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楔子
在那方小八仙桌前,父亲放下那只白瓷酒杯,似乎艰难的咽下那口酒,目光浑浊的看着虚空,嘴里喃喃说:“邱老头也死了呢!”
父亲这话象是自言自语,又象是说给谁听,象是对我说,但又不单单对着我,仿佛还对着围坐在桌边那看不见的人影絮叨。
“差不多了,都快走完了,”父亲放下筷子,弯屈着右手指,一个一个的盘点,“永华前年走的,跟着高关老头、胡老头……他还比我小三岁,还有……”摇摇头,“都差不多了,现在还剩了……”
父亲又曲指盘点,才开口,便沉默不语了。
因为,这个年纪的一代人,似乎就剩下他本人。到年前时,邱老头还会吸着那只铜烟杆来串门,而且还会有头没脑的出两个谜语让不知谁猜,让谁猜?四下无人,邱老头于是自己猜自己的谜底,坐一阵,也不打招呼,起身默然拐过檐角不见了。
邱老头是村里唯一的蔑匠,随着父亲曲指盘点,我知道,在小村一干手艺人里,木匠高、铁匠陈、封匠郭……早已不在人世了,邱老蔑匠,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手艺人了。
曾经的小村,木匠、封匠、蔑匠……各色手艺人等,几乎占去了村庄半壁。
关于匠,释义里解为筐里背着刀斧工具的木工,后多指手艺人。或释义灵巧、巧妙;或拥有熟练技能,却平庸板滞,匮乏独到之处。
这就很有意思了,所以说匠,其实只是某行业较熟练者,但熟练却未必有创新。所以,画了一辈子街头油画的,末了只被称为画匠,远不比那些被捧上天的画家甚至大师。
在文字的认识里,匠是呆板无趣的,而且就象庄子寓言里抱翁灌园的老叟,宁死守笨拙落后的“水沟”也坚决不用灵巧先进的“桔槔”,末了还来句“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让子贡颇无颜。
所以,匠,集呆板、默守成规、无趣于一身。想来是可以这样理解的。
但在众生眼里,匠,终究还是平常生活技能的翘楚。想想,谁家还没请个把木匠、蔑匠来做些桌椅板凳、簸箕竹筛什么的?
世异时移,匠人手艺开始没落,匠人们就象过时老气的家什,被遗忘在时间的角落,就象风中落叶,渐次凋零,几乎没有人会再记起他们。
邱老蔑匠的离世,这大约标志着小村手艺行当的最后凋零。
二、邱蔑匠其人
灶头筲箕、锅刷,客堂簸箕、撮箕,门外箢箕、竹篓、竹蓝似乎都齐备,母亲说,木柜里还有一两袋黄豆没处晒。父亲一合计,请蔑匠上门打个晒簸吧!
村里的蔑匠,很确切说,只有一个,整天闷声不响的枯瘦老头,脸色始终灰暗,木讷而无半点表情。感觉就象若干年前,那张脸被突如其来的一掌抽得失去知觉,又被歘的冻住,就成这样了。那种木讷还让人隐隐感觉到脸上的疼痛。
这就是邱蔑匠。
匠人皆有一身行头,蔑匠自然不例外。邱蔑匠穿着一身灰布袍子,戴着一顶不知从哪弄来的灰布帽,帽檐上烂了一个洞。左肩扛着那只跛足条凳,下面垫着一方老帆布,胳膊上挎着他的行头上门来了。
一只很结实的方竹提筐,竹蔑被盘磨得油亮放光。提筐里装着劈刀、砍刀、削刀、刮刀、绞钻,对应着劈、砍、削、刮、钻,还有那些钳锤钉铆之类,林林总总一筐。
打个什么?
晒簸!
要几根竹?
邱蔑匠盘着手指略一沉吟,十六根,劈蔑要十根,盘边要两根,骨架要四根,要大酒盅粗,至少五年以上老竹,山圆竹,竹节不能太密。
父母面面相觑。
邱蔑匠叹口气,从竹筐里摸出砍刀,使劲别在棉布束腰上,带我去竹园。
竹子备齐,邱老头抽出劈刀,从地上摸起一根竹子,竹刀“叭”撬开,随即翻转刀口,刀背顺势冲下,凝目敛神,“噼啪”声里,从头至尾,一气呵成,竹子剖成两半。剖开的竹子再剖成小指宽。
大将军杜预说的势如破竹在我看来,其实并不生动,看邱蔑匠独坐禾场条凳上,并拢双膝,膝上搭着粗帆布,劈蔑走刀,感觉就象水浒里的草莽英雄将笨拙的朴刀,舞得炫目生风!再后来读《庄子》,这哪是朴刀?老蔑匠手中蔑刀根本就是庖丁那柄掌上解牛刀,砉然响然,奏刀騞然!感觉邱老蔑匠末了会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就象武侠高手,只见刀光一闪,对手扑地。
许多时候,我蹲在禾场看那一根根竹子被邱蔑匠从头至尾劈开,很无厘头就想起古人说的“渐入佳境”这个词,感觉那蔑匠手中的竹其实就是一根甘蔗,很脆很甜。
竹片躺在膝上的帆布垫上,左手食拇指拢起,劈刀剖开竹胎,幽绿的青丝蔑从匠人的手心里翻卷着伸展出来。
蔑劈成一堆,蔑匠戴上老花镜,并拢双膝,紧握刮刀,刀刃在闪光,蔑匠的握刀的指关节青筋暴出,嘬起嘴唇,全神贯注,幽绿的创花翻卷着从蔑匠指缝里冒出来,风中如飞絮四散,竹枝的清香在空中四散弥漫。
看着蔑匠额角沁出的汗珠,母亲过来说,歇一会吧。
蔑匠摇摇头,从嗓子里冒出一个音阶,又埋头干活。村人都熟悉邱蔑匠,上门做手艺,争分夺秒,主人请工是要按工算钱的,休息是耽误主人家时间白拿工钱,他不愿意占哪怕主人半点便宜。
到天蒙蒙黑,夜老虎晴蜓开始贴地捕食了,邱蔑匠还在禾场里忙着纺织。
晚饭了,饭菜上桌,父亲倒杯酒递给蔑匠,蔑匠摇摇头,坚决不受。母亲也劝,蔑匠嘴里声音低而斩截:“喝酒就要多吃菜的,这不是钱么?”
父母只好作罢。
饭罢,邱蔑匠收拾好行头,母亲递上工钱,蔑匠嘴里说:“我不看的,不要多算给我了呢!”
送邱蔑匠下了禾场,看蔑匠挎竹筐扛着条凳的影子消失在远处村路口。父亲走进屋小声说:“一块肉,我吃一半放在碗边上,邱蔑匠把那一半也夹起来吃了!”
母亲叹口气。我们知道,老蔑匠其实是体谅主人家困难,替主人家节省。
我家竹器直用到母亲去世,基本还完好。邱蔑匠是我家唯一请过的蔑匠。自此后,再未见过邱蔑匠,许多年后,当和邱蔑匠同龄人纷纷离世后,我确定邱蔑匠大约应该也不在人世了。
三、聋子高木匠
高木匠脾气冷而硬,耳朵却绝不灵光,大家都说他耳背,多将别人嘴里的话弄成薛冠董戴驴唇不对马嘴,让人哭笑不得,但怪的是,若有人私下嘲讽,说话的人嘴角翕动,正常人尚没听清,高木匠那里却听得分明,立时脸如溅朱。
——什么?你说谁聋子?啊?你倒是说谁呢?
——火生,你骂哪个二百五?你才是二百五?
我们实在不明白,耳朵昏聩至此的高木匠,怎会将于已贬损的话听得如此清晰确凿?装聋作哑?
高木匠并非小村土著,只不过一年中十有八九总在小村谋生意,一来二去,大家就觉得其实就是村里人,连高木匠自己也觉得是。
高木匠师从何方,无人关注考证,但有一则关于高木匠的掌故却颇流传。高木匠初出师,主人家请去打一张婚床,东家特意盯着高木匠做了两天,横砍竖凿,直刨短锯,那床腿和大边在高木匠手里方正平直光滑油亮,主人暗里满心欢喜,想这师傅手艺实在高超,钱花得值!
令主人始料不及的是,两天后高木匠竟留下一屋子刨锯齐整滑溜的床腿和大边,连人带行头家伙事一起失踪。
原来高木匠一时竟忘了打床的要领,除却床腿和大边!情知无法交差,竟慌急忙火瞅空子落荒而逃!
望着一屋子床腿大边,主人情知碰到半桶水师傅,白吃哑巴亏!
可怜主人家一堆上好木料,竟让高木匠全做成床腿。
高木匠着实让村人讥笑了好几年。
熬到须发斑白耳聋眼花,高木匠终于算得上老师傅了。但年岁渐长脾气愈古怪,冷而硬!对谁都没好气,对村里的任何事也不热心。有次村人因溪边石价不稳,怕妇女孩子不小心滑进河中,顺手从高木匠屋旁拿块废木板垫上,高木匠冷着脸,众目睽睽下从溪边抽走木板,头也不回。
时间久了,大家觉得高木匠其实很自私,而且很无人情味!
村里的读书人韦一清每听人提起高木匠,嘴里无比鄙夷:“那种人……啧啧!”摇头!
秋天的夜半,村北桂兰家里灯火飘摇一片嘈杂,桂兰的哮喘病男人一口气没上来过世了。
桂兰家里哭声一片,天明,村人们赶去帮忙,大家安慰着桂兰。
但是办丧事,桂兰却无半点主意,下葬棺木,无从准备,而且家中空乏,无力筹措丧事。
失了主意的桂兰只是哭,村人们也没主意,大家先想着凑份子好歹帮忙安葬,人们不知从哪里拖来一口薄棺,板木已朽,但好歹能安葬男人了。
大家正商议着,路牙子上远远就有几个人走来。
有人低低的说:“高木匠!”
高木匠后面跟着两个徒弟,各人胳膊里挽着工具箱,箱子里斧刨锯凿一整套家伙。
众人正发呆。
高木匠看着一边的破棺,冷冷道:“又破又歪斜,这是装亡人的么?”
桂兰半天没有回过神。
高木匠径直带着徒弟去桂兰家后院那一堆松木里挑选料子,徒弟架起木料,高木匠轮起刨斧。
现场静得只剩下木匠的锯刨砍凿声,没有人说话,大家生怕惊扰到木匠。
那一天,人们用从未有过的异样眼光看着高木匠和他的徒弟们。
棺木将成,高木匠走到韦一清面前,语气突然很虚心:“我也不懂,听师傅们交待,当年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四寸,够了吧?”
读书人韦一清慌忙点头:“够了够了!”
桂兰扑通跪在高木匠面前,披着白布,深磕一个响头。
高木匠收拾好家伙往外走,神色重又冰冷:“赶紧把男人下葬了吧!”
四、封匠何幺叔
再没有哪个地方有这种名目了。
封匠就是小村里的泥瓦匠,但又不确,泥瓦匠只是和泥做墙盖瓦,而封匠却总揽造屋的所有活计,砌墙盖瓦,起檀钉椽,抹墙平地,甚至平墨斗做门窗这些本属木匠的活有时也包揽,为何叫“封匠”这么一个名目?望文生意,“封”大概就是四周封闭成一个空间,这空间就是屋子,所以做屋子的叫封匠,想想也算形象。
村里似乎没有正经称得上“封匠”的人,只不过相比平常人懂得砌墙、吊线、弹墨斗、对山墙,知道墙做第几口土砖后上楼条,再做几口砖后上檀条钉椽子盖瓦,然后下地也能够粉墙装窗,但多是半路出家不太正统,所以小村里若非平常房屋修修补补这些小毛病,但凡哪家起屋翻宅仍请外地的封匠师傅上门,很长一段时间,封师傅在小村人眼里生意兴隆财源滚滚很吃香,让人们甚是艳羡妒忌。
何幺叔就眼红,心里盘算过无数次自立门户做封匠。
何幺叔常年只跟族里大伯做些修修补补的事,大伯抹墙,何幺叔就和泥提桶,大伯在山墙上吊墨斗平墙,何幺叔就在下面把着墨斗线,总之就是给大伯打下手。
一来二去,耳濡目染,何幺叔对封匠这行当似乎也悟出些门道,比如下脚吊脉线上檀条这些等等,何幺叔觉得封匠其实就很简单,没什么可神的,自己胸有成竹。
看别的封匠们赚钱,何幺叔不甘寂寞,也想自己邀几个人一起大家出门跑单帮,钱自然不会少,而且可以吃香喝辣。
同两个族兄一合计,大家一致觉得好主意。
说干就干,大家伙打起背包,趁天没亮就出门“闯江湖”。
一路车载人行,翻山过河,这天来到一座村庄,果然村里就有要盖新房准备儿子娶亲的。
何幺叔这几个封匠师傅被主家热情请上门,双方坐地论价。
主动上门的生意,何幺叔一分不让,主人虽不情愿,但见对方口气强硬,料想师傅手艺过硬,些须几个钱也值,价钱就谈妥。
何幺叔几个眼睛放光,几乎就看到钱可以装进腰包了。
主家按规矩摆了开山蒸笼格子给师傅们敬酒。
何幺叔们吃饱喝足,大家兴高采烈手舞足蹈。
第二天一早,主家特意赶到宅基上燃放了鞭炮。硝烟碎屑的喜庆氛围里,何幺叔几个和泥砌砖很是卖力,族兄几个,就何幺叔跟族里大伯一起做过封匠活,所以,剩下几个就打下手提桶子和石灰。
何幺叔煞有其事的叼着烟斗,歪着头拿着水平尺平屋脉,又掏墨斗挂铅坠子,闭着一只眼吊线,俨然就是一个老封匠师傅。
几个人和泥抬砖,瓦刀嚯嚯响一上午,累得汗流夹背。
老东家来宅基打算叫师傅们吃午饭。四下里转圈,看着东边半堵墙,走过去,嘴里说:“我推下试试,看这墙牢不牢靠!”
何幺叔慌了,赶紧说:“墙还没干!”
话未毕,男主人早伸出手轻轻推推墙,还没使上劲,眼见得那半堵墙摇晃着竟轰然倒塌。
众人满面惊愕目瞪口呆。
何幺叔醒过神,生气的责怪主人:“推就推嘛,干嘛使那么大劲?”
男人主满腹疑惑委屈:“我就轻轻碰一下,根本没用劲!”
看东家走远,何幺叔狠狠瞪着两个族兄:“你们就不知道在一边用肩膀抵住吗?”
族兄上前压低声:“我说哥,我们扛得住?一大堵墙塌下来,还不把人压扁?……刚人家好象也是没用劲……”
何幺叔没好气翻一眼族兄:“要你多嘴!”
夜里何幺叔横竖睡不着,墙一推就倒,怎么别人做的墙就推不倒?越想心里越发毛。
天还蒙蒙亮,两个族兄还在鼾声震天,何幺叔悄悄起床,一个人逛到宅基,这一看不打紧,直惊得何幺叔心惊肉跳眼前发黑!
昨天费九牛二虎之力才做起的东厢西厢几堵墙,一夜间竟悉数倒塌!
何幺叔二话不说,黑暗里一溜小跑回房,慌忙将几族兄摇醒,那几个睡得死猪一样,何幺叔扯起来几个耳光。
都醒了,还在嘟嚷,何幺叔压低声:“快跑,天亮就来不及了!”
族兄几个梦里惊醒,情知不好,也不敢多问,一行人趁主人家还在睡梦里,竟卷了铺盖,摸黑逃之夭夭,村里犬吠声一片。慌乱中有人就掉进烂泥坑,何幺叔几个哪顾得三七二十一?将烂泥坑里人捞起来,仓惶遁走!
笑料如何传回村子的?没人知道,总之何幺叔这回村里人尽皆知,臭名远扬!
从此何幺叔再不敢自称封匠闯江湖!有人见何幺叔来,故意损到:“屋塌了屋塌了!”何幺叔遂满脸溅朱翁声翁气:“塌你个鬼!”
五、曹户的点红刀
曹户是村里的屠户,应该叫曹屠户,后来叫着就成了曹户。
少读《儒林外史》,胡屠户的形象很深刻,满面络腮胡子,一身横肉,袒胸露腹,鬼眉鹰视,扎着油污放亮黑布围子,很凶!
曹户的确很凶!不止一次,满面横肉的曹户叼着烟,扎着油污放亮的黑围子,握着他那把点红刀在后面恶狠狠追赶看热闹的孩子们,吓得那些孩子魂飞魄散一路鬼叫。空气中弥漫着血腥味,令人作呕!
曹户的刀据说专给猪放血的,所以叫点红刀,刀背屈曲,黑铁环刀把,惨白的刃口在空中闪着冷幽幽的光,不是杀猪刀,倒是一把杀人刀!
一脸凶相的曹户让全村的猪颤抖,全村只有曹户一个杀猪佬,曹户杀猪的名气很响亮。
落过几场雪,腊月根就近了,家家户户赶着杀年猪。
田梗上,曹户叼着烟,肥得鼓起的腮帮子正吞吐着烟雾。前面是挑着杀猪担子的桂生。
进门,歇下担子,喝过茶,嘴角照例又叼上烟。
桂生放好开水桶,摆上屠案,左邻右舍帮忙的走进猪舍,大家揪耳朵,拽巴巴,抬猪脚,嚎叫声里,猪被放倒屠案。
曹户操起点红刀,杀气腾腾一刀封喉,血箭一样喷出来,人们不敢放手。曹户不屑,放手吧,有我的点红刀,还怕不死?
人们于是松开,大家坐一边抽烟喝茶闲聊。
突然案上的猪踢腾几个腿,猛跳起来,人们吓得呆住。曹户也呆住。
眼见得猪要跳下案板,曹户奋力上前将猪扑倒,慌了神的众人一个接一个扑上去,十多个人压在上面叠罗汉,最底是猪,猪上是曹户,猪嚎叫着,曹户嘶叫着,现场乱成一锅粥。
猪死了,不是杀死的,被曹户压死的。
曹户窘迫不已,很出洋相。
见鬼的是,下一个石根家杀猪,石根家的年猪喂了两年,大得象头小牛犊,先前桂生家的窘事让曹户心里开始发虚。
这一次曹户万分小心,点红刀收回,等到血放得差不多了,断定猪断气,才放下心来。
众人散开,曹户松口气。
主人家递上烟,曹户伸嘴叼着,才点上火,出其不意,案板上的死猪腾地立起身,跳下案板,竟踉跄着飞一般向着禾场下的田梗疯狂奔逃。
人们哄地乱起来,曹户惊得烟卷落地。
未等众人回过神,曹户挥舞点红刀,捋着袖口,后面狂追出去。
田梗子上,冬天的苜蓿地里,上演着人猪追击。
村里七老八十的几个老头老太太竟柱杖立在自家禾场上看热闹。
曹户终于追上猪了。
待人们走近,发现猪早已倒毙在田梗石墙根,愤怒的曹户举着点红刀还在狂挥乱舞,双脚齐踹。
猪死了,曹户踩死的!
曹户让村人偷着笑了好一阵。
有一天,似乎下着濛濛细雨,没人记得清那是一个什么季节,很早的村街上,一个衣衫不整的男子,发疯般沿着村街边的小路、河沟四处奔走寻找。
早起的村人看清,那是曹户。
曹户的儿子不见了?
哪去了?
老婆也没见了。
应该是和鹰子山烧窑的窑匠跑了吧?
很远的田梗上,人们看见伤心欲绝的曹户立在梗边,手里举着他的点红刀,曹户愤怒的架势很象要杀人!
突然,田梗上那个人影形态萎靡,手里的刀在空气象一页纸片飘落,远远的,曹户整个身子僵直倒下。
曹户并没有死,只是从此可怜的踅居在村子里,不再杀猪了。
六、锯匠
敢子是村里的锯匠。
锯匠就是专门替人锯木板的。
一抱粗的树,锯匠锋利无比的长锯将树锯成一块块木板,锯木头看似简单,但是没有持久超强的臂力,一般人是做不来的。
锯匠的工序简单,一棵足够粗的树,根据主人对木板厚薄的要求,先用墨斗弹好墨线,锯子顺线锯就成了。
许多时候,边锯木板边在锯缝后打上楔子,那样锯起来更快更省力。
对木板的需要,没有机器可以替代,非人力不可,锯匠是那个年代涌现出的一个奇怪手艺行当。
但不管怎样,锯匠是一个体力活,远非一般人可以从事。
架起的巨大圆木两边,两个光着膀子,浑身大汗淋漓的男人,哼哧有声地拉着大锯,甚至在寒风凛冽的冬季,锯匠们竟要甩掉棉袄,穿着单薄衣服,大锯拉得两人脸红脖粗喘息出汗。
出体力活的敢子就要求主人家管好饭菜,吃好喝好,才有力气干活。这个道理主人也懂,吃饱喝足的锯匠们更加卖力,早早完工,皆大欢喜。
而最能刺激敢子卖力的就是酒,敢子海量善饮,村里人皆知。
对敢子而言,酒固然是好东西,可是,于主人家来说,管得起粗茶淡饭,略胜平常就已费力,酒就更不容易办到了。
敢子为村头根子家开锯,有菜无酒,敢子锯得有气无力,快连锯子都拉不动了。
根子家很穷,能供得起一顿象样饭菜已是大费周章,酒却无力致之。
敢子和搭档很不乐意,敢子干脆直接了当说,根子,不吃饭都行,可是没有酒我觉都睡不安稳!你弄点来弄点来,就算滴滴畏都要得!
根子看敢子脸色,很难堪,请敢子锯木板的钱还是借来的,这已经所费不赀,又向哪弄钱打酒?
四处鼓捣,也不知根子从哪弄来一大玻璃瓶酒精。根子用酒精偷偷勾兑了一大壶酒。
饭桌上,敢子端着酒精勾兑的酒水,满脸兴奋,一口一杯,一杯一杯,手不停箸,杯不离手,看得根子目瞪口呆。
饭毕敢子踉跄走到锯子前,伸手要握锯子,身子一软,烂泥般倒下,锯子在头顶嗡地颤响,木屑在空气中四散。
睡过二个时辰,酒气熏天的敢子一翻身,一骨碌爬起来,招呼一声,继续开锯。
一天清晨,敢子的女人霞见丈夫一夜未归,早早起床开门。
门很沉,霞使劲转开门轴,发现门上挂着黑乎乎的什么,大惊,用力将门推开。
敢子仰着脖子,下巴挂在门环上吊着,散发着漫天酒味,死了!
七、最后的酒
今夜,是入冬前冷雨季短暂的晴夜,天空隐约有淡淡月痕,一个人在寂静窗前,忽然想起你们,其实我知道,还有弹棉花的弹匠李跛子、永远揣着酒瓶半醉人生的德福窑匠……
嗯是的,这些从前的老匠人们,我知道,你们不在了,我也知道,这些行当早已湮灭在时代的风尘里。
只是,在这样一个深夜,在这个冬雨将来的漆黑里,我写下你们,愿你们在那另外的世界里安详快乐。
来吧,故人们,为另一个世界里你们的灵魂祈福!
酒是纯酿的,我不善饮,但你、你们,请就着这刻的淡月,趁着此刻夜色未央,冬夜未寒,满饮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