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后,还会记起那样一个冬天的影象。
风从荒芜的山口掠过,压抑着怒声,在村口光秃的皂角树和棠棣树底低低的咆哮着,寒风里僵滞的河水在冰下颤栗,河边早已被风吹瘦的石滩上,干枯的苔藓,风中散发出冷而僵的鱼腥味。
皂角树在浅灰暗淡空气里突兀的尖刺,将远野如乱麻缠绕的风割裂,彻骨裂帛的尖声在空气里象一缕锋利的针芒,闪着凛冽青光,刺得人耳膜生疼。
河边的行人,呆滞的目光里,突然就看见远远的裹着黑布袄子的一个人影,戴着那顶洗得苍白的绒帽,两只帽翅支楞在风中颤动,象戏台上老爷歪戴的乌纱,很滑稽。那个人影从村路上踅转,跨上田间小路,背过身子,腋窝下隐约夹着一卷红纸,卷着的红纸里露出一小截圆竹筒。
这是刚从村小卖部里出来的。红的是春联纸,那截圆竹筒是小卖部里最便宜的小书生中狼毫,棉袄口袋鼓囊着,不用说,那是一瓶墨汁。
那个影子走过的风里,忽地飘过一阵甜香味道,那种甜香很熟悉,是小卖部蔗糖和酒缸空气中浸濡的味道。
冷风中带着醇绵的气息,让空乏已久的瞳孔和思绪瞬间微醺,脚步踉跄,破袄里裹着的身体,在这样的寒冷里开始沸涌,开始迸发着煦暖。
是的,这是一个让人无比激动和渴望的信号。
浸染着糖酒香甜气息的红纸和墨汁,这是要准备春联了!贴春联,当然就是要过年了!而过年,那是小村人盼了一整年的美好时光。家家户户都在忙碌,人们脸上洋溢着喜庆,那些苦与累,困与愁,哭与笑,谁还会提起?趁着那无比短暂的快乐时光,笑吧!闹吧!疯狂吧!
想象着鲜红的春联,仿佛黑夜中的灯盏,照亮眼前,虽然还看不见所有的角落,但是那燃烧的灯火正浸润着幽暗的夜霾,不屈不挠延伸着希望的视线,指引着迷失在季节和苦难中的灵魂,向着憧憬一直走,一直走到那个灯火通明的地方。那里有火塘,有围坐悠闲的人群,微闭眼睛的老人,打瞌睡的猫,火光在斑驳的墙上摇晃;在那间不算宽敞略显寒碜的堂屋正中,摆着那张老式八仙桌,桌角的油灯时而微微晃动,悄悄炸落几粒灯花,桌上的餐盘里盛满难得一见的肴馔,那只正中间的青花瓷盘里,插着一只黄铜勺,灿黄的勺柄在灯下生辉……
大门框上,还有廊檐柱上的春联,在风中嗤啦嗤啦的响动……
其实,在我最初记忆里,小村是没有春联的。这说法未知确切否。
初进山村的那个黄昏,老村长款待我家,在那间搁着一只大火盆的土屋,吃过米饭和辣萝卜,父亲还喝了两杯村长家自酿的浊酒。
村长送出大门,回头看看,土墙大门外,显得光秃秃的冷清。走过湾子,家家紧闭大门,檐下散乱的柴草,土墙上那孔被冷风撕裂的窗口,无比萧瑟。
就在那个冬天,我家小村的第一个除夕。我们还围在那间歪斜的火塘里被烟熏得泪水横流,突然外面有人就喝彩。
“紫帘红鸾一堂喜,茅篱竹舍三枝梅,有意思!”
读过私塾的村长风中缩瑟着脖子,两只手笼在袖口,望着门上的对联品头评足。
父亲是什么时候写的?又是什么时候贴上去的?我们全没注意。
“茅篱竹舍三支梅么,村长往屋里看看,这还算说得过去……可是紫帘红鸾……”
父亲得意的裹着破袄,手指着内屋床上的那顶破蚊帐:“这算得是紫帘么?”又指着屋角的火塘,“红鸾!”
村长哈哈大笑:“你是这样比……”
左邻右舍赶过来看热闹,看门上鲜红的春联,听村长和父亲对着春联你来我往的说着,无比新奇。
这是记忆中小村里的第一幅春联了。至于在父亲这幅春联未出现之前,小村是否有过贴春联的往事,却又不得而知。
谁谓河广?一苇以杭。一方纸,数点墨,寂寞春秋里,父亲的第一幅春联仿佛沉寂春愁的惊澜!生活岂止是沉落?原来还有这种可以抒发的方式?小村的春联,自此滥觞。
从此每逢春节将近,村小卖部在柴米油盐外,买纸笔墨汁的便多了起来。
先左邻后右舍,前湾后湾,甚至就远在村南山角的易家,大门框和檐柱上,红彤彤的春联贴着,墨汁淋漓。
贴春联,就要写春联,这一风雅使命自然就落到父亲头上居多了。在那厢破土屋里,窗根靠风车的位置,安放着一张不知始于何时的木桌,桌面早已被虫蛀得千疮百窟,但不碍事。
红纸铺开裁好,搁在一边。墨汁也已倒入陶碗,那只中粗狼毫笔头早用热水浸软泡开。
主人这时据案冥思,四字联?有点短!六字联?摇摇头!这似乎都不能表达这一年来的生活际遇和人生感悟。
摇摇头,又摇摇头,终于就想好上联,紧接着下联便随口吟就。主人此刻取红纸,按对联字数,将条纸折成方格,铺展开,狼毫在碗中饱蘸,悬腕运笔,凝神敛容,纸上墨汁酣畅,字字淋漓!
空中弥散着墨汁的芳香!
刚写毕左家的,李家大妈就捏着一卷纸进屋,这次手里还提个小竹蓝,里面是发糕,说是给主人家尝尝的。李家大妈的对联还没写完,下头湾子运祥媳妇蓬着头进来,一只手还拿着只黑果木往后背挠痒,嘴里说:“又要麻烦您帮我写对子!”
桌沿、地上点点墨汁,红纸一叠一叠分别做记号放在条凳上,李家的,环子的,运祥的……李家的还加了厨房对联,不要弄错了……
甚至很多时候,我走过村巷,同样的情形还出现在村北谢郎中医馆大门内,门对一棵老槐,头戴瓜皮帽的郎中,面前方桌红纸铺开,老郎中执笔面壁,拈须沉思。
如果不是在这样荒僻村落,甚至疑心这本是一处充盈无限情调的诗骚之场。
替人写对联全算无偿帮忙。这差事不止父亲,就连谢郎中和村长也乐意。沿村街走过,一家家门前的鲜红对联,这是某某写的,那又是谁谁写的,谁的字龙飞凤舞,谁的竟有柳公权风骨,这又谁的字怎么好象还有章草的味道?很有成就感!
对联原可表达主人的内心情怀。在这僻壤之地,被无比平淡寂寞压抑的心渴望着一展抱负。小村人于是借联讽志,会写的不会写的,读过三二年书的,大家横竖就想出两句。
有一个春节,村里只上过小学的银枝,居然自己就写了对联贴上,字歪歪斜斜。村人惊诧之余,待细看对联却是“门对歪脖树,屋坐斜眼人”两句!这算什么?村人笑疯!
父亲和村长、谢郎中赶去看热闹,几个人却不笑。父亲煞有其事点评:“这对得也算工整。”村长和谢郎中颔首。
细说下,原是银枝和男人为做团年饭大吵一架,愤懑下挥就。门前确有歪脖乌桕,银枝男人亦是斜眼。写景写实,莫不中音。
几人离开,大家的结语是:“村妇也风流!”
年三十,家家忙里忙外,等到主人开始贴春联,这就是准备要吃团年饭了。
贴春联,一个瓷盆,一把苇草刷,滚开的水浇在盆里玉米面粉上,使劲搅拌,热气蒸腾着向大门外飘散。
就在那个禾场的乌桕树底,村里哑巴手拢在袖口里,看主人家在檐柱、门楹上刷浆糊。
站在条凳上的少主人,要将红红的春联贴上去,风一吹,掉了,再贴!歪了,再贴!风又吹开了,那就用手按一会吧,按一会就粘紧实了。
乌桕树下的哑巴于是嗤嗤笑。
被风冻得通红的手移下来,咧着嘴退后两步看着门上鲜红对联,很正很直很紧实。开心的笑着。
母亲呵着冻得通红的手在厨房忙碌,脸上的笑是那样的幸福和满足。
大门里的方桌上团年饭开始上席了……
村里在县城做小本生意的广生,叼着烟卷,腆着肚、眯缝着眼走过,嘴里说:“我家也要贴对联了!”脚下飞快。
家家户户要吃团年饭了,父亲突然想起:“吴疯子又没做年饭吧?”
母亲沉吟了一下:“还是喊过来一起吃吧!”
父亲就点点头,出门时就碰到谢郎中,原来谢郎中也打算叫上吴疯子团年。
两人走到吴疯子那间凋蔽的土屋外,看上门首新贴的对联: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二人摇首唏嘘不已。
吴疯子早年家道殷实,学业优异,考上北方一名牌大学,奈何吴疯子从小被父母娇生惯养,实在受不了北方每顿吃窝窝头,入学仅两月便退学。次年投考南方大学,谁知又对招录学校不满意,拒录。又考,竟名落孙山,再考,又落孙山后……自此,吴疯子赋闲在家。未已,双亲竟一病沉疴,撒手西去。吴疯子失去依靠,文不能嘱意,武不会耕田,三餐无着,生计潦倒,自此疯疯癫癫。村人见其可怜,多有施舍。尚思往昔,痛心之余,录陶渊明句于联上,一贴数年未改。然时光荏苒,寒暑流易,追无可追。
春联成为小村独有的文化象征。甚至,春联在小村里开始渗透到更广泛空间。村人婚丧嫁娶也开始贴联子。大字不识一箩的村支书,讲话多振臂呼口号,儿子大婚,村人赶去闹洞房,那门楹上还贴着“两个时代青年,一对革命战友”!谢郎中笑语:“这两个战友晚上果真是要革命了!”偏偏那读过私塾的村长还要加上一句“拚命三郎”!村人皆掩口。
春联的用途似乎还不止于此。城里做小本生意的广生染上吸毒,数年积蓄一朝散尽,先乞食哥嫂,毒瘾发作,竟将哥嫂家耕牛窃走换作毒资。哥嫂驱逐,广生成孤魂野鬼,今天偷鸡明天摸狗,沦为过街老鼠,山间昼伏夜出,衣不蔽体。有天被早起的村民撞见,广生正在大门前揭对联,而下面正是用从各家偷来的对联束成的内裤御寒!
小富人家落魄至此,村人不知该恨还是同情。但象征文雅的对联被广生用作蔽体,村长不由痛骂:“竖子!”
久之,村里写对联就演伸到自创对联,而创对非有些功底不可,这种风雅也自然非父亲和村长、谢郎中莫属了。毕竟象银枝那样灵光乍现写出较象对联的女人在村里不复有。
创对先还是天对地、雨对风之类,后来就多有些矫情,有类“童子打桐子,桐子打童子,桐子落,童子乐;媳妇提锡壶,锡壶漏,媳妇怒”这些诘屈聱牙者。在村人眼里,深奥难懂的皆是天大学问。
父亲以为“风流不过读书人”!凡学问皆风流,这话出自谢郎中之口。风流读书人谢郎中,某个夏日,竟闯出“在女人腹部放听诊器”的祸端。又被无端以讹传讹,最后成了借看病之机偷摸女人大腿!
此事在尚未开化的小村引发轩然大波,村长书记一致觉得谢郎中罪不可赦!谢郎中被挂牌游村。
咸猪手事件让谢郎中闭馆半年,虽风波渐息,却成为笑料!狼狈之余,郎中书联门首“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途万木春”,愤懑明志!
一去经年,小村早已物是人非,谢郎中、老村长早已不在人世,每至除夕日,村里那些新盖的小楼前,红男绿女,熙来攘往很是热闹,但似乎却少了些什么。
是的,那些光鲜的门首,再也不见往日鲜红的对联。
母亲不在了,每至春节,年迈的父亲还会从那只三斗抽屉里掏出那杆不知用了多少年的狼毫,戴上老花镜,很细心的折叠联纸,颤抖着一笔一划。
那个小村里,父亲的对联在除夕日,还会倔强守望在门楣上。
许多时候,看着这独孤而艳红的春联,内心竟觉如此凄惶。
这大概是小村最后的春联了,我不知道,最后的春联还会存在多久。
那个除夕,出门散步的我,突然就走过从前谢郎中的医馆,医馆早已残垣断壁,我想起见过医馆的最后一幅对联“汝虽失学入病,我自立心不欺”。
看来老郎中对那段笑料往事至死刻骨,难以释怀!
村巷风中,望着那棵早已干枯的老槐,予心有戚戚焉。
送一联老郎中,“斯人已逝白昼已然黑;春秋犹在黑夜即将白”!愿天上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