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那个夜晚,静极!我听见月光流动的声音,似一片浩荡之水,从四面八方,从村子的每一条小路,从山湾的每一条沟壑深处,恣肆铺张向着村街涌过来,金色的光漫过田坎,淹没山脊。屋子、草垛、禾场边昏睡的老牛,它们是水底的礁石。树林象一片黑压压水草,向着光涌动的方向倒伏过去。所有事物,比如头顶的星子和耳畔的风声,最终汇集成一片宏大的潮,淹没了我们这个村庄,许多人还在梦中,他们随那一场梦沉溺了,还有许多人他们并没有入睡,他们在那片潮水似的月光里,坠入脚下,看着自己灵魂出窍,象一缕轻烟向天深处飘渺。
我安静仰卧在窗前小榻上,母亲坐在榻边,额角缠着一条毛巾,她用爱怜的目光凝视小榻上的孩子,看他静静沐浴在月光里,带着暖融融的模样。在母亲的手心里,捧着一只青花瓷碗,碗里是照得见影子的清粥,只不过那粥影里,是一片浩荡的月光,泠泠光芒,象被风吹皱的轻潮,它在那清亮的粥影里幽幽起伏,涌起,又落下!那碗滉瀁的月光被捧在母亲手心,映照着母亲疲惫孱弱的身影。我能清晰感知母亲手心的温度,温暖了月光,也温暖了自己的身影,在那一碗淡薄而温暖的清粥里,那碗中穿透月光的眸子,应是带着无比满足的微笑!
多年后,我想起这个场景,想起就在襁褓中的那个孩子,他或是一个娩出母体的肉身,或者就是从母亲灵魂深处分蘖出来的另一个灵魂?他笼罩在村庄下的月光里,就象躺在一片光芒璀璨的水面上,随波荡漾起伏,月光烘烤着他的身体,灼灼月华似流动的金子,充盈着他每一寸肌肤,他象一块吸允蜜汁的蜂巢,渐渐丰沛饱满,又似一幅墙上的画,生出肌肤血肉,从虚无演化为真实,鲜活而生动!月光流淌在他的体内,以致于他身上折射出另一种光晕,象一颗落进凡间的星子,照亮着屋角、天井和半边瓦脊。他听见屋后竹林边,那口满生绿苔的井,月光沿着长尾蕨的叶脉,一滴一滴跌进水井,撞击着水皮子,响彻在寂静深处。
那个时候,月光下的村庄,村庄里的人家是如此安静,那些早已沉入梦中的人们,他们似这片月下静止的事物,但他们的心跳以及稀疏的梦呓和呼吸,象夏夜散乱的蚊蚋,在耳畔驳杂飞舞。我分明能感觉那月华笼罩的空旷,似乎有无数耳朵,从窗棂子,草垛子,或是屋后的旮旯堆里伸出来,它们象蹑手蹑脚的人,偷偷摸摸手心遮着耳廓,屏呼倾听着动静!
我也竖起耳朵,我听见泥土下生灵们穿透尘埃的呼吸,象雨后破土的笋芽参差错落,象屋背那片坡地上橡树叶落在砂砾上的碰响,也象对面山崖边风中不断坠下的松针,它们朝向树下的坡地,象沉入水底的荇草,与月光擦肩而过,发着沙沙的响。我还听见村河那里,熔融的月光闪耀金黄,向着远处的山湾,汩汩流淌!
村庄上那片稠密的月光,甚至遮蔽了整片夜空和方圆几里远的地方,远空深邃,远野渺茫,我听见从天上从远野从灵魂感知的任何方向,匆匆向着我们这片月光底下奔来的脚步,带着匆匆,似乎还带着窥伺的企图。所有远方的过客,所有天底的生灵,一定发现了这片月光,它象一盏灯,照彻了周遭的黑暗。
我知道,他们只能看见这片月光,而我,还有我们的村庄,隐藏在月光里,很深,不会被发现。月光从我们头顶流来,又从我们头顶流走,象涌进村街的秋洪,我们是月光深处的水草、礁石、徜徉的鱼,月光流过我的身体,甚至穿透我的魂灵,一寸一寸洗过我的肌肤和血脉,包括每一根发丝……
多少年过去,假使我回想当年月光下的我,以及我沐浴月光里的身体,我仍带着难抑的情绪,那天夜里,我身体里除开母亲的血,还有如此灿烂的月光!就在那天夜里,我与月光融为一体,没有人能分辨,我在月光里或者月光在我的身体里。
最后一刻,我听见远处无可窥见的山谷、深野,头顶上的四面八方,有潮水退却的声响。
是的,月光消隐,村庄浮出夜晚,还有窗边小榻上的我。
我是沐浴着月光降生在人间的。我相信这样一个事实,母亲是月光里的寻觅者,我藏在那片月光里,起先谁也看不见,没有人知道我的影踪,母亲应该是沿着月光下的每一处角落寻找,她象灯下寻觅的女子,翻看着脚下每一寸月光的背面,她掀起床上的褥子,堂屋里的笸箩,还有那只空荡的瓦瓮……。终于她发现了藏在月光里的我,那个小小的孩子,他和月光成为一体,就在窗前那张小榻上。他藏不住了!
你出生那夜,好大的月光!多年后,我想起母亲的话,她是这样这样向我描述的!
从母亲的身体,从月光的深处,来到世间。我无比确信,我身体里,一半母亲的血,一半天上的月光!
2、一片落叶坠落在窗纱上,它缩瑟的身影瞬时又被一阵风带走,一根稻草在空中飘忽流离失所,它同样被风吹送到了看不见的方向。
我看见了,屋外的光阴正走向幽冥!就在前一刻的村场上,人们还闲坐聊天,男人抽烟,女人纳鞋,孩子们嬉闹,鸡鸭在追逐,猫和狗它们在人缝和小径上闲逛。不用看见,村河里的鱼或是水藻,它们在水声里骀荡,任意西东。
当那只鸦影掠过头顶,又很快消逝在屋脊后的竹林里时,他们发现了幽暗,所有事物,仿佛在一蓬看不见的船上,那船渐渐划进天深处,没人知道是自己误入歧途?还是被无边洪荒淹没?无从逃避,渐渐笼罩在幽暗里,连同所有事物向着光阴的渊薮下沉。象一阵骤然受惊的鸟兽,他们带着惶恐四散逃逸。他们逃回各自的屋子,身后跟着鸡鸭猫狗,他们紧闭屋门,带着喘息不安的神情,让一点点灯光从门缝或墙缝延伸向黑夜,打探正在逼近的危险。
那一夜,月斜云遮。他们没人逃出那间屋子,逃出这座村庄,他们和这座屋檐下的鸡鸭猫狗,蜷缩在一起,在掠过屋脊和穿透墙隙的冷风里瑟瑟发抖,躲在黑暗里逆来顺受。但我看出来了,他们所有人内心深处,其实从未停止过寻找藏身之处的理想。比如躲进山深处的冲坳子,谁也找不见,从此再没人知道他的消息。比如躲在村河旁那棵巨大核桃的尖儿上,似乎就远离了这个村庄。他们甚至想掘一口很深的洞,跳进去,将自己藏匿在世界之外!种种这些,都非理想栖息之地。
他们也想过将自己藏在自己心里,却无法承受寂寞与孤独的恐慌。我怎会不知道?他们时常胆颤心惊,渴望就象裸露的伤口,时刻遭受疼痛却无从逃避遁形!所有种种,我其实正如他们一样!
那个夜晚,我尝试着走进月光深处,我走下檐阶,立在禾场的石磙上,又走下禾场,从村巷穿过。村场上的草垛旁,那里卧着一条狗,它甚至不发一声,我沿着村河走,路上遇见挑水的男子,河埠头浣衣的女人,他们同样不说一句话。我走出很远,身后传来女人拧干衣服的水响,挑水的男子已杳无踪影。我恍然明白,他们能看见的,只是一抹月光,而月光中的我,他们根本没有发现。
我后来走上村路,从远处看着我们这座村庄很久,它沉浸在月光里,象淹没在深水里的遗迹,沧桑黯淡生满青苔,从树林深处露出的土围子,静得没有半点生人的气息。
但他们怎么能看明白呢?此刻的村巷深处,大门里灯火飘摇,人们围桌而坐,孩子们蹦蹦跳跳,鸡鸭熙攘回笼,狗向着远处的幽暗吠叫,猫围着主人的腿脚转圈,就连坐在门檐下抽水烟的老叟,黑暗里闪烁的火捻子,象潜伏在夜色里的眼睛。
藏在月光里的村庄,其实如此喧嚣!
总有向着月光逃走的冲动,我们所有的人,就比如村庄里的这些人吧。他们背着柴,握着镰刀,他们牵着那头老牛,他们担着水,他们从落山的夕阳下走出来,匆匆忙忙躲躲闪闪在一片月光里走向树后,草垛后走向更远的暮色深处,你不知道那个人去了哪里。那时月光洒落,他们肯定被淹没进这一片月光里了!
村庄,以及村庄里的他们,有时会无意识被淹没在月光里,他们自己并不知道。只不过,他们象一群泅渡者,很快又浮出水面!他们对月光的认知,止于皮毛!
许多个夜里,我走进竹林。月色似粘稠的汁液,从头顶驳杂的叶隙渗落,它们流淌在林地上,堆叠饱满,象一滴滴熔融的松脂,照亮了黑夜,那些个无比纯粹时光的影子。
——那个惆怅孤独的人斜倚竹枝的模样;那个男人和女人贴近的姿势,他们彼此凝视的眼睛象穿透夜色的星;一个头发蓬乱转身的背影;穿着洗得发白胶鞋的脚,如此踟蹰不安;那双紧绞着衣襟的手,指节苍白……
那片月光里掠过一阵风,所有的影像似微尘,随风飘过无问西东,最后什么也没有了!什么也没有了吗?怎么会没有呢?比如那很深的一声叹息,比如那风中喃喃自语,比如那一直不曾熄灭的眸光……,这些种种连同那夜的风声,它们残留在那片月光里了。
世上有许多种潜藏方法,比如藏身隐秘处,比如逃向很远的地方。这个世界处处布满着心机,那些所谓隐秘的地方,早已沦为众目睽睽的焦点。而遥远的地方呢?我们又怎逃得过虎视眈眈的目光?这个世界上,从没有触不可及的地方!帝女化身精卫的故事,给了我另外启示:化身为鸟,为何不可以化身为月光?那些淹没在月光深处的人,他们只是短暂停留在月光里,月光消隐,他们就象水落石出,被露出马脚。而我,却可以和月光融为一体!没有人能分辨月光和我的差别!母亲说过,我出生的那晚,好大的月光,我从月光里来!
我一直尝试再次走进那片竹林深处的月光。我会沿着橡子树下的陡坡走上路坎,头顶上风那样掠过,叶子一片一片坠落,我在月光里看着寂静的村巷,村巷里错落的灯火,等待那只毛色驳杂的花狗沉声吠起。
但如今的我,只能站在落叶的风中,象我遥远的过去,嘴角咬着一片叶子,早已等不来她的影子!她去了很远,去了很多年,我能做的,只是在这竹林边,在这片风声底下回想。
我一直疑心她和当年的我一样,藏在了那片月光深处,也和我一样,和月光融为一体。我还会回到那片月光深处的,我应该确切知道她去了月光里,我也会去月光里,无论我们在月光下的身影彼此能否重逢,但我们呼吸着同一片月光时,一定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许多年了,我一直在想,我曾经那个寂静的村庄,远看它象一个秋日傍晚独坐檐下的老者,怀抱竹杖,呆看禾场,禾场更远处的田埂,田埂更远处的村街,他的目光所及,不过就停留在村街后面那片覆满松栎树的山坡上,再远便无法延伸。
而这,只是过路人所看到的表象。他们不知道,就在村巷深处,浣衣的女人,耕田的男人,玩跳房的孩子,尖叫追逐的猫狗,还有那个总是头缠布巾柱着竹杖,走过田埂的邻家老妪……,他们藏匿在月光深处,月光静静铺满四野,有谁看得见村庄深处的喧嚣与骚动?
3、时常回想我村庄的那些人,他们总是这样藏匿东西,比如墙旮旯,比如阁楼,比如后屋的陶罐,有时我疑心,有一天,他们可能会将自己也藏进他们认为隐秘的木桶里。
隔壁老爹和大婶,他们总是将东西藏来藏去,比如,在他们棉袄油污放光的袖口里,费劲抠出两张磨损得看不清面值的票子,喏,买一斤盐打两斤酱油!或是踅进后屋,屋里窸窸窣窣响了好半天,然后端着一搪瓷碗炒米或是泡豌豆出来,来你吃你吃!或是又进后屋的后屋里,又摸索好半天,拿出去年存下的芝麻糖!
炒米、泡豌豆或是芝麻糖是从墙根的某个陶罐里掏出来的,老头和老太太他们将这些偷藏在那里,然后故布疑阵,在旁边摆着一溜大大小小陶罐。而这一溜罐子里,我们总是能一眼识别潜伏者。于是老头和老太太们又寻找新的藏匿点,将芝麻糖偷偷藏进阁楼的竹篓里,将一卷票子塞进破袜子然后垫在床脚下,将一瓶蜂蜜放进米柜的角落,然后掩上杂物……。但这没什么用,我们同样又快又准将他们绞尽脑汁偷藏的东西给搜出来。他们搜肠刮肚,想尽一切花样来蒙蔽我们的眼睛,终有一天,连他们自己都找不见自己藏的东西去了哪里。
你帮我想想看,那袋南瓜子放到哪里去了?或是,你晓不晓得我当时把麻糖放到了哪里?
我当然知道且轻车熟路,比如,南瓜子在客厅后窗台上那堆杂乱的塑料袋里。麻糖在后屋楼板梁上的铁勾上吊着的竹篓里,竹篓外还伪装着玉米和干辣椒吊子!
只不过等他们猛然省悟时,我们早已逃之夭夭,因为他们煞费苦心所藏匿的早已沦为腹中物。这不怪我们,因为他们的藏匿之地实在乏善可陈!
就象村里的左伯吧,偷偷摸摸半夜三更,扛着从村里偷来的红薯和大米埋在后屋的山坳,过几天再去,红薯大米皆失影踪。
“你说吧!”若干年后,左伯坐在大门坎上,抽着水烟壶向我讲述,“我明明就藏在那块大石头缝里,覆了一层树叶,不放心,又盖了一堆松针,最后又蓬上枯树枝,可是偏偏,就没有了!你说怪不怪?”
可是偏偏,他还在不停地絮叨,可是偏偏就没有了,怪不怪?半夜三更有鬼了吗?有人怀疑是正祥老头偷了!他是怎么知道?有鬼吗?
就象我邻家二婶,她将那双布鞋藏在了后园栗树下的岩缝里。那是一双怎样的鞋?当那天我们所有人围在栗树下,看着轩子叔从岩缝里掏出那双黑布鞋。那双在石缝里皱成一团的鞋,象冬眠醒来的刺猬,它慢慢舒展肚腹,蹬着蜷缩的腿脚,最后睁开眼睛,好奇地打量我们。轩子叔眼睛里燃起怒火,那双鞋他很熟悉,那是邻家二婶给情人的信物,她一直藏在身边,但终于藏不住了,于是藏到这棵树下石缝里。那天,当我看见裹着一团火冲下后山的轩子叔,我明白了,邻家二婶最后的秘密被揭穿。
人们穷其所想,但这些费尽心机隐藏的秘密,终有一天大白于天下。
有些人将秘密藏进自己的心里,象村里的小石吧,据说,他就有一个在心里藏得很深的秘密,那个秘密就象薄纱里的胴体,若隐若现,令村人费尽猜测,人们怀疑小石暗恋村里的金枝。多少年了,小石总是守口如瓶!
但小石自己可能也没想明白,以为固若金汤的这把锁,却在那个秋天的下午,土崩瓦解!就在土坡边那棵泡桐下,金枝和小石面对面,金枝不说话,小石也不说话,秋天的阳光静静落在他们身上。终于,小石在女人的眸光里象一块冰,神魂涣散,不打自招,他的秘密就象山上被缴械的土匪,举着手鱼贯而出变成俘虏。
我不禁感到好笑,我们这个村庄的人,更确切说,我们这个世上的人,他们以为最隐秘的地方,其实不过是他们主观意识里的自以为是,他们一生都在绞尽脑汁,寻找着藏匿的角落,但无一不象藏在后山的红薯和大米,前脚离开,后脚丢失!就象暴露在栗树下石缝里的那双布鞋。象发誓守口如瓶的小石的秘密。终于不堪一击!
他们不止藏东西如此,他们自己也在东躲西藏,且不说那个掩耳盗铃的家伙,他天真地将自己藏在自己的耳朵里,就村庄里的人们,这种事他们干得还算少吗?偷鸡贼李四元,被人从鸡笼里拽出来,他想将头藏进鸡笼!偷黄豆的贵根,他穿着女人的花布衫,他大概将自己藏在女人的衣服里!因赌博破产上吊自尽的平月,被人们抢救回来,他大概想要躲藏到另一个世界去!
我感觉似乎他们就象在演绎一个约定俗成的游戏,一人负责藏匿,另一人负责偷窃!一人出演捕快,另一人则装扮盗贼!他们其实藏不住也躲不开,彼此在猫捉老鼠的游戏里乐此不疲终其一生!
你们听说过吗?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其实是最安全的地方?老生常谈!
我说的是一片月光,它如此寻常。但走进月光里的我,从未被人识破过。就象很久前的那晚,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们手挽着挽手,走过门前月光下的树影,走过禾场旁的草垛,走过草垛边的石磙,后来,他们手挽着手走进坡路上那片更大的月光里,就仿佛穿过一扇又一扇看不见的门,层层叠叠,越走越深。这世间人以为,那手挽着手的男人和女人,不过走进了一片薄薄的月光里。他们根本不知道,那片纸样的月光,不过是一场虚幻,被蒙蔽的他们,目光一贯如此浅薄!但是我知道,那个男人和女人,他们走进月光深处的距离,远超乎我们现实的认知,这个世上的人根本无从理解。而事实证明,他们再没有走出来,没有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没有人看得见那月光深处的两个人,直到那夜月光消隐,直到又一夜月光的来临。
没人知道这样一片月光,它出现在最寻常夜里的最寻常处,人们见惯不怪!有谁知道那月光里,却藏匿着这世间不为人知的秘密?它关乎爱与恨,情与仇,关乎我们这个世间所有的生命情愫。
我时常嘲笑世人的笨拙,他们总是将屋角地窖坛坛罐罐视作隐秘的栖息之地!而我却如此简单,厌倦的时候,孤独的时候,我就转身走进那片月光,我穿过一扇又一扇看不见的门,层层叠叠,走向时空的幽深,最终与月光融为一体!从此不会有人看见我,不会有人知道我去了哪里!
比如大雪的那一夜,竟有皎洁月光!我可以这样认为,月光的那一夜,竟有漫天大雪!漫天大雪和月光,他们没有主次之别!我透过窗纱,看密集的雪,似漫天稠密的萤火,又如飞天的尘沙,在空旷恣肆交织着温暖。它们沉没在天底,月光浸透了雪朵的冰冷,散发的温度,笼罩着这座冰冷的城,城市所有空间,空间深处所有事物,连同窗纱背后的我。
许久以后,我才明白,这其实只是一个荒诞不经的梦!但那座城市却真实存在过,我曾游走在那座城市边缘,困惑与迷茫、感慨与幸福过。只是那个冬天以后,我再也找不见那座城市的影踪,它象一座冰山在月光下坍塌蒸发,最后融进那片月光!就连我都很难发现。它藏得很深!
恐怕这个世上的人,他们永远不会知道,这世间最隐秘的地方就在月光里!
就拿我的秘密说吧,比如长在心口的疼痛,比如那年秋天,她留在我衣襟上的一滴泪,我终究未能割舍!我将它们藏进一片月光里,我后来将自己也藏进那片月光里。没人知道我去了哪里,人们不曾留意,他们走过的寻常路,走近的寻常禾场、村河,那棵巨大的核桃树下,月光铺满一地,铺满窗帘,铺满屋子里那张寂静的床,就在那片月光里,藏着我!
4、很多时候,我会想起我出生的那晚,月光,月光里的我,我身体里的月光,这些种种意象,让我混淆了我和月光的空间界线,我就象一条游走在岸上的鱼,世间的冷漠与伤痛让我呼吸困顿,我于是重又游回那片月光里去。
那个傍晚,当虫吟从四野响起,母亲轻悄悄从大门内走出来,她还穿着那件方格对襟褂,头上扎着两根辫子,眼睛红肿,很显然,她哭过!那个地方我知道,厨间,或是后院角落里。我看见年轻的母亲,神情凄惶,低垂着头,干枯的手在口袋这里那里掏一阵,又缩回来茫然捏着衣角。她回头看看身后的大门,似乎期待着什么,门内寂静无声,母亲站在屋檐下,长吁一口气,终于她走下檐阶,穿过阶下疯长的野草,脚下那双洗得发白的布鞋被灰灰菜和刺芥菜淹没了。
她在屋旁的菜地边停下,似乎要看看菜的长势。月光从屋背那片树林斜照过来,地里的莴苣和翻叶白菜拖着短矮的影子,洒过地灰窝子的韭菜和青蒜在抽薹,萝卜和腊菜开着稀疏的花,茄子和辣椒快歇秧了!
远处,树林和村河在月下黑沉沉。母亲踌蹰片刻,毅然走向屋后。月光拂过墙角,象一片静止的风吹落在地上,母亲象一片树叶,也落进那片风里。树叶在风般的月光里飘忽着身影,我看见她向着更深的月光,然后不见了。
我立在潮水般漫过脚踝的虫声里,呆呆看着那块菜地,月光铺酒在上面,象一片静止的风,未曾漾起一丝波纹,似乎那里,从未发生过任何事。
我也想逃进那片月光深处,我要藏进去,他们永远找不见我,我再不会走出来。而且,永远!
应该说,那夜走进月光的母亲,给了我最初的启示,她让我懂得如何在一片宁静而清澈的月光里隐藏自己。这在多年后,当我面对各种危险和屈辱(比如身后追踪的眼睛和脚下的陷阱,比如父亲的呵斥和不明真相者的粗口),我便闪身遁入一片月光,凭空消失在他们眼前,瞬间他们象一群没头苍蝇,在原地盘旋咆哮,而我,穿越重重之门,世间尘嚣渐远,天空清远辽廓!
暮色四起的时候,月光笼罩四野。我看见许多人围在村场的大树下——他们总是这样,有月光或是没月光的这个时候,他们聚拢在这里,象要进行一场神秘的仪式,这场仪式的内容便是闲聊。他们说什么呢?他们说明天或者后天要去镇街上赶集了。他们说村小卖部的盐和酱油总是短斤少两。他们说镇街上卖油条的胖女人,表面看着油光水滑其实好几天没洗过头。他们又说,发现村里的桂华,这个女人,她偷偷摸摸一个人跑到村冲的山坳,她去做什么?他们跟着又说,耀明那头脑瓜顶上生着黑斑的母牛,它竟逃到地里吃小麦,好大一片!忽然他们又说,你们猜,桂华她跑去山坳里做什么呢?
肯定是约见一个男人,所有人几乎异口同声,因为他们都发现,恰好那个时候村里的润官就不见了。
他们忽东忽西,那些似是而非在倏忽而起的风里堆叠,最终变成一盘散沙。月光从树缝漏下来,又从他们指缝和耳丫子滑落,象一股股水流淌在脚下。他们在月光下捋着衣袖,抽着水烟,高声大气,突然又被从山湾里刮来的一阵黑风惊吓,集体保持沉默。待那阵匪徒般的风刮过,他们偷偷摸摸围在树下,又开始窃窃私语,象一阵吹散又聚拢的蚊蚋。我感觉他们是一群贼,那个月光下,他们在密谋着,要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他们集体在这个夜里逃走,或者将自己藏匿在个黑夜的某个地方,从此不被发现!
我无比嘲笑他们拙劣的企图,他们根本就是枉费心机!这个世界上,他们避无所避!世间的生命不过就是一群鸡鸭,而命运是一位凶神恶煞的屠夫,它不舍昼夜蹲守在栅栏门的出口,时刻无情宰杀这些企图从眼皮子底下溜走的鸡鸭!它们于是无比恐惧,惊惶失措魂飞魄散,在有限的时光里东躲西藏狼狈逃窜!但天地那么小,时光那么短,他们活象一群小丑,开始逃向酒吧,逃向餐桌,逃向歌舞场,我还看见一些人,他们逃向自己虚构的一小片故事里,可是无论他们逃向哪里,命运居高临下睥睨着他们的小儿科把戏,他们逃得掉吗?
我在那片月光里用满怀同情的目光看他们在世上东奔西窜,我不能明白,世人的目光竟如此浅薄,他们远远看不透一片月光!他们是一群睁眼瞎!
比如有时,我会默然走进一片秋天的苞谷地里,月光洒在苞谷叶子上,象一阵绵绵秋雨,浸润着叶脉和玉米须,垄沟里次第成熟的豆株,它们桀骜不顺的影子覆满地脚,象一群深林伏兵!那个时候,对面山上灰林鸮和夜莺的叫声开始响起,我在地边沉默良久,回头看看远处的村庄,那棵我其实根本已看不见的乌桕树,乌桕树下大门内,灯光应已亮起,灯影下的餐桌旁,我的父亲应该在喝过酒后高谈阔论,而我的母亲坐在那里一言不发,很多年前她才从那片走失的月光里回来……。我无处可去,村庄的向北的小路去不了更远的地方,人们熟知每一个山谷每一条冲子甚至山坡上的每一片树林!但我能看清苞谷地里的月光下,那里隐藏着的门,正一扇扇向我敞开,我想起那个叫孟敏的人,破罐而不顾!于是我不再回头看一眼村庄、那棵乌桕树以及乌桕树下亮起灯光的屋子,毅然走进月光里。
其实,从田埂上、屋脊上,从几乎能涉足的任何地方,同样可以抵达月光的远方。比如,我站在地埂上,看风吹麦浪,稻菽花开,月光映在我的眼瞳里,象一把金色钥匙,我看见了月光的门,它们象张开的河蚌,鲜活生动!我站在禾场里,看屋脊上枫叶摇落,竹枝低垂作响,月光从后山那棵青叶树梢升起,沿枝蔓向更远处漾开,最后覆满屋脊,笼罩整个村庄!我看见那扇金色的门,它矗立在瓦脊上,似张开的臂膀,带着温暖模样!
我回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一天。我沿着当年母亲的背影在月光里寂寞独行,象一个流浪者,穿过重重门,站在月光里静静地看这个世界。
你看,那座草垛是不错的!那头老牛在安闲地咀嚼。它不止适合一头牛睏倦,寂寞的人也可以安卧。那个墙角其实也不错,它能避风兴许还可以遮挡雨雪。那里躲藏着一个可怜的孩子,双手紧捏衣角,一动不动。
草垛卧着牛,墙角站着和我同样孤独的孩子。我尊重他们的主权,那里属于它和他。我得继续在月光里流浪,直到找到我的安身之所。
后来,我发现那条田沟不错,它值得我去那里躲避一下风的追袭,而且不会有人发现我的存在!
那一夜,我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躺在母亲的怀里。原因是那个冬天的夜里,月光退潮了,我象搁浅的鱼,被母亲发现。母亲心疼地说,我找了快一个晚上!
5、我时常站在月光里打量这个世界。
就象那一夜的那座军营里,紧急集合哨声响起,打起背包,全副武装冲出营门。
漫天月光如水,人们背上的枪刺闪耀,象天下落下的一片星子,在月光下泛着泠泠清辉。疾行队列似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向着远方奔涌。
我看见,那个被子散掉的家伙,他象一个奸细,抱着被包逃进树林;那个将枪反背在肩上的年轻人,他不断撕扯着树枝,发泄着情绪;而那个在月光下多此一举钦亮手电的,他的手电在浩荡月光里根本是画蛇添足!
他们脚步越来越快,那条队列的河象渐渐涨起的秋洪,开始奔突汹涌。他们略显疲惫的影子,一个接一个的帽顶,齐刷刷从那条便道上疾走而过。
后来,我看见那个奸细般逃进树林的影子,背着背包,又神偷鬼摸追上队伍逃回队列里,这家伙!前方的口令还在响着。
月光似漫天散落的金粉,所有人身上沾着月光尘埃。他们走向月光深处,走了许多年,许多年,他们走进那片月光里便再未走出来过。我在原地等了许久,我的眼睛只能看着那个方向,那个方向就象风掠过山林的尾巴,很快消逝了痕迹。
无数次,在寂静无人的深夜,我走向月光下,向着那个方向眺望,我记忆里还残留着最初的影子,有时清晰,有时模糊,象一只闪烁的萤火,会去远,也可能会飞回来。
他们,那个下达口令的人,那个奸细般逃向小树林的人,那个与树枝撕扯枪带的人,那个队列中钦亮手电的人,还有那个闭着嘴,始终不出声的大个子……,他们象一条浩荡的河。
这些,全消失在那片月光里。我疑心他们藏匿进了那夜那片月光,只有我能看透,不信,你看今夜的月光,它象重被擦亮的镜子,上面依然清晰可辨过往的痕迹,它曾照亮过那个地方和那个夜晚!
就象那夜的护城河边,月光如水,柳花似雪,那样一个童话般的故事!
男孩,女孩。他们手牵着手在漫天柳花下漫步,月光如此宁静,如此宁静!静到他们彼此的心跳就象滴落水中的轻响,在耳畔清澈缭绕。
后来,那个男孩和那个女孩,一个向左,一个向右,我目送他们走向各自月光的更深处。
他们同样象一阵风掠过山林的尾巴,很快消逝了痕迹。我带着心痛在原地等候多年,直到那条河流尽最后一滴水,直到它从这个世上消失,但他们再未出现。
就象她,还有她们,在我印象里,我们不是不见,而是彼此藏身在那片月光……
我确信我是从那片月光走出来的,不会忘记我走出那片月光的真实意义,它明确给过我某种启示,寻找那个曾经二十多岁年纪的女人,然后牵她的手,带她一起走。
我怎会不知道?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心中的白月光。我和她们一样,带着伤痛相互躲藏,从此不再相见!就象触不可及的过去,就象胸腔倏忽即逝的温暖,梦中一次又一次出现的影子……。我和她们看不见同在月光深处的对方,因为我们是彼此梦中的白月光!
我看清了世事轮回的真相,避不掉,躲不过,他们于是逃往另外的世界!而我,多年前就看懂了月光的奥秘,月光是一片轻羽,我是那轻羽上的一滴梦。当这一片月光凋谢的时候,藏身在那片月光里的我,也便一同凋谢了!
今夜。月光如水。我穿行在这座城市的大街小巷。
我从菜场走过,那里人声嘈杂。一个大妈和一个大爷正在嘶声争吵。一个汉子正得意的从便道上迈着方步走过。城管们正在没收路边的摊子。小摊和顾客为短斤少两互相谩骂……
这一年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让这个世上人人自危。
我想逃往乡下。那里有一片山林,我想逃进那片山林。
但山林还会碰见那些村人,他们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上山偷窃,不小心会撞见他们的劣迹。
我想逃往城市边缘的田野里,但据说这里正成为那些城里人的休闲处,这些人在这里假装热爱生活做野炊、挖野菜、放风筝,这里不止嘈杂,还被这些自命享受生活的人弄得乌烟瘴气。
我看看窗外,所有的空隙充塞得如此混乱,人迹,车尘笼罩了整座城市。
我想了许久,看看脚下的月光,我看了许久,踌蹰许久,我想好了!
我想起多少年前,那个梦一般的夜晚:就象躺在一片光芒璀璨的水面上,随波荡漾起伏,月光烘烤着他的身体,灼灼月华似流动的金子……。他听见屋后竹林边,那口满生绿苔的井,月光沿着长尾蕨的叶脉,一滴一滴跌进水井里,月光撞击水皮子,响彻在寂静的深处。
我转身毅然走进一片月光里。月光象一蓬火苗,将我身体里的月光引着,我感觉我的身体象一块阳光下的冰,正在融化掉,是的,正与脚下这片月溶融成一个整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