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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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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远去的村河

1、幽黑的河

进山的那个黄昏,很冷!

老村长热情挽留我们吃夜饭。我们围坐在村长家火塘旁那张瘸了一条腿的小方桌边,窗外朔风凛冽,风刮过窗纸的破洞,发出尖厉的嗤啦声。铁皮吊灯在头顶摇摆,屋子象黑潮上的危船,我们是船上的人,昏灯幽影颠簸摇晃。

吃过夜饭,村长送至门外,我看见湾子四围魆黑的群山,象一阵远古巨兽,它们潜伏在漆黑幽暗天底,冷眼睥睨夜色里的村庄。

暮色弥漫,似低矮的云絮,被风牵引着,飘浮在深黑里的草垛和树梢。门内的灯火,艰难将黑暗撑开一角,努力向更远处延伸。

转身走下屋檐,沿着灯火的方向,人影似一尊幕布上的皮影,在黑暗里动荡飘忽,又象一片凋落的叶,随时要被黑风刮走!

走过草垛,草垛旁的石磙,最后走下禾场的土坡。离主人家远了,身后的灯火剩了一点微弱。

耳际忽有隐约水声,黑风里飘来咸湿的味道。隔着禾场下的墙埂子,老村长的声音很远地传来:“过河当心些,礅子踩稳当呢!”

村长的话音被脚下激越的水声淹没。咸湿的风掠过面颊,青苔湿泥的味道很呛人。我看见一条黑沉沉河,似一条不见头尾的骇人巨蟒,它从看不见的峡谷深处游来,向着更远处看不见的幽暗深处游走,禾场那边飘来的光点,洒落在幽黑水面,象巨蟒扭动的花斑。

禁不住起着冷颤,踩着一溜歪歪斜斜高高低低石墩子,摇晃趔趄,有失足坠入深渊的危险。黑灯瞎火里,繃紧着神经,手心出汗,不敢有半点闪失,终于身后远了,前方的岸近了,一只脚跨上河埂,心似半空悬着的石头落地,过河了!

 

2、从小河到大河

那个黑夜里那条幽黑的河,似乎并不真实,似一个飘缈的梦。

但它又确切真实存在。站在岸边那棵皂角树下看这条河,它从看不见的峡谷深处来,向着更远处流走,咸湿的风漂浮在河床上象一尾游鱼,有时惊走,有时沉落。阳光下的河水,在岸墙边低回婉转,竟如此安静,波澜不惊,丝毫没有那个黑夜里的狂暴骇人。

不止如此,它竟似养在深山的女子,羞怯绵柔。它从人们能想象的那边流来。想象尽可能遥远,比如从远方一条更大的河,从遥远处某个人烟阜盛繁华地,一路起伏迭宕,绵绵不绝。流经之地,比如有这样一个村庄,水静静流过庄子旁那棵拐枣树,从河埠头的青石板上漾过,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子蹲在河边浣衣,身子弯成一道圆润的弧……。它也应该流过一个小湾子,竹林掩映的深处,一处小小院落,一扇小小柴扉,一只小小狗,一个老树墩桌,一个眉眼模糊人,手里一杯山茶,这个一户人家的湾子,却并不寂寞。它还流过一个可能存在的小镇,它从小镇那座石拱桥下穿流而过,人们将担子歇在桥上,他们敞开衣襟向着桥上的风,眼睛看着不息流走的河水,穿着水红绸衫的女子,她们二个三个挽着手从桥上过,也停一下脚步,靠着青石桥栏,低垂着发髻桥下的河水,那阵从河上卷过的风,让女人的眼睛似云霾深处的星子,被吹拂得闪亮生动,照彻了这个午后的寂静!女人离开,桥上但留下香粉的味道,风掠过,那阵香向着河流走的方向散去。

这是人们想象的抵达,没有人知道,那拐枣树底、青石埠头弯成一道圆润弧的女子,那一户人家的湾子,那小镇的石拱桥、桥上女人星子般的眼,在哪里?在无限的远远方!

村河的身后,就象我们的身后,村河流经的过去,就象我们时光的过去,河水从远野从村庄流过,就象时光从我们的指缝和每一根发丝间流走。我们能分明感觉到的,时光似眼前的一河水,似一河水上那一缕潮湿的风,悠悠过!

流经村庄的河,似远山深野分娩的生命,在村庄萌生着鲜活生动:草长莺飞绿柳成荫,水草丰沛游鱼成群。阳光象一面轻纱,被山风吹起又落下,铺满这条河。苔藓灌丛,它们在河边野蛮生长。那只从石缝里逃出的蟹,张牙舞爪匆匆向深水处溜走。那块水中的白石,似遥望的头颅,红蓼和石菖蒲在他稀疏的头顶蓬勃张扬。那只翡色的鸟歇在苇丛上,眼神漠然打量河水。那个扎羊角辫的女孩那个腰间别鱼篓的男子那个柱杖脚步龙钟的老叟,他们用各种姿势从石礅子上穿越这条河。

草树荒流、滩涂上的卵石、岸边参差人家……

这条河没有名字,从遥远处来,往遥远处去,穿过整座村子,人们叫它大河!大河是真正意义上的村河!

那么小河呢?它从冲坳子流过来,在村边与大河交接,形成一个尖角,象大树上长出的杈。形式上说,大河是干流,小河支流。大河比小河大,小河比大河小!很直观。

沿着小河往下走,沟坎起伏,湾子人家,闲逛的狗,悠闲的人,饮水的牛,浣衣的女子,炊烟飘过脑后,屋脊的影子在禾场里堆叠出厚度,夕阳悄悄翻过对面山头……人与河结伴而来,那走着的人,与大河不期而遇。那流着的小河,也与大河不期而遇,还带着村巷的风,擦着耳根和衣襟象一地匆匆流走的时光。人停止在大河岸边,默然相送,看它象一个小女子,匆匆奔向等候村边的那个人!死生契阔,与子成说。在这村口,彼此遇见。手牵着手,悄悄去远。

那岸边人呢?未免几分惆怅!去也终须去,住又如何住?风卷衣衫,似挥别的衣袖,向那远去的流水,向那早经看不见的地方,目送归鸿!

许多时候,人们斜遮草帽,挽着高高的裤脚,横七竖八围坐树下,侧歪着耳朵,风声,鸟声,混合着村巷的炊烟、屋角行将凋谢的夕阳……,它们象风中发芽的草尖儿,在耳畔自在生长。身后村河流淌,水悄悄,风悄悄,掠过颈窝和背脊。

有人衣带被风飘起,有人的衫子吹皱在胸口,抽水烟的花白胡子被风折过下巴颏,打呵欠的人眼睛被风吹得迷离。人们看看风,又看看河,目光漂浮过去,在对岸的山脊上停顿下来,没有人注意这条河。就象没人注意到游走在人缝里嬉戏觅食的狗和鸭!

静听深山风大小,闲看村河水涨落。小河里的水涨了,大河里的水也涨了!小河的水落了,大河的水也落了。万壑山风,从小河吹向大河的方向。风或者又从大河兴起,似涨起的潮,淼淼茫茫漫入小河。

那个提着水烟壶的老叟,漫不经心吐出一溜烟。那个手指夹烟卷的汉子,风里眯缝起眼睛,漠然看着远处的河。那个戴眼镜的男子,转头看看村河,依旧看书。那几个站在树下的人,他们手斜插在裤兜里,他们在风中闲聊。

你们看见了吗?英子一早就红肿着眼睛往大河那里走!人们就想起这个叫英子的女人,她在河边寻过好几次短见。所有人看向大河的方向,下过雨,大河水涨了!如果英子往大河里去了,英子是要跳河吗?

那个还在认真卷着烟丝的中年男子,焦黄的手指夹起烟卷,眼睛漠然看着前方,她总是这样,应该不会……英子娘屋在磨子岭,她大概回娘屋了!

关于英子的话题说完了。人们就又沉默,风呼啸掠过耳畔,夹杂着远处村河的汩汩。

某一天,树下有人争吵!双方嘴里的脏话象连珠炮猛烈出击,他们双手叉腰,面对着面舌绽莲花,在他们用尽了村庄所有狡诈恶毒词语后,他们遂绞尽脑汁搜索枯肠,竟找不到一个新鲜词汇,却又不甘于炒剩饭,无比沮丧!两个垂头丧气的人,他们不停向着河面扔石子和土坷垃泄愤。风起处,水静静流淌。

不知第多少次,左老叟和膀大腰圆的儿媳,隔着禾场进行对决。象所有悍妇一样,左家儿媳连珠炮般的凶猛火力,让左叟败下阵,提着水烟壶,满面溅朱踱到树下,仰面吐出一口烟,嘴里悠悠说出一句小村的经典语录:生下来没放到大河里多甩几道!

树下人们默不作声,显然这句耳熟能详的话早经司空见惯!人们看着左叟膀大腰圆的媳妇,手举粪瓢向树下猛冲过来,嘴里尖声还击:你个老不死的!你是生下来没放在小河里洗干净的!

左叟腋下夹着水烟壶,缩起脖颈,向着禾场下的地埂子仓皇逃走……

 

3、苇荡深处

手插在裤兜里,低垂着头似有满腹心事,脚下踢着一颗石子,沿着小河向下走,那是风吹来的方向,风吹到大河的拐弯处,停下,那个走着的人,也走到大河的拐弯处,停下!他就站在河岸那片苇荡边。

风象一条迎着阳光散开的围巾,绕过他的脖子,柔软滑腻。那一河水,似被风鼓噪涌动。水风缠绵激荡,在河床上模糊了界线,河床的水是浓密厚重的风,而风是河床升腾起来的水,那片河苇,那苇荡边的人,他们淹没在这片水风里!

苇荡边是一片茭白林。那个中年的男人,卷着裤腿,半截身子陷在水里,嘴角紧绷,微皱着眉,捋开浓密的茭白叶片,从叶茎里掰下肥硕的茭白,奋力掷到岸埂上,水滴子在空中划过一溜弧线,落在河面,水淡淡漾开,似风吹皱的绸衫,男人的双腿感受着细腻丝滑,禁不住嘴角有欢愉的笑!他兴奋对着岸上的女人说着什么,那个女人光着脚,裤腿同样挽起老高,膝弯那块补丁很显眼。她弯腰捡拾着,飞快的捋掉多余的叶子。竹蓝满了!女人的嘴角也漾起笑,象暮春树上挂红的桃。

女人在岸上燃起一支烟,隔着岸墙递给河里的男人。烟叉在男人嘴角,男人眯缝起眼睛,带着满足的表情,手继续捋开茭白林……

风骤起,苇丛和茭白向着前方急剧倾斜,风暂息,它们便倔强起身,似要挣脱脚下的羁绊。它们象河边潜伏的刀兵,钩戟长铩,揭杆为旗,向着河流的方向发起冲锋。风为羯鼓,芦荻漫天,营造出气势宏大波澜壮阔的战场,向着前方,向着河的方向!又似怀抱琵琶迎风起舞的辽东少妇,但闻羌笛出塞声起,却不见远去三军悲泣,只有山风迸裂,弦声幽咽,村河奔流!

风吹醒那苇荡边的人,鼻息里分明还有芦荻茭白的清芳,这是哪一年的事了?那河边的苇丛还在,那岸角的茭白还在,但那个水中的男人,那河埂上的女人呢?

哦,对了,那个男人应该嘴角叉着烟,他在河埂上不停地抖落着裤脚上的污泥,那个女人满脸兴奋,提着装满茭白的竹蓝回家去,她身后永远跟着那只灰灰狗,很远的村湾传来金铁铮鸣的钟声,在风里颤颤悠悠,人家的屋顶升起斜斜的炊烟……

我看见那苇荡边的背影,他朝向河水的脸上分明漾着笑,笑靥里饱含着希望和梦想,他象一幅稚气的水墨画,在风中洇淡,在时间里涣散消逝。那背影分明是当年的那个男孩,那男孩分明是当年的我!

我还看见那个扎着辫角丫的女孩,挽着竹蓝,紧握镰刀,身后跟着她的黄狗,从河堤走过。看见那个戴着只有半圈草帽的汉子,他无比吃力挑着柴捆过河。看见那个脾气暴躁的老头,总是扛着他的铁锹,观察村河的水势。那个无所事事的汉子,在河岸徘徊,看水底的青苔嗤嗤发笑。那个红衫的女子,她在河湾地里挖野菜,半边身子从苇叶上露出来,火红背影映在远山青黛上,象水边升起的太阳……

站立在那片曾经的苇荡边,想象着某个午后,夕阳从山那边斜照过来,落在青芜的河墙,落在那棵篷篷如裙摆的柳梢,也落在我的脖颈,似温软的指尖。耳际里有漫卷的沙沙,那是苇丛在风里低徊翻卷。风掠过虚空的丝缕,在河湾漾起细浪,那漫天芦花如水中飞蓬,在风声鼓噪里旋转飘忽,遮没了村庄。

在更远处的河床上,村河起着低低的喧嚣,远去的河水,这和当年苇丛边那个人脚下的路有何不同?很多年后,那个人也象脚下这条河,颠沛流离,去了未知的远方。

多少年过去,那苇荡边的人早已离开,而背影镌刻在时光里,固执地等待!似乎他是我遗落在这座村庄,这河岸上的一抹影子,每一次从村河走过,我们都会不期而遇!

还在村河边,还在当年那片苇荡,我还听得见当年他胸腔的心跳。我怎会不知道呢?我知道的!他在等待,隔河的对岸,柳眉儿在风中摇落,青芜深处走来那条碎花裙子……

即便苇花颓了,柳眉儿落尽,风去向遥远,水流向遥远,碎花裙子消逝在遥远!但那苇荡边的影子,他还带着梦想,他愿这流向远方的河,给那遥远的、触不可及的女子一个消息。

那碎花裙的女人,她大概在某个村街的香粉铺子前,在熙攘人堆里,或是在深夏河边那棵皂角树下,那时漫天蝉音如沸腾的水……

告诉她,山里的野蔷薇开了,村北的棠棣花开了,还有漫山的桔梗花和半夏花……。告诉她,村河岩子下的蚊子花开了,雨洗过的河石上,柳眉儿落满一地……

阳光升起,柔软的风从山弄子那边过来。当!远处村街的钟声,从河边苇荡、从岸边皂角树底,似金属的潮汐涨起,涌过耳膜,最后化作细浪轻轻落在脚下。

我躺在苇丛边干净的河石上,头顶坠下的柳眉儿,象一阵翠绿干净的雨,不断掉落在我的头发上,脖颈上,我仰向天空的脸有了笑。我是一个孩子,一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愿我永远停留在那年七八岁的光景上!

 

4、皂角树下

没有牙的老叟,头顶毡帽没过耳丫子,手拢在袖口,走过来,让树底的人们猜那个不知道说了多少遍的谜语:一棵树高又高,上面挂着杀人刀!

大人们就嗤笑,孩子们不厌其烦照例扯着喉咙大叫着谜底:皂角树!

太阳从山坳一点点就红了。阳光透过皂角树枝,漏下斑驳光点,它们漂浮在河面,象一阵睡醒的鱼,在水风中摇曳生姿,路人生涩的眼睑徒然被刺痛。那走着的人,手篷在眉梢上,迎着那片凌乱的波光,看看那河边的皂角树,多象一个沉默老者!戴着宽大斗笠,穿着打满补丁的青布短袍子,掮着那把宽口锹,静静地看河水奔涌,在岸墙上激起细浪。

那个人背靠树就那么站一会,什么也不做,单就对着那流水、水边的鹅卵石发一阵呆,将脚下的一角碎瓦奋力掷出,看瓦片子擦着水皮子漾起一溜水痕。那个人突然感到从未有过的满足,忘记了放牛砍柴犁田耙地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辛苦,脸上露出笑,眼里闪着光,全身笼罩着幸福。

那皂角树下垂钓的人,不急不徐,慢悠悠抽烟。村河在脚下起着低低的喧嚣,风在河面上漂浮升腾,水流风转,从远处来,往远处去。那树下人,似这时空驿站的一个节点,连接着来处与过往,时光穿过他的身体,那条河也穿过他的身体,他是时空的参照物,仿佛这脚下的一块石头,一截树枝,一窝荒草。时光流走,河水流走,他还在那里,在那棵皂角树下,不嗔不怒,不喜不悲。

钓鱼人起身收竿,鱼篓空空,风吹过他的眼眸,吹过他的草帽和衣衫,似乎他不是来钓鱼的,只是来这树下小睡,顺便做个梦!他象风中漂浮的一片树叶,从空中落到地面,沿着河边那片柳林,穿过齐膝深的蒿草,踩着草梗下的鹅卵石,咔咔声从脚丫子里似水底冒出的气泡泡,一串串升腾起来。蚱蜢和小蟾蜍从草缝子惊得蹦出来,两只小螃蟹带着恐慌向石堆奔逃,几只蝴蝶和蜻蜓呢?它们被突如其来的骚动吓到,惊起又落下……

那背靠着树的人呢?他也走出树下,放开手脚,一身轻松,吹着口哨,脚下踢着石子走。耳畔的风声,似河湾里涨起的水,卷过头顶的枝丫,发出尖利的唿哨,他们的哨声混杂在一起,象两支锐器在空中短兵相接,金铁皆鸣。那人走着就远了,带着他的口哨声消失了,身后风掠过树梢的唿哨,犹在缭绕。

那砍柴的人,第多少次背着柴捆赶着他的水牛从树下走,每一次歪着头咧开嘴对钓鱼的人笑。砍柴人说,你运气不好,你姑娘又吃不上鱼咯!钓鱼的男子摘下头上的草帽,风里眯起眼睛,看看头顶的树梢,又看看脚下河水,呲牙笑笑。

那牧牛的男孩,赶着他的牛,也来了,人和牛歇在树下,男孩痴看着河,牛呆看着山,风悠悠水悠悠,远山小河洲。

那啜泣的女子,她抱着孩子站在树下,不久之后,我们看见她出现在对岸,步履安稳,似乎已忘却伤痛。那个被男人当众扇过耳光欲跳河的女人,皂角树下被众人苦劝,两天后,她出现在自家菜地浇水,面容忧伤却平静。甚至那个树下的钓鱼人,即便一无所获,但早已随遇而安!这棵树似乎成为他精神上的寄托!

那没牙的老叟,又一次重复他那关于皂角树的谜语后,手笼在袖口,嘴里喃喃:华华就是在这棵皂角上上吊的!

华华是谁?左老叟捧着水烟壶,看着老叟黯然神伤的背影,叹口气:“华华是他女儿……他这里有点问题了!”左叟指指自己的脑瓜,“你们不要乱问!”

村里的老蔑匠,那个孤身一人的老叟,他总是在村巷默默走,给遇见的每一个人微笑,和遇见的每一个人热情握手,所有人都觉得他精神不正常,人们四处躲避他。老叟唯一的朋友,只有他自己的影子。时常,我们看到他走到皂角树下,在阳光下对着自己的影子发呆。有天,人们在皂角树下的河边发现老叟,他是在夜里溺水而亡的!他的两臂向前伸出,那是一个握手的姿势!和谁握手?这一世没有亲人没有朋友,只有自己的影子……是的,他一定是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影子,哪是他唯一的朋友!

有天,当人们将那个叫嫣红的女子从皂角树下抬走的时候,我看见那个钓鱼的汉子,他一只手扶在早已停止呼吸的女子心口,悲痛欲绝。那一天后,再也不见树下钓鱼人。那棵树下,他失去了女儿!我们确定他不会再来。

人们照常还去那树下,那么站一会,站一会就走。他们是风中的叶,又象树下河里的鱼,来这棵树下停留,哪怕只匆匆刹那。

若干年后,我突然想明白,那棵树或许已成他们灵魂深处的挚友,不需任何语言,行为已证明一切,就象那些离开的人们,他们将生命的最后一程托付给了这棵树,这或许是一种默契与信任吗?

我不知道皂角树“挂着杀人刀”是怎样形象,确切说,它没有半点凶相,却有淡淡忧伤。走过村路,走过皂角树,看到的只是一抹沉默背影,向着河水,向着风!

那天,飘飘渺渺的雨,皂角树下出现一个雾蒙蒙背影,那么熟悉!这个雨天里,他还是来了。戴着斗笠,披着蓑衣,挂着鱼篓。那个影子站在河边皂角下,握着鱼竿,空濛的雨里,象一幅水墨剪影。我很能明白,这条河,河边的这棵皂角树,或将是他余生唯一寄托!那时,漫天的雨,似万条丝绦,从皂角树,从那个人的斗笠和蓑衣,垂落。

皂角树是哪一天消失的?我想不起来了。但确定无疑,那让人们灵魂深处无比谙熟的皂角树,将注定不会在这村庄的河边出现第二次了!

有天,还从那条路上过,习惯性转过头的刹那,我又看见了它的存在。我们还象许多年前那样,以彼此沉默对视的方式寒暄。风掠过树梢,掠过树下人的发梢,掠过彼此的灵魂……

我其实是知道的,所有一切皆虚幻,它早已不在!

恍然间,那风起处,我看见虚幻里的皂角树,它象一个入定老僧,盘坐岸边,头顶光芒璀璨,面朝村河默默吟诵。漫天梵音,象煦暖的风吹过我们这个村庄,它在为往事超度,在为这条河,这时光,这世间所有过往超度!

那漫天梵音,笼罩着我们的村庄,我们村庄的这条河。我看见了,那所有的悲伤与惆怅,所有来者与去往,它们象风中的沙,坠落无声。

 

5、村河上的虹

不能忘记村河上那道雨后的虹。

阵雨消歇下去,阳光从湿漉漉的山坳升起,它象一面金光闪耀的纱缦,被女人的手轻悄悄拉开,又轻悄悄晾在禾场前那根青竹篙上。无数闪耀的针芒,从草尖上、树枝上,以及风中漾动的的河面闪射出来,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那道虹和往常一样,不知何时,悄无声息从南面那片山谷升起,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刻,就在那几个孩子到禾场里捕蜻蜓,易家老太太坐到门坎上摘豆角,就在春生的女人将脖子上那条碎花围巾散开,而扛着铁锹直着眼睛看的春生在门前石阶上跌了一跤,就左叟坐在核桃树下抽水烟,喝了两杯酒的那个穿灰布袿的男子从河对岸走过,就在风卷起禾场的稻草,一阵鸡飞快冲上栎树下的土坡,就在这个雨后,那道虹如约而来。

人们觉得它恰好就在这个时候出现,见惯不怪,它是雨后阳光下的常客了,禾场上,院子里的人,他们在搓草绳,在卷烟叶子,一个木匠挥舞着凿子嘴噘得老高,努力要将那孔眼凿得更圆满。檐下的女人在摘扁豆,长胡子老叟坐在门坎墩子上抽水烟,眼睛还看着那道虹,孩子们在雨后的泥地上奔跑,手里举着风车,停下来也看那道虹。他们在猜测,这一次它会在哪里吸水,在大河里?在更远的山深处野溪里?没有人知道!

你们看,它开始吸水了!看吧,越吸越多,它的肚子开始胀起来……肯定是在大河里吸了水,那样大河的水会浅一截!

不是在大河里吸水,在山那边,你看它的头伸到山那边去了,那里的水塘会被吸干的!

在大河里吸水!

在山那边的池塘吸水!

他们争执不下。他们觉得这道虹是一条会游走的龙,它从某个地方吸水,然后去某个地方施云布雨。下一步,他们讨论吸饱水的虹会去哪里下雨呢?他们实在想不出这条虹会去向哪里,所以,他们一致认为,到时它还会把吸的水还回到大河里来。雨还会象从前一样落在河面上,然后雨过天晴,然后虹又悄悄出来,又吸水……,如此往复!

河边村路上,那几个走着闲聊着的女子,她们远远向着河岩子上的男人喊话,那个男人踩在齐膝深的蚊子花丛里,他在采蚊子花!他采蚊子花做什么呢?他想把它扎成一个花束送给一个女子,或者只是想将这些花放在他房间那扇木窗上,他从那扇窗口,可以看见隔河对岸的那扇窗,他想象着眸光从那些花瓣的叶子缝隙穿透,想象着隔河窗口里那双眼睛,迎向他的眸光迎向这些花。他想象着,那隔河窗口的眼睛,恰似那道雨后的虹,五色绚烂!

女子们站在河岸,她们看那采花的男子,脸上是笑,眼眸里燃着热光,阳光在她们的脸上漾着红晕。风摇岸柳,柳下著雨的草叶低伏翻飞。她们立在岸上的身影在风中荡漾,风满着她们的袖,她们的眼睛,她们的衣衫她们的胸口,那是一阵被村河的风吹洗得无比干净的女子!很多年过去了,当年她们如此澄沏的影子还留在河边那棵柳树下,而那个采花的男人呢?他留在河边那曾经女子的眼眸深处,那处河岸,她们未曾离开,他不会离开!而且永远!

那个回门的新媳妇,她还扎着红绸头绳,还穿着新嫁衣,脑后还挽着髻,男人还戴着那顶旧的毡帽,不过天气渐暖,帽顶很高的挽起。他们并排走着,在他们的身后,那个提竹蓝的老太太看看过去的新郎新娘,嘴里说这谁家的媳妇回门呢?转过头继续捋着构树叶子。

那个牵着母羊赤足走在河岸上的女人,裤子上还打着补丁,羊在吃草,后面还跟着那头吃奶的小羊,蹦跳着追赶母羊,尝试着啃食地上的青草。放羊女人在岸边歇下来,艳羡看那对走过的新人,他们的背影消逝在拐弯处。放羊女人就看着河水,长叹一口气。她是想起当年的自己,那时也是新媳妇。而今铅华已逝,往事剩了回味,心里有说不尽的惆怅。

那个在玉米地里除草的男子,他悄悄歇下来,燃起一根烟,风吹着他的眼睛眯缝起来。他不知在想什么,比如那块五斗地里的豆子,老屋门前的油菜。

摘豆角的老太太早进屋去了,核桃树下抽水烟的老叟呢?扛着他的铁锹出现在村河那边的皂角树下,在禾场晒过豌豆的妇人,头仰起看看天,想起要回屋做饭。

没人注意村河上那道虹,它是如何消逝的。

 

6、向着对岸的方向

那个挑着担子的中年男子,走到河礅子中间歇下来,回头向着岸边人打招呼,您请回去吧,我先走了。他眼角笑着,风吹起的草叶落在颈窝,脚下的河水,飘浮着一层薄薄的雾。

那个双手拢在灰袄袖口里的男人,大声咳嗽着,耳丫子搁着熟人给的烟卷,指缝里还夹着燃了半截的烟,敏捷地跨过那些石礅。

主人正在岸边送客,他们彼此说着客套话,相约下次再来喝两杯。那个抱着孩子的少妇,万分小心踩着石礅向着对岸。提着竹蓝的孩子也从礅子上过。赶着一头牛的,扛着一根柴的……,他们在河礅子上来来往往。

石礅子象老叟嘴里那一排残缺不堪的牙,高高低低,歪歪斜斜,有的破损有的完整,它们从河的这边延伸到河对岸,象浮在水面的一行省略号,从此岸向彼岸,后面的路无可预知。

或者在初冬的下午,主人就在他那张小方桌上陪邻村好友吃饭,一碗凉拌窝麻菜、一大碗盐水豌豆,那只铁皮酒壶里的酒已经浅下去一截,主人举起面前的瓷杯劝着客人,客人酡红的脸上漾着满足的微笑。

三分薄醉时,看看门外,夕阳斜挂在河边皂角丫上,时候不早了!客人告辞,主客相送,一直到村路,彼此说着客气话,不觉就到村河石礅子那里,客人踏上一步,主人立在岸边,主人说下次有闲了再来玩。客人说,若有闲了,也请主人家过去喝两杯。两厢里说着,那石礅子上的人又走出几步,又转身对着岸边主人挥挥手。主人目送客人的身影在那排残缺的河礅子上走远,到对岸,到最后消逝在坡路上的栎树林里。主人立在岸边,手拢在那件灰布袄的袖口,心里满怀期待,等下次农闲的时候,他们又能在那张小方桌上坐着,就盐水豌豆喝酒,即便喝到半醉,也未尝不可。

许多个黄昏,风从河滩上象一阵起伏的浪涌过村巷,人们从村场的大树下散开,各回各家,微弱的灯火从大门深处,象稀落的萤火,摇摇晃晃跌进黑暗里。那个穿灰袄的男人,坐在桌前举杯向客人劝酒,来吧,再来一杯!油灯在桌沿摇晃,屋子在灯火里摇晃。直到更深,后山那几声尖锐的林鸮,在耳畔喝醒这半醉的主客,于是起身,照例主客相送,一直到河边,模糊的灯光晃着石礅子,看那个趔趄的身影过了河,掩没在对岸的夜色里。

在这河口,人们彼此相送,直到那人踩上石墩子,直到彼此隔河的那一挥手。一次还有一次,今年连着旧年,在此岸与彼岸,演绎着他们人生的暂别。

那个坐在小八仙桌旁弯背椅上的长胡子老叟,灰白胡须的下颏,象一只犄角锈蚀的老山羊,嘴唇艰难蠕动着,他在咀嚼一粒盐黄豆。那粒盐豆在残缺的牙床间翻滚,硬得象一粒砂子,但他并不烦恼。风从对面河床上吹过来,穿过堂屋,片刻,耳畔便传来屋后竹园里的沙沙。老叟于是捏起那只碎花瓷杯,一仰脖。抬头就看到门外的河,那河口向着对岸延伸的礅子,还有那个送罢归来的男子。长叹口气!他早已无人可送,曾经在那村河石礅上送别的人,他们已消逝在这个世界。村河上的石礅,正如他残缺的牙。水从残缺的石礅下流走,风从他豁牙的腮边流走。

世间的生命似乎就是那河上吹来的风,有时带着喧嚣,有时静得无声,悄悄就流过你的指间和脚踝,去了很远的地方!

那个总是扛着鱼竿背着鱼篓的老叟,他从半拉阳光的禾场里过,大惊小怪说昨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从前的土匪王驼子点着火把从河墩子上过来,后面跟着好长一队人。火把象一条火蛇从磨子岭窜来,火光将半个村河照得通亮,很吓人!

那个当年的土匪头子,杀人就象踩死蚂蚁!他什么时候杀人?就是对你笑的时候!他会送你下山,一路往下走,你在前,他在后,聊着天,家里家外田里地里,鸡鸭猪牛……眼见着就到河边,他送你走上河礅子,河礅子过了快一半,身后的王驼子在背后叫一声名字,那人还不及回头,王驼子突然从腰间摸出二撅子,背后搂火,那人“扑嗵”从石礅子上一头栽进河里!

“我还梦见村里的刘老头!”老叟昏浊的眼珠子泛着光,他梦见主人高举火把,他们从河对过踩着那一溜歪歪斜斜石墩子,一直往前走。恍忽间,他想起来了,那不是一个梦,而是一个真实存在。很多年前,在主人家夜饭毕,彼此河边相送:松脂火把在主人手里哔剥燃烧,幽黑的河水在脚下象一条骇人的巨蟒,人影在火光里飘摇……。但是主人不在了,过去的时光不在了,他以为是一个梦。

这是关于当年那位短枪队长的故事。直到很多年后,远在异乡的我做了同样的梦,梦见短枪队长,他就在河边,他向我告别,我们挥挥手,他沿着石礅子一步步往前走,一直走过河,直到掩没在对岸的树棵子里。我所不知道的是,其时,他已离开这个世界。

漂泊异乡的我,曾做过许多类似的梦,比如,那村河边那乌桕树下的土屋——

那屋里的主人满头大汗,匆匆奔进门,从窗台上拿起一只扣着的碗,倒满三匹罐,仰脖大口吞下去。

那屋里的主人,裤脚挽起很高,脚上的那双胶鞋糊满泥巴,他将鞋扔在檐口,眼睛看着远处的河,随手拉过一张椅,卷起一支烟,烟雾在檐柱下悠悠升起。

那屋里的主人,他看着河水流向远方,不知想起什么,脸上带着踌躇的笑,他大概想起五斗地里的小麦了,长势让他很满意。

那屋里的主人,提着那只塑料酒壶,很小心将一只铁皮壶灌满,背在肩上,他要赶往村北的老屋门前,那块地要翻耕了。

多少年了?土屋还在,那屋前的乌桕树还在,那汩汩村河那村河上的石礅还在……。那当年的主人呢?他就是一阵风,悄悄走了!

有一天我终于明白了,我们这个村庄所有的人,他们无一例外,其实是追逐着这条河去了远方。我疑心,在那未知的远方,存在着时光的彼岸。

比如那个放鸭的老汉,他和他那一阵鸭,他们追着这条河去了。我看到他留在河边的鸭寮,风吹雨打,腐朽垮塌,似乎还在时光中等待!

比如扛着锄头挎着竹蓝的麻四婶,她赶着那头小黄牛,牛铃叮叮当当,走过那棵皂角树,脚下踩着湿滑青苔的石头,从滩涂那片低矮柳树下穿过,牛铃叮叮当当就响在河对岸不知哪里了。

比如那两个相送的男子吧,他们彼此客套着,并排走在河堤上,客人跨上石礅子过河,拐过那棵柳树,转过那道栎树坡不见了。主人还在岸边对着客人的方向挥手。他想起什么?手挥五弦,目送归鸿?村河涌动,风烟如纱,客人的身影不见了,主人的身影也不见了……

比如那个老叟,他始终披着那件笨重的蓑衣,肩上扛着厚铁锹,泥水“噗嗤噗嗤”从脚趾缝冒出来,惊起远处的鹤。老叟走下田埂,走到河边,跨过那一溜高高低低歪歪斜斜的石礅,身形消逝在对岸的雨雾里……

我在河边,那时风从很远的山野来,我看见那个叫春生的男子,他挑着竹筐过河去了。我看见那个总是背着一副鱼篓的老头,他转头看看我,从石墩上过河去了。我看见那个扎着羊角辫鬃边还插着一朵蓝色秸梗花的女子,笑着跳着轻盈的身子过河去了。我看见我的母亲,在她身后跟着那只小羊羔,两只小母牛在她前方,越过河去了。我看见我父亲,他戴着那顶草帽,裤腿还卷起在膝弯那里,烟卷丫在嘴角,很快走过河。我看见那个男子,我叫不出他的名字,风卷起他的衬衫……

我还看见什么了呢?我看见了许多村人,熟悉或不熟悉的,男的或女的,那个束着长发的,那个夏天水红绸衫的,那个挑着他的长把竹篓的,那个腰里别着笨拙柴刀的,那个指缝夹着烟卷的,还有那个驼着背大声咳嗽的老者,那个终年只穿长袍的老私塾……他们一个接一个从那河上石墩上走过……

就连河边那些夜晚的灯火,就连黑夜里辩不清方向的犬吠,就连那个在河边无聊自语的人,多年后,他们似乎一并消逝在了对岸。

那曾经的村庄,村庄边上的狗尾巴草,那草上歇着的红尾巴蜻蜓,那河边的芦苇,那芦苇上的苇花,那风中弥漫的飞絮,它们成为深埋心底的忧伤与惆怅!

但是,但是你相信吗?河在,岸就在!生命犹如黑暗中奔走的火烛,我分明看见村庄的人,他们高擎着火把,一个接一个从河上过,向着彼岸泅渡,向着河的远方!

 

7、河边漫想

时常会想起和这条河有关的事。

那个担着柴捆的汉子,表情木讷,埋头过河。那个嘴角叉着半截烟的男人,又手拢在灰布袄的袖口,河面升腾的雾遮没了他半张脸。戴草帽的女人,大声斥骂向深水处逃走的水牛。晚起的妇人慵懒打着呵欠,一边往河边走。那个光头老者扛着铁锹,在石礅子上走出沉重的响……

脚下是湿滑的青苔,头顶是繁盛的葛花。蜻蜓在河面上飞,蝴蝶在河面上飞,风象浮起的河,而河似沉下的风。风与河沿着相同的方向流走。

河边那座村庄,村庄里的人,他们象背面山上的树林,自在生长,想长大就长大,想开花就开花,想要面朝着某个方向就朝着某个方向,没有烦恼没有忧愁,不知道季节是冬还是春,不知道时间是早还是晚,不知道人生是青春还是将要暮年!

那岸边柳林,那河边青草,那浅水处的红蓼,那紧挨着红蓼的茭白,那参差的苇丛,它们在季节深处枯荣递嬗,春草年年绿,王孙归不归?但那河边的老屋呢?那老屋前的椿树呢?那椿树上的红蜻蜓呢?那个悄悄猫在红蜻蜓后的身影,那个坐在屋檐下裤腿卷起一截默默吸烟的男子,那个坐在门内方桌前戴眼镜读线装书的老人,那个书生意气向着北山方向眺望的人,那只藏在后院夕阳豆角架下的花脸猫,那卧在浮土里的鸡,都去了哪里?

他们无一例外,跟随这条河去了远方。

许多时候,我感觉那条河就在我身后不远处,空灵幽寂。有时,它象一阵风,静悄悄。有时它象一处繁华街区,喧嚣嘈杂。河风吹着我的脊背,有时它甚至就吹痛我的胸腔,我听得见那些个灵魂,他们在河边风里的自语!

多少年了,我时时回头观望这条河,听它流动的声响。力图窥视它灵魂深处的厚重,但我仍无法读懂它的内涵,无法准确诠释它最深处的梦想:来自何处?去往何方?我只能站在这苍凉的岸边,努力想象着它的来处,但看不见它的去往,那是一种怎样的颓废与忧伤?

我想起那位哲人的话,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若如此,我又怎知这村河的前世今生?又若如此,村河所流经的又怎是那曾经的村庄?就那站在岸边的人,今年不似旧年,今日不似昨日,此时不似彼时了!

面朝村河,我见着了这世间的光阴,它象一阵风飘浮在河的上空,沿着村河的方向汩汩流淌。象极了这条河,不知来处,不知去往。水流向哪里了?光阴去向哪里了?如何知晓!

河流过我们的村庄,光阴流过世间生命的头顶,它不是虚无的,它是一条天上的河,从我们的头顶渗透进我们的血肉,沿着我们的四肢百骸,我们的每一寸呼吸,不息流走。而我们,仿佛时光中虚幻的泡沫,次第破灭,消弭了形迹。

就在那处芦苇的沙滩上,淘漉的沙滩在埋葬,过去的影子和无尽的往事。还要把什么留下来呢?风的痕迹?还是一年一年随风的苇絮?

就那河边树,那树下人,就那雨后虹,那望虹浮想的眸光,他们同样去了那未知的远方。

那远方,那异乡,那无限遥远与渺茫,又如何不惆怅?回不去的故乡,回不去的村庄,从此走不进去的疏篱土墙!它们化作我身后的河,如影随行,如烟似梦!

多年后,我停留在那条河边,那棵皂角树下,静看水流,静听花谢,感受生命向更远处的窅渺,不喜不悲,心如止水。

其实,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条河,奔向远方的河。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岸,那永远的希冀与梦想。不是吗?

村庄的时光在村河上流浪,村河不息,流走村庄的忧伤与彷徨,落寞与惆怅。曾经的忧伤,多年后不过就是指间的花香,那过去的彷徨,早已迷失方向,那不尽的惆怅呢?就象那年的秋凉,写满无尽沧桑!

生命岂非正是一条河?联结着过去现在与未来,所有的过去如水流走,所有的未来如水流来,我们的存在决定了未来现在和过去的存在,我们的消逝,也注定这过去现在与未来的消逝。这条河也一样,它承载了关于村庄的所有过去、现在、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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