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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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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3/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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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纸上青葱

黄昏的风撩乱着颈项,溪边那片苇丛被风吹得低低的弯向河面,溪水在暗蓝的幽影里滉漾。

禾场边的老椿树下,花斑虎蜻蜓贴地疾飞,夜如墨,暗潮从四野汹涌而来,黄昏,终于隐遁了最后的颜色。

暮色里,远处响起稀落的闭门声音。

男孩独自立在暮色下的禾场口,身后的门格吱轻响了一下,脚步声出现在檐阶上,母亲在身后的声音:“洗了早点睡,明早还要去冲子里割麦!”

男孩应了一声,身后大门轻轻掩上。

天上稀疏的几粒星子,上弦月早已斜过西边山崖子。

匆匆洗漱,摸黑走到房门边,黑暗中摸索着门的位置,手划过空气,还带着肥粉的香味。

轻手轻脚推开门,又悄无声息反身锁上。

黑暗中划着火柴,手哆嗦着点亮老式书桌上那盏用铁皮盒子做成的油灯。

火苗象一粒探出泥土的芽孢,慢慢舒展着,终于饱满明亮。

夜风悄悄从窗隙溜进来,光影摇曳,男孩眼睛努力适应着房间里的朦胧色调。

父亲会不会从门缝里发现灯光,会不会突然破门而入喝问浪费灯油?男孩心里异常紧张,掂脚走近门边,贴耳细听。

四下里悄无声息,只有窗根下蛐蛐、秋娘们此起彼伏的浅唱,他甚至能感觉到檐下石墙根那株曲子花在夜风中轻摇。

带着一丝紧张和兴奋,坐回书桌前,悄声拉开书桌中间抽屉,掏出一只没有笔帽的黑杆钢笔,笔帽掉一个月前遗落在不知哪里了!又拿出一叠浅绿色线条的稿纸。

稿纸铺在桌上,面向窗外漆黑的深夜,男孩想一想,钢笔墨水不多了!又从抽屉里掏出一只墨水瓶,拧开瓶盖,钢笔伸进瓶内,拔出来,两指捏着,对着灯光,还差一点点,又伸进瓶内,终于,钢笔吸饱墨汁。

夜无声翕张的鱼鳍,向着更深处游移。男孩对着窗外漆黑的深夜,提起笔。

红红,你好……

是的,男孩是要给一个叫红红的女孩写信。

笔尖淋漓,在浅绿色线条的纸上发出沙沙声……

男孩想起什么,突然停下笔。对了,她这时在忙什么呢?在想他吗?

笔尖淌落一大滴墨汁,男呆呆的看着墨汁在纸上淡淡洇开,埋下头,笔尖下又响起一阵沙沙。

终于,浅绿线条的纸翻过一页,又翻过一页……还要写些什么?

男孩抬头看看窗外,更深人静,风从窗隙透过,带着轻寒。灯影轻摇,突然,一粒灯花炸落在桌上。

男孩从思绪里惊醒,从头至尾,自己又重读一遍。想一想,大概没有遗漏什么了。于是在末尾郑重写下“就此搁笔”几个字。

写毕,放下笔,起身悄悄踱步,又坐下,将写好的信小心折叠起来。

对了,折成心形的吗?我寄愁心与明月!啊不,折成青鸟形的,青鸟殷勤为探看!点点头,于是折成青鸟形。

男孩将青鸟举在眼前,对着灯光审视,很满意!

末了,想起什么,就将春天里采来的那支兰花装在信封里吧。

印了花边的信封,这是在村小卖部精心挑选的。

在信封上写那个久违却又无比熟悉的名字,男孩突然就感受到一种抵近心口的温馨,轻轻的,笔尖仿佛在书写着那样一个煦暖的轮廓,就象那个雨后的晴天里,带着香,带着风,带着纷飞的花瓣,他甚至就感受到那个模糊的影子在鼻尖下的心跳……

封好信口,男孩想,明天赶早去村街,那时邮差正好过来……

想象着,千里之外,那个女子小心剪开封口,带着淡淡兰香的指尖轻轻将信笺抽出来,看见那个青鸟,带着喜悦和激动展开信纸,头微微前倾,沿着窗口走着,读着,风时而撩起女人的长发……

男孩轻轻吁出一口气,仿佛完成一件极重要的事,收拾好笔和纸,倦意便沉沉袭来。

那时窗外,不知何时,竟有了淡淡月华。

是的,谁还记得这是数十年前的某个夜晚,一个男人给一个女人写信的情形?谁又记得那年,那个坐在漆黑窗前,静静铺开信笺的如此熟悉的身影?记得那支黑壳钢笔?那张折了边泛着黄斑的稿纸?而那张简陋纸片上,又寄托着那年那人怎样的心绪和情怀?

陋室靠墙根,一张旧书桌,桌上一盏铁皮盒煤油灯,灯影飘摇,时而炸落一二个灯花,男人握笔对窗思忖,面前是铺开的浅绿色线条稿纸。

多少年前,这定格在记忆深处的影像,终不曾被时间磨灭。

而我,生命中的第一封信,竟是在识字不多的母亲指导下完成的。信写给远在千里之外老家外婆。

在那间草屋前的青石板上,趴在小板凳上,母亲面前放着针线蓝,边纳鞋底边口述,我握着半截铅笔,歪歪斜斜一字一句在一张皱巴巴的方格纸上写着。

信很简单,比如说女儿想您老人家了,家里哥嫂都还好吧?您身体还好吧?有时间我会回去看您等等。

信落了款,装进信封的时候,母亲突然就叹了一口气。我知道,母亲关于回去看望外婆的话,说了一年又一年,而最终竟因囊中羞涩,这许诺成空。

我想象着千里之外的外婆,手捧由我草就的母亲寄来的信笺,想起她这个远走他乡音耗渐阙的女儿,该是怎样的激动?

明文学家宗臣书云:数千里外,得长者时赐一书,以慰长想,即亦甚幸矣!

千里寄书,于古人来说原也是长夜慰藉。

一笔一纸,传递千里之外的消息,将遥远的两端聚拢在尺素之间。而异乡情怀竟可以任一只笔一页纸恣意抒发。

笔媒纸载,千里长风为伴,自此信笺成为我生命中传递消息的驿路使者。

某个雨天,回屋,发现母亲独自在后房窗根下啜泣。

看见我,母亲赶紧擦干眼泪,装作没事的样子。我怯怯的问怎么啦?母亲淡淡说没什么。看我不信的表情,母亲蹲下身,抚摸着我的头小声说:“你外婆来信了,说她快不行了,让我回去见她一面!”

我知道母亲独自伤心的原因,家徒四壁,即路费亦无从筹措,母亲那时的心情是伤痛而无奈的。

隔一月,当千里之外的信来到母亲手中时,那时,母亲坐在饭桌边神情紧张一口气看完。我暗暗为外婆祈祷。果然,母亲展颜说外婆的病好转了。

千里展转,那些年寄一封信,期间大概以月计算。古人说家书抵万金,我信!

信传递着距离之外的情愫。在笔和纸的契约里,满溢着岁月的渴求与芬芳。信的这一端,应该是这样一幅素描:夜,灯影,寂寞的人,一支笔一页纸……。而另一边呢?某个季节,落叶纷飞的小径,同样孤独的人悠然走着,手里捧着一纸信笺……

许多时候,守在那扇木格窗后,眼睛望着村路,期待邮差绿色身影的出现,期待着远方的回音。

多年后,展转异乡。回家的机会便极少,我和亲友间的倾吐问候仅寄托在纸笔之间。

有一年,我仅谋面的同乡人,忽寄来洋洋洒洒近十页纸的信笺,他是从家人口中听说我工作遭遇困顿挫折而精神低落后,特意写来这封信给我打气。

读过信,心中竟释然不少,静下心重新调整好自己,开始自己新的里程。遗憾的是,我最终忘记回信!若干年后,当我走在村路上与他不期而遇,他淡淡的问候,似乎早已忘记那回事了。

许多时候静下来,一个一个人影突然冒出脑海。多久没联系了?回到那张书桌前,铺陈纸笔。

写给远方朋友的,想起那次戈壁滩上的野餐,彼此慰问,叙说近况,虔诚期待重逢,把盏言欢,不醉不休。

写给姑父的,姑父还好吗?姑妈呢?这些日子有没有出门散步?我们这边桃花开了,你们那边呢?

写给母亲的,我这边一切均好,勿念,对了,听说家里母牛下小牛了?而您想自己留着喂养?一个人太累,要注意身体。我想吃酸辣椒了,秋天后屋菜园里最后一茬辣椒,记得给我留点。匆匆搁笔。

最后要写给……哦,你懂的!

夏天黄昏的灯影里,月色如水,耳畔蚊声如潮,喧嚣如浪汹涌。独自一人,在那个梧桐花飞的窗口,夜色悄悄,灯影袅袅,握着那支水笔,桌上铺放着花边信纸,深思着,终于手不停挥,心如烈焰,如泉流,如野马,在跳动,在燃烧,在挣扎,在喘息呐喊……风也萧萧,雨也萧萧,瘦尽灯花又一宵。

不知道,一别经年,她现在还好吗?还在那座城市?梧叶飘落时独自沿着街道漫步?还在黄昏的江边?江风一如从前撩起她的长发?对了,江边的芦荻在风中纷飞吧?

……思绪如秋叶,黄了,落了,飘走了。

检与神方教驻景,收将凤纸写相思。无数夜晚,更深人静时,独向孤灯,任思绪落笔成河,在那页纸上自由泛滥,不矫揉造作,不装腔作势,那一页纸仿佛独立躯体之外的旁白。写给家人,写给友人,甚至写给未曾谋面的陌生人;写往千里之外,写往东西南北,甚至,有时就写给了咫尺之内的某人。

——带着心悸的喜悦,悄悄从停在那片树林边的邮差手中接过信。

——一个人低着头,很快走过马路,往街边邮筒里投进那封花边信笺。

——中午或者傍晚,寂静的林荫道上,埋头读手里的信,躲开行色匆匆的路人。

——在那条光线暗淡的弄堂,辨认着门牌号,回头看看,匆忙将折叠成蝴蝶结的信笺塞进门缝……

君家在何处?妾住在横塘,停船暂借问,或恐是同乡。读至此,我便每每奇怪,何不留下联系方式以便书信往来呢?如此含蓄的表达,舟楫之间,此一别岂非天涯?“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片纸之中,何不让相思恣肆流淌,若如此,又怎会有那许多叹息与遗憾?

数十载匆匆,花开花落。但在你书桌下面,在那一个精美的小方格里,还珍藏着那年的那一叠信笺?他,她,以及他们的!

那用紫色丝带捆扎的信笺,还有当年淡淡的香水味道,还有当年反复展读留下的折痕。你舍不得忘掉那些记忆,舍不得把你们之间的秘密公之于众,你只想把这个秘密藏在心底,藏在那个盒中的一页页纸上,直到……你说不出来。

有一天,我不再写信了,纸和笔早已成为记忆深处的时光道具。

但是谁能忘却呢?在秋风的清晨,在黄昏的灯旁,在漆黑夜里的松子下,在雪夜火塘边,在花香醉人的小径,在江边,在梧叶飘零的树底……在那张被油灯烧掉一个角的三屉书桌上,铺开那张有些皱边的信纸,细心的捋平四角,拧开那支老式的黑壳钢笔,对着灯光,就着月光,或是火塘边微弱亮光,或者就在那个桂魄初生秋露微的清晨,那么心无旁鹜……

谁还想得起信这回事呢?若干年前信笺上关于美好时光的描述,仿佛秋天的叶子,正在枯萎凋落。而那一年,那个曾风华浊世的男人已无比憔悴沧桑。

十年了?哦不,二十年了,这年的春天正悄悄逼近。江南无所有,聊寄一支春。男人想起什么,是的,他想写一封信,一封给他、她、以及他们的信!信要寄向哪里?寄向一个永远也不知道的地方。

片纸,只笔,在那张书桌前,还在那扇窗口,对着远山,还有山上那棵不知名的独秀于林的大树。

纸上,空气中,耳际,细腻的沙沙声,男人的鼻息里似乎有那种淡淡的幽兰香弥散着,思绪在花香中忽如潮水,淹没……

他想象着,在遥远的某个城市,那时漫天杨花,细雨菲菲,那道铁索桥,那条杨柳萌动的河边,举伞的女子,河畔踟蹰……

最后的信,又将寄向哪里?那遥远的未来,那匆匆的就停留在眼眸深处的人影?那短暂擦肩却不曾有一声问候的某个人……

以及十年前的那个春天,那个行走在菜花里的春衫女子。

二十年前某个冬天,冬雪覆盖的村庄,那个红围巾的女子,长发在风中飘飞。

还有,那一夜,那个夏天的夜晚,四野虫声如织,山风呼啸奔走在深色的沟壑间,山峦起伏摇曳如隐约跳动的胸膛,月色如水漫向四野,一起走在山中,走过溪边那一大片黄蒿地的那个模糊的影子……

想象着,她从那片青蒿地里走过……

想象着,她从窗前的树影下走过……

想象着,她从村路边的田梗上走过……

想象着,天空开始落下雨星子,两个人手牵手从那片青草地跑过……

有谁知道,那些个梦一般青涩的年代,我所有对远方的寄托与梦想,开成花,长成树,在那一页页纸上写满流浪四方的梦想,以及生命的青葱,成为岁月的森林,那片片信笺上,行间笔迹仿佛记忆中的条条小径,不经意走进,不经意落满沧桑和轻痛。

“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宋朝那个叫朱淑真的任性女子的话,此刻成为我心最期望的表达,我甚至希望自己永远停留在那年的记忆里,沿着那条小路,不要回头,不要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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