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就在那个黄昏,如往常一样,我站在村北那片荒坡边的乌桕树下,看夕阳在风里漫卷着飘向更远的山野,它象一只归巢前孤独觅食的鸟,倏忽在树梢,倏忽在山腰,最后消逝在重峦深处。
瘦弱的冬小麦想要努力将这片泥土遮蔽起来,却捉襟见肘,地里干硬的土坷垃和乱石象一块块颓斑。野韭菜、刺芥、结了籽的荠菜,它们曾悄悄爬上那片被垦荒焚烧过的焦黑地带,象一片漫过沟坡的绿水,最后被这个季节的力量无情阻断在垅外。曾被那层稀薄阳光温暖的土地,此刻似垂暮之人,正悄悄流逝着生机,我能感知阳光最后的温度在树梢停留片刻,最后象头顶的一片落叶被风吹走。
我转身看看树下,那里有一道飘渺的人影——我的影子,他神色拘谨沉默,看着远山最后的夕阳。风吹过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衫,一片叶子落在满是褶皱的领口,头发蓬乱似草,只有那双眼睛,忧郁却似闪亮的星子。有一忽儿,他低头看看脚上那双同样洗得发白的胶鞋,大拇指处破出一个洞,这让他显得窘迫而惶遽不安。
不远处,一只白色的狐畏缩地看着树下的我们。这只狐——村人叫它毛狗——和我并不陌生,我们曾许多次在山路上相遇,它眼睛里带着提防和惶恐,出其不意逃之夭夭。很显然,它对人充满着畏惧!
村里不时丢失鸡或鸭,人们普遍认为是黄鼠狼——村人称为叼娘——和毛狗干的!人们在笼子里安装机关捕获过叼娘,但毛狗一次没有。我亲眼看见从对面山上下来觅食的白狐,在村场上被人们围追堵截。人们挥舞锄头扬叉大声叫嚷毛狗毛狗,白狐似过街老鼠仓惶逃窜。
我和白狐的许多次不期而遇,彼此之间遵循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这一原则,竟渐渐稔熟,渐渐有了默契与信任,甚至有一次,它竟悄悄跟在我身后走出很远,最后消失在一片树林。
“我要走了!”看着树下的影子,在那个寂静的黄昏,我轻声作出这个决定。是的,在这个山村,除了砍柴放牛耕地,我看不到别的出路,我得去外面的世界闯荡,就象我们村里的那些年轻人。
树下的影子看着我默然。风吹过他的头发,吹过洗得发白的衫子。他垂下头盯着胶鞋的破洞。
远处那只白狐,似乎在默默听我自语,然后悄然转身走过田埂,走上那条小路。我看见它消逝在远处的村路尽头,那是通往村外的方向。它应该是要离开这个村子了!
在这个村子里,它也找不到出路了,走出去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对我是这样,对这只白狐或许也是这样。
那天,我犹豫片刻离开树下,在山路的那处大拐弯,我带着伤感回头,我看见树下的影子,他还那样神色拘谨而沉默,在看着远山最后的夕阳,风吹过他蓬乱的头发,漫天落叶飞坠。
对的,那是我的影子,我曾十八岁的影子,我把他遗落在那棵乌桕树下。
2、厨门掩着一道缝隙,灶口的火光映照在被烟熏黑的土墙上,也映照在母亲脸上。昏暗的灶口,那里堆满松针枯枝劈柴,母亲坐在矮凳上,看灶火在劈柴块上艰难蠕动,火光在黑夜里起伏颠簸。
“下个月就是你外婆生日了……”母亲用火钳将半截柴推进灶膛,“也不知道你外婆现在过得怎样,我这个当女儿的又不能给她庆生了!”
火光映在母亲脸上,母亲眼角泛出湿润。那时,屋后竹园起着呼啸,风从墙缝钻进来,灶台上的油灯和灶膛里的火,在风声光影里颠簸摇曳。碗柜、小方桌、水缸、那只剩了两只耳朵的生铁炉,它们连同墙上飘摇的影,瞬间沉入幽暗。
漆黑里,我分明能看见,母亲呆坐在灶口矮凳上,分明听见母亲嘴里那声长长叹息。而我,只能沉默。
风声消歇,黑暗退却,厨间所有被淹没的什物水落石出,我们似浮出浑浊的鱼,火光照亮我们的视线。
母亲从窗台上取下烟袋,卷起一根烟幽幽吸着,火光在母亲身上跳动,灶上锅里的水发出嗞嗞声。母亲仿佛自语:“等明年了,我要回去看你外婆的!”
火光映照在母亲脸上,母亲有了淡淡笑容。
多少年了,母亲时常会想起千里之外的老屋,老屋里的外婆。许多次,母亲对我说,过两年,我要回去看你外婆呢。但每一次,就又没了下文。没人知道,当年这笔路费对母亲对我家来说,却竟是一笔巨款,无处可筹!但母亲却还是要说,等明年,我要回去看你外婆的。母亲说的时候,脸上就露出满足的笑。时间久了,我知道,回老屋去看外婆,母亲就是嘴上说说。千里之外的老屋,似乎成为母亲永远无法抵达的岸。
那年风调雨顺,年成赛过往年,田地收成出奇的好,母亲兴奋地将豌豆、黄豆和玉米晾干,又小心翼翼装袋,小心翼翼码放进后屋的储柜里。
做好这一切,母亲在后院坐下来,悄悄告诉我一个秘密:“今年的粮食能卖个好价钱了!等卖了钱,我要回去看你外婆的!”
母亲脸上漾起无比满足的笑容,那表情仿佛她已准备好行李,换上干净的衣服,将踏上回家的旅途。我看着母亲,补丁的胶鞋又破出一个洞,那件洗得发白的紫色格子外衣,上面沾满灰尘草屑,肘弯处缝了又缝……
去外地上学那天,母亲背着包裹送我到村路,车快来的时候,母亲突然掏出一叠钱塞进我口袋:“你上学压力这么大,平时营养跟不上,自己去买点好吃的!”
我知道,这钱是母亲从春到秋积攒下来的。我一时不知所措,嗫嚅着想要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车掠过村庄,看着母亲瘦弱的身影在村路边模糊,心中忽涌起无限酸楚。无疑,母亲回老屋的愿望又成空了。
等明年了,我要回去看你外婆的。母亲在后院摘菜的时候还在说。
要回去的!母亲放牛回来,坐在檐下幽幽吸着烟还在说。
看明年吧……我要回去看她老人家。母亲或是坐在地埂边还在说。
再后来,我不大再听见母亲说起这事了。仿佛时间久了,真的太久了,母亲渐已遗忘。
那年冬天,我从外地返回,在小城车站候车,走进候车厅,竟意外遇到一同村,他上前热情和我打招呼,突然说:“对了,你父亲和母亲好象也在等车!”
我一愣,他补充说:“听说他们准备回老家去呢!”
回老屋?那一刹我心情莫名激动,母亲终于可以圆她许多年的梦了!
我不想让母亲知道我回来了,打算悄悄离开返回外地。但在售票窗口前排队的母亲早已听见同村的消息,转头发现了我。那一刻,母亲票也不买了,拽着父亲过来,满脸慈爱看着我:“走,我们回家!”
我一时不知所措:“回哪里?”
母亲嗔怪到:“回村里,不然你回家怎么办?”
那是一个让我至今想来无比懊悔的冬天,为何不晚一天?哪怕晚上几个时辰,等母亲乘上回老屋的车再赶回来也行呀!
同村熟人不解地问母亲:“怎么不回老屋了?”
母亲骄傲地说:“我儿子从外地回来了,我要回家给他做饭的!”
那一年后,从此再未听见母亲提过回屋的话了,哪怕只言片语。母亲或许是一天天老去了,那藏在心里的梦也在老去,在凋零。
母亲去世前的最后一个秋天,她悄悄说:“我似乎听见你外婆在呼唤我,就在窗外,她好象在后院那里,轻轻敲着窗,轻轻唤我的小名,轻轻走过旁边的禾场,我确定是她,你外婆肯定不在了,那是她的魂灵,是的,肯定不在这世上了!”
外婆确定是不在这世上了,那个秋天,母亲也不在这世上了,她带着那个遥远的关于老屋的梦离去。
但我确信,母亲回老屋的梦想不会熄灭,它只是变成一粒种子,被尘封在另一世界的黑暗里,在等待黎明唤醒大地的时刻。
3、无数次,我总做着同一个梦。
昏暗的光笼罩四野,旷野上荒草离离风沙茫茫,荒芜杳渺,空洞幽寂,一个人影正向前方埋头疾走!风吹乱头发,脚下扬起尘沙,那个人影一刻不曾停歇,他要重回被时光遗落的地方——那盛开着金色光芒的地方,是他曾经的故土!
那只是一道影子,一道人形的影子,在昏暗笼罩下,似一抹幻觉,覆满沧桑,时而浮现轮廓,时而洇淡虚无,仿佛烟尘,在风中将要随时涣散。影子不知疲惫,不知身后何方,不知前路漫漫,他只是朝向那光的方向,埋头走着。
身后无限遥远,前路无限遥远,脚下的仿佛永无尽头,只有那无限遥远处闪现的淡金色光芒,似神灵的昭示。
那个影子,不知疲倦,不畏艰辛,他走着,仿佛沧茫大海中的一尾鱼,在惊涛骇浪中向着前方。身后已太远,前方又在何方?
这个走着的影子,似乎是我久已不在人世的母亲,又似那无数背井离乡漂泊异乡的世间生灵。
在那个小店里,戴着老花镜的老店主每次都那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你来了?要点什么?”
许多时候,我其实什么也不要,只是来转转。在陌生城市的街头,遇到这个和善的老头,心里倍觉亲切。
老头忙着给货架补货,整理被顾客挑散的蔬菜,转过身招呼我坐下喝茶。
我们坐到一边的小桌旁,老头也陪着坐下,摘下老花眼镜自嘲:“我这眼神是越来越不好了,是真老了,有时还糊涂!”
我笑起来。老头叹口气:“一晃就几十年了,当年我来这座城市的时候,还只这么高点!”他伸出手向我比划。
“对了,”老头好奇地问我,“你是哪的人?”
我说了地方,老头沉默片刻说:“一千多里地……不过你时常可以回去,想家的时候就回去……”
“您不是本地人么?”
老店主摇头,向我讲述他才十多岁时独自外出谋生,就在这座城市娶妻生子,定居下来,从此再未回过故乡。
“早些年还有书信往来,再后来书信也没有了……一直说要回去的,后我老伴也走了,还是没能回去呢!”他很感慨:“我也想家了,我想回去看看,一晃好几十年了,我今年快八十了,不知还有几年在世上,我想回去看看家里的亲人……我还有一个哥一个妹!”老头将眼镜戴上又摘下,那一刻,我看见老店主的眼角竟泛出泪花,他赶紧用袖口擦去。
明白了老店主的心事,我便鼓动老店主,如今交通和通讯都如此发达,想回去是容易的事,趁身体硬朗,何不回一趟老家,也算了却一桩憾事。
老店主沉默片刻,仿佛下定决心:“我一定要回去一趟,看看我的亲人,还有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
后数日,从小店过,老店主叫住我:“我这几天在收拾行李呢,我准备回老家了!”
看老店主满脸急切归心似箭的表情,我心里忽感宽慰。又数日,从小店过,老店主儿子在招呼着店铺生意,老店主儿子告诉我:“我爸回老家去了!”
终于是回去了,我心里舒出一口气。我想象着老头儿回到他睽违数十载的故乡,那只花眼狗跳起来迎接他,乡人们搬来凳子,拿出豌豆炒米糖茶,他们围桌而谈……
老店主儿子悄悄告诉我:“我爸这里……”他用手指指自己的头和胸,“还有这里,都有问题,医生说时间怕不长了,他回去一趟也算没了遗憾!”
我无比吃惊!心里蓦地涌起伤感与惆怅。人生如此短暂,人这一生,何以为家又何处是家?又有多少人客死他乡?
我要离开这座城市去往外地,走的那天,从小店过,我发现老店主神情木讷站在柜台内,终于是回来了。
我走过去打招呼,老店主情绪似乎不太好。
“您回去过了?”
“回去了回去了!”他不停点着头。
“亲人都还好吧?”我礼节性询问。
老店主沉默好一会,幽幽道:“我老父老娘早些年就走了,后来我哥走了,我妹也走了……剩了我一个!”
我愣了一下,咀嚼老店主语气里“走了”的沉重,我只能安慰他:“人总要离开这个世界的,再说,您还有堂兄妹呀侄子呀外甥呀……”
老人神情黯然,摇摇头摆摆手,没接我的话茬,显得有些沮丧。
我后来知道原因,那些亲戚,就剩了些远房,大家彼此陌生而尴尬。在村子待了几天,他决定回来,返程的时候,他犹豫着要不要告别,后来还是硬着头皮去辞行,远房亲戚们愿他一路顺风,别的就没有话了,他匆匆逃也似地回来了。
比远隔着河山更其遥远的是时光的距离,譬若现在与从前,此生与来世。但有谁知道,比时光更其遥远的距离却是人心的距离,不止远,而且冷!
您还会再回去的么?我敷衍着随口问一句。老店主抬头看着外面街道,长长叹口气:“再不会回去了,这辈子可能再不会回去了……”
他反复说着,走进后屋去。老店主儿子在货柜前小声告诉我:“我爸也许过不了这个秋天!”他长出一口气,“一直想回老屋,终于是回去了,再不会有遗憾!”
但我心里明白,这个寻梦的老人,他最终没能回到他的故乡!他梦中的老屋遗落在了过去的时光,此生再也走不回去了!
走出小店,走了很远,我回头看看,身后出现一条河,我看见河里的鱼——那个老头儿变成一尾鱼,那街上匆匆行人变成了鱼。
这昼夜不息的河水里,这远隔着千山万水的河水里,它们历尽艰辛毅然决然向着初生之地溯流。
突然发现,走着的我,也成了一尾鱼。是的,我也是这河流中的一尾鱼。
4、那时,稀疏的阳光从那棵皂角树梢斜照过来,在村口坡地上铺满薄薄的一层淡黄,似渐熄灭的烟火,开始回冷。一个佝偻的身影,蹒跚走上坡地,在那块突兀的石头上坐下来,向着村路的远方凝望:前面是一段下坡,沿村河穿过那片竹林,翻过山垭子,有一口池塘,池塘边是栎树林,穿过树林一直走……
老太太眼眸里闪现着热烈,似风中余烬,即将蓬勃燃起,她使劲用袖口擦着眼角,就仿佛擦拭一盏搁置多年的马灯,想要照彻眼前模糊的世界,照亮她目光中所有的渴望与期待。
似乎总是在黄昏,罗老太太便柱着拐杖,用她那双三寸小脚蹒跚从河梗子那边走过来,头上始终扎着那条乌白的毛巾,老太太喘息的声音很远就听见,她走到村口的坡地那里,蹒跚上去,放倒拐杖在那块石头上坐下来,同往常一样,向着村路的远方眺望。
直到太阳从坡地上消逝,暮色似覆压的乌云从山坳那边涌来,老太太于是转回头,袖口擦着被风吹得干涩的眼睛,从头上散开那条乌白毛巾,铺在膝盖上捋直,又细细折叠过,复又缠到头上。
毛巾这种缠法,村里就是坐月子女人,或体弱多病的女人。我们所有人都认为,罗老太或将不久于人世。对这一点,老太太并不避讳,她会从旁人手里接过一支烟,烟在枯瘦的指缝里一寸一寸化为灰烬。老太太就很惬意,深深吸一口再深深吸一口,自顾说:“只要是人,谁都要走那一步的!”
“你知道吗?”她第一百次说起她记忆里的那座村庄,“那棵老树下就是我家,那棵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遮住了整个屋子。”
老太太似乎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脸上的褶子似风吹皱的河面,上面浮着落花。在村河堤岸那块石头上,她将拐杖握在手里轻敲着地面,她象一个盲人,在记忆深处摸索回家的路。
许多时候,人们看见老太太从冲坳走下来,站在岔路口满脸迷茫。
“爱红呀,我不晓得回去的路了,我要回屋里去,从哪走呀!”
人们好心牵着她的拐杖,给她指着方向。等下一次,就又忘了,老太太又在岔路口向人们求助,人们给指着路,老太太显得无地自容满面羞愧:“我现在是老了,真糊涂了,连自己住的屋都不晓得走,让你们见笑!”
罗老太住在村北的罗家窝子,那里曾是一处湾子,现在的湾子只有一户人家,一户人家只有一个人,这个人就是罗老太。
“民国时从山外来的,”村里左叟看着罗家屋的方向,“一个家族都来了,全姓罗,躲避战乱,后来陆续又都搬离了……罗老太怎么没一起走?她嫁在村里,就只能选择留下,遗憾的是最终也没生个一儿半女,老伴一走,剩了伶仃一人,再想走也不可能了!”
人们都很感慨。
罗老太不知从哪弄来只小羊养着,每天里牵着羊沿路埂吃草,小羊吃着走着,走着就到村河对过,那小羊便不吃草,抬头向着村湾的某个方向看。
老太太轻轻拍拍羊头,悄声说:“你不要看了,它不在了!”
那只小羊的母羊就在湾子里被宰杀了。但每一次,小羊就在河对过向着村湾发呆。小羊或者想起它和母羊一起的日子,罗老太陪在小羊身边,也看村湾子,看不清,便使劲揉眼角,眼角便淌下泪。
这一次,她和她的小羊一起在岔路口又找不到回家的方向了。
“我又找不到路了,”她柱着杖可怜而尴尬。
人们不厌其烦,给老太太和她的小羊指路:“喏,顺着这条路一直走,过前面那棵皂角树就到。”
老太太絮絮叨叨说着感谢的话,说着就又第不知多少次委托村人:“哪天我走了,到时还麻烦各位帮忙送一程!”四面拱手致谢。
人们笑着说:“您老必高寿的!”
老太太正色道:“只要是人,都要到那一步的!……你们有一天会懂的!”
但更多时候,她是糊涂的,不知生老病死不知今夕何夕。一次又一次,她在岔路口忘了回家的路,人们照例给她指引回家的路,第一百次她向人们说起她记忆里的那座村庄,那大树下的老屋。第不知多少次拜托村人在她走后送她一程。
——你知道吗?那棵老树下就是我家,那棵树不知活了多少年,它遮住了整个屋子。
——四元、海子、齐叔……,我快要走了,哪天我走了,还要麻烦你们辛苦送我一程呢!
死亡在老太太眼里,仿佛吃饭喝水,实在稀松平常。生命的大限,避无可避,便无须再避,想来这点老太太是明白了。
罗老太说走就走了。她的那只小羊还在路埂子上吃草,还会走到村河对过向着村湾呆呆看……
那个叫罗家窝子的地方,注定将消逝在村庄的历史上,不久后那里长满树长满草,那曾经的湾子,那湾子里的最后老宅,那老宅里的最后影子,将掩没在楱莽荒秽里。就同泥土上的痕迹,被时光的风尘湮灭。
人们讨论着将老太太安葬在哪里,大家一致商议的结果是村南的山坡上。
坡下是村路,那是当年罗老太迁徙来时的路,她在山坡上可以看见回家的方向,终不会再迷路了。
那条路是这样走的:前面是一段下坡,沿村河穿过那片竹林,翻过山垭子,有一口池塘,池塘边是栎树林,穿过树林一直走……
愿另一世界的罗老太终能回到她梦中的老屋吧!
5、世间万物终将尘归大地,灭逝虚无。何物能例外呢?道家者说,万物生于混沌,又将归于混沌。如此说来,这最终的虚无岂非是又回到初生之起点吗?源于虚无,归于空寂,生死之间,不过是过去与现在的重叠,不过是从终点回到起点,不过是从众生相归于混沌初。
时光递嬗万物生长,有谁知道,世间所有种种,在向着过去,向着身后逆流?万物初生于尘土,至于繁茂,至于枯槁,复归于尘土。事物的本心岂非向着身后的永恒?物犹如此,人何以堪?
《列子》云:“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那无穷之水,从未知处流来,充盈着这世间的每一处滩涂,但它们又最终流走,流向未知。但我们怎知,它们却是回到了永恒的“归墟”!我确信,那“归墟”正是无穷之水的滥觞,不然“八纮九野之水,天汉之流,莫不注之,而无增无减焉”?
水如是,人如是,世间万物如是。生命如水,自来处来,充盈时光的滩涂。我们以为它被时间牵引着,一直向着前方。但我们不知道的是,那遥不可及的前方,不过是时光的幻觉,它感觉时光匆匆,它以为已走了很久很远,但它不知道,它其实正去往归途。正如那去往归墟之水,不过从未知来,往未知去,那奔涌之水,其实在时光回流,向着终点,抵达起点。
生命的本质,岂非从混沌之始来到这世界,却重又回混沌之始?
有天,我村远道来一托钵老僧,他从上一个村子化缘后顺道路过,走到村巷,在禾场边的乌桕树下歇脚。
人们围着老僧攀谈,话题自然谈论到生与死,既生何死?生与死曾困扰多少岁月多少人啊!谁能解生的意义谁又能悟透死的因果?
老僧淡淡说:“你们根本不知道,这个世界只是客乡,离开这个世界,正如异乡客最终回到故土!”
“人死不是化为鬼了吗?那么鬼又是什么?”这也是所有人的疑惑。
老僧答:“你们知道鬼这个字最初是什么吗?是归!何为归?不过就是回归最初,从尘土中来,回尘土中去!人死化鬼,不过是说人死回归本原罢了!”
“佛曰:无妄想时,一心是一佛国,有妄想时,一心是一地狱。凡有所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老僧合掌吟诵,起身离去。
看老僧远去的背影,人们似乎明白了什么。
母亲在世时常说,人是泥做的!她应该是听过女娲造人的传说。人死后重回泥土,不过是回归本原罢了。这一点,想来母亲早经明白。
我想起《西游补》中的那句谒子:牡丹花落尽,正与未开同。未生之与寂灭有何不同?初生之与死亡亦何迥异?我似乎明白了,生命不是逝去,而是回到最初的状态。人不是离开这个世界了,是回到了他永恒的故乡。
村里木匠走了,邻家陈老伯向我讲述了老木匠最后的故事。
木匠年老体衰身体每况愈下,每一次见面,木匠都说他快要走了。他似乎在静等那一刻的到来,那一刻仿佛一道分界线,阻隔着现实与未知,白天与黑夜,存在与虚无,生与死!
其实,陈老伯知道,表面风轻云淡的老木匠,内心深处对那一刻充满忧虑。的确,有一天,一个存在着的自己却转瞬成虚无,这无论如何让人百思不得其解。
陈老伯安慰老木匠,比如离开这个世界就到了另一个世界,每一个人都会到另一个世界去,那另一个世界不过是这一世界的延续。又比如,老木匠儿孙成群,家境平安殷实,活到髦耋之年,算是功德圆满了无遗憾。
“你还记得那个路过的僧人吗?僧人不是说过吗?离世即是回家!”陈老伯这样说。
“鬼即是归,归即是尘归尘土归土,离开即是回家,是这样吧?”老木匠似乎很平静。
木匠弥留之际,意识已陷入迷糊,他不认人了。但陈老伯的到来,让老木匠却突然变得无比清醒,大家知道,这是回光返照的迹象!
陈老伯坐在老木匠床边,他们还象从前一样彼此攀谈。
老木匠带着伤感说,我就要走了,我们永远不会再见面了!
陈老伯说:“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对了,我要拜托你个事呢!去了那边,你一定要帮着把我门前的那棵核桃树救活,你知道的,这棵树是我爷爷种的,不能让它死了!”
老木匠:“你说的是,这要是棵百年老树呢,我记着的!”
“对了,你也要给那边的王伯元带个好,他走的时候我没去送!”
“我记着的!”
“红缨子你也记得帮我捎个问候,她应该还记得的,她怎么会忘了我呢?”
“我记得的……你说的红缨子是哪村的……”
陈老伯交待了一大堆事,一律拜给老木匠,仿佛老木匠去往另一世界是往回家的路上,在那边的家里,老木匠又可以做他的木匠安居乐业。
老木匠很兴奋,认真记下他嘱托的事,有不明白的地方,还仔细问清,比如是哪村哪个湾子要做哪些事等等。
“我记着的!”老木匠声音渐渐微弱。
“我记着的……”老木匠渐渐就睡过去了。
老木匠最后走得很安详!
正如企图回家的老木匠,正如企图回家的所有人,过去永远遗落在身后!
我们——所有人——企图重回到过去!但生命离开故土,从此被放逐在无限遥远的时光,再不回头。
曰归曰归,岁亦莫止。很多年后我也想明白了这个问题,我们的时光,就象秋风里层层落叶,所有过去都被掩没。时光拼命埋葬过去,我们努力发掘过去,我们企图用记忆和潮水般淹没的时光一较短长。但让我们失落而伤感的是,蓦然回首,这些永久遗落在我们身后了:那个挑着村路上挑着担子的人,那个坐在核桃树下不停咳嗽的男人,那曾抵足共眠的兄弟,那匆匆擦肩而过的女子,甚至我们昨天的影子……
他们被遗落在遥远身后,我们想走回去,却无能为力。我们明明看见那过去的光影,却触摸到冰冷虚无。
6、一只老态龙钟的狐从密林深处走出来,它向着不远的那座山丘走过去。
在那条陌生的小路上,我们认出了彼此。我认出了它,从前村庄里流浪的那只毛狗。它也认出了我,那个站在乌桕树下,穿着洗得发白的棉布衫和洗得同样发白的胶鞋,头发蓬乱似草的男孩。
村庄的那个黄昏一别,一晃多少年过去了?时光匆匆,让我们感慨。
当年的白狐——那只村庄的毛狗,老得不成样子了。当年那树下,那双眼睛忧郁却似闪亮星子的男孩呢?也变成一个满面沧桑的男人!
你去了哪里?
我去了很远的地方,很远!白狐扭头看着身后的远方。
你呢?去了哪里?
我?我也去了很远的地方!象白狐一样,我也看看身后的远方。
你要去哪里?
我要回那座村庄,回到从前村庄的山里!你呢?
我沉默,我也要回村庄,我想回到那个黄昏,如往常一样,站在村北那片荒坡边的乌桕树下,看夕阳在风里漫卷着飘向更远的山野……
这只狐明显已经很老了,它耷拉着尾巴,身上毛色驳杂粗糙,上面沾着枯草和苍耳子,它已经好久没来得及仔细清理自己的皮毛。
半年前,它就明白,它已垂垂老矣,或者明天,或在下一刻,它将沉睡不再醒来。生命的末路无疑是伤感无奈的,它突然想起它长大的那个村庄,想起村庄的深山老林,想起那条蜿蜒小路,甚至也想起那些村人——虽然从前村人对它不那么友善。但那个站在乌桕树下的男孩却是它无声的伙伴……,它想村庄,它想回去!
一人一狐,结伴而行,因为我们有着共同的方向——过去的村庄。
我想起很多年前做过的一个梦,梦中洪荒漫天,我化为水中的一尾鱼,不,我还看见许多人,我的母亲,那孤独的罗老太,那条街道上的老店主,还有村里的老木匠……,他们全都化身为鱼,在这漫天洪水中毅然决然向着初生之地溯流。
我怕是走不回去了!这只垂暮之年的白狐,声音嘶哑脊背佝偻站在一处山丘上自言自语。它或许已感到来日无多,漫长的归途让它开始绝望,我从这只辗转异乡的狐身上,感受到生命的短暂与时光的苍凉。
曾经的我们意气风发四海为家,我们错过了时光错过了季节错过了脚下的每一条路,甚至我们错过了我们自己,我们总以为曙光在前方,但当我们耗尽一生才发现,我们苦苦追寻的光却在我们身后——在那遥远村庄的那棵树下,那扇窗口,那盏从未曾熄灭的灯!
那天早上,我未见到那只白狐。我走到不远处的山丘,山丘那棵大树下,我看到了它——那只早已僵冷的毛狗,它倒在树下,头向着前方小路,那是回村庄的方向。而这座山丘,就是当年它漂泊异乡时经过的地方。
我想起《礼记》中说的“狐死正首丘,仁也”。狐死首丘,代马依风,这只再也走不回村庄大山深处的狐,最后选择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故土的眷念。
这个世上,甚至一棵草,都有一颗永远逆流的心,它们渴望重回过去,是的,那过去有我们——你们所有人——遗落的故土。
我想起很遥远的那个梦,我又看到那个跋涉的人,在唱一支歌,一支没有声音的歌!他走在荒野上,他喃喃自语,没有声音,但我听出来了,他在说:我是走不回去了,太累了!
白狐没有走完的路,接下来我要接着走。
听呀,远风忽来,那寂静的声音流过心魂的深处,头顶的落叶又一次飘过,我想家了,我看见了夕阳温暖的眼睛,我们唱着儿时的歌谣,象一阵迁徙的鸟雀,回家去吧!
那个黄昏,带着无尽疲惫与风尘,我终于来到那棵乌桕树下。
仿佛遥远的从前,我站在村北那片荒坡边的乌桕树下,看夕阳在风里漫卷着飘向更远的山野,它象一只归巢前孤独觅食的鸟,最后消逝在重峦深处。
——你终于回来了!身后带着稚嫩的声音响起。
蓦然回首,树下,那里有一道飘渺的人影——曾经我遗落的影子,还如当年那样拘谨沉默。风吹过那件洗得发白的棉布衫,一片叶子落在满是褶皱的领口,头发蓬乱似草,只有那双眼睛,忧郁却似闪亮的星子。
我走近他,我看见岁月在他面颊留下的沧桑与尘埃。他的眼睛里,同样映出另一个满面沧桑的人影!
那时,暮色汹涌,淹没树下两个沧桑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