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西斜的阳光掠过铁匠铺子的屋脊,从扁豆架上覆过去,像一块落满灰尘的破帷布,向着禾场下的沟坎沉坠。
青灰色屋脊尖,似铺子里那只大铁砧的翘角,生在倔强老牛的头上,被斜阳生拉硬拽扯得老长,遮没了大半个禾场。
禾场里坐着三个人:村长、铁匠老李、片警老吕。
左村长将还在冒着烟的烟嘴扔到脚边,懒得用脚碾,任其自生自灭,然后双手抱胸正襟危坐,一会就显得很不耐烦,身子后仰张嘴打了一个呵欠,肥胖的身躯压得椅背咯吱响。他盯着眼前的老李,始终不发一言。
老李就是铁匠铺的主人。老李的铁匠铺在自家天井左半边,天井屋前厢打铁,后厢住人:老李和他老伴。
老李面前地上摆着一把刀,整张刀做工很精致,黑果木刀把,鱼纹吞口,反复淬火的刀身细长沉黑,刀刃上的雪花泛着幽冷,刀背上打着方形铁戳:李记。刃口闪着细白犀利的锋芒,目之所触令人忽生刺痛感。刀外观很漂亮,很容易让人想起疱丁那把厚重笨拙的刀,也会想起那把“脔刀缕切空纷纶”的外形别扭的刀,从而嗤之以鼻。如果老李不说这是菜刀,就又容易让人想起荆轲刺秦藏在督亢图里的匕首。那把准备一击致命的匕首,其锋利足以削铁如泥,虽不能劈山断海,但却能覆灭一个王朝。握着这把匕首的人是可以傲视群雄睥睨天下的。只不过此刻这是一把菜刀——老李一口咬定!而打造这把刀的主人是铁匠李——老李本人。
村里寻常人家用的菜刀就是一张大铁片,铁片开过刃。能切萝卜和白菜,能剁猪草砍蒿子,笨拙呆鈍粗制滥造。对比近几年那些手机视频上不断出现的新款刀具,那些老菜刀,就连老头老太太们也不中意了。人们撺掇铁匠铺,将刀打造精致些!
老李祖上铁匠为业,至老李,传之四代。铁匠铺曾一度没落,几乎无人问津,人们如果用什么,比如挖锄、羊角镐、镰刀,一律上街,应有尽有。但近些年,传统手工行业相继复活,特别是纯手工制作,备受青睐。人们厌腻了那些千篇一律的工业流水线产品,开始返朴归真寻找自然情怀。老李铁匠铺开始变得热闹起来,甚至有好事者专程赶来拍视频段子。
老李面前摆着的这把刀,老李说是仿照网上款式又加入自己想象打制的新款菜刀。这是眼下的流行款,很受推崇,自从网上流传出了拍蒜就断的菜刀,老李就特别注意,每件刀具要反复淬火,让刀不止有很高的硬度,且具有极强的韧性。所以老李的刀具不止款式好看,且刃带水漾纹,美轮美奂十分惊艳。这一点,老李有家传秘法,那就是祖上传下来的覆土煅烧工艺。很多人专程来铁匠铺订制刀具,不为切菜,只为收藏把玩。
但问题很快就来了。有人向派出所举报,说老李制售管制刀具:匕首。
2、老李垂着头,看着面前地上的刀,细长的刀刃上不规则分散着雪花纹,那些大大小小的雪朵儿,似漫天狂雪与灼灼烈焰狭路相逢,水火不容,瞬间爆裂的尖声如锋芒撕裂天空,数息之后,雪融风驻,烟消火灭,天地归于沉寂,桀骜不顺的雪烙印在冰冷的铁上。与刀对视,但觉刀身刚烈,刃口吞吐幽寒。
老李的覆土煅烧工艺几臻炉火纯青,刀纹是一把刀的韧性与锋利性的标志,刃口上的水漾纹是最普通的一种,老李已经可以熟练煅制出松木纹、鱼肠纹,而眼前这把刀上的雪花纹,老李也是头一次煅制成功。
这把刀做工堪称完美。老吕也忍不住伸手将刀握在手里反复观瞻把玩。
“确实漂亮,老李,你的刀做工精致!”老吕禁不住脱口而出,“这哪像菜刀,这就是一把造型精致的匕首!”
老李很不甘心的表情:“现在的菜刀不都这样?……吕警官,你就说,不都这样?……到底是谁举报我!”
老吕恋恋不舍地将刀依旧放回老李面前:“是谁举报我不能说!我们有替举报人保密的义务和责任,不能说!我也知道现在菜刀全这样,但你知道……”老吕压低声:“民不举官不究,有人举报了,你说,我们能不来么?不来不行!”老吕也无可奈何叹口气。
老李眼睛看着村子的某个方向,很愤恨:“你不说我都知道,除了他还能有谁!”
“老李你不要瞎猜……唉,其实多大点事呢?但有人举报了,我们又不能不重视,不然就该追究我们的责任了”老吕打开笔录,“形式还是要走的,我问你答,实事求是!”
老李抬起头,表示无异议。
老吕:“你这种刀具是你私人打制的吗?从什么时间开始,一共打制了多少把?卖出去多少把?还剩多少把?”
老李:“是我私人打制,什么时间开始……我知道是谁举报的,吃人饭不干人事的东西……”
“呃,我们说正事……共打制了多少把?卖出去多少?”
“打制了多少把?好像四五十把,卖出去……我得看看屋里还剩了多少……他举报我,以为我不知道么?要想人不知除非已莫为,害人的人终归不会有好下场……”
“老李,老李,说正事说正事!”老吕坐挪动一下矮凳,一只手抓着文件夹,另一只手抓着圆珠笔,隔着圆珠笔的指缝里还夹着燃了一半的烟,烟熏得老吕半只眼快睁不开。老吕企图在文件夹上作笔录,但感觉对面老李的表达东一榔头西一锤子,说着说着就乱跑题,笔录页上很稀疏的几个字,还是一片白色荒漠。
老李脸上被打断的愤怒表情,像风箱炉里烧红的铁块,灼焰开始消退。
“菜刀还剩了多少……多少呢?我得去屋里数一下还剩多少”
“这个,你应该建立一个私人台账……”老吕感觉有必要纠正一下,“现在还不能称之为菜刀,是刀具!如果还没有备案登记获得许可的话,就只能算管制刀具!”老吕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
老李很不快:“打了几十年菜刀,现在倒成了管制刀具……我是办了营业执照的!”
“营业执照许可范围是厨刀,但别人举报管制刀具。老李你不要急……我也知道这是菜刀,可是我们接到举报,上头责成我下来调查,不来能行么?”老吕很为难。
“我晓得我晓得,”老李表现出善解人意的样子。
“你的刀真漂亮,”老吕还看着老李面前那把刀,“什么时候也给我打一把,多少钱你说,我屋里那把菜刀全卷刃了,连萝卜白菜都切不动,老伴整天唠叨,到时帮我打一把,多少钱你说!”
“什么钱不钱的,吕警官喜欢,拿一把走就是……”
老吕赶紧摆手:“那怎么行,那不行的,等这事了了,我规规矩矩来向你订把刀……哦对了,刀一共卖出去多少把?”
3、远处路口,泡桐树下的斜坡,冒起一阵白烟,烟裹着一个头发花白的人,手捧着黄铜水烟壶,一路吸着,一路烟雾缭绕。
泡桐下凭空冒出的男人让一言不发的村长如芒在背很不自在。
“讨厌!实在太讨厌了!”村长紧皱着眉,嘴里嘀咕着,“哪里都有他,实在讨厌!”
老吕听见村长的嘀咕,向那边看一眼,转过头继续做笔录。
“真稀罕,今天是哪阵风把几位领导给吹来了?”吴夫子从嘴角挪开水烟壶,面带嘲讽,“吕警官也大驾光临了!”
老吕抬了一下眼睛,很冷漠地敷衍一句:“哟,吴夫子总是这么清闲?”便不再搭理。
“按说呢,”老吕郑重合上笔录,“这些刀具我们是要没收的,但你也不容易,没收就不必了,没有获得许可不能再打造……”
“不就是菜刀么,你们也要管一管?”吴夫子愤愤不平,“这还让老百姓生火做饭么?”
“你不要瞎说!”村长终于忍不住。
“我瞎说?”吴夫子脸涨得通红,“一把菜刀惊动村长和警察,那些贪污数亿那些花民脂民膏打造形象工程的,怎么不见有人去查?远的不说,就我们村修路,那是路么?一年不到桥垮路塌……”
“你胡说!”村长气急败坏,肥胖的身子抬起又窝下,椅背发出痛苦嘶哑声。
“你们也别争了,”老吕挥挥手,“吴夫子你说的这些事呢我们管不着也管不了,我们的重点工作是民事纠纷和社会治安,这一码归一码的事,别扯在一起!”
“好,那我们就事论事,”吴夫子干脆从老李屋檐下扯下一张板凳坐下,“菜刀不是菜刀,怎么成了管制刀具?”
老吕心平气和地说:“根据《对部分刀具实行管制的暂行规定》,严禁任何单位和个人非法制造、销售和贩卖匕首、三棱刀、弹簧刀等属于管制范围内的各种刀具。非法制造、销售、携带和私自保存管制范围刀具的,公安机关应予取缔,没收其刀具。现在老李的打制的刀具被人举报,我们也是接到举报来查实,而且实话实说,老李这批刀具外观符合对匕首的定义,且未获得相关许可,这是要纳入管制刀具范围的。”
不等吴夫子接茬,老吕接着说:“根据治安管理处罚法,非法携带匕首等国家规定的管制器具的,处五日以下拘留,可以并处五百元以下罚款。有妨害公共安全行为,情节严重,触犯刑法的,依法追究刑事责任。也就是说,如果公事公办,我们甚至可以直接拘留老李!”
一旁的老李听得变了脸色,神情很不快。
老吕缓和语气说:“接到举报,我们得认真对待……我也知道是菜刀,但现在只能定义为管制刀具!”
吴夫子争辩:“你说匕首是凶器,那菜刀就算凶器;若说菜刀不算凶器,那匕首也不算!”
老吕说:“匕首能杀人,你说算不算凶器?”
陆夫子说:“菜刀也能杀人,那不也是凶器?斩木为兵,木也可以杀人!关键不在我们手里拿的是刀还是匕首,而要看是谁拿着刀和匕首。一个老实本分的人,拿着刀怕踩死一只蚂蚁,邪恶的人即便手里没有刀也会伤天害理!对吧?”
老吕:“你说的这些道理我们都明白,可是这些道理你能去和立法机关讲吗?几年前上江市还要求菜刀实名制呢!你怎么说?”
“菜刀实名制?耻辱!简直是耻辱!”吴夫子陡然气得满脸溅朱,手里的水烟壶狠狠顿在地上。
“你说,菜刀实名是不是耻辱?”吴夫子转向村长,村长闭上眼睛。
“是不是耻辱?”吴夫子质问老吕。
老吕慢悠悠吸了一口烟:“老吴你言重了吧……”
“菜刀实名!”陆夫子劈头打断,愤怒无比,“民族的耻辱,耻辱!当年鞑靼人为防汉人谋反,每五家汉人才能有一把菜刀,而且这把菜刀放在蒙古人家里,只有蒙古人同意,汉人才能生火做饭。菜刀实名制,和鞑靼人对汉人的奴役有何区别?难道我们被羞辱一次不够?还得要自己人再如此羞辱一次自己么?要我说,想出如此恶劣提议的人简直该杀!”
陆夫子将“杀”字说得很重。
肥胖的村长闭着眼睛被吓了一跳,很反感地皱了皱眉。
老吕:“不要非议时事不要非议时事!”
陆夫子:“这是史实!”
老吕说:“你说的这些道理别说普通百姓不知道,就是我也只是一知半解,再说了,你在这里慷慨激昂,现在老百姓只关心自己的一日三餐一亩三分地。”
陆夫子:“君子德风小人德草,老百姓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这些人怎么想怎么做,你们的言行决定着老百姓的言行!”
老吕张了张嘴:“我不跟你说,我说不过你。上面要求这样,我们也没办法。 你要是有不同看法,可以向上面反映!”
“或者,”老吕戏谑到,“明年村里选你当人大代表,你可以写提案反映民意嘛!”
陆夫子简直气昏了,提起火烟壶狠狠吸了两口,又重重顿在地上。
隔壁禾场一只黄狗“嗖”一声跑过,村长睁了一下眼,又撇撇嘴小声嘟嚷:“就你聪明,哪都有你!”
“你说谁呢!”陆夫子耳朵尖,脑门顶上“歘”地腾起一团火。
村长再度闭上眼,歪倒在椅上装睡。
陆夫子狠狠提起水烟壶,向着禾场下大踏步走了。
看着陆夫子背影,老吕摇着头笑一下。
村长半睁着眼,看着吴夫子消逝的方向嘀咕:“真讨厌!哪都有他,真讨厌!”
一只山羊从禾场那边香椿树下跑过来,啃着檐角下的牛筋草,涎沫子顺着山羊胡子流淌,一只小山羊也咩咩叫着奔过来,蹲下身子想吃奶。
老吕收起笔录起身,适才还装睡的村长也从那张椅上彻底醒了,懒洋洋直起身。
老吕拍着老李的肩:“等你办好手续,我要规规矩矩向你订一把菜刀的……你打铁手艺确实没得说!这刀连我看了都爱不释手呢!”
村长乜斜着眼看看老李手上的那把刀,旋即转向老吕:“走,农庄里的菜都快烧好了!”
老李赶紧挽留:“留下来吃饭吧!”
“不了,”老吕谢绝,“下次有机会再来叨扰你屋里!我是个乡下人,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到时让你屋里弄盘青菜,一碟花生米我们喝两杯!”
4、老李忧心忡忡看着手里这把刀,刀刃上的雪花纹似乎愈来愈密集,盖过老李的头顶。老李心里不觉冷了一下,抬头看,禾场里的半边夕阳已到对面山腰了。
门里走出一个四十出头的女人,短发从耳丫子垂下来,遮住了半边脸。这个年纪的女人,眼眸里还带着腼腆和淡淡青涩的模样,从檐口抄起黑果木棍轻轻驱赶着羊。
老羊领着小羊逃向边上的羊圈。女人走过去顺势将圈门关了。又从檐底背篓里揪出一把青草,从栅缝扔进圈。看着两只羊欢快地吃着草,女人脸上泛起一点笑,像阴天云霾里露出的一小块亮光,转瞬又被遮没。
“你不要再忙了,”老李看着女人孱弱的身子,脸上满是担心,“猪一会我去喂……”
“我喂过了!”女人从门里将那件袖口洗得发白的灰布衫拿过来,替老李披在身上,“穿上吧,有点凉了!”
山里的秋天,白天热,早晚凉,老李紧了紧身上的衣服,脸上有些忧心忡忡。
“他们不让卖菜刀了么?”女人看看老李,满脸担忧,“唉,不让卖就算了吧,我们还继续种屋里那几亩田,还能生活的。”
老李摇摇头:“好不容易生意好起来……谁那么缺德去举报我,说是制售管制刀具!我就知道是谁,肯定是他,肯定!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是看我赚钱眼红!”
“算了老李!”女人安慰到,“别和这种人一般见识,人在做天在看,终有一天报应不爽!”
女人忙着铺开方桌前的椅凳,菜端上桌:一只乌黑的酱碗、一碗炒青菜、另一碗还是炒青菜。
老李坐下来,正准备吃饭,女人就又从桌下拿出酒壶,用那只断了把的白瓷杯给老李倒了一杯酒。
“这是……”老李很疑惑,女人平时总是劝自己少喝酒的。
“你等一下,”女人走向后厨,一会手里提着一只陶罐过来,“腊肉雪里红,我用灰火煨了一整天!”
“这是留给你补身子的呀!”老李于心不忍,轻轻责备。
“我哪吃得了这么多?再说我身子比以前硬朗多了!”女人给老李碗里夹着腊肉雪里红“你别总惦着我,你年纪也大了,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我们这个年纪都要爱惜身体呢!”
老李轻轻抿口酒,看着女人吃饭的样子,心里蓦地涌起一阵难过。
老李和女人没有孩子。女人是邻村的,年轻时极漂亮,但身子弱,从小爱生病,老中医警告老李,女人这种体质很容易流产,如果不小心很可能导致不能生育。
本来两人会有一个孩子的。那年女人好容易怀上,老李对女人备加呵护照顾得无微不至,甚至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女人在哪磕着碰着。
那次,老李陪女人去县医院做完检查,赶到汽车站搭车回村,车上人挤人,空气沉闷污浊。见发车时间还早,老李便小心搀扶女人到车下透气,自己便去街上打算给女人买一杯奶茶。
等老李捧着奶茶赶回来时,车下围了一大堆人,大家七嘴八舌一片嘈杂,老李心头禁不住“咯噔”一声,隔着人缝只看了一眼,老李手里的奶茶“砰”掉在地上,奶茶洒了一地。
女人蜷缩在地上,边上还有两个女人在招呼。
老李奋力冲进人堆:“英子英子你怎么啦啊你怎么啦?”
有人告诉老李,女人翻车窗时摔下来,就不能动了。
翻车窗?老李瞬间懵了。人们你一言我一语,老李就听到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因为乘车的人太多,车门走道人满为患,那些有座的便只好翻窗入座,这一幕正好被车站维持秩序的驻站保卫看见,保卫提着警棍赶过来,冲着靠窗一排人吼:“刚才是哪几个翻窗的?给我老老实实滚下来!你你你,还有你!”那人用警棍戳着车窗呵斥。
看着保卫一脸凶相,那几个翻窗的便从座位上起身。打算下车。
保卫提着警棍又喝到:“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来,翻窗上的就给我翻窗下,再从车门老老实实上车!”
几个人便老老实实翻窗下车。保卫指着靠窗的女人:“你!还有你!”
女人急忙辩解:“我没有,我是从车门上来的!”
“敢跟我狡辩!”保卫脸上故意露出凶狠表情,眼睛猥琐盯着女人雪白的脖颈,警棍敲着车窗,“我说是就是!”
那年头农村人哪见过什么世面?女人被保卫的凶相给吓住了,战战兢兢起身翻车窗下车,一失手摔在地上。
女人被紧急送往医院检查,小产。医生告诉老李一个不幸的结果,女人身体的原因,可能再不能生育了!
“能怀上已是万幸,怎么那么不小心?”医生责怪到。
祸从天降!老李欲哭无泪,目眦俱裂,从停车场寻到一根废弃钢筋奔向车站保卫室。
老李被以袭警罪逮捕。
老李兄弟四处托关系,各方斡旋。老李从看守所出来时,胡子拉碴人明显瘦了一圈,女人抱着光头老李,两人相拥而泣。
每提起往事,女人感觉对不起老李,没能为老李生个一儿半女给李家留个香火。老李也感觉对不起女人,因为自己当年那一时疏忽,女人再不能生育。
两人从此相依为命。
几亩薄田,足敷余年,现在铁匠铺也有了些生意,日子可望过得红火些。哪料竟又生出事端,被人举报。
4、狗在门前凶叫着。
屋外很沉的脚步,整个禾场都颤动起来。
“你个畜牲,不长眼么?每天打禾场过,还认不得!”一个恶眉恶眼的人走来,那两道眉弯曲着,就比长在两只布满血丝眼珠子上的羊角,对谁也不服气,随时就要低下角猛冲过去。男人向着门里高声大气:“好香!我真有口福!”
老李和女人赶紧起身招呼:“吃过了么?来来,一起吃!”
男子是村里老孙,老孙大马金刀跨上檐阶,又一步踏进屋,凑近桌前扫视一圈,面对老李和女人的热情邀请,连连摆手:“我早吃过了,你们吃你们吃!”
老李和女人便坐下,老孙也坐下。
“你是有事吧?”老李搁下碗,递给老孙一支烟。
老孙点着烟,开始吞云吐雾:“我来买把刀,快刀!”
“快刀?”老李愣了一下。
“这段时间附近村子办事的多,我那几把刀越来越不趁手了,听说铁匠铺里打制了一批新款菜刀,我来挑两把用!”
老孙是乡㕑,这段时间附近农村办事的特别多,红白事比往年稠密,东家宴西家席,老孙带着两个徒弟挑着家伙担子忙得不亦乐乎。这年头农村生活水平高,办个席主人家都赶着硬菜上,这就很费刀。老孙一整套刀当时就是老李铁匠铺专门打制的。
老李显得有些为难:“这怕有点……你应该听说了,村长和片警今天下午来过……”
“狗屁村长!”老孙劈头打断,“我早听说了,他们这是故意找茬!全是些吃人饭不干人事的家伙!对了……”老孙压低声,“听说是有人举报的,有这回事么?”
老李不吭声,闷闷咽了一口饭。
“我们这村里,除了这奸细,还能有谁?”老孙眼睛瞟向大门外的某个方向,“这人缺了一辈子德!谁不知道!”
显然老李和老孙看法一致,这个告密者就是村长的老丈人。这老头年轻时偷鸡摸狗,吃喝嫖赌,坑蒙拐骗什么歪门邪道的事都干过,最是两面三刀,使绊子抽梯子,嘴里喊哥哥背后摸家伙!让人防不胜防,极阴损!这老叟两只眼终年似害红眼病,村人称他:烂眼钱!
“找个机会狠狠教训教训他!”老孙将烟头扔向禾场,一粒暗红在幽黑里划过一道孤。
“我听吴夫子说,你打了一把带雪花纹的刀?好刀!”老孙有些迫不及待。
老李有些为难:“这刀暂时不能卖给你!老吕走的时候反复交待,我得先去申办许可。”
“你别他们说什么你听什么!”老孙不以为然,“这些人前一刻让你这也不能干那也不能干,下一刻他们倒自己这也干了那也干了!听他们的,还用吃饭么?”
老李还是很为难。
老孙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向谁也不会说出去!我实在是急用,特别是那把片刀,真用不得了!”
老李搁下筷,似乎在犹豫权衡。
老孙再次保证:“谁也不会知道……那个奸细,他要敢胡说,我拿刀捅了他!”
老李这才说:“那你就先拿一把去用,反正我明天就去城里向他们申请许可的!”
“这正好,明天我也要上城里,我们正好一起去。你知道,我侄女婿的大排档就开在广场那一块,他让我明天赶过去帮忙……,这孩子真是麻烦!还有铁炉冲的两桌,桂花冲的一桌,都等着开席,唉,我都快分身乏术……我要那把带雪花纹的刀,好刀!”
5、鸡叫过第二遍老李就起床了。和老孙约好,搭老孙那辆面包车进城。
女人很早起来,给老李下了手擀面,面上铺了两个煎蛋和雪里红,老李还喝了一杯早酒。
临出门,女人给老李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灰布衫,叮嘱:“一会热了再脱!”又用一方手帕包了几个白水鸡蛋塞在布衫口袋。老李要拿出来,女人又塞回去,嘱咐到:“饿了就吃一个水煮蛋,事情能不能办完不要紧,记得早点回来!”
女人送老李下檐阶,老李走出禾场,走到路口核桃树下,一回头,女人还在檐口向着老李去的方向张望。老李那时心里忽地涌起辛酸,女人从青丝陪自己到白头,一生就这么过去了,当年因为自己一时疏忽,两人失掉了那个唯一的孩子,如果自己哪天走了,留下女人孤独一个……,老李内心无比内疚,感觉很对不起女人!
脚步向前,那边屋檐被核桃树遮没了,身后的核桃树也远了。
匆匆向老孙那边湾子赶。老李随身还背着一个帆布包,包里装了两把刀,根据吕警官的提醒,申办许可时要提供样品备存,许可通过,这样老李才能名正言顺地继续打制刀具,同时在网上销售,当然也包括线下售卖。
远处野地腾起的白雾,似落在地上的云霭,一团团在空气中飘浮漾动着。隔着这些雾团,看见那棵柿子树的尖儿,那里便是老孙住的湾子。
老孙是本地名气很大的乡厨,十里八乡红白喜事的酒宴都请老孙掌勺。老李和老孙年龄相当,老孙算是老李铁匠铺的客户,但老李觉得自己和老孙完全不是一路人。
提着厨刀的老孙,一身横肉满脸络腮胡,活像一个凶恶屠夫。老李觉得老孙做刽子手倒合适。
老孙养了一大阵狗,据老孙说这些狗是主动找上门来的。来了就不走,狗来财,老孙很得意。觉得自己很得狗的青睐。
“我的小花,是我路上捡来的,它一看见我就亲呢!多乖的小狗,我到哪它到哪,你看,我用手捏住它的嘴巴,它就乖乖不动!多听话!别人敢么?不咬才怪!”老孙时常向老李炫耀那只小叫花的狗。
但有一次,老孙去捏那只被他同样说是捡来的小黑狗的嘴,正在吃食的小黑狗恶狠狠将老孙的手咬得鲜血淋漓。老孙嚎叫着奔向村医务室。
隔几天,老李看见老孙,手里提着一只小黑狗。
“你要不要吃狗肉火锅?”老孙问老李。
老李看着老孙手中那只软绵绵的死狗,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狗东西!”老孙手上还扎着绷带,气急败坏地说,“敢咬我,被老子一棍闷死了!没人要?都没人要算了!”
老孙扬起胳膊,奋力甩出去。那只黑狗像一坨污泥划过一道弧线落进远处的灌丛。
老李惊得目瞪口呆,半晌说不出话来。
老孙心狠手辣,应该做屠夫!老李心里一直缓不过来,对老孙没有半点好感。
老李才走到老孙家禾场,老孙老婆正在摊开苞谷棒子,用脚将堆成小山似的苞欲扒拉开,好半天才铺开一圈。
老孙皱着眉呵斥:“蠢婆娘!你不用会耙子么?”
女人看着甩手掌柜样的老孙,气不打一处来:“我就用手怎么呢?要不你来做!”
老孙脸上怒火就上来,二人你来我往愈吵愈激烈。女人伶牙俐齿,老孙口拙舌笨,哪是对手。气急败坏的老孙遂诉诸武力,上去抽了女人两个嘴巴,女人捂着脸,大声号哭。
老李远远见着,还来不及劝架,这架就打起来。见老孙还想动手,赶紧上前扯住老孙。
女人走到天井屋,嘴里恨恨地骂:“杀千刀的,等你走,老娘一把火把这屋子点了!”
老孙背起他家伙事儿,很神气地挥动手里那把从老李铁匠铺买来的菜刀:“你把屋子点了老子就把你杀了!”
刀身上雪朵儿在阳光下闪耀刺眼的锋芒。
女人梗起脖子,将头伸长:“来,你来杀!来杀!”
话越说越要不得了,老李慌忙推老孙往前走。
老孙看着手里的刀,还在赞不绝口:“这刀漂亮,真漂亮,你若说是匕首也不为过,现在的菜刀越做越讲究呢!”
老李翻了老孙一眼,想起要去给这些刀办许可,心里就烦。
6、两人约好在老孙侄女婿的大排档见面。老孙让老李办好事后来大排档一起吃饭,然后开车回村。
老李本是申领了相关营业执照的,厨刀在准售范围内。那么这就涉及到一个问题,就是老李目前销售的刀具是否属于厨刀,这种情况只需公安部门认可并出具证明就可以。
办事人员留存了刀具样本,说问题不大,因为赶在周末,所以让老李下周过来拿通知结果。
这让老李心里有了底,人家说问题不大,基本可以正常通过审批流程了。
老李一身轻松,匆匆赶到老孙侄女婿大排档。
时间还只下午四五点样子,但正逢周末,大排档前所有空座此刻已占据了食客,食客们有的聊天等菜,有的已经开始推杯换盏大快朵颐了。
老李走进大排档,里面更是挤得满满当当。操作间里,老孙和几个厨师忙得热火朝天,一盘一盘菜被打杂阿姨传送到门里门外。
照这个架势下去,弄不好两人回村里要到夜半了。老孙来帮忙主要是应付那几桌定席,散客不归老孙操心。
老孙招呼老李坐下,一会要自己亲手炒两个菜喝两杯。老李觉得老孙不靠谱,喝酒驾驶要被抓了,那就麻烦大了。但老李太清楚不过,老孙经常干这种事,喝得三分醉,然后偷偷摸摸开着车东躲西藏蒙混过关,所幸运气好,老孙一次也没被抓住。
一屋子人忙着,老李不好意思坐,干脆也帮着厨房传菜。
不断有吃饱喝足的人来结账,又不断有新的食客来,有些桌子甚至都翻过三次台,后面还不断有人来。大家忙得晕头转向。
突然外面的台子起了喧哗,一堆人聚拢在一起大叫大嚷,老李从屋子向外张望,那些人撸着袖子,一个个五大三粗满身横肉,有几个还戴着夸张的耳环,甚至有一个还穿了鼻环,脑后扎着一鬏细辫。另外几个胳膊上刺着纹身。
这些人一看就不是善茬,周围桌的食客们像受惊的兔,纷纷向着四面挪开距离,担心殃及池鱼。
“哪个是老板?咹!老板出来!”为首一人脖子上挂着铁链般粗细的大金链子,嘶哑着嗓子吼着。
老孙侄女婿两只油污的手不停在围兜上擦拭着,匆匆跑到那堆凶神恶煞的人面前,满脸陪笑:“几位老板有什么事只管吩咐!”
“吩咐什么吩咐?啊?”为首的男子满脸暴躁,“瞎了么?我们来了这么久,你让我们一行人干坐着?我们是来你这里找坐的么?不长眼啊?”
老孙侄女婿听得莫名其妙:“各位,小店要是有招呼不周的地方,我给各位陪个不是,只求大家不要闹事,这里还有好多人吃饭,这样……各位今天的餐费打六折,算小店给各位陪个礼!”
“打六折?我们是缺钱还是缺你这顿吃?你看不起谁呢?”为首汉子口气凶狠。
老孙侄女婿:“只求各位不要闹事,什么话都好说!”
“我们闹事?”这伙人里钻出一个红眼老叟,老叟梳着大背头,下巴颏上留着一撮山羊胡,伸出鸡爪似干枯手指,指点着老孙女婿额头,“你还懂不懂规矩?你到底会不会说话?我们来了这么长时间,菜也点齐了,旁边后来的,人家快吃一半了,我们还在干等,你这是欺客么?还想不想做生意了?”
“娘的!”老孙放下手里的炒勺,顺手抄起案板上那把带来的菜刀,“一帮混混还想闹事,走我们看看去!”
老李很担心地跟着老孙走出去。
老孙走了几步,突然站住脚,睁着眼细看。
“怎么啦?”老李很奇怪。
“你看那个老头!”老孙用手指着人堆。
老李顺着老孙的手,看清了!那老叟竟是村长老丈人。
“烂眼钱这老不死了怎么来了?还和这帮混混拢在一起?”老孙想不明白。
“天知道,兴许那帮人是他城里亲戚!”老李随口说。
老孙点点头:“这老东西我早看他不顺眼了,还跑来闹事!搞不好今天我要捅了他!”
老李劝老孙:“犯不着一般见识!”
两人来到老孙侄女婿身后,帮忙助威。
老李看着为首的汉子,总感觉在哪见过,一时却想不起来。
烂眼钱眼尖,老远就认出老李老孙两个,悄没声要躲进那堆人里。老孙讥诮到:“你还真是阴魂不散,跑到我侄女婿排档上来闹事了!”
烂眼钱圆睁着红眼辩解道:“老孙,你还讲道理么?我侄子他们来吃饭,也算照顾你们生意吧?是你们欺客在先,我不过说几句公道话!”
为首那汉子看见老孙手里的刀,不屑地撇着嘴:“哎哟怎么?你们还拿着刀来了?是想抖狠来了?兄弟们,准备操家伙!”
“拿刀怎么啦?我这是切菜的刀!”老孙大声争辩,不由自主后退着。
“切菜?”汉子一步步逼近,抬手扇了老孙一个耳光,老孙举起刀。
“来,你杀一个试试!”汉子鄙夷地伸长颈子。
老孙像泄气的皮球,汉子伸出手不停扇老孙,老孙怒火憋得脸通红,举起刀又放下。
老李实在看不过去,挡在老孙面前:“来的都是客,菜总是一桌一桌地上,饭总得一口一口地吃,大家都和气生财嘛!”
“你算个什么东西!”为首的汉子将老李狠狠推到一边。
“他算个球!球上的吊毛!”那一群人哄笑起来。
老李满脸涨红:“你们还讲不讲理?这不是故意闹事么?”
“闹事怎么?你还想抖狠!信不信老子今天把店都给砸了!”那汉子仰着下巴一副颐指气使模样,下巴上一条醒目的疤痕,像一条褐色蜈蚣蠕动。
老李心里猛地动了一下,他仔细打量汉子的面孔,鼠尾眉金鱼眼,蓄着寸长的络腮胡,满面横肉。他想起来了,他提着钢筋闯进车站值班室,那个歪戴帽子的家伙,鼠眉鱼眼,满面横肉,嘴角还叼着烟,从后腰拔出警棍,指着老李,轻蔑呵斥:“怎么?你还想来抖狠!”
老李眼前仿佛又出现这样的场景,那个歪戴帽子的值班员,手提警棍,满脸猥琐盯着自己女人,颐指气使道:“怎么上来的就怎么下来,翻窗上的就给我翻窗下,从车窗爬下来!”女人战战兢兢趴着车窗,突然一失手……。歪戴帽子的值班员不屑一顾,提着警棍扬长而去。
一股怒火从老李心底升起,那股火似荒野上的一蓬野火,哔剥声起,开始肆意吞噬一切……
“你看什么看!老子脸上有花吗?”为首汉子讥诮到。
“这老吊毛神经不正常了吧!”汉子一帮手下哄笑着。
老李感觉那股火窜出心头,从自己鼻腔、嘴巴、耳朵、眼睛里,从每一根头发丝每一个毛孔里,从浑身上下四肢百骸里窜出来,他感觉自己整人人着火了,火焚烧着他的血肉,灼痛着他的每一根神经。
“你、你!”汉子看见老李眼睛里发出骇人的光,禁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后退一步。
“老李,老李!”老孙心里很不安,“你怎么啦?”
老李像高烧糊涂的人,腿脚摇晃,双拳紧握,指节暴突,臂腕颤抖。突然,老李猛地从老孙手中夺过刀。转头盯着汉子,眼角通红。
“你、你!怎么,你还敢杀人不成?”汉子色厉内荏,后脊陡地生出一股寒气。
“他要杀人了!”汉子背后的烂眼钱扯着嗓子尖叫起来!
“老李!”老孙发觉不对劲,赶紧大声制止。
老李突然两眼喷火,猛地扬起刀,奋力朝着汉子胸口捅去。
刀身上的雪朵儿像漫天暴雪扑簌簌落下。
7、起风了,风从头顶天空的深处来,吹过村庄的每一个角落。似汪洋的水,沉滞在屋角、厨房、那些看不见的阴暗处的潮湿闷热被驱净,村巷变得清澈,人们的每一个毛孔,呼出的每一口气,甚至那些人的眼睛,都显得干净。前一天他们看到的是混乱的酷热,过了昨夜,他们满眼里都是清净。
老吕从那棵核桃树坡底上来。走到铁匠铺前。
老李女人坐在屋檐下,眼神呆滞,不时看向远处的核桃树,嘴里喃喃:“办完事要早点回来的!怎么还不回来呢?怎么还不回来呢?”
“李嫂子!这是铁匠铺的刀具销售许可证明,我替你们拿回来了!”
女人木然从老吕手里接过那张纸。
老吕还带来一个好消息:“嫂子你不用担心,经过调查,阮成天一伙长期盘踞一方为非作歹,是县城最大的黑道团伙,所有团伙成员目前已被缉拿,相关部门正发布公告,面向社会他们的搜集犯罪证据。阮成天是黑道的事实已基本有了定论,现在正值扫黄打黑,这事肯定要严打严办。还有,老李那一刀,阮成天只是受了重伤,如果有可能,老李会被认定为正当防卫!”
女人握着那张纸,眼泪扑簌簌往下掉。
“当然,这个还需要进一步调查!”老吕补充,“最坏的打算,我说最坏,老李就是防卫过当,处罚也不会太重的!你放宽心,放宽心!”
女人转身走进大门,轻轻抚摸天井旁冰冷的铁砧。
“等老李出来,他出来后我规规矩矩向他订制一把刀!我们说好的!”老吕说着话,人走远。
“会回来的,”女人突然抱紧铁砧,“等你回来,你打铁,我拉风箱,日子会好起来的!”女人流泪的眼角突然有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