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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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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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废宅

墙根有一株紫色野梅,枝叶浓密,风中散发着幽香。

向前走着,野梅、水仙草、麦冬草开始在视线里丛杂。藤蔓沿着石墙根、针叶松、苦楝树侵蚀着这片野地。

眸光突然就沉滞下来。那些密生灌丛的深处,隐约是一处宅基,规则的基石覆满着厚厚的苍苔。

这里是谁家老宅基呢?

摇摇头!想不起了。是的,时光静默,仿佛落满记忆的灰尘。嗯,让我……想想……如此熟悉的地方,是在哪里见过?在哪里……

这个人影走着,看着,念叨着,回想着……

风掠过,记忆的荒芜开始萌芽。

 

一、屋后的橡子树洞

橡子树见证了村里五个老叟的离世,五个老叟,大的九十多,年纪最小的也七十出头了。橡子树的记忆里充斥着死亡和苍老。

橡子树有多少年了?谁也不知道,太老了,是的,树也会老的。

要两人合围的树身,褐色的树皮,象上了年纪老叟脸上暗色褶皱,沟壑纵横。

在树的根部,不知何时就有了一个树洞,树洞或许随着小树慢慢长成,没人注意这个洞的存在,树洞口蔓生着绿苔,有些年头了。

有时一只灯芯绒的鞋走过,有时一只胶底鞋踩过去,雨天的时候,赤脚就扑哧扑哧从树洞口匆匆路过,泥水溅在苍苔上滚落下来。

风起的时候,掠过洞口,便有呜呜声响,初柔弱,始峭厉,忽粗犷,终喑哑。

远野倏忽漫过林啸,如潮涌过树底,洞口呜声淹没在无垠之海,被吞噬在渐远的风声里,了无痕迹。

握着小木棍的手,显然这是一个孩子,在树洞口掏着什么?掏什么呢?其实只是无聊,但那被小手握着的木棍还是时常走过来掏一会,看着一堆腐叶泥土,就又走了。

两只绿头苍蝇也飞来洞口,歇息在洞口的绿苔上,偏着脑袋,朝向洞内,看什么呢?其实也就是看一看,然后飞走了。

飞来一只黑蝴蝶,黑蝶在风中颤抖着翅膀,四下里打量着,后来发现了洞口,轻轻停歇在苍苔上,片刻又翩翩飞走。

几只蚂蚁在洞口悠闲踱步。

一只鸟雀落在树洞口,无聊的在苍苔上啄几嘴,飞向另外枝头。

枝头落下的斑驳光影照在树洞边,洞口于是幽暗,苍苔在光影里很绿很有生气。

闷热的黄昏,枝头嘶鸣的噪蝉,忽从枝头笨拙飞落,正好就落在苍苔上,骤然息声,呆头呆脑看看树洞……终于,又扑楞翅膀,瞬间无踪。

那个孩子又走过来,还用木棍在树洞里掏着什么。还就是一堆腐叶和泥土。

树下开始寒风肆虐,小孩子们来到树下,突然发现了树洞,发现了原来这树洞还有别的乐趣。

从洞子里掏出腐烂木渣,用火点着,竟迎风不灭。手拢着火星子,边取暖边奔跑着,身后拖起一线呛人的烟尾巴。

冷风里,树洞边的孩子们疯狂的跳着、叫着。

甚至,有一天,一只栓在树下的牛,角抵在树洞口,将树洞作为对手,奋力冲撞,牛无聊的消磨着牛的时光。

菜园的主人走过,坐在树下掐菜,铁铲歪歪斜斜插在树洞子里。

人或者动物,没人觉得这是一个树洞,路过的,停下的,就那么随意的路过,停歇。

有一天,橡子树老了。老了?就伐倒了!

黑蝴飞来了,苍蝇飞来了,绕着那片空地木桩茫然的飞着,树洞不见了。

孩子们走过,后园的主人走过,后面还跟着那头牛,沿着那个空荡荡的树桩,人还想着这里从前是一棵老橡子树的,而树洞,只不过是身后的空气了。

在人和动物的记忆里,似乎还有一样什么东西被遗忘了,是什么东西呢?

 

二、山墙边

土屋的山墙,大概多少年了?二十年?不,大概……

想不确切了!

风吹日晒雨淋,山墙外面一层已风化剥蚀,羸弱疲惫,风烛残年。甚至听得见山墙的叹息声。

山墙边是一间猪圈,寻常有女主人提着猪食桶悄步走来的声响,那只黑毛猪躺在草堆里,慵懒的睁开眼睛。

脚步声走近。

黑毛猪哼几声,爬起来,大耳朵劈啪摆动着,一如平常等在猪槽旁。

猪食桶哗倒下去,黑毛猪嘴鼻伸进汤水里,呼噜冒着气泡,痛快吃着,抬头从鼻孔里喷出水沫子。

头顶突然飘落木屑,一只肥胖黄蜂从山墙顶的松木擅条上的孔洞里钻出来,拍拍翅膀,笨拙的飞走。

一只鸡从栅栏缝里晃过去觅食,再没有旁的声音了。

很安静,从前的山墙根下。

女主人有一天不在了,猪圈也不在了。那头黑毛猪呢?黑毛猪大耳朵噼啪的响声呢?偶尔,静夜里,墙根似乎还有轻轻的脚步走过……

山墙边堆满了杂物,一大堆混杂在那里,随意丢弃着。

那只破碗柜,剩下半边门了;那个小木猪槽,倒扣在地上,正在腐朽。缺口的陶罐、一双烂了帮的布鞋、散了架的椅子,一只瘪头瘪脑的铝皮锅,几根被虫蛀过的木桩……

那片皱缩在一起的好象是……我想想……是一张牛皮?是的!那是一张牛皮,那头老母牛的!

看着牛皮,想起那只病弱而瘦骨嶙峋的老母牛,烈日下在禾场里可怜的拖着石磙子。

老母牛下了一头小牛犊,小牛犊还没长大,因为缺钱被卖给外地的牛贩子了。

小牛犊现在去了哪里?或者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吗?

失去了小牛犊的老母牛在草堆里孤独落寞咀嚼着枯草,涎沫子混着眼角的泪水沿着唇上的胡须淌落,它无法左右小牛犊被卖的命运,没人知道它在想什么,因为它只是一头牛。

老母牛越来越老了,老得掉牙,后来老母牛连枯草也快嚼不动了,女主人打来青草喂它。

母牛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女主人这样说,母牛其实和女人一样,很苦!

那天清晨,老母牛死了。

死去的老母牛被男主人卖给一个肉贩子,女主人在厨下的灶口默默给锅子添柴,面色忧郁。

后来,女主人从村外地头那片血渍里寻回了这张老母牛皮。

皮被女主人放在猪圈顶棚上。

牛皮做什么呢?没人知道。大概是女主人舍不得老母牛吗?

女主人早不在了,老母牛当然也不在了,在另一个世界里,或者,有一个女人牵着一头母牛在静静的山坡下吃草吧。

杂物堆子里,那只瘪了的瓷盆子歪倒在木垛边,锈迹斑斑的瓷盆里,那株仙人掌还没死去。

仙人掌是女主人从别家院外地上捡来的。

半截被丢弃的仙人掌!女主人想把它栽种在后院里。厨房里一只穿孔的瓷盆做了花盆。

覆上土,浇点水,花盆里的仙人掌活过来了。

秋天已长成串,第二年秋天,开出火红的花。

有次女主人出远门好长时间,仙人掌没人浇水。女主人回来,浇过水,快枯萎的仙人掌就又活过来。

那一年女主人走的时候,猪圈顶棚上的仙人掌在秋天的阳光下,开出两朵瘦弱的花,很忧郁的样子。

再没人给仙人掌浇水了。

一年又一年,仙人掌靠天雨活着。只是那只瓷盆已破烂得不成样子。

自生自灭的仙人掌,似乎还在延续着女主人在世间的生命。或者等待着天地间又一次生命的轮回?

它不肯轻易死去!

 

三、后院

后院被厨房一分为二,左半和右半。

左半靠近猪圈,还有一间小杂屋,小杂屋堆着些什么?没人知道,主人自己也不知道。

乱七八糟的小杂屋,感觉有用的,扔进去!感觉没用的,想想,似乎可能还有些用处,扔进去!实在没用的,最后想想,不知怎么也扔进去了。

小杂屋堆得满满当当,里面塞满了千奇百怪的东西,比如两根百合茎杆,这个有什么用?又比如,不知从哪里弄来的两个说不上名堂的铁圈,这个又做什么呢?甚至还可以找出一只刀把,这个是什么刀上的?杀猪刀?菜刀?还是……

杂屋自从堆进去,就再没有被翻出来过。杂屋放杂物,杂物做什么用?没人想过这个问题,往杂屋扔东西成了一种习惯。

杂屋潮湿而杂乱,春天的毛喇子在柱上爬,夏天的蟪蛄、蚂蚱、蝈蝈在缝子里蹦跶,黄蜂在棚边游荡,偶尔就有几只蟾蜍从地沟里爬出来……

杂屋子很无用。四周就种上了豆角和丝瓜,那年雨水丰沛,扁豆结满了棚顶,棚顶的麦酱钵都被累累豆荚淹没了。

杂屋子没人多看一眼,但种豆种瓜省了搭架子,用途仅此而已。

左院边,立一大石,当年平整院子挖出来的,无法移走,也没想过砸碎,遂靠院旁,并不碍事。而且从院子里上屋背菜地,踩着大石上去,很方便。

大石成了石梯。

不知哪一年,大石角落里栽下一株野丹花,年年岁岁,丹花竟长到成人胳膊粗细了。

花开花落不知凡几年,院子里的人从少年到青年,从中年到老年,丹花还开得妖饶。

右半院毗邻鸡舍,鸡舍外墙下凿一洞,鸡们大摇大甩进出,旁若无人。

院下地面露一青石,许多时候,菜篓子往青石上一扣,几个人坐着小板凳围着菜堆掐菜。

右半院角落那棵青枫的叶子时而在风里飘落在低垂着的头上。

穿过厨间的两道门,从右半院到左半院,从左半院到半右院,有风的日子,人在风里走过,风牵扯着衣衫在两个半院里穿梭撒欢。

有一天,厨房拆除了,左半院大石头被砸碎移走,右半院的青石被挖走,杂屋子被推倒,那些杂七杂八突然就不知去了哪里。

那株老丹花,从石下移栽后园,未几枯败。

后院失去了一切,象被时光耗干生命的老人,变成空洞的影子,在世间的风里飘忽。

 

四、两棵栗树

沿后院边角十多步距离,两棵栗树,一棵大的,一棵小的。

栗树的生命,从久远从前,一直延续到眼前的时光。有古老的味道。

栗树开花的季节,满树翠流苏。树下随脚步骚动的心在起伏,想象着鲜栗香甜的味道在嘴角漾动。

风掠过树梢,栗树枝叶婆娑,潮声从头顶涌过,耳际里或有蝉鸣,或有雀噪……几片落叶飞坠,流苏落下一挂两挂,枝头初生栗果,带着软毛刺。

树下和衣躺倒,眯缝着眼,风撩拨着睫毛,从耳丫子边、或者脖颈子里水一样漫过了,人变成水里的游鱼,很惬意!

栗果未熟,就开始吃青栗。

东边一个,西边一个,树空里,草丛里,刺儿球从树隙里四下掉落,一落就落到头上,树下传来痛叫!

砸开刺球取栗,手被尖刺划破,又传来痛叫。

吃着青甜的栗子,手摸着头上的痛,又摸摸手上的伤,那人心里隐隐生疼,嘴里却不停。

栗子终于熟了,一只只带刺栗果裂着嘴,露着栗色闪亮的牙。

树上是人,树下是人,刺儿球从树隙里掉落,同样一落就落到头上,树下传来痛叫。从刺球里取栗,手被尖刺划破,照样又痛叫。

那吃栗子的人,和前次一样,摸着头上的痛,又摸摸手上的伤,心里隐隐生疼,嘴里却吃得津津有味。

头上挨了栗子刺,手上被划伤,但无怨无悔,到了明年,还这样吃栗子,头和手还这样被栗子扎得生疼。

头上的痛和手上的伤,许多时候,树下坐着的女主人伸过来的手轻抚安慰着疼痛。

女主人粗糙的双手,在那吃栗子的孩子心里,仿佛灵丹妙药,一模,就不疼了。

许多年,栗树年年果实累累。

栗树也会老的。树会老吗?人会老树就会老。

女主人说这两棵树怕是老了,再过几年,或者就不会开花结果了。

栗树可能就真老了,花不多了,果实突然就少了,两根栗树上开始出现枯萎的枝丫,这是衰老迹象。

男主人想伐倒栗树,女主人坚决不同意。

栗树免于一劫。

多年后那个秋天的下午,一个男人眼角还有泪痕,又来到树下,望着树上稀疏的栗果,悄悄扬起竹杆敲着栗子。

当年树下的男孩长成男人,他想在离开老屋,离开母亲前再尝一下多年前栗子的味道。

不远处的院落里,人来人往,空气中弥漫着悲伤,那个叫母亲的女人再不会来树下,不会坐在树下掐菜,不会轻抚他被栗刺扎痛的头和手……

栗树有天终于被伐倒了。那两棵从不知何年走来的老树,倒在这个时代的风尘里,无声无息。

剩下两个巨大的树桩,象泥土上两个泪目的疤痕。

有天,那个男人突然走过树桩,慢下脚步,停下来,呆看着远处的山峦,长叹一口气,脚步声就远了,很远了……

 

五、小水塘

起初就是山脚泉水自然生成的两个小水洼。

水流不断,从水洼里漫出来,沿菜地边沟细细流走,绵长悠远。

水洼刨开挖深,成了小塘,小塘可以浇菜地,可以洗脚上的泥。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塘边有枫树、棕树、猫儿刺,栎树枝头高挂着栎果,在风中飘摇坠落。

一个女人看看小水塘,看看周边的树,很满意。

隔天,那个女人就又在塘边栽下一棵李树。说不清是红李还是青李,但女人说,如果有天孩子大了,孩子成家了,有小孙子了,正赶上李子结果,小孙子正好有李子吃,多好!

女人又在小水塘里放下几尾鱼,或许鱼会繁衍成片,那时就会有鱼吃。

鱼终于没有放养成功,死了?被偷了?不知去向!

李树年年长高,日渐丰茂。

开过花,没有果,年年开花,年年无果。

女人并不着急,李树等着孙子到来才结果的!

孙子没有来,女人就走了。

有一天,一个男人走进后园,走到那树李子前,那时正是暮春,枝头李实满缀,摘一颗放进嘴里,不知是苦还是甜,但是,男人的嘴角里却有了咸涩泪水。

让男人伤痛的是,李树仍被这屋下的男主人伐倒。

倒下的李树沉睡在小水塘边,男主人竟又将水塘填去一半,水塘污泥浊水。再后来,那常流的泉水竟枯竭了。

水塘成了泥坑,泥坑长满杂草。

长满杂草的泥坑,似乎在回想,某年某天关于李树关于后来的那个未了的故事。

 

六、檐下的风车

走下后园,走过那两棵曾经的栗子树,走过那屋后曾经的橡子树洞,走下小小的院落,院落里那处青石板,那块巨大的石头,石头边的野丹花,山墙边的杂物堆,那处小杂屋子……其实,这一切都已不复在了。

沿着不存在的痕迹向前走吧。

对了,从厨房和客厅的门一直向前,穿过大门,来到屋檐下了。

风车就在屋檐下。

松木风车,是村里郭木匠的手艺,那姓郭的木匠早已不在了。

荞米熟了,摇动风车,干净的荞米就出来了;苞米出来了,摇动风车,干净的苞米就装满箩筐;小麦从风车的斗口里,如瀑般流淌;金黄的稻子闪耀着秋天的味道,填满屋后的立柜和麻袋。

有一天,摇风车的那双手就苍老粗糙了,那是一双女人的手。

风车在屋檐下发着格吱格吱艰涩声。

一只芦苇刷在风车上扫着洒落的粮食。

后来,握风车的手变成男人的手了。

风车在屋檐下笨拙的响起。

那双苍老粗糙的女人的手从此再没有出现过。

再后来,风车被弃置在檐角,没有被谁用过。这只松木风车似乎也很疲惫很累了,所以想静静的歇息吗?

很多年了,风车在屋檐下孤独的静默着。风吹日晒雨淋雪打,风车似乎静静的在耗尽着最后的生命。

那只粗糙的女人的手呢?

就是这样一双手,风车却觉得温馨和轻柔,轻轻摇着,芦苇刷轻轻扫着……

但那双手永远不会再来了。

风车老了,立在檐口,佝偻着腰,眼睛呆呆看着檐外,似乎在等待,等待有一双手捏着握把。

又一次轻轻摇动,轻轻摇动……

又一次,小麦从风车的斗口里,如瀑般流淌;金黄的稻子闪耀着秋天的味道,填满屋后的立柜和麻袋。

 

七、最后的回想

走到檐下了,这里,有两块青石台阶的地方,是宅子的正大门方位吧?

再一次回过头,看看那虚空里的景象,想起了,这是我的老屋,这个地方,我整整生活了二十年,是的,整整二十年时光……

突然想起,突然就感慨,脚步突然就停滞。

那一刻,喉口里突然有酸涩在涌动……

嘘!轻声,别打扰到这宅子里的女主人了,女主人正在屋檐下那张靠背椅上闭着眼睡着了,她是累了,是的,累了!

那个人影叹息着,沿着禾场边的草垛,从另一头的石阶走下小路,天空划过一颗流星……天上一颗流星,地上就会有一个人的魂灵升入天堂?他呆呆的望着天空,那时的天空里,满天星子,在夜色的风中闪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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