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在我们这个村庄,阳光就是从村河边那棵皂角树上升起的。
站在禾场那只闲置的石磙上,看着一轮日头似一滴鲜艳的血正破壳而出,这滴血似混沌初开的生命,浮出蛋青色的云霾,它看到一个陌生崭新的世界,心跳的声音划破清晨的苍穹。那棵老树苍头的皂角树静静伫立岸边,像一位虔诚信徒,倾听来自窅渺天际的磅礴气息,期待在那团煮沸尘世黎明的火焰中涅槃重生。
那时,村巷犬吠,鸡鸭喧攘,阳光下纷乱的鸟噪似一团乌压压黑影,从头顶的天空飘落在河岸的坡地,跟着又似被山谷深处的风惊吓,那阵黑影在空中四散爆裂开来,带着嘈杂的尖声仓猝逃往另一片山林。
一只白狗小心翼翼穿过禾场边缘,另一只黑狗似游手好闲的汉子无所事事从远处田埂上走过。那个睡眼惺忪的男子打了一个很长的呵欠,挑着水桶趔趄往河边走。那个用头绳将乱发胡乱拢在脑勺后的女人,从檐下抱着柴草又匆匆奔向后厨。那个始终光头锃亮的老叟,扛着他四季不离的铁锹从后院走出来,一路走一路抽水烟,咕嘟声似沸腾的水,他手里的水烟壶要被融化掉了。一个男孩手捧青花海碗,站在石磙上吃稀饭,“咣当”碗掉在石磙上,男孩呆若木鸡看着一地粉碎欲哭无泪,鸡鸭似听到攘臂一呼的召唤,四面八方奔走争抢地上的食物,后来一只闲逛的花眼狗也加入……
阳光似漫天花针,带着犀利耀眼的锋芒,漫山遍野沉坠下来。那些人、鸡、鸭或是一只花眼狗,他们在夺目的阳光下,眼睛瞬间被刺痛,不得不低垂头颅,目光匐伏在这场浩荡的阳光里,莫敢仰视。
那轮圆日从皂角树梢冉冉升起,向着窅渺幽远的天际。它象一只升腾着火焰的金乌,飞越我们头顶,照亮这个尘世的深渊。
而在我们的后院,阳光是从左边檐角尖上升起的。它象村街上吹糖人吹出来的棉花糖,渐渐蓬松胀大。那时玫瑰色的光晕洒满整个屋坡,那轮圆日悄悄从瓦脊上露出半个脸,偷偷打量这个农家小院。屋坡上的玫瑰光晕似涨起的春潮,半个日头浮在这潮水上,像一枚新鲜的蛋黄,带着香甜的味道,撩拨着人的舌尖和眼睛,它浮起来,最后挂在瓦脊的翘角上。
炊烟升起的时候,我们看见悬在檐角的太阳,象大门上旧岁的年画儿,变得陈旧,渐渐失掉颜色,渐渐看不清轮廓,渐渐成为虚幻,不能确切知道它是何时消失的。我们只能想象它像村庄的麻糖,融化在空气里,化作漫天的光,照亮了我们这个小院落。
院子里有窸窣声,那是一阵蹑手蹑脚的风,惊落了墙上的碎屑,瓦脊上的竹叶于是起了骚动,此外,很安静。
檐角下的柴堆那里一只猫,蜷缩着,细眯眼,看看从屋坡上斜照过来的阳光,睁开又阖上,似入定的老僧。那只灰灰狗,从屋沟跑过来,四下看看,最后叼着一片落叶静卧在角落里。
风从后屋墙角涌过来,摇撼着头顶的天空,细碎的阳光似风中掉落的花瓣,铺满整个院子。
我的父亲坐在那只沾满泥巴的秧马上,使劲噘着嘴神情专注,在面前的椅子上细心叠放着烟叶子,这一次,他想将烟丝切得更细,阳光落到他的头发上,象一团荒草,他藏身荒草下的泥土里,渐渐虚幻。
我的母亲坐在那块许多年前从后山滚落下来的巨石旁,握着一把锈迹斑斑的菜刀,在竹筐内的木板上剁猪草,野芹菜、灰灰菜、刺芥,还有一些说不上名的野菜。剁碎的猪草在竹筐内堆叠起来,像越下越厚的绿雪,溢出竹筐,向着母亲的脚边、膝弯淹没过来,我看见母亲整个身子被这绿色的雪覆满,消逝不见了,空气中弥散着野菜青涩的味道,漂浮在细碎阳光里,经久不息。
我的兄妹们呢?他们在院角寻找一只绿背螽,那时阳光沉落在荒草的黑影里,他们的影子也沉入脚下的黑影里,那斜照过来的阳光,将他们和泥土上的草混淆在一起。阳光斜照在院子,草在摇曳,他们的影子在摇曳。
我记得那棵长在巨石缝里的野芍药,阳光下有些容颜苍老。十多年了,它的确老了,风轻揉着它的枝叶,它默默看着院子里各自忙碌的人,它多想像那只灰灰狗,可以蜷缩在主人脚边。
那只从墙缝钻出来的肥胖黄蜂,那只在烟囱上东张西望的斑鸠,那只歇在瓦脊上叫了一半又噤声的蝉,它们藏身在风里悄悄飞走,阳光里静悄悄。
那棵悬在檐角的霉干咸菜,那挂在墙的两片烟叶、一块碎布、一把洗秃的芦苇刷,它们就像这时光里的道具,阳光笼罩,静悄悄。
我知道,阳光这时照在后园,野韭菜、黄花菜、婆婆丁,还有李树、柿树、那棵老栗子树,它们在此刻的风里静默。
一切都多么安静呀!
阳光也照在别的院子里。就比如那个胡茬子老长的男子,他在天井屋里手遮眉眶,生怕阳光刺痛了眼睛。那个抽着水烟不停咳嗽的老头,他坐在长凳上搓草绳,阳光把他的身体分成两半,一半明亮一半阴郁。那个发怒的中年人,嘴里叫嚷着,神情凝重从禾场下走来,阳光透过树隙倾洒在他脸上,他愣了一下,表情放松,坐在一棵核桃树下抽烟,风烟散净,那人渐渐清晰的脸上竟有了笑意。就连那只狗,在晃眼的阳光里,摇着尾巴跑向小路,张着嘴笑嘻嘻模样。
远天低垂,阳光洒在金色的田垄,风从空阔的稻田吹过,地里整齐的稻茬升起白烟,初生的苜蓿正唤醒沉寂的泥土,风吹绿了苜蓿,苜蓿吹绿了大地,阳光下的村庄那么苍翠。
若干年后,我从村巷走过,我走过那些院子,想起那院中人,他们淹没在过去的阳光里。我想等来一阵风,让风吹开时光的尘埃,我只是想再看一眼从前的故事。
我知道,不久以后,暮色将起伏在村巷深处,村庄将入梦,远山将入梦,但在这村庄所有院落,都能看见夕阳最后的影,象一枚秋天的叶子,在枝头迟迟不愿坠落。
2、想不起来是哪年的那一天,我们走在深山密林里,那里树林遮天蔽日,仿佛走在另一个世界。在我们的头顶上空,那里有风声,隐约有远处村庄的犬吠鸡鸣,有阳光,但是我们看不到,我们猫着腰,小心避开着前面的荆棘藤蔓,努力辨认着已被树丛杂草淹没的路,当我们走到树林下的小溪时,视线里的幽暗突然变得通透。那里头顶的树隙变得开阔起来,我们就看见了那穿梭在林莽深处的阳光,似一盏盏灯火,在幽暗里亮起,在山林低处卷起尘埃。那些亮起的灯,让我们迷失的神智从浑浊变为清澈,我们将自己从迷茫唤醒,从幽暗走向那一片苍绿森林的阵列。
那一刻,在阳光照见的地方,我们像从渊薮深处浮出空气里的鱼,看到了走出浑沌的希望。
许多时候,我看见阳光照亮了我们的眼睛,有时候也照亮了我们失落的情绪。就象那那天迷失在林莽深处的我,满身疲惫垂头丧气,我那个同伴丫姐,她悄悄递过水壶:“来,喝点水吧!”我不想喝水,我只想快点走出这片阴翳的树林。树林里成团的蚊虫袭扰我们,让人心情愈加烦躁。她不停安慰我:“就快走出去了就快走出去了!”
当看到阳光穿透树林的那一刹,我看见丫姐飞快奔到一丛阳光下,这个女孩子的脸上,有春风漾起。
我时常在村小卖部看见形形色色的过客,他们在小卖部短暂逗留又匆匆离去。
那天,我看到那个那个挑着谷糠的人路过村街,担子在他肩上弯成一张弓,满脸沟壑让他的面色如此憔悴。他要将糠送到更远的地方去,前面还要翻过两座山。
他将担子歇在村街旁,用袖口不停擦着额头上的汗,摘下头顶的草帽一阵紧一阵扇着风。阳光从头顶竖直落下,时近晌午,又累又乏,他走进小卖部,低头打量货柜,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走到左边,踌躇许久,最后要了一只糖饼,那是最便宜的!又打开随身背着的水壶,默默走到店门外,蹲在墙根下,大口吞咽着饼和水,喉结沿着枯瘦的颈飞快蠕动,似在享受一场饕餮盛宴。
一个熟人和他打招呼,他匆忙起身还礼,仓促间被一口水呛得满脸胀红,不停咳嗽。熟人调侃他吃这么简单呢?他连连叹气,老娘住院还等着用钱,孩子每个月要生活费,哪有余钱哦!
待熟人走远,就又蹲下,将剩下的饼风卷残云吞进肚,又仰脖灌下一大口水,水顺着嘴角溢出,在半边衣衫上流出一道线。那时阳光穿过檐角,将他的半边脸映照清晰,我看见他脸上浮现着无比满足神态,这种只有真正历尽生活的沧桑和艰辛之后才会有的感受,于那些整天流连在所谓精致生活里的言笑宴宴者言,他们又怎能体会?
这世上的一个人、一棵草,有何分别呢?他们生命的形式混淆在阳光下,不分贵贱,阳光照见大地,也照见他们努力生长的模样。
我至今还时常想起那个夏天的晌午,骄阳似火,在村小卖部,那个割完稻子的独眼老叟,满头大汗,衣衫湿透,脚上穿着破旧的胶鞋。老叟大敞着胸脯,毛巾搭在光着的肩膀上,他抓着毛巾的一头,不停擦着身上的汗水。毛巾湿了,拧干,再擦!一路走一路擦。他走得急,步子狂躁,象带着一溜火星子,急步跨进小卖部,扯着嗓门:“一斤酒,一斤辣萝卜!”
他将腰里的铁皮壶扯下来,一只手抓住肩膀上的毛巾不停擦汗。那只昏浊的眼珠子紧紧盯着店老板手里的酒吊子,酒吊子从酒缸里提起来,满满当当倒进漏斗,浑浊的酒顺着壶嘴子,摇摇晃晃跌进去,泡沫翻涌。店子里弥漫着糖和酒混合出的香甜气息。
掌柜忙着称辣萝卜干,油纸包着的辣萝卜干才从称盘上取下来,老叟迫不及待伸手夹起一根辣萝卜喂进嘴里,有滋有味咀嚼着,又仰头灌下一口酒,翻起他的一只眼珠子,满脸惬意。拧紧铁皮壶,向腋窝下一夹,酒在铁皮壶里摇晃着,老头将油纸包着的辣萝卜揣进怀里,向着烈日下走。那背影是沉甸甸的满足。
更多的时候,我会想起我耕过田还没来得及洗净满脚泥的父亲,跨上檐阶,将梨耙斜靠在大门外屋檐下。脚腿上的泥皲裂开来象身上的老茧和疮疤,他将手搓干净,用冷水匆匆擦把脸,走到那张边角开裂的方桌旁坐下,母亲将盐拌豌豆端上桌,父亲从桌腿旁提起塑料酒壶,噘着嘴,小心翼翼将那只断了把的白瓷杯倒满,浑浊的酒在杯子里沉淀,渐渐清冽。他悄悄将裤腿再挽高一点,在桌旁坐端正,很认真地端起杯,“嗞”轻轻吸一小口,吃一粒盐拌豌豆,又吸一小口,再吃一粒盐拌豌豆。
那时阳光从大门外斜照进来,沿父亲面前的桌上覆过去,漫过豌豆碗、酒杯,从筷子尖儿爬上父亲的肩膀和额角。我看见父亲轻轻咀嚼着豌豆,眯着眼看向隔河山腰的那棵不知名的大树,紧繃的面孔像阳光下的冬野,寒霜融化,成片的苜蓿泛起苍绿。
没人会记得他们,就象我的父母,来的时候和去的时候,只是阳光下的一缕风,有时在河湾,有时悄悄坐在后院,有时在那片浓密的庄稼地里,直到庄稼成熟,他们便随风掉落。
3、我记得那个街边的补鞋匠,那是很多年前的往事了。大热天里,街上鲜有人迹,地面热浪升腾,似要着火。空旷的街道上,偶尔有车驰过。街边没有一棵树。那个浑身冒汗的中年人,背着手摇缝线机站在街边的踯躅许久,他要选一处相对安全的地方,既有顾客经过,又不会被驱逐。
最终他选定靠近上坡的地方,小心安放好缝线机,头上撑起一把桐油伞蔽荫。远看这桐油伞下的缝补摊似漂浮在烈阳里的孤岛,时刻要被炽焰吞没。汗水从男子头上脖子上成串淌下来,男子毫不理会,打开随身马扎坐下,从包里掏出一只铝饭盒,里面装着馒头和咸菜。小心翼翼搁在腿上,吃着馒头咸菜。见有顾客来,男子便放下手里的馒头,接过帮子开了线的鞋仔细打量,将缝线机上好线,摇起缝线机细心补鞋。
鞋补好,接过客人递来的一张零钞,男子被汗水浸湿的面孔竟有了笑意。看客人走远,将手里的票子捋平,又细心折叠,掀起衣衫,极小心将钱塞进腰口的帆布包里。之后又拿起馒头咸菜。火毒的日头下,接了一单生意的他,眼里闪着光,脸上溢着笨拙的满足。
幸福是众生的梦想。而浮游在这尘世最底层的众生,他们所祈求的幸福却那么小。
每当下午,阳光总是从墙上那扇玻璃窗照进来,那时,六叔坐在木头箱子上,忙着他的差事。根据人事名单上的记录,其实应该叫他老王,但同事们叫他六叔。六叔年近七旬,驼背,材料分拣工。这差事没人干,所以轮到他了。
“这种粗活年轻人不能做的!”他弓着背分拣材料,“只有我们这些老家伙,无事可作,来赚点口粮钱。”
阳光将六叔的半边花白胡子镀上金色,让这个驼背老人变得形象生动。“您赚这么多钱准备干点啥?”我调侃他。
他坐下来,点着一根烟,浓烟翻滚,他的眼神变得笑眯眯,脸上带着满足神情:“就爱喝点酒抽点烟,没别的念想了!”
我们都知道六叔一生未成家,无儿无女,寄居在一个远房侄儿家,这份差事只是临时性的,需要分拣材料了,便通知他过来,没有需要,他便不来。
有天,老板问,六叔今天怎么没来?大家沉寂会儿,有人小声说,昨天夜里,六叔去逝了。
是的,就是昨天夜里。一个男人匆匆走过,重复了一次。
我们都愣了一下,老板摇摇头,叹息一声走开。边上的食堂管理员突然拍了一下腿,粗着嗓子嚷:“他还欠着食堂的酒钱哪!”我看了一眼他,默然走开。
这个总坐在木箱上忙活的驼背老人,这个时常半边花白胡子染上阳光色的驼背老人,就在昨夜溘然离世。
我走到那空无一人的屋子,我看见下午的阳光从窗玻璃照进来,在那堆木箱上,我似乎还能看见那个弯腰驼背翘着胡子的老人在忙活。
我能想象,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这个老人仍是安然而满足的。
公司新来的门卫,是一个年近七旬的老头儿,我们叫他赵师傅。老板反复给我说明,他在家无事可作,跟着女儿女婿,生活负担很大,有熟人来通融,希望能进公司做点事,赚点生活。
“你看进来做什么好?”老板征询我的意见。
按规定这个年龄公司是不会接受入职的。过了退休年纪,而高龄也存在各种风险,万一发生意外,彼此都不好交待。
我想想便说,保安部门卫岗还有空缺。老板连连点头说你看着安排就行。
回到办公室,内勤便领着赵师傅过来,说是一定要来见见我,我招呼他坐下,却只肯站着说话,老人神色恭敬:“感谢你们能给我安排一个岗位,我年纪是大了些,但看门守夜还行,我也是一个认真负责的人,我女儿女婿都在外面打工,我和老伴两人给他们带孙子,想想闲也闲着,不如出来找个事还能贴补家用。”他停顿一会,表情异常严肃地说:“我知道这个年纪不适合出来做事,但请你们放心,不论发生什么事,我决不找你们麻烦,我给女儿女婿也交待过,你们尽管放心!”
听着赵师傅的话,想起之前的担心,突然感觉很惭愧。忙宽慰老人不要有心理顾虑,安心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我看着他的背影,发现他还瘸着一条腿。似是感觉到什么,他回过头解释:“我这条腿年轻时在工地受了伤,现在年纪大了,也就成这样了!不碍事,不会影响工作的!”
许多次,看着赵师傅奔走忙碌,一会打扫场地,一会又忙着查验进出人员车辆,有时还协助别的部门打杂。一副很充实的模样。
那天黄昏。我走过大门,看见他正坐在一只铁皮炉旁,上面一只双耳锅,锅内炖着一点小青菜,老人手里端着小半碗酒,就着热腾腾的小青菜。我看见他很小心夹一小筷青菜,眼睛眯缝着,又喝一口酒,表情安逸而满足。即将消逝的夕阳,一半照在门房上,一半在落在他的半边脸上。
我看了一眼那天最后的阳光,它用那个老人的背影,做了万千世界这一隅最宁静的点缀。
我确定那天的那位老人,他早已随那轮夕阳西沉。这是万物的宿命。
借助这缕阳光,我看清了许多事实,比如,幸福是世间众生的梦想,但是遗憾,历尽沧桑坎坷,我们才发现,它只是一种虚构的存在!现实中所谓的幸福,不过是我们自已捏造和臆想的温暖!
因为,你感觉幸福,就是幸福!你感觉满足,就是满足!仅此而已!
我似乎懂得了心理学上的自我暗示,其实那是万物与生俱来的本能。就象有一天,我从村庄的那片麦田走过,我听见麦笛在田梗的那端响起,麦笛声似古老的号角吹醒凛冬,温暖的风拂过内心深处的孤独,麦笛响起的时候,风里的阳光似一阵轻柔的雨洒落在心畔。麦笛响起的时候,我看见村庄看见整个世界都在发芽在绽放。
我懂的,幸福再小,能装满我们的心便足够!因为,我们的心并不大。
4、我想起那只“薛定谔的猫”!那么,在我们封闭的心里,光明还是黑暗?都只在我们一念之间,在我们灵魂深处的眼睛所看见!
很多年前的那个阴雨天,我从学校回家,才放下包,母亲表情异常兴奋而神秘地对我招手,示意我随她一起到前面的厢房。
我满腹犹疑走过去,站在门边,我一下惊呆了!屋子里摆满蛇皮袋,每个袋子都装得鼓鼓囊囊,它们饱满得像地里才掘出的红薯,新鲜滚圆沉甸。又似一阵富足的汉子,腆着肚满面悠闲。
这么多呀!我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么多年了,即便年成好的时候,地里的粮食不过就能装满后屋的那个木仓,但显然,这里装的不是粮食!
不待我再开口,母亲兴奋地解开一只袋,两手用力沉下去,捧出来,满满当当全是晾干的香菇!这么多的香菇,这么多!
袋子里全装满晾干的香菇,袋子不够了,便堆放到柜子上,柜子也堆满香菇。仰起头才注意,沿着楼板,两边的墙缝搁了一根根长竹杆,上面也挂满一串串香菇。几个乎个屋子,袋子满满当当,柜子满满当当,就连头顶的空间也快塞满!
我沉浸在意外惊喜与无比满足里。这些不是香菇,它们是快乐与幸福!是时光里的醇酒,我们都有些醉。
母亲兴奋地说:“这下好了!我们家借别人的钱终于可以还清了,……你不知道,今年的香菇长得多好呀!摘了一茬又长一茬摘了一茬又长一茬,没想到辛辛苦苦这么多年,终于等来了财运呀!”
母亲走到那些香菇前,捧起一捧凑近鼻息又放下,抬起胳膊摸摸头顶竹杆上的香菇,低头又捏捏装在袋子里的香菇,那神态满是激动与爱惜。在她眼里,那些香菇,它们是初生的婴儿,她要把它们捧在手心,小心翼翼呵护这些宝贝!
我也被母亲的话深深感染着。这么多年了,早出耘田夜织麻,一年到头,十指成茧,东挪西借仍不足敷用……,如今,好运似乎真的要来了!
好运来了好运来了……!她喃喃自语,账要还清了,你的学费也不用愁!
父亲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门边,穿着那件早已褪色的棉布衫,肩膀上两个颜色各异的补丁很显眼。他胡茬子又长了,但不在意,因为快乐;裤腿一脚高一脚低,也不在意,因为快乐……。平日里绷着脸的父亲这时脸上也带着少有的笑容,长长吸了一口烟叶子,烟从他蓬乱的发际线缭绕过去。
“前些日子,我和你妈都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但香菇不停的长呀!我们着急,得赶紧掰赶紧晾干,可是偏偏又逢连阴雨,我掰香菇你妈串成串放在火堆旁烤,一蓝子一蓝子,人累得狗似的!”父亲看着屋子里堆成小山的香菇,眼里闪着炽热的光。
“可是再累,心里高兴!终于来了财运,你得勤快,钱不是大风刮来的,就算是,也要弯腰捡不是!这下好了,账要还清了!”
“不止账还清了,只怕还要多挣好几百块了!”父亲摸着坚硬的胡茬子,他笃定地说:“你说神奇不神奇,别人家也不长,就我们家,不停地长,是该有这笔财运了,这是上天赐予的!”
“我说,孩子好容易回来了,今晚做点好吃的!”母亲提醒到。
父亲兴奋地抽着烟:“去村街捡两块豆腐,打两斤酒,屋里还有去年子的腊肉……”
那个阴雨的日子,没人知道,就在这土屋檐下,那藏在雨天云隙中的阳光,此刻正在他们兴奋快乐的脸上悄然升起。就象阳光从村河边那棵皂角树上升起的模样,就象阳光从左边檐角尖上升起的模样。它照亮着这矮小屋檐,那就已足够,因为在我心里,屋檐下就是我们的整个世界,是我的全部。
我相信每个心里都藏着永恒不凋的阳光!
很多年前,赶早班车上班的我,总会在一处早点铺等车,每次我都会看见那个在站台边兜售报纸的老人,寒暑变易,他一直就在那里卖报纸。感觉他的报纸越来越难卖了,有时看他一份也未卖出。
那个冬天,天还那么早,寒星残月还漂浮在天际,但老叟背着包,手里捧着一叠报纸开始沿站台兜售,站台没几个人,一辆接一辆车过去,一拔接一拔的人上下,老叟的报纸却没卖出去。
许久,我看见他站在那里,望着一拔拔远去的车流人潮,叹口气,缓步朝着早点铺子来。
“老板!”他在一张桌旁坐下,“还是老三样!”
“老三样么?好嘞!”老板点头,显然,他是这里的常客。
我看见了他的老三样:一碗青菜炒面、一小碟榨菜、一碗开水。
这种吃法!一口面,一根榨菜,一口开水,他长长吁出一口气,很惬意!
“报纸不好卖了?”老板过来搭讪。
“不好卖了!”他摇摇头,“我想去卖甘蔗!”
“去哪里?”
“三眼桥!”
“好远!”
“我还来你这里吃面,你炒的面好吃!”他嘴里吞咽着,又喝一口水。
老子说有无相生——那只薛定谔的猫或是从青牛老者指缝里逃走的?寒冷与温暖,黑暗与阳光,它们共存。但在他们心里,温暖挣脱寒冷的羁绊,阳光从黑暗里破茧而出,冉冉升起!
那个小雨夜,我乘坐前往南方某市的大巴。我坐在车窗旁,看着黑夜里不断闪过的灯光,它们从稠密渐渐变得稀薄,仿佛一树花在渐渐凋零,到后来,只看到漆黑深处偶尔闪过那一点朦胧火光,不知是远处地平线上的星光还是人家,就象秋风吹过枝头最后的花瓣,我担心在下一个时刻,它会坠落在黑暗的渊薮。
司乘员开始验票。
“你们到防城港?这是去北海的,你们搞错了!”司乘员叫起来。
后面座位上两个人不知所措站起来,显然是一对情侣。
车停下,我看着那对情侣走下去,他们看看远处明灭的灯火,迟疑片刻,彼此对视一眼,手牵着手走进黑夜。
车远了,人远了,那一对手牵手的人淹没在黑暗深处。
我想象着,回去的路那么远,夜那么深,风那么凉。但是他们一定不感觉冷,不感觉路那么远,因为他们紧攥着的手那么温暖,若他们也看见了藏在灵魂深处的阳光,将照亮黑夜,照亮归途。
很多时候,我们并非失去了阳光,只是我们忘记了我们的那颗心,在那初心的深处,阳光无处不在。就象那只“薛定谔的猫”生死纠缠,在我们的灵魂深处,光明与黑暗重叠,若我们眼睛看到阳光,那我们就是光明的!
照亮我们的阳光,其实在我们心里!
5、我习惯想起夏夜。
厨房那盏昏暗的油灯下,蛐蛐儿在灶下不知哪里叫起来。母亲坐在灶口幽幽吸烟,灶台烟柱的影子遮住她一半身子,我看见她的眼睛里有些忧伤,眼角有被烟熏起的泪。应该是又想起千里之外的外婆和舅舅了,想起她给我讲过无数遍的那间老屋。
父亲坐在那方被虫蛀得千疮百孔的小饭桌旁吸烟,他一半的身子也隐在灯影里,烟灰落在膝盖的补丁上,他缓缓伸手掸去。
在那片幽暗灯火里,母亲叹息的声音:“人这一生太苦,下辈子再不要来了!”
父亲的影子一动不动,他低头沉思着,又抬起头将指缝里最后的烟抽完。
风从墙缝子吹进来,灶台上油灯发出“嗤啦嗤啦”响,暗黄的灯火被风紧扯着,象一根就要繃断的麻线。灶角的蛐蛐声响起,一声两声,象风中吹来的沙粒子,落在河面,撩乱了宁静的水。后来屋内屋外,这里那里,虫声涌起,象一片秋水从我的脚踝下漫过。
我抬头看看窗外的漆黑,又看看那片灯影,那里早已空无一人。我并不感觉害怕,母亲在的时候有母亲的陪伴。母亲去的时候,就有那些风那么多虫声萦绕相随。
我知道,灶角和桌子那里,他们早已消逝。我微笑了一下,我还知道,我的父母就在那片虫声潮起的风里,悄悄走了。他们本来就是一阵风,来的时候是,走的时候是。
有天,我站在那块叫“老屋门前”的地埂边上,那棵曾经的乌桕早已不在。我曾在乌桕下耕田耙地,在乌桕下歇荫在乌桕下遐想在乌桕下惆怅……,但它不在了。那曾吹过乌桕的风吹来,那曾映照乌桕的阳光照来,那曾飞过乌桕的鸟雀飞过天空,但是那地埂上空无一物。
我想起来了,它也在那阳光下的风里悄悄走了!
风里吹来他们的声音。我听见那个女人和男人在幽暗里的对话。
“人这一生真的太苦,下一世再不来了!”
男人长长叹口气:“活得不如一条狗,风里来雨里去,却不得饱暖!”
我在那乌桕曾经的地方,我看不清他们的面容,阳光和对面山脚的阴影将他们分成两半,一半清晰一半模糊。
我听见他们继续的对话。
“感情是一团火,是火就有蓬勃旺盛的时候,也就会有终于熄灭的那一刻!我不遗憾!”
男人沉默许久,终于说:“其实,我想重活一世,你呢?”
女人没有说话,好久好久,男人没有说话,一切寂静无声。
我看到阳光照在他们虚幻的影子和苦涩的脸上,他们脸上似乎突然泛起笑。男人咳嗽着,女人也咳嗽着,他们抽着烟,烟雾缭绕。
我还看见那棵消逝的乌桕树,那棵曾历尽沧桑的老树站立在田埂,鸟儿歇在它披满夕阳的枝头,而我们在树下耕田。
我看见阳光照在那树林深处,穿着补丁裤子的母亲,幽幽吸着烟,她像一只沧桑的鸟落在远野。我看见父亲,穿着沾满泥巴的胶鞋,他像一棵庄稼向着那片泥土深处奔走。
还有许多,我好象遗忘了。
是的,生命的过程注定着最终的遗忘和被遗忘:忘记许多人许多事,最终忘记这个世界;被许多人许多事忘记,最终被这个世界忘记。
我突然想对他们说点什么,我想了许久,我要这么说:“你们看,阳光这么好,风这么好,你看那风中的阳光下,牛在吃草,鸟在觅食,就连河沟里的那些花,也开得那么自在……,其实,你们可以重活一世,对的,重活一世,前世的你们苦难沧桑,来世你们可以活成你们自己想要的模样!”
寂静无声,那么安静!静到我能听见风掠过耳朵的低低呼啸,甚至我听到阳光呼吸的咝咝声。我听到地里那片豌豆在阳光下炸裂的“噼啪”响,听到一只蚱蜢在青叶上咀嚼的“咔咔”。
而他们,没有声音。
我其实还告诉他们,门前那棵老椿树又长新芽了,后园的李树开花了,就在去年秋天,柿子累累枝头。我告诉他们,坐在那棵栗子树下,让风吹过头发和耳朵,看看坡下的小院,看看炊烟从小院屋顶的烟囱升起,多么惬意多么好。
四面静悄悄,那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听到我的声音。
我知道他们听到了我的话,知道他们又一次象一阵风一样走了,那阵风飞过阳光的老屋门前,从河溪上吹过去,他们向着更远处的树林。
我想我还会回到这片叫老屋门前的地边,还会在那棵乌桕曾经的地方翘首以待,我希望我能看见,在那片阳光下,河对过的那片树林里,走出他们的身影,他们像两棵春天里开枝散叶的树,葳蕤生光。那是重活一世的他们!我希望他们在重活一世的时光里,活成他们自己想要的模样。
是的,在那里,在村河边那棵皂角树上,杲杲出日正照亮村庄的泥土。在那间老屋的左边檐角尖上,那时玫瑰色的光晕洒满整个屋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