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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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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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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落的秘密

1、失落在深林

一只狗卧在草垛下的风里,坚硬的麦草支楞着在风里猎猎响。

一阵孩子也在草垛下的风里,他们围成一圈,拳头一个摞着一个,从中间那个蹲着的孩子头上堆起来,他们在躲猫猫。

“粘米饭,糯米饭,热饭冷饭,吃了滚蛋!”

一个孩子悄没声息匆匆跑开,去寻找隐藏的地方。

“粘米饭,糯米饭,热饭冷饭,吃了滚蛋!”

又一个孩子悄没声息匆匆跑开,去寻找隐藏的地方。

直到最后一个孩子,他的拳头还摞在那个蹲着的孩子头上,冷风将他脸上吹起一层乌黑的壳,像糊底的锅巴。头发似冬天干枯的草,瘦弱僵硬,毫无生机。他表情很焦急,前面那些伙伴,他们早已寻到藏匿之处,他是最后一个,禁不住心头发慌。眼睛向着四面暗中打量,提前寻找隐蔽的地方。

“粘米饭,糯米饭,热饭冷饭,吃了滚蛋!”

最后一个字还没来及从嘴巴里吐出来,他便从那蹲着的孩子头上收回拳头,像一只惊惶的鸟扑楞着翅膀向远处奔逃。

在那天的夕阳下,我目睹那个小小身影消逝在离草垛不远的树林。

直到暮色覆满整个村子,那些孩子们各回各屋,村巷里起着骚动,灯火明灭,人们围桌而坐,吃着晚饭,偶尔小声谈论几句,后来整座村子陷入死寂。

而那个隐藏的孩子再没有人见过他。自那一次躲猫猫后,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自始至终,没人看见他走出那片树林,他像一阵风,确切地说,他就像一缕空气消逝了。

对于他的消逝,我们是有两种猜测的。

第一种猜测,我们觉得他其实还在那片树林里。隐藏在树林里的他,面对越来越喧嚣陌生的村庄,他惧怕走出来。这是典型的自闭症。

第二种猜测,那一次躲猫猫,他根本就没有参与。所有人都这么认为。所以,他本来就不在现场。甚至,有人说村子里根本就没有这个人。

“是的,我们村里根本没有你说的这个人!”他们信誓旦旦,甚至忘了我本身就是这个村庄的人。

我感到很悲哀,消失的他不止被人们遗忘,而且变成不存在。就象村里曾出现过的那些影像:麦秸垛、手摇风车、裹小脚的易家婆、窗台上的玻璃瓶油灯,它们是同样的命运,在经历遗忘后,变为不存在了。

正如那个消失的身影,我对他是非常熟悉的,我们曾一起下河捉过小鱼,一起用蛛网抓过知了和蜻蜓,村子里怎会没有这个人呢?难道之前的我们只是满眼空花一片虚幻?

好多年了,我再没有见过他。在我记忆中,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冷风将他脸上吹起一层乌黑的壳,像糊底的锅巴。头发似冬天干枯的草,瘦弱僵硬,毫无生机。

村子里再没有类似于躲猫猫这种幼稚的游戏,当年那些参与躲猫猫的孩子,如今已为人父母。有时他们会从城里回来,坐在略显破敝的屋檐下,他们谈论着饮食男女,人情世故,还有不着边际的国际大事。他们的信仰和这座村庄早已格格不入,比如,他们信奉时尚,比如他们谈论美食。在这座村庄里,来的全是客。

许多年后,我又回过村子,向他们打听当年消逝的那个伙伴。我告诉他们,就在那个麦秸垛不远的树林里,他再没有走出来过。

麦秸垛?树林?他们全都疑惑地摇摇头。那片树林早已消逝,至于麦秸垛,村子好多年不种小麦了。

关于消逝的那个小伙伴,我特意补充了某些特征,比如,他喜欢打陀螺,滚铁环,更多的时候还是躲猫猫。

“什么是铁环?”一个孩子问。

“哦,这个……”做父亲的搔搔脑袋,他其实也忘了,不知道该怎么描述。

我知道,关于这些,他们全忘了,无论如何再不会想起。那个消失的伙伴,甚至他玩过的陀螺、铁环和躲猫猫,这些其实是真实存在过的,他们所以茫然,不是遗忘,是失忆!时光带走他们记忆里所有过去的影子。

只有我确信,当年那个消逝在树林里的孩子,他还藏在当年那片草丛里,或是隐身在那棵棠棣树下的花荫底,这些地方很难让我们发现,而且渐渐被忽略。因为自那个黄昏后,我们所有人就离开了那处草垛,再没人玩过躲猫猫。后来甚至就忘却了这回事。

如此推断,那么他一直就未能走出这座村庄,他所有的光阴滞留在这座村庄里了。我还知道,能不能走出这座村庄,是一种意念,他或许有放不下的执念,让他划地为牢,宁愿终其一生光阴,将自己隐藏在这村庄的树林里。

他或许已预感,当走出村庄的第一步,将不会回头,比如从此漂泊的我。比如那些渐渐长大渐渐被世俗沾染的他们,最后变得如此陌生。他不愿意长成那种满脸风尘和市侩的模样。他选择了躲藏。

尽管他知道,他连同过去的他,还有过去的村庄,这一切都将会被时光的尘埃淹没。最终沉入时间的深处,被那些人(包括当年那些人)遗忘,但这又有什么关系?他还是当年的他,村庄还是当年的村庄。这就够了。

许多年过去,我时常会想起麦秸垛边的那个小伙伴,在我心里始终确信,他一定躲藏在那片树林的某个地方。我一直希望有一天还能找见他,这是我的一个愿望。

一个月光的夜晚,我试着从当年那处麦秸垛的方位,向着当年那片树林曾存在过的地方走去。

模糊中,我似乎走进了那片树林,构树、榨树、冬青树,它们和树底的黑果灌稠密交错,我摸索着从那些黑果木灌丛穿过。突然,我看到不远处那两棵棠棣树,月光下它们葳蕤婆娑枝枝覆盖,就在那两棵棠棣树下,一个小小身影背对着我,他手握细竹做的铁环勾,正笨拙地滚铁环,嘴里还念叨着:“粘米饭,糯米饭,热饭冷饭,吃了滚蛋!”

那个身影头发似干枯的草,瘦弱僵冷,正是当年消失的伙伴!我情绪激动,险些叫出声。

或许我的脚步惊动了他,月光下他轻轻转过头看向我的方向。

我禁不住睁大眼睛!那不就是当年的我吗?是哪,那个当年的我,头发干枯,脸颊皲裂,穿着那件打满补丁洗得发白的粗布衫,脚上的胶底鞋露着大脚趾,他手握着细竹铁环勾子,呆呆看着我……

我蓦然明白,当年消失在树林里的那个伙伴,其实是当年的我自己。

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

2、冷漠

我记得那个人,硬而冷的胡茬子老长,上衣口袋鼓鼓囊囊,他时常坐在门前那棵满身疤痕的对节树下,将皱巴巴的烟叶袋从衣兜里扯出来,表情漠然开始卷烟。

老伴端着一只竹筛坐在大门槛上,边摘着青菜边絮叨。

“元儿走了这些日子了,你也不问也不管,他到底是你的儿子……”

男人坐在树下面色铁青,猛地将烟头摔在地上:“我没这个儿子!他不是本事大么?有本事一辈子别回来,不成器的东西,书白读了!”

“你说话就不能好听点么?他到底……”

“我没这个儿子!”男人猛地打断妇人,“既然不听家里安排,那就自已的路自己走,自己对自己负责!”

女人哀怨责怪:“他才多大?一个人出去你就不怕有个三长两短……你的心怎么这么狠!”

男人狠狠啐一口在地上:“大不了就死了,就当没有他!死就死在外面,死在外面……”

关于这个男人和他的不肖子的故事,人们不甚了然。

这个胡茬子男人就是老轩,时常我们听见老轩家吵嚷声从屋脊上冲天而起,跟着愈演愈烈,似乎要将整座屋子点着。

很多时候,他们的争吵无头无尾,显得突兀而出其不意,没有原因也没有结果。父子之间如此水火不容。老轩提起这个儿子,一副恨铁不成钢。人们觉得老轩对于自己的儿子过于冷酷无情,这种无情仿佛有前世之仇。

关于这一点,不难理解。按因果说法,今生子女是前世相欠之人,要么来报恩还债,要么来报仇索债。老轩认为他儿子属于后者。

“百无一用!不干正事,整天和一些溜子鬼混唐朝!”老轩痛心疾首又咬牙切齿。

有天,村长带来一个人。村长向老轩介绍这个是某领导的司机。

“你门前这棵对节树我们领导很喜欢,想出钱买下来,你开个价!”司机不看老轩,只看树。

老轩冷冷道:“不卖!”

司机愣了一下,看向村长,村长转向老轩,竖起几根手指:“这个数!另外,村里还给你把扶贫补助报上去……”

老轩喷出一口烟:“多少钱也不卖,扶贫补助你想给就给,不给也不强求!”

司机加重语气:“这种小事,我们领导使个眼色就有人忙着给他办好,现在领导亲自开口,你竟一点面子不给!”

老轩冷笑:“放在别人我兴许就卖了,可是你提什么领导,我偏不卖他!我们百姓平日里想见这些人难于上青天,现在他求我,也让他尝尝无望的滋味!”

司机生气地指着老轩:“你,你……”转身就走。

村长味深长地看一眼老轩,也走了。

老轩儿子从屋里跑出来,嘴里不满地嘀咕:“死脑筋,以后有你小鞋穿!”

老轩坐在对节下抽烟,眼神冰冷。

老轩申请的扶贫补助石沉大海。不过,人们觉得老轩在这件事情上颇有气节,对老轩变得客气恭敬,但老轩却一如之前的冷漠,独坐门前树下闷头抽烟。

我们听到最多的是老轩和他女人对彼此的控诉。

你们说,一个孩子懂什么呢?不是打就是骂!“这么粗的耙杆,”老轩女人用手比划,“这么粗的耙杆都打断,他这是下得去手呀……所以孩子从小就对他没有感情!”

但老轩很执拗,我不过就是对他要求严厉了些,养子不教如养驴,养女不教如养猪!像她这么惯着孩子,将来只会害了他。

老轩的话或许有理,但人们还是觉得老轩严厉到不近人情的地步。凡事物极则反,所以老轩的儿子稍大一点就和自己母亲结为阵营对抗老轩,家庭矛盾由是愈烈。家中诸事不顺的老轩变得更其冷酷,远远看去,像一块冰冷石头,硬得没有心跳。

我亲眼看见这个冷酷男人发怒的样子。就在麦场上,老轩对他儿子大吼大叫着,老轩儿子回怼着,这无异火上浇油,怒气冲天的老轩顺手操起铁锹就砸过去,那个年轻男子飞般从禾场逃走。

邻居们来劝架,老轩还在怒吼:“我没这个儿子!”做儿子的远远回怼:“我没这个父亲!”父子反目谁也不认谁?

在我的认知里,这个叫老轩的人,似乎在用这样一种方式维系他的硬汉形象。表情冰冷,言语冰冷,除此之外,连最基本的温度都没有。他走过我们身边,或者我们从他身边走过,空气中透着一股铁锈味儿。老轩是一块铁,而且正在锈蚀。

我们所有人都记得那个黄昏,老轩还像往常坐在门前对节树下抽烟,眼神冷冰冰。

一个警察带着几个神色急匆匆的人赶过来,气氛陡然变得凝重,就连树下的老轩也缓缓起身。我们感觉有大事发生。

果然,警察给老轩带来噩耗:老轩儿子骑自行车翻越那座叫大焕岭的陡坡时,月黑风高,连人带车坠下山岩,到第二天才被放牛人发现,人被送到附近医院抢救,但已然来不及。

晴天霹雳!正从檐阶走下的老轩女人惊得呆若木鸡,我们看见老轩的眼神跳动了一下,只片刻又恢复到冰冷。

警察向老轩介绍:“这几位就是发现你儿子出事并紧急送医的附近村民!”

老轩的手似乎颤抖了一下,他想和那几个陌生人握手表达谢意,手伸到一半又放下,突然从嘴里拔下半截烟卷狠狠扔到地上,又用脚拧灭。

“他不是我儿子,我没这个儿子……死了?死了好!”老轩一阵风从人们身边刮过去。

警察和那几个热心村民面面相觑愣在原地。

身后,老轩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

村长匆匆赶来,向警察解释着,又向那几位热心村民表示感谢。

警察和那几位村民点着头,又用同情的目光看着老轩家。大家一起上前劝老轩女人。老轩始终没有出来。

那一天之后,再见到老轩,是老轩儿子最后回村安葬的时候,我们看见人堆里的老轩,整个人似乎已经瘦了一圈。我们偷偷打量老轩,想从那张脸上看到些许悲伤。老轩的眼神还那样冰冷,他一声不吭,低着头忙前忙后。

女人们在里屋劝着快哭晕的老轩女人,老轩女人红肿着眼,坐在儿子曾经的那张床上发呆,房间已收拾一空,所有逝者生前物都在禾场下的火堆里化为寸缕。

有人走进后院,老轩独自坐在靠墙的秧马上,这次老轩没有抽烟,他呆呆看着墙上那些笨拙而稚嫩的木炭画,那是多少年前还是孩子的儿子留下的痕迹。

我们不知道老轩有送过他儿子最后一程没有,这都不重要了。留给人们的只有感慨,毕竟白发人送黑发人,世上还有什么比这更悲伤的呢?

老轩屋前更其空寂,人们不大去那里逗留。只是老轩还坐在门前那棵对节树下抽烟,眼神照常冰冷,他的老伴还坐在檐下摘菜或发呆。

人们有时会谈论起老轩,大家一致认为,老轩这种人应该远离,一个如此冷酷的人,心硬如铁,是很可怕的。

一个晚上,很大的风声,我听见湾子背后的树林里,隐约有奇怪的声音,像压抑的哽咽。那片树林是我们白天躲猫猫的地方,好奇心驱使着我,竟鬼使神差蹑手蹑脚走近,我看到了什么?

一个蓬头垢面的影子,将身子伏在树干上抽泣,抽泣声越来越大,最后那个伏在树干上的影子抖索着放声号啕起来,号啕声像两块破碎的瓷片,尖厉刺耳,风吹着那人的衣衫,淡淡月影下,影子凄惶悲凉。

那一刻,我认出来,那个悲伤的人影竟是老轩。想起平日里表情冷酷的老轩,此刻竟换了一个人似的,这种诡异的转换,让我禁不住簌簌发抖。似乎听见身后有响动,影子缓缓扭过头。

我不顾一切,转身撒腿狂奔,身后的号啕声里,我听见老轩的悲呼:“我的儿啊……”

我悄悄将夜晚情景告诉母亲,母亲一言不发,良久叮嘱我,千万不要说出去!

多少年后,那个夜晚的一幕一直定格在我心底。这是一个秘密,我记住母亲的话,守口如瓶。

3、忘却的味道

灯火昏暝,那个人影手握高粱刷,从锅台拐向灶口,忙着给灶膛添柴,灶孔瞬间旺起来,火光熊熊从灶口喷涌而出,人影似乎被火光的力量冲刷到灶口墙上,又被墙角折弯。人影努力从墙上挣脱出来,重回到灶台前,端起油碗,用一只瓷羹往锅里放油,一瓷羹,二瓷羹……,铁锅里窜起青烟。“嗤啦”!油锅仿佛爆裂的声音刹时充斥耳膜,灼热的菜油味混合着青菜味,溢满整个屋子。

这些久已消弭的痕迹,比如菜倒在滚烫的油锅里发出“嗤啦”声,以及那种灼热的菜油混合着青菜的味道,有时会在不经意间出现在记忆里,但只是刹那,倏忽即逝。它们似沉落的烟尘,蛰伏在时光的渊薮,只不过在某个黄昏或是寂静的日子,它们似一阵惊醒的风,从荒芜的心底吹过,带着温暖模样。很长一段时间,我沉浸在这些声音或者说味道里,贪恋这最后的温暖,不愿醒来。

那个秋天的夜晚,正要走出堂屋去檐外给母亲守灵的我,耳际忽然就响起“嗤啦”,那是菜倒进滚烫油锅里的爆裂声,菜油味混合着青菜味开始弥散过来。听见这涌向耳膜的熟悉声响,恍惚间我想起,每次从外地回家,每次总在夜饭时分,厨间就会响起如此熟悉的声音,那是母亲忙着给一家人准备晚饭,热腾腾的蒸汽里,母亲忙碌的背影如此清晰!

难道是母亲?我疑惑的看看大门外,母亲应该躺在门外的竹席上。那一刻我竟有种幻觉,母亲并没有离开我们,母亲的离开只是时光里的一个假象和谎言!她乘我们所有人不注意的当儿,独自一个悄悄溜进厨房,忙着给我们准备晚餐。

带着惊喜我匆匆奔进后厨,白茫茫蒸汽里,那个女人听见响动,转过身。正在灶前帮忙做饭的金英婶,她抬头冲我笑笑。那一刹,我怅然若失,心瞬间沉落渊薮。我知道,就在她站立地方,母亲永远不会再出现了。

多么熟悉的声音啊!往后许多年里,无数个晨昏,我走过街边摊,或是从人家屋前过,不经意间,会听见那种菜倒进滚烫油锅里发出的“嗤啦”炸响。每一次,我总会情不自禁慢下脚步,向着那声音的方向搜寻。那“嗤啦”声响,曾让我有过许多幻想,我坐在那张方桌前,听见身后厨间传出的“嗤啦”声,灼热的菜油味混合着青菜味,从脑后飘来,溢满整个屋子。那“嗤啦”声响起的时候,我们听见贫乏深处最动人的声音,院子里禾场里饥肠辘辘的我们仿佛听见风中的集结号,我们从禾场或是后园,带着疲惫走进堂屋,围桌而坐。母亲从灶台上将那盘色泽并不怎么好看的炒辣椒,或是雪里红端上桌。桌上并不丰盛的食物,却让我们那么安静而满足。

有天,我轻轻闭上眼睛,沿着耳畔的“嗤啦”声,我看见了村庄的小路,小路边的村巷,禾场,那棵乌桕树下的屋脊,正升起袅袅炊烟。那炊烟的屋顶下,我看到那个影子,她默不作声,在灶台前忙碌,之后,那影子象一阵轻沙,被风吹散,消逝了形迹。

哦,总在“嗤啦”声响起的时候,心里瞬间涌起温暖。这“嗤啦”声,在我心里,是一种永恒的味道。没人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靠着这种味道——灼热的菜油味混合着青菜味的气息,一步一步,朝向那个叫家的地方!

人生百年,有天总会与遗忘不期而遇。

有时我会与一阵烟草味道擦肩而过。就在后屋的窗口,小院里,屋内的门边,厨房那张被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的矮桌旁;就在禾场的乌桕下,柴堆旁,后坡橡子树下,菜地墙角。就在所有我路过的地方,我都可能闻到这种烟草味儿。

这种后园旮旯地长出来的劣质烟草的味道,它从那件破絮老棉袄袖口的粗糙指间飘来,有时辛辣刺鼻,有时却又象一阵煦暖的风吹过心坎。

许多年前,我从后园走过,他歇在田埂上,穿着那件母亲织了又织的旧毛衣,白雾样的烟从他胡茬里升起,在头顶缭绕,被风吹向身后的橡子树。他坐在那截朽了一半的树棵子上,默默发呆。或许正为家里开销要借钱发愁吧。

有时我坐在堂屋,耳际窸窸窣窣的响,一阵轻轻的风里,浓烈的烟草味飘过来,我知道他在院子里忙碌。那只歪倒的小板凳,一些剥掉的老菜叶子。那里已空无一人,缭绕着呛人的烟草味道,我知道,他坐在这只矮凳上摘过青菜。

沉寂的深夜,我在那张老式棕床上展转反侧,想起前途渺茫,禁不住独自叹息。我听见隔墙的声响,那张木板床上有轻轻的咳嗽,静夜里“嗤”的响,那是火柴划过的声音,不久之后,淡淡的烟草味儿从土墙缝隙渗过来,我知道,那是他带着担忧无法入睡。

从草垛旁走过,从后屋旮旯走过,从堆满劈柴的墙根走过,从一朵谢了的丝瓜花下走过,从那棵枯掉一半的橡子树下走过,从那些虚幻般的暮色走过,我会闻到那种时而浓烈刺鼻时而宽厚煦暖的烟草味儿,那是他独自衔着土烟卷在那阵风里待过,风留下他的消息。现在他走了,不知去了哪里,可能去了那块种着苞谷的地里,也可能一个人站在屋后坡那棵橡子树下发呆,偶尔咳嗽的声音,我会知晓他的踪迹。

带着惆怅坐在后墙根上,那阵刺鼻的烟草味儿飘过脑后,他佝偻着脊背安慰我:“不要叹气呢!不要叹气呢!总会好起来的!”

刺鼻的劣质烟草味,习惯了,突然觉得有种温暖。许多时候,走在老屋里,鼻息飘来一阵劣质烟草味儿,伴随咳嗽声响起,心里莫名感到踏实,我知道,他还在这老屋的某个地方,静静抽烟,摘菜,捆扎一把扫帚。

后来的一天,咳嗽声消逝在屋后坡的橡子树下,我再没有闻见那种刺鼻的劣质烟草味了。我知道,他已离开老屋,去了很远的地方。

有时我想闻一闻那种味道,在一个人的深夜,或是独自走在阒无人声的远野。

那种呛人的味道,曾治愈过我多少落寞的时光。许多年后,我在记忆中回味那种刺鼻的劣质烟草味,回想关于老屋的点滴温暖。

但我确切知道,他早已去向遥远的地方,那种味道也已随他而去。

这年秋天的某个深夜,我走下楼梯,一个模糊的身影与我擦肩而过,突然我的鼻息飘来那种烟草味,似一阵煦暖的风拂过面颊,多么熟悉的味道!我分明感觉,那烟草味走过的仿佛是他!

那阵烟草味里,我似乎又看见了遥远村巷,禾场,那棵乌桕树下的老屋。浓烈的烟草味飘来,伴随着咳嗽声响起。我看到那只歪倒的小板凳,一些剥掉的老菜叶子。他还在这老屋的某个地方, 或是去了那块苞谷地,也可能一个人站在屋后坡那棵橡子树下发呆……

多么熟悉的味道,多么熟悉的味道!我站在楼梯口久久沉默,凉风似水。那时,我看着夜色中的某个方向,禁不住流下眼泪。

这些味道是我内心的秘密,只在此刻,悄悄说与人知。

4、时光湮灭的花和花

种这个有什么用呢?当饭吃么?男人看着女人手里的半截快枯萎的仙人掌,上面还有虫眼,很漠然。

女人解释说,走在路上,看见了就捡回来,不知是谁家扔掉的。女人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将这半截仙人掌路活。

从门角寻出一只破旧的搪瓷盆,瓷盆底已锈得透底,但不碍事。装土、栽插、浇水,最后将盆搁到猪圈的屋坡上,女人满心欢喜看着破旧的搪瓷盆,盆里半截仙人掌。仿佛就看见这半截仙人掌开始成活了,开始拔节分蘖,越长越大,越生越高……

女人眼底似三月播下的种籽,似将萌芽,隐隐要长出幸福的光芒。

男人看着女人,看看屋坡上破旧瓷盆里的半截仙人掌,表情冷漠:“饭都吃不饱,还有闲心种这个,撑的么?”

“我就想看着它长大,”女人很执拗,“吃不饱饭我也高兴!”

男人无奈叹口气,摇摇头走开。

女人看着盆里的仙人掌好一会,很满足的样子。转身去忙活:剁猪草、洗衣服、生火做饭,这些做完了还要随男人一起下地,还有几块地要耙。顺便带上竹蓝,牵上牛。放牛打猪草。

女人的衣服补丁摞着补丁,那件酒红毛衣是女人出嫁带来的,从酒红褪成淡红,像大门上旧年的年画儿,风吹日晒雨淋,面目全非看不出颜色。有时她坐在后院剁猪草,走向猪圈,与屋坡上的仙人掌打个照面。有时在门檐下摘青菜,将剩下的菜叶子喂猪,也会从屋坡上的仙人掌下路过。

埋在破瓷盆里的仙人掌,像大病一场的人,被从死亡边缘拽了回来,渐渐有了生机,似乎要感恩女主人的照拂之恩,它努力生长着。

那年夏天,仙人掌从断口处生出两个芽苞,像两只毛茸茸耳朵。走到猪圈边的女人,眼睛闪出兴奋的光。她在那破瓷盆前站立许久,手里还提着猪食舀子。

到秋天的时候,仙人掌已长出好几截小巴掌。

也在秋天,女人家唯一的老牛病死了。女人从河边走上小路,眼睛红肿,显见得是因为失去老牛哭过。老牛的死,对捉襟见肘的这家人来说,无疑是雪上添霜。她在屋檐下坐了许久,又回到堂屋,想要用忙碌来遗忘这些愁苦,后来她悄悄走到后院,走向猪圈的屋坡,在那个破瓷盆旁停下来。

突然,女人的眸光变得兴奋,那瓷盆里,仙人掌生出好几个小巴掌,那小巴掌顶端,竟绽出粉红的花蕾。仿佛看到崭新的希望,那一刹,女人紧锁的眉头打开,愁苦的脸上浮现欣喜的模样。

那一天,时光像沉静的水,在后院那个屋坡下,埋过女人的脚踝,水中是沉静的倒影:屋坡下的女人,带着欣喜的模样,凝视屋坡上破瓷盆里的仙人掌。

没人注意到,女人的眼神像枝头舒展的叶芽,要长大,要开出花!

女人走了好久,那屋坡下还留下她那年的影子,呆呆地看瓷盆里一节一节长高的仙人掌。直到秋天过去,春天又来,直到夏天过去,秋天又来。在空无一人的后院,很多时候,我看向猪圈的屋坡那里,那道影子像镌刻在时光之上,还那么清晰可辨。

再没有人关注过那瓷盆里的仙人掌,因为女人走了。不再有人给它翻土浇水,女人留下的那道影子是它唯一的陪伴。甚至我们不知道那瓷盆,那瓷盆里的仙人掌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直到有天,我想起那猪圈的屋坡,那里已空无一物。但我还是看到那个影子,她还带着欣喜表情,她看到了什么?一截被丢弃的根,在泥土里生根发芽,长出希望。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棵久已不在的仙人掌还有女人,明白两个问题:世间生命终将归于虚无;趁着有生光景,珍惜所有遇见。比如这棵被丢弃的半截仙人掌,因为被女人遇见,被女人珍惜,它终于有了那段葳蕤时光。时光照亮了遇见的彼此:女人欣喜的模样和节节长高的仙人掌。

这是一个没有人知道的故事,一个女人和仙人掌的故事,湮灭在时光里,成为一个永恒的秘密!

在这小院里,除了这棵仙人掌,我还是忍不住会想起那棵野芍药,它在厨房后的大石头下寂寞生长了多少年,从来没人会想起它,就象当初不知道它是怎样出现在那块大石下一样,我们从它身边走过,带着风,不看它一眼。有时我们会攀上那块大巨大的石头,跨过它的头顶去往屋后竹林和菜地,同样不看它一眼。

它是存在着的,它似乎又不存在。鸡们有时会去它的枝叶下,刨开浮土觅食。它和院边的小灌木混杂在一起,比如一棵长歪的竹,一棵不成形的榔树,窝在一起长成乱麻的葛藤。在我们眼里,它可和一棵长歪的竹,一棵不成形的榔树,一蓬乱麻似的葛藤没有本质上的分别。

它们在一起想生叶就生叶,想开花就开花。就那样随意春生秋落,它和院里的主人一样,被这个世界忽视,不知不觉从青葱到暮年。有天,当我认真审视它的时候,已不见当年模样,它从从最初的瘦弱长大,像历经风霜的人,早已褪去青涩与矫情,生得粗糙却粗壮,枝节上厚实的皮翻卷起来,很老成,枝节硬实,像磨出老茧的指关节。老胳膊老腿,顶着枯黄的叶片,很沧桑模样。花也不大,说不上赏心悦目,但聊胜于无。看到的人看到简单的花,看不到的人便目中无花。完全不看的人,当它是一棵长歪的竹子一棵不成形的小灌木。

一块大石头下的野芍药,一棵野芍药旁的大石头。许多时候,我们来回走过,却熟视无睹,仿佛虚无。这世间的虚无大概有两种,一是我们的意识和认知无从抵达处,另一是被我们的眼睛和灵魂忽略处。野芍药无疑是后者。

野芍药和仙人掌各据一隅。许多时候,风带着彼此的消息,一次又一次穿透我的心跳。终有一天,我屏息静听胸腔的位置,芍药花和仙人掌花绽开的声音,似一串徐徐吐纳的呼吸。身体遂漾起涟漪,时光暂驻,岁月不苦。我在无人的角落偷笑、欢乐。

仙人掌不在了,野芍药还在。痛失伙伴的它,斜倚大石旁,失魂落魄。它或许已知来日无多,像一个风烛残年老者,等待黑夜降临。

后十年,老厨房拆除,移走屋后大石,野芍药被草草栽植后园墙根,又半年,偶过后园,发现它已枯萎成槁木。

一棵仙人掌,一株野芍药,一个女人,它们都曾在相遇的时光里开出花,又在分离的时光里黯然落幕。它们及她的故事,只是一粒尘埃的重量。

我怎会忘却,曾以风的姿势和一棵仙人掌、一棵野芍药在青涩的时光重叠,然后匆匆分别。那时光里的故事,有关我的一个秘密。

5、秋天了

这世上有多少秘密呢?在我心里有多少秘密呢?那些不为人知的故事,他们遗落在村庄,比如,河对过的苞谷地里、屋后坡的橡子树下,麦秸垛旁的那片树林里。有时它们藏在一阵风,或是我们头顶的一朵云里。

很多年后,我走过村庄,我会听见风里的声音,听见云里的声音,听见还在遥远村庄里那片小树林里的声音。但我们之间有个约定,守口如瓶,替他们保守这个秘密。

秋天来了,我又一次翻看这些秘密,又一次把这些秘密埋进落叶里。

不会有人知道它们,只有风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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