充满着生机,还在花开花谢,四季更迭着。它在我心里象一盏长夜的灯,我祈祷它的长明!

 

7、我山里的夕阳,村庄上的夕阳,怎会忘记呢?每一次,它带着最后的光辉,祥和温馨!它总是从屋后那里升起,象一只巨翅鸟儿,漂浮在空中,散发的光晕淡淡洒落在禾场,照见后屋半边院子,半个檐角和屋脊。

总在那个时候,北山天际,一阵接一阵归巢的鸟雀,它们乘着夕阳的余辉,掠过村庄的上空,聒噪着飞向身后的远野。

很多人从夕阳深处走来,他们出现在隔河对岸那条路上,他们穿过路边的荆棘,象拉开大幕的舞台上的生末净旦,一个挨一个登场。

光头,手握酸枣棍赶着牛的左老叟,那头老牛脖子上的牛梆子,沉闷嘶哑象开场的锣鼓。顶着没有圈的草帽,满面褶皱的禾生,肩上扛着那把曲柄锄。脸上笑呵呵,背着柴捆的云儿。嘴角叉着烟卷,歪戴着打满补丁的绒帽,帽翅儿挂在脑门子两旁抖闪,贵生面无表情的模样很高冷。装满松针的背篓将唐家婆的脊背深弯下去,可是脸上很满足的笑着。麻四婶挽着袖口,她前面还是那一老一小的山羊母子,身后跟着一头黄牛,牛铃子声音尖细。再往后,大人孩子,他们熙熙攘攘吵吵闹闹……

他们从夕阳深处走来,从隔河对岸那条路上走过,穿过路边的荆棘,他们又走向夕阳深处,渐渐消失在越来越暗的暮色里。

无数个落日之时,迎着黄昏的风,我仿佛看见了生命的悲凉!那沉入黑暗的夕阳,岂非正是这世间生命的轨迹?那路上走着的人,他们的脚步正沿着这世界阳光的方向,从初升向没落!

多少年了啊!夕阳象一阵飞乌,它们飞去又回,它们往复着时光!每一次,它们扇着翼翅掠过老屋后院。院子的半边就沐浴在夕光里。

它们总是带着一样的脚步,一样的姿势一样来时的路以及去时的方向从老屋的脊子上滑过,每一次它们从屋后走来,都会在竹园地里停留片刻。那时,走出菜地的父亲或母亲,悄悄放下锄头,迎着黄昏的风,坐在地埂子那块凸凹不平的大石上,擦把汗,默默卷上一根烟点着,烟飘起的当儿,他们默默的看着又一次夕阳从屋后掠过,从后院掠过,从屋脊子掠过,越过门前的村河,爬过对面山脊,很快就又沉入黑暗里。

在夕阳远去的身后,那间多少年前的土屋,院围子的灌木篱笆上,爬满丝瓜和扁豆藤蔓,房子很老了,院子很老了。父亲还独自坐在檐下,在愈暗的天色里,暮色似一场秋洪,从远野奔涌过来,我能看见,涨腻的暮色从父亲脚下升起,父亲一动不动,暮色浸过他的脚趾,漫过他的足弯,父亲成为一抹渐渐模糊的影子……

暮色淹没了整个村庄,我们看不见彼此,我也看不见老屋。但我能清楚知道他以及老屋所在的方位,我走在村巷里,寻找着他的方向。

你看,我听见父亲的声音,我知道那个时候他正弯曲着手指,村里郭老头走了,孙老头走了,去年子吧,左老头也走了……

我不知道怎样去接父亲的话茬,好久,我说,您忘了吗?对面的王老太太,人家可是活到九十九了呀!

黑暗里父亲笑起来,活多久也逃不过那个坎,这世上万物,岂止是人?终究都有去往那个地方的一天!

我能猜测父亲的表情很轻松,这让我安心许多。我问父亲,您整天看书,应该从书中学会了豁达。

父亲很严肃地说,人不是从书中学会豁达,书也是人写的!你象这些话——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如果说从书中学会豁达,倒不如说这世上事,说到底,是人慰藉着他人,人也慰藉着自己!

我很感慨!《山海经》里说:有薰华草,朝生夕死。虽朝生夕死,但仍生如夏花之灿烂,逝如秋叶之静美!生命的过程是努力绚烂的过程!佛曰: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这些道理,父亲一定是懂的!

无论时光过去多远,无论往事如何消逝,无论前途怎如虚幻之花,父亲还是脸上带笑,神色平和,从后园地里归来,在老院子围着的老屋子里,抽烟喝茶,读那本古老的线装书!

无数次我肯定,就在明天,就在那夜鸡啼过第一遍的时候,太阳又将升起!

母亲是一抹阳光,她过早沉入了黑夜。父亲也是一抹阳光,我看得见他背向我走向黄昏的脚步。

许多个黄昏,我看见父亲坐在院子里,他一言不发,抽着烟,咳嗽着,抬头看向越来越深的黑暗。但我看得见,那黑暗深处,那抹夕光,它象一面磨蚀的古镜,带着斑驳与尘埃,但它在云霾深处闪现着光芒,努力要照射到地面上,洒向这座老屋,这老屋的院子,还有院子里的我们。

我其实很想在这村庄,这村庄老屋的院子里,就象那很久远的一天,那时夕阳从屋脊洒进来,带着风,落满整个院子,落在院子里的葫芦架子,扁豆架子,柴垛子……,我当然还看见了那只在柴垛上打盹儿的老猫!就在院子檐角下,父亲还坐在把椅子上,戴着他的老花眼镜,他在读那本古老的书,静静抽烟。

那一刻,夕阳也落在了他身上,很温暖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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