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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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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土屋

青石屋檐下,雨水沿着檐溜顺着下面檐阶滴成一长条深浅不一的坑窝子,在阳光下那一直线雨痕很显眼,檐阶下的石缝里,一些铁线蕨幽绿,苍郁的青苔裹着石头的缝边,几棵青蒿倔强的从石隙里长出来,歪斜着头努力伸向更远处的阳光。

一只猫蜷曲着身子蹲在榔树木的门槛上,眯缝着眼无精打采的看着门外禾场,几只鸡在檐溜下面的坑窝子里觅食,突然被不知何处的响声惊得跳起翅膀,仓惶逃向远处的草垛,翅翼带起的浮尘在檐下弥漫,耳际里于是出现一阵沙沙,从声音的方向,知道是土墙壁风化的沙土沫掉落响动。

有时一阵风,有时甚至脚步掠过的空气,也会惊了土壁,细碎的土坷垃于是沙沙的从某个方向响过一阵。

村庄的土墙在我看来,似乎就带着生命,只是它似乎越来越老了,就象上了年纪的人,开始弯腰驼背,喘息咳嗽,许多时候,我得屏住呼吸,轻手轻脚走过堂屋,生怕惊扰了它,因为在我看来,土墙的生命正在一天天颓糜,几十年的风吹日晒,风雨剥蚀,外墙已风化成浮土,仿佛生过病的老人,终于走出门,走到草垛下晒太阳,抬眼看的当儿,感觉整个瘦掉了一圈。

我家原是草庐,草庐前因举家迁来小村,一时无处栖身,全凭村里作主,全家寄住在村里左家老太西院两间闲置屋里,住过一段时间,左家长子要娶媳妇,邻村媳妇坐在正屋的床上喝茶吃瓜子,圆圆胖胖的脸蛋,我们都为左家老太高兴。但添丁进口,房子就要用了。虽说左家老太还挽留,但父母觉得过意不去,决定腾房。

这次就住到下湾村里裁缝家,裁缝家闲置有两小间房,住过一段时间,主人家另有他用,倒是说好南头有一闲置客堂,客堂背墙向内倾斜着,时刻要倾倒下来的势头,很吓人。主人说从落成,墙就变成这样,但放心,绝不会垮塌,果然,这危墙就象后园被压弯的竹竿,弯着,但不倒下。背墙坐着的人却难置之等闲,心头终是恐惧紧张着。

危堂虽无大碍,但空荡荡一间堂屋,一家人吃饭睡觉怎么办?终究不行。

临裁缝家客堂山墙一片空地,父母决定就此搭几间草屋,暂且安身。

村里但凡会些木工泥瓦手艺的踊跃相助,垒墙搭柱合门框盖屋顶,材料准备也充足,不过数天工,茅屋便搭起来了。

这便是我家最初茅屋,两间一厨,裁缝家的那间危堂也借给我家暂用,这样看起来,有厅有室有厨,倒也齐整。

茅屋的墙是用土夯筑,村里叫作渣墙。我见过村里师傅垒渣墙,两块厚木板固定,土夯在中间,师傅们抡着长柄大木锤,挥汗如雨,奋力夯筑,一层一层垒起来,恍惚中“层层叠叠上瑶台”了。老子说“九层之台,起于累土”,照这样势头,夯“渣墙”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甚至可以造成《圣经》里的“巴别塔”,这并不为奇。人类最原始粗陋的生存工具,锲而不舍竟可以让天上人“危乎”其高了。

我家茅屋的渣墙更其简单,就连两边固定的木板也没有用,只象征性的人力两边支撑着,所以墙本身看来似乎不太厚实。在读过诗书的父亲嘴里,常得意地冒出一句“傅说举于版筑之间”,似乎渣墙也并非一般人可以住的。让住着村里最体面土砖屋的村长赧颜不已。

虽如此,但父亲竟忘了傅说有言在先“非知之艰,行之惟艰”,夯渣墙看似容易简单,但真做起来很难,而况父亲还省去了固定板夹,第一道墙立起来,还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在众人惊乎声里应声而倒。几人累得精疲力竭,终于再次垒成。

暂凭邻家危堂,造成几间茅舍。比之先前颠沛流离差强人意些。

深冬风呼啸过屋顶,往往连同雪花茅草一同卷起,有时夜半,风从墙缝针一样刺进来,有彻骨之痛。狂风骤起时,整个屋顶都在摇晃,茅屋仿佛时刻有被狂风卷走之虞。但到了夏天,茅屋却闷热难耐,潮湿淋漓,每至夜,屋内燃着的松子下,蚊蚋成团,匆忙灭灯,顿闻纱帐外蚊声如汹涌潮水漫过头顶,令人惶惧窒息而彻夜难眠。尤逢天将雨,人汗流浃背立在屋外看着北山坳子的雾岚,脚边墙根里,成团蠕动的草鞋虫黑压压一片翻涌着,主人熟视无睹,从未见过的外乡人,竟被这情形惊得浑身鸡皮疙瘩汗毛倒竖大呼小叫,看着那魂飞魄散的外乡人,习以为常的我们就感觉可笑。

不够厚实的渣墙栉风沐雨,曝暑临寒,一个季节轮回下来,外墙便剥蚀不堪,整个仿佛就瘦了一圈。若逢连天暴雨,急剧倾泻的雨水甚至有凿穿墙壁淹没草堂的危险。

草庐相伴危堂,其势更是颓陋,读过私塾的村长光顾过几回,眼里很不屑。父亲得意说出两句对联“两间东倒西歪屋,一个南腔北调人”。村长没好气说句“就是个南腔北调人”,走了。

那个说自己住“东倒西歪屋”的“南腔北调人”徐渭,衣食无忧,并非我家一贫至此所能比拟。父亲借古自况,不过多有自嘲。

草屋本是临时栖身,终非长久之计。父母油灯下商议好几个通宵,最终决定即便砸锅卖铁倾一屋之所有,还是要建房!

小村里的房就是土砖屋,土砖并非火窖出来的青砖,粗糙无华,乌黑笨拙,土得掉渣,与人们美好想象里的青砖碧瓦大不沾边。

这种土砖的制作就是在一整块稻田用石磙一遍遍碾压、洒水、碾压……,直到紧实坚硬,然后在压实的地面上用直锹切下整齐方格,切好的地面远望就象一页方格纸,又若棋盘上楚河汉界两方。

于是全村男女老幼,大家齐来相助,挖砖地头声势嘈杂热火朝天。

人们一列一列排开,每列有二人专门执掌挖砖的直锹,锹前一队人紧握拴在锹柄上的粗绳,大家嘴里叫着“一二三”,奋力向前,一块土砖便被挖起,掌锹人端锹将砖小心码放一边。

一块、一块……几天后,田地里就整齐码起一垛垛结实坚硬的土砖,上面盖上稻草,等着干透,等着泥瓦匠师傅……

村里每一间这样的土屋,其实就是全村人汗水的结晶,或许在每一间这样的土屋上,凝聚的不止是主人的希望与梦想,更寄予着全体村人的质朴祝福。

传说之前村里一家人,四邻里关系不睦,甚至几乎得罪了整个村巷,等到要挖砖了,村里竟无一人愿意帮忙的。无奈之下,夫妻俩一人前面牵牛,一人后面握着挖锹,满田印着牛蹄迹。砖挖不成了,夫妻俩于是蹲在田地里抱头痛哭。

想想那个年代的村民,本心无比憨厚淳朴,嫉恶如仇,但这种情形却未免又如此不近人情。

我家挖砖的那天,茅檐下人头攒动,全村男女老少全来帮忙,男人们下田挖砖,女人们就围在檐头下准备饭菜。

为让乡邻们吃好喝好,母亲白天黑夜择洗淘漉,围着锅台团团转。深夜油灯下,我们都睡下了,母亲一个人还独坐竹筐前刨芋头。善良的母亲生怕怠慢了这些来出力帮忙的乡邻。

而乡邻们却不计较,忙过了劝母亲:“差不多就够了,弄那么丰盛,我们也不好意思,再说谁家还没有事求别人帮忙呢?”

话虽如此,但母亲恪守来的是客,客人就是尊贵的这一信条,量其所有。

土砖风干时恰逢寒冬腊月,看着泥瓦匠们呵着冻得通红的手,用板车一趟一趟往宅基那边拉砖,泥瓦匠们骑在墙上平脉抹泥的忙碌,屋基隔天便高一截,心里便满怀着憧憬。

房子做好的那天夜晚,我们连夜往新屋里搬家什,破被砖椅破箱子,旧锅旧碗旧瓢盆,直到最后,我们在深黑里将那几个土陶缸推进新屋后厨,未来得及拍一下身上的灰尘,父母匆忙下来和裁缝一家道谢,感谢这些年把危堂借给我家支应,感谢裁缝一家人的关照。主人家就说应该的应该的!主客两边彼此客套着。说着话,两家竟有些不舍分别。末了又说还在一个湾子里,两家相去不远,平日里串个门,还和平常一样,方便。

几年的主客,在那个深夜里,依依惜别。

其实,我对土墙屋一直很怀疑,就算当初压得多么结实,但毕竟是泥土,能坚持多久?邻居左老头吸着水烟笑到:“你放心!几百年不会有问题!”这话或许也对,村里那些祖屋,据说有的已历百年。

土屋可以一直住下去,这应该不成问题了。而且,这种土砖结构的房子冬暖夏凉,很合时宜。

土屋拙朴,风霜雨雪朝朝暮暮,花开花落年年岁岁。门檐挂着玉米纽子,屋角堆着红薯南瓜,墙缝木钉挂满着杂七杂八,鸡在后院墙根觅食,猫跳上靠墙的灶台……小村人就在这样的土屋里吃饭睡觉吵闹哭笑,辈复一辈,不知其几百年。

土屋仿佛承载着一个村庄一个时代的厚重历史。

有天,村东头的结儿家突然就来了一阵人,锤子铁钎推车,阵势很大,村民们立在自家禾场漠然看着结儿家那幢住了多少年的土屋被拆除。

结儿家的废墟上,村里第一幢小楼立起来的时候,村民们开始回头审视自家的土屋。

对比着结儿家的小楼,村民开始嫌弃自家土屋老气陈旧笨拙落后,大家争先恐后,纷纷扒了土墙建砖房。

曾经的土屋被新盖的小楼取代,最不济的也是青砖平房,放眼望去,整个村子里,短短几年时间,还剩下最后几间土屋,寂寞而孤独的守望在山脚。

我家土屋即是其中之一。

土屋似乎写在简陋黑板上的一个粉笔符号,被时光的指尖轻描淡写从眼前擦去。

然而无法磨灭的记忆里,仍会想起土屋。

那堵被薰黑的火墙,那面糊了半边黄泥便草草停工的山脊,那处贴了牡丹富贵图年画的角落,猫从门角土砖洞里自由进出,暮色里的鸡歇在仆屋的墙垛上,风吹皱了羽翅……

那个夕阳下,放牛回家的我,拐过溪对面的苦李子沟,看见老屋的檐角从草垛上露出来……

甚至若干年后,从外地回到小村,下车后,我会习惯性立在路边,眼睛向着湾子那边眺望,一间一间数过去,终于,看到那株大乌桕树,乌桕树下的土屋,土屋前立在禾场里的母亲……

哦,母亲早已不在了……

多年后,我回老屋,坐在从前那张小八仙桌旁陪父亲闲聊。

说起村中琐事,又说某某已不在人世了。谁不在了?就是继祥老头你见过的!对了,左老头也不在了呢?还有易家婆……

哦哦,都不在了。

我看着土屋墙壁,墙壁早已剥蚀面目全非的土坯,形容枯槁憔悴。

小村昔年土屋檐下的主人,有的为生活背井离乡,有的永远离开了。

心里蓦地有些感伤,不知是为逝去的人还是为曾经的岁月?

父亲又说起每年自己那几亩地还得请人插秧割禾。我随口说,请就请吧,至多就多准备酒饭供邻里吃饱吃好。父亲说,哪有那么简单?一个小时得多少钱,不然现在谁愿意白干?

我愣了一下,看着土屋,想起那个村民彼此无偿互助的年代,突然觉得陌生而遥远。

那个如此纯朴的年代,正随着村人世代赖以遮风挡雨的土屋,悄然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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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笔清新!

刘桂红   2018-12-22 10: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