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梦蝶书生的头像

梦蝶书生

网站用户

散文
202405/31
分享

从一片落叶里眺望

一、当母亲将豆角和干萝卜片成串挂在门前细绳上的时候,秋天就来了。

从那垄苞谷地里,从后园里,从田梗上,摘下最后一茬豆角。那只毛色灰黄的狗有时跑到田梗上,有时跑到对面土路上,身后的背篓让母亲将身子弯成一张弓。她跟随那只狗跨过水沟,穿过更远处的田埂。

母亲说她有一天会沿着这条田埂一直走,走到村路上,从村路南面的竹林穿过去。

“就是那个方向,你外婆应该就在那个方向,不过很远!”母亲就这样表达着。关于老屋的想象,抽象到只剩下心里的一个方向。

灶上烧着水,水沸腾起来。背篓里的豆角在沸水里烫过捞出来,屋子里热气腾腾,衣服、头发被蒸汽濡湿,乌黑的松木檩在头顶凝结出一串串水珠子,流苏般烟尘摇晃着掉落,在灶台上摔出一滩乌黑,烫好的豆角堆放在木盆里,青涩的味道直冲脑门,有微醺的感觉。

耳畔风声呼啸,屋后坡地上橡子树和枫树摇曳起白浪,几只鸡从树棵里闲逛出来,转眼又消失在风里。

在风的下端,母亲手里的筲箕冒着热腾腾白色雾气。连接禾场边乌桕树与前屋檐角的火麻绳,似风中的弦,时而飘过头顶的落叶,似风中的音符,敲打着火麻绳,风划破的呼啸时而低沉,忽又峭厉。她沿着那根细长的火麻绳,一根一根晾着豆角,鲜甜味在风里弥散。

后园那片小树林般的辣菜也砍倒,一棵一棵的辣菜沿着屋旁的檐脚摆成一溜。

苞谷打成绺子,一串一串挂在檐柱上;细蔑串起的辣椒,打成小捆的蒜头,穿在细绳上的萝卜片,挤满了门前的竹稿。

阳光在风里像一袭金色纱幔飘覆在禾场里,母亲镀成淡金色的影子,被风塑造出轻盈,她偏着头满意地看着一年的收成。

那么安静。轻细的风,绵软的光,秋天从头顶的高处悄悄落下,带来阳光下那些干菜的味道,让人有微醺的感觉。看不清它的模样,有时只是一片叶子,有时是树下悄悄飞过的草屑,有时就是路过的脚步,有时是三二只鸡或是一只花眼狗……

坐在檐下的矮凳上,默默地抽一颗土烟,呛出咳嗽,烟迷花的眼看向远处的田梗,夏天长起的狗尾草早已渐枯黄,在田埂那边,村河的水浅了一截,从村河边那条路走下去,一直走下去……

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背起檐下的背篓走下檐阶,风穿过堂屋,在身后悄悄追随,没有半点声音。身后的大门里空荡荡,,很安静。

就在她身后,风带来落叶。一片叶子落在窗根,一片叶子落在后门水缸边,一片叶子掉在风车顶子上。

母亲在前,灰灰狗在后,虎皮猫跟在灰狗身后。秋天的阳光照着远野,一人一狗一猫。在阳光下的风里排成一列,跨过远处的沟坎,穿过更远处的田梗,之后,会穿过村河边的那条路,象往常一样消逝在那些长满庄稼的补丁似的地里。

许多年后,我尝试着沿那条路向前走。

那个时候也是秋天。从门前的禾场根走下去,沿着田埂穿过一块块补丁似的庄稼地,地里种着苜蓿、水萝卜或是荒生着野草以休养生息。那些植物的颜色深浅不一高低参差。

我想起来了,很久以前,就在那块田垄下面,那里从前应该种着一小块胡萝卜,它们的叶子正在枯萎,母亲蹲在田埂上一颗一颗拔着,偶尔会抬头看看远方。

我还看见那些从田埂上走过的人:头上扎着毛巾的老太婆、双手总是拢在袖口里的中年男人、一直低着头看地的老叟……

一只高高翘着尾巴的狗,一只从电线杆上俯冲下来的麻雀,它们象从前一样路过。

跨过那道小水沟,从密生水蓼和蒿草的河边穿过,远处的路口,那里有一片水竹林,它像一道门,门外无限遥远。

接下来的路这样走:路过一处栎树林,还有一个小水塘,至于更远处,母亲,或是父亲,他们谁也走不回去了。

若干年后,我想起那个秋天的阳光下,母亲还在禾场晾晒着干豆角,那些阳光被细细的风吹散,像漫天落下的金色粉末,整个禾场响起细密的沙沙声。那棵乌桕树上,覆满金色的叶子一片一片掉落在母亲身上。她轻轻拍打这些叶子,继续晾晒豆角。之后,她像一个虔诚的信徒,坐在檐阶下,朝向那条来时的路,眺望远方。

身后的风,漫卷着落叶,像一片时光里掉落的尘埃,悄悄淹没,它没有弄出任何声响。

二、没有半点声音。可能是一片柿树叶或是橡子树叶,它落下,更多的身影紧跟其后,一片接着一片,似一场落下的枯萎泪滴。

就如我老屋门前,一片挂在椿树上的叶,它像一片羽毛,从年老体衰的身上褪落。我看见那片紧握树梢的叶,生离死别忍泣吞声,带着裂肤之痛,穷尽最后气力,终坠入脚下的泥土。

我想起村里桂生老娘在大门前死死拽着桂生父亲棺材的情景,那不是做戏,我看得出来,抬棺的男人们奋力要冲出大门,后面是死死拽着挽绳的女人,哭得昏天黑地,手抓着绳绊劝也劝不开,她就那样被拖着往前,满身灰土。

至今想来,她仿佛是枝上的一片叶,而那个被抬出去的男人,是另一片落下的叶,那一刻他们经历着生离死别。如同枝头上的一片叶看着风中沉坠的另一片叶,却无能为力。

时光里的荒凉删繁就简,冗杂在冷漠里渐成腐朽。那些年,我时常站在村北冲坳那棵巨大的棠棣树下,倾听耳畔响起稀疏的牧铃。

牧牛的人赶着牛走过来。牛在前人在后,他们手里摇晃着木棍,看着那些牛爬上山,向着那朵飘向山腰的云。风中稀薄的铃声,似杳渺深处坠落的沙。

一群人坐在河边的核桃树下,那个戴着毡帽的老头子,还特意穿上他的长袍。他手里拎着木棍,很得意地站在人堆里讲他的往事。那件洗得发白的长袍,据说是民国时他花一银元七角铜板在镇上成衣铺里订做的。

“那时我还是个孩子,在县城还见到过黎元洪,前呼后拥,人们在街两边欢迎,多么热闹!我蹲在街边看够热闹看杂耍,后来又去孙记糕点铺,孙记的糖心馃子真甜呀……一晃就老咯!”他感慨着,垂下眼睛打量自己那件袍子,小心将上面的草屑摘下来。

头顶始终光秃的老叟抽着水烟,似乎也沉浸在回忆里:“那年川军从村上过,我还帮他们背过行军锅和粮草……浑身上下,就头上那顶帽子还看得出他们是军人,也不知他们这一去还有回来的吗?”

“我们那时还是孩子呢!”戴着老花镜的陈先生指着放牛的孩子,手里还牵着一只病恹恹老山羊,羊突然想要挣脱绳索,它想去旁边地里吃一口麦子,那大概是它此生最后的理想。被陈先生一次次拽回来,“说老就老了,说老就老了,人这一生……”他感慨着摇头。

核桃树的叶子在风里落下来,落下来。

孩子们快活地听着这几个老头子说他们的故事,无忧无虑。

隔几天,人们看见穿袍子的老头在他家禾场被儿媳骂得狗血淋头,他穿着袍子立在树下满脸胀得通红,花白胡子根根噘起,却不吱一声。一些树叶落在他袍子上,落在他的花白胡子上。

那个光头的老叟,吸着水烟,在远处摇头叹息。戴老花镜的陈先生在禾场抚着他那只老山羊。老山羊终于是死了。

“它太老了!”陈先生眼角泛红,“人老了也一样,所有动物都一样。”他看着隔河对面立在树下不知所措的长袍老头,深深叹气。

后来的一天,我从湾子过,三个老头坐在树下的方桌上,玩着长牌游戏。

“上大人,我成句了!”陈先生狡黠地看着下位的长袍老叟,打出一张牌。

突然被隔壁的光头老叟吃掉,光头老叟得意地在桌面上铺开牌:“我又胡了!”

“他截我的胡了,上局荒庄,下局又是他做庄!”长袍老叟苦笑着。

“我也是没胡一局,我就不应该打这张牌。”陈先生懊悔地翘起花白胡子。

走了很远,身后还听到三个老叟的争吵,他们像一群孩子。

很多年过去,我猜想,这几个老头已各归天命了吧。时光如树,所有事物不过是这树上的一片叶,风起,叶落。

我曾在那座城市的火车站,看见整个广场上密集拥挤的人堆,他们一个挨着一个,背着行囊,提着大包小包,他们的表情带着些许焦虑,但眼里却饱含着希望的光。那光似乎照亮着前方,照亮他们要去的方向。

在我想象里,他们似漫天落叶,被一阵风驱赶着从四面八方拥挤麇集在这里。

车站检票的播音响起,整个广场上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他们一个挤着一个,背着行囊,提着大包小包向着检票口涌去。

不久之后,先前还嘈杂熙攘的广场,刹那空旷萧索。仿佛在一阵风之后,他们又被一阵风吹散,飘去无踪。

不久之后,诺大空旷的广场重又挤满新的人群,重又变得嘈杂熙攘。又不久之后,这熙攘嘈杂再次变成空荡。

这聚散之间,仿佛花谢花开,缘起缘灭。众生有什么不同呢?且如这天地之间的我们,随风而来,亦终将零落,随风而去。

佛家以为,循环是凡性,轮回是灵性。循环只不过是轮回的外在表现形式,轮回是万物的宿命。时光轮回,万物也在轮回。只是我们无法确切知道万物在时光里轮回,还是时光因万物的轮回而轮回呢?

譬如那片叶子。摇落之时,我在风中看它孤独的背影,手挥五弦,目送归鸿。重生之时,我却找不见那历尽劫难的枝头,哪一片是它?

所有落叶,无论飘向哪里,终归于泥土,所有我们,无论去往何方,亦终沉入脚下。齐万物,一死生,我们与一片叶最终殊途同归。

一片如此,我们如此,万物如此。

三、有很长一段时间,我会在黄昏的时候一个人静静站在街边。看着夕阳像一片沉重的叶子,在愈来愈深的暮色里枯萎,最终凋落。街灯次第亮起,那些人和车,他们如飘飞的叶子,被风驱逐着汇聚在这条街道上,转瞬又被风吹刮着飘向更远的暮色深处。

我还记得多年前小镇上那间临街的店子,不大的前厅,靠墙摆着一张红漆长条凳,角落摆着一口大座钟。很多年过去,店子早已不在,那条街也早已物是人非。但我始终忘不了那个有前厅的小店,无数次梦里坐在那张漆面斑驳的长条椅上,一个人呆呆看着黄昏的街道。夕阳落在坑洼不平的粗砂路面上,风蚀的青石路挡像一排磨损的牙床。秋天的风带着沧桑从街道上涌过,漫出破损的石挡。不远处的街角,那棵弯向街边的榔树落叶纷坠。那个趁着夕阳匆匆向着回家方向的小贩,木桶担子在肩上晃悠,他戴着尖顶小斗笠,嘴里还在吆喝着“油丝面呢香喷喷的油丝面呢”,吆喝声夹杂在风里,随落叶一同飘向很远。

顺着这条简陋破败的街,那个叫华子的男孩,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布褂,坐在檐下啃一根玉米棒子。那个叫二叔的人正担着水,沿着门前的陡坡艰难地走着。那个叫春花的女人呢?她正挽着装满衣服的细竹蓝匆匆向着河埠头……,所有这一切,仿佛都静止在小店那面巨大座钟的指针上。以至于若干年后的记忆里,他们像极了天空中一幅巨大的海报,悬挂着,上面涂满了关于那年秋天的色彩。后来,起风了,那些影子像一片一片的叶,从头顶的天空纷纷坠落。

多少年了,所有飘落的事物早已化为烟尘,那临街小店,店里的红漆长凳、墙上的巨大摆钟、啃玉米棒子的华子,挑水的二叔,浣衣的春花……,它们已深埋在时光的尘埃。

很多次,我看见年迈的父亲,头发花白稀疏,佝偻身子,扛着锄头艰难地从屋后土坡下来,像一片泛黄的树叶,行将凋落。

有时候,他迈着僵滞脚步随着一阵风从大门进来,蹒跚着往堂屋后的窗台,从那只大肚陶壶上揭起倒扣着的碗,拎起壶,淡黄色的三匹罐茶倾进碗里,他仰起青筋暴跳的脖,将碗里的茶一饮而尽。

一片树叶从窗缝子吹进来,落在他的头发上,他伸手捋下来。又一片叶子吹进来,好多片叶子吹进来,落在他头发上衣领上后颈窝子上,他将空碗扣回到大肚陶壶上,抹抹嘴角,任落叶轻坠,眯着眼,很惬意。

秋天来的时候,后园的竹叶和栎树叶落满了屋脊,他搭着木梯子,将搁在院子那张废弃碗柜上的酱钵搬到瓦脊上去。末了,他掀开酱钵上的塑料布,用筷子夹起一颗青蒜放进嘴里费劲咀嚼着,脸上露出满足的笑容。

“真不错,才晒了几个太阳,这酱蒜子都有一股很浓的香味呢!很好吃,你要不要尝一尝?”见我摇头,他小心给酱钵覆上塑料布,用一根布条箍上,眯着眼,一连好几次都没能将布条打上结。

起风了,一阵一阵落叶从他头顶飘过,落在瓦片上,酱钵上,有几片搁在他的衣领上,他马马虎虎用手捋下来,继续给布条打结。

“年纪大了,眼睛越来越不行,特别是最近几年!”他喃喃自语着,“我现在已经看不见穿针了,衣服破了也没办法缝补,就连钉一颗扣子也要求人……有时我会让湾子里的芹枝帮我……”他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从梯子下来,他还在说:“你知道的,我一直就喜欢自己做点豆瓣酱……那些年收成不好,哪有多余的豆子来做酱呢?可是我喜欢吃!”叹口气,接着说:“人老了,现在也不比从前,我一餐吃不了小半碗,有时上山砍柴了,会吃得多些!”

他絮絮叨叨,走到后院墙边,那台老式风车上放着一个麻袋,袋子里应该是秋天新收的苞谷。费力将麻袋抱下来,手轻轻摇着风车转轴。

“风车的风叶子坏了一扇,我得修好,要用风车筛苞谷……我现在不种麦子了,做不动了!”手里摇着风车,风车发出“吱吜”声。

太阳越过河了,黄昏的风很凉,后院也暗下来,土坡上那棵橡子树被风摇晃着发出巨大的喧嚣,橡子树旁的青叶枫在风中翻卷,像一片白浪涌起又落下。

他似想起什么,匆忙扔下手里的活,向着旁边的厨门奔去。

“锅里的粥糊了!”他带着焦急的表情,“我这记性是真不行了,有时才说起的事,一转身就忘,怎么也想不起……我牙也不好了,连青菜都咬不动,只能熬点粥!……你要不要吃一点,加了豆子……你还年轻,要自己注意身体,我年轻时上山下地,现在腰总是疼,半夜会疼醒,难以入眠!”

太阳落山了,暮色笼罩整个村子,他坐在那张小方桌前安静地吃粥,风还在起着,叶子还在落着,花白的头在桌边悄悄埋下去,桌上还是那只青瓷碗,碗边还有一只断把的白瓷杯,瓷杯里是泡过好几道的茶。

那些叶子渐渐遮没了眼睛,我看见他瘦小的身影渐渐模糊,我能感觉到他在抽一支烟,那种浓烈的刺鼻的烟草味儿开始在风里弥漫,我还听见了一阵紧一阵的剧烈咳嗽。

不知何时,风如潮退去,喧嚣渐杳,我睛开眼睛,空无一人的院落,满地落叶,荒草离离,那风车,那屋坡上的酱钵,那松木梯,那枯瘦的人影呢?都去了哪里?

只有那种刺鼻的烟草味儿,那一阵紧一阵的剧烈咳嗽,有时会让我从梦中惊醒。

起风了,满地落叶,橡子树的,枫树的……

我轻轻俯下身,手指轻轻触碰地上那些叶子,我企图感知它们的温度,还有心跳。

四、很多个寂静的夜里,会想起那个乡村的黄昏,风那么大,带着秋凉吹过后屋树林竹梢的声响,像一阵汹涌的潮,我们似浮游在水中的鱼,在点点光渔火里随波逐流。

那个长发女子,荷绿轻衫,似从异史氏笔下逃出来的绿衣女:绿衣长裙,婉妙无比。罗襦轻解,腰细殆不盈掬。风撩起的长发,像水墨堆叠的鸦雏,那个飘逸的影,正从淡薄的灯光里破茧而出。

那些年的梦里总会有一个模糊的身影,似曾相识却又如此陌生,我们总是在那个风声萧瑟的黄昏相遇,漫天落叶一片接着一片落在瓦脊上,落在我们的衣襟上。

那个黄昏,我们在那棵乌桕树下伫立许久,直到太阳落山,暮色如一场黑色的大雪覆满大地,细碎的虫声似绵密的藤蔓向着耳畔延伸。

风摇撼着巨大的黑夜。我们能感知头顶落叶漫天坠下。在村路上走着,远野幽阒遥远,那个夜晚的风如此空旷辽阔,走着的我们仿佛只是万物的一个小小缩影:一片落叶或是一缕风、一棵树,或是泥土上的一茎草。我们只是万千落叶中的那一片,随风纷飞。身后是远处山湾里的稀疏灯火。走过山岩下的那条河,走到那条路的拐角,那夜,我们像两个送别的人,没有多余的一句话,只是轻轻挥手,仿佛在祝福彼此往后的锦绣年华。

或是在那个黄昏的屋檐下,你看着我面对着半山腰那抹最后的夕阳发呆,而我看着你匆匆而过的身影似一阵掠过的风。

或是在那个黄昏的地垄边,你从那一大丛青蒿旁过,而我在那片地里耙地,耙在脚下翻耠起细浪,我知道田埂边的你,我甚至能感知你靠在那棵树下凝视的眼神和急促的心跳,但我们依然不说一句话。因为我知道,这世间有种最好的感觉,就是彼此隔着那一寸的光阴和距离:看着彼此,相视一笑,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如此甚好。

或者还是在那个黄昏,在北面的山坡,我们坐在那块裸露的青石上,不说话,只是看看四面的风,看看漫天的云。风歇下来的时候,老牛在坡地咀嚼,一阵野鸽子落在荒地里觅食,一只黑色蝴蝶在一朵秸梗上花上缠绵,小路上一只黑狗仓惶逃走,后面一个紧追不舍的人。后来起风了,一两片叶子落在我的脖子上落在你的发梢,暮色似苍茫的草,它们从树林间,从坡地上,从我们的脚下长出来,填满世间所有空隙。我们隔着黑夜的距离,彼此不说一句话。我站在原地,看见她转身消逝在路尽处。或者她转过头,看见我被愈深的暮色淹没。

或是多年后,在另一个城市,我们并肩走在那条灯火明灭的街道上。她的长发如此熟悉,我想起村庄,村庄田垄边,那个遥远黄昏树下的她。那时秋风阵阵涌起,她带着不安情绪,像一只惊悸的鸟。

在那条静谧幽阒的街道上走着,渐渐地,她和她的影子重合,我眼前变得模糊起来,似乎又走在村庄的小路上,就像那个黄昏的乌桕树下,就象那个黄昏的屋檐下,就象那个黄昏的山坡上,风似秋洪阵阵涌起。小路拐角处或是地垄边或是山坡上,暮色似黑色的雪,又似苍茫的草,覆满你我的世界,填满所有空隙。而我们最终也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或是在那个街道转角巨大的梧桐下,大街上人潮汹涌,我看着转身离去的她,或是她看着远处消逝的我。彼此都没有一句多余的话,直到很远,直到很久。我站在风里,头顶漫天落叶。我能想像,她那时也站在风中,头顶漫天落叶。

多年后我试图寻找遗落的痕迹,穷尽记忆,惟有苍茫。站在脚下回望身后的荒芜,莫非是梦;站在脚下眺望前方的无涯,莫非如烟。过去和未来显得那么不真实!只有眼前才是可触及的存在。

关于她的记忆成为触不可及的故事。我不见她很多年了。父亲告诉我,她这些年在外面经营生意,日子过得挺不错。

那天我们竟在村庄小路的拐角处意外重逢。她在拐角坡地散步,隔着篱笆向我不停挥手招呼。看着她从坡上一路小跑下来,近了,那个熟悉却又如此陌生的女子,脸上带着些许岁月沧桑,那一头长发变成了短发。

她小心看着我,突然说,你看我的头发剪短了是吧?你当年不是说你也喜欢短发吗?

我愣住了,或许说过,或许根本没有这回事,有或者无,都已忘却。这么多年,她竟一直将这句话放在心底。这一次,我们匆匆见过,匆匆聊过,最后,还像那个黄昏,只是轻轻挥手,仿佛在祝福彼此余生的锦绣年华。匆匆分别了。

后二年,我回村庄,陪父亲散步,父亲突然说了一句:“她不在了。”我愣在原地,父亲接着说:“听说是乳腺癌。”

我脑海中涌起那样一幅画面:黄昏的乌桕树、风似秋洪涌起,那个荷绿衣裳的女子,在路的拐角向我轻轻挥挥手。

一切竟如此匆匆。仿佛许多年前黄昏,我们头顶的乌桕树,风过,叶落。

“她后来好多次回村都问起过你,我只说你在外地,很少回来。”父亲似有感慨。

醉过才知酒浓,爱过才知情重。没人知道那个夤夜孤独醒来的人,身后背负着整个黑夜的沉重。

弘一法师说:这个世界的真相只是一个梦,当梦醒来,皆空空如也,满世界都是你的,整个世界又是空的。缘起,我在人群中看见你,缘灭,我看见你在人群中。人生就是一场遇见,遇见了什么样的人,决定了什么样的人生。

我们在风的夜晚遇见,我们也在风里各自飘散,这是宿命,也是我们的人生。

直到我们被风吹离枝头,被吹向更远的地方。挥手之间,仿佛风起草木。转身之际,恰似昼夜翻覆。而那一夜,便是一夕百年。

很多年后,寂静的夜里,我听见了轻轻的剥啄声,是谁在轻叩窗棂?想起来了,那个绿衣女子!她站在那扇覆满尘埃的松木窗外的灯影里,风一样的指尖,她想唤醒那个沉睡的男人。她不知道,那个男人做了一个很深很沉的梦,他梦见窗外很大的风声,那个穿着绿衣的女子,从风里飘过,像一片叶子轻坠。

五、几年前,在街边的缝衣铺里,遇见一对来取衣服的老夫妇,等待中间,我们聊着闲话。老妪看着独自坐在外面长条凳上的老叟絮絮叨叨:“我们是半路夫妻,一晃快二十年过去,都老啦!”门外老叟一言不发,老妪指指自己的耳朵:“他听不见了!”

我看了一眼长条凳上的老叟,背对着我们,呆呆看着前面的街道,仿佛枝头的一片黄叶,只等一阵风来将他带走。

那一刻,他看着车水马龙的街道,也想起今生那些曾激情澎湃的岁月吗?是呀,这世间万物,即便头顶的一片落叶,谁不曾拥有过锦绣年华?

我父亲同样有过骄傲时光,比如远赴外地求学,邂逅过曾属于他那个年代的青葱与美好。后来他不再说起,终有一天,他仿佛全已遗忘。偶问及,他一点也想不起来了。

在屋后的土坡上,他咳嗽的声音不时传来。他在给菜地拔草,或是在那些白果树下捋青叶——这可以卖些钱来贴补家用。听着风中不时传来的沙哑声,我蓦然有种悲凉。

他的思维似乎不再有逻辑条理,有时正在我面前有一句没一句说屋顶瓦破了,又说腰疼了。后来似乎怕再继续这个话题,匆忙转移话题。

我才想说什么,他赶紧从墙根拿起一把铲子或是那把已磨掉牙的锯,岔开话:“你别操心了,过好你自己的生活,你过得好我觉得比什么都好,而且我也老了,也帮不了你什么,只要不给你们添麻烦,我就觉得很满足,哦好了,我得去忙,还有好多事呢!”

他坐在板车架前,试图将裂开的车辕用铁丝拧紧,手一哆嗦,被锋利的铁丝划伤,血一股一股流出来,我找来破布替他止血,他有些失落的表情:“眼睛看不清了,我现在视力越来越模糊!”

我知道他什么也做不动了,好多次,他对我抱怨:“现在老了,眼睛越来越看不清东西了,前几天一个老熟人隔着河和我说话,我怎么也没认出他来,直到他走远,我才想起来,原来是下头湾子里的其生,我真是老糊涂了,有时才想着的事,一转身就怎么也想不起来,有时我明明放好的东西,隔天就怎么也找不见!唉,我是真的老了!”

那年我从村庄出去时,他正当壮年,耕田耙地砍柴挑粪,大声呵斥拉着犁耙的老牛;沉重的麦捆担在肩上颤动,豆大的汗珠子从额角滚落;一阵风走出大门,从檐角扛着犁沿着隔河的小路往北边的坡地疾走;坐在廊檐下的椅上,跷着脚,鞋上裤上沾着泥巴,贪婪而豪爽地抽烟,一口接一口,高声大嗓地和路过的村人搭话,之后,他看着越过河去的太阳,起身走出屋檐,又一阵风走下禾场……

壮年形象始终定格在我脑海里。多少年了,他在我心里始终是中年模样,我从未想过他会老,从未曾想像过他有天老去的模样。

有天我听见电话响起,等到我拿起电话时,却又挂断了。这是一个本地陌生座机号码,那些年公用收费电话还很流行。我打过去,接电话的是座机摊主,我问刚才谁用这部电话打过?摊主想了好一会,似恍然大悟:“哦,是的是的,刚有个老头子打过电话,他还没走远!”老头子?我愣了一下。电话里听见摊主正在大声呼叫着,一会电话那边传来他的声音,陌生却又熟悉。

多少年了,自我离开村庄到部队,再到离开部队,我们之间几乎很少有过面对面的交流。他的声音还是老样子,没有太大改变,他告诉我所在位置,我匆匆赶过去,隔着很远,我一眼就认出了他。

那时,他蹲在车站前的台阶旁,穿着那件洗成灰白色的背心,肩上还露着破洞,母亲不在了,他不太懂得缝补。我正面打量着他,的确是老了,早已不复当年模样,身体变得瘦弱矮小,眼睛默默看着远处的街道。那一刻,心里蓦地涌起辛酸与悲凉。母亲的离世,无论是他还是我们,都意味着失去了家,至少是那个曾经的家变得不再完整。

听见我的招呼,他站起身,略有些局促不安的表情打量我,好一会彼此都没有话。我率先打破沉默:“您看起来也老啦!”

他自嘲地笑笑:“多少年了,什么岁数了?还不老么?老啦!人总会要老的,也总会……”或许觉得那字眼不吉利,后面的话没说出来。

回到家,他开始和我拉着村里的家常。

“你离开村子这些年,村里好多人都不在了,上头的老左不在了,郭木匠不在了,孙老头不在了……”他说了一大串人,熟悉的或不熟悉的。

“或许再过几年我也不在了!”他默默抽着烟,脸上始终带着笑,又扳着手指,“我算了一下,除开还活着的刘老头就数我年纪最大,他也快不行了!”

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看着窗外的街道,脸上的表情很平静。

隔几天,他想回村子。

“出来好几天了,我得回去,老屋门前那块地要耕,现在身子骨不行了,在地里忙一会就累得不行,像栽秧割麦这些事都得请人,我今年还想喂头猪……到时你们都回屋过年!”他絮絮叨叨着,我心里一阵发酸,想说些什么却说不出。

想起很多年前,那个大雪天里,我军校寒假。当我乘车赶回村子时,隔着老远,母亲弟妹还有那只灰灰狗,从湾子小路上过来迎接我,人群里唯独不见他的身影。我知道,他一定不会来,这世上,父子关系似乎都有些生分。

赶回家时,我看见他迟疑着很不自然地站在屋檐下眺望,或许他心里也想去迎接我,但碍于男人的面子没有去,这种心情能理解,我并不怪他。

那天晚饭,我们围坐在厨房那张矮桌旁,屋外大雪纷飞,炉火将厨房烘烤得很温暖,桌上的铁皮锅子滋滋冒着热气,他从桌腿下拿起酒壶,又将一只酒杯放在我面前。

我愣了一下,这让我很意外。

“天太冷,喝杯酒驱寒!”说着话,他竟给我倒了半杯酒。

我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倒酒也该是我给他倒才对。而且从小到大,他对我们的管束极严格,抽烟饮酒是绝不允许的!

见我诧异的表情,他赶紧解释道:“天冷,喝杯酒可以暖和一下,而且你已长大成人,也该有你自己的生活了,在外应酬交际,喝点酒是可以的,但要记住,酒这东西适可而止,多则伤身,切不可酗酒!”

生平第一次,他如此郑重其事地给我倒了酒,而我也如此郑重其事地喝下了那杯酒。

在母亲去世后,这个家越来越不象个家了,家里兄弟姐妹各奔东西,老屋仅剩了他一人。或许他预感来日无多,情绪显得很落寞。

那个夕阳的下午,在老屋的餐桌旁,我给他倒满酒,他看着我说:“你也喝点吧!”

我想想,最终也给自己倒一杯,陪着他。

“只要是人,总会走那一步的!”他淡淡地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仿佛奄奄一息的灯火,行将被风吹灭。心里禁不住涌起悲凉。不知是出于安慰还是我内心的真实表达,我说:“人生其实不过就是一个向着死亡的过程,是一场空忙的激动,仅此而已!”

他很严肃地看着我:“你不能这样想,这样想会让人消沉,你们还年轻,要有朝气,要有积极上进的心态,不要老气横秋。”

那时夕阳从屋脊上落下来,风过处,坡地上的橡子树、枫树起着喧嚣,叶子从我们的头顶纷坠。

很多个暮色渐起的黄昏,他在我旁边坐下来,似乎想说什么,后来就又沉默。再后来就默默走开,从后屋坡的杂草里拾起一把挖锄往后园走。他想开出一大片菜地。

我感觉他试图想要在我面前打开那道门,但始终没有勇气。我也曾试着靠近那道门,但最终未能走近。我知道他就在那道门后,那带着局促情绪的身体里,其实有着和母亲一般的温暖。那温暖被他怯怯攥在手心,不敢示人。

直到有天他的咳嗽声消逝在后园树下,风从那棵巨大的橡子树吹过来,落叶渐渐覆满荒芜的小院。

六、芜园昨夜风兼雨。

那个清明,家徒四壁的老屋,归来的人,形影相吊的伤愁。

起来的时候,院子里铺满一地落叶,随风起舞。

我悄悄打量老屋,廊檐下旧年的对联,房门上破旧的年画,窗根破了一半的塑料窗纸,紧挨堂屋的后厨,后厨墙根上那个供老猫进出的孔洞……,多么熟悉啊!它像从后屋坡地走来的佝楼着腰身的沧桑影子,只需一阵风,行将落幕。

看着满地落叶,目光不由转向屋后的坡地。四月的风,徐疾。坡地上野枇杷树和那棵巨大的橡子树落叶纷坠,我恍然,铺满院子的那一地落叶,原是树上旧年未曾落尽的老叶。我仔细打量树梢,老叶褪尽,早春萌生的新叶,它们泛着新绿,正覆满枝头。

耳畔里,我听见很远地方两个人的对话,一个稚嫩,一个深沉,那是一对父女。

“爸爸,春天怎么还会有落叶?”

男子抬头看看村巷,又看看远处起伏的山峦,轻轻抚摸孩子的头说:“这些叶子是去年冬天留下来的,它们在等新的叶子生出来。春天来了,新的叶子长出来了,老的叶子终于可以安心地离去。”

这个回答出乎我的意料。

小女孩说:“我们和叶子一样吗?”

男子:“万物相通,殊途同归,我们和叶子一样,都是有生命的。”

“那么,我生出来了,爸爸是不是也要离去了?”女孩仰起稚嫩的眼睛。

男子沉吟片刻道:“是的,你长大的那一天,爸爸就老了。总有一天,爸爸也像这些落叶一样,可以安心离去了!”

“这些叶子它们去了哪里?”

男子茫然地摇摇头。

“那么,爸爸你是和它们去向一个地方吗?”

这次男子坚定地点点头:“是的!我们所有的人和事物,最后都要去往一个地方!”

“可是,那是哪里呢?”小女孩自语,一会又仰起头:“那里有多远呀?”

男子抬头看看树梢,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孩子,好久说:“我们要去的地方,和一片落叶最终抵达的地方一样远!”

我追随风的方向看向远方,是的,我看那些早已消逝的影子,他们正被漫天落叶淹没,最终成为那无数落叶中的一片,随风漫卷,向着远方。想来生命的长度,岂非就是一片叶子最终去往的距离?

是呀,我们都是一片叶子,注定随风穿越这世间的繁华与苍凉,去往我们最终的方向。那最终的地方,万物殊途同归,是为永恒。如此说,生命的本质便是从虚无来,又往虚无去。如同一片叶,生于空无,归于虚寂。那么,生命的最初意义正是向死而生的悲壮之旅?是为抵达永恒的艰难漂泊?无知孱弱的我们却无从探寻它的真相!

多年以后,我想起那个村庄的秋天,细细的风,金色粉末似的阳光,我努力想从心里翻开它的封面,但仿佛那是久已荒芜的布景,所过之处寸寸化为尘埃。我知道,那个村庄的秋天,它们和我只存在于彼此的远方。

我想看看那些人,比如那个穿长袍的老头,赶着他的水牛,还有陈老私塾,他戴着老花镜,抱着一捆青蒿打算云喂他的老羊,走在那道斜坡上的男人,挑着水桶,嘴角衔着土烟卷,还在不停的咳嗽,那个女人在禾场旁的火麻绳上晾这个秋天的最后一茬豆角,那个绿衫长发的女子,她还在那条村路的拐角保持着挥手的姿势……

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那从遥远老屋背后的土坡上传来的咳嗽声,风卷过那棵橡子树,那些坠落的叶子,它们还带着最后的心跳。

我踮起脚,睁大眼睛,目之所及,遥远空茫。我知道,我看不见他们,正如他们看不到我,我在他们的远方,他们也在我的远方,我们彼此隔着远方。

他们只是这世上的一片叶。曾以挚爱与眷念陪我们走过这世间的一程,最终凋落。

而我们,仿佛又都是这世间的一缕风,我们所挚爱与眷念者凋落在身后,而我们还将去往远方。叶生不喜,叶落不悲,世间的每一片叶子,它们都带着陪伴的使命,使命圆满,它们便消失。

万物皆在风中凋落,我看不见那些往事,它们和他们一样,消逝在无限遥远的那阵风里。

有什么不同呢?万物如此,皆不过是枝头的一片叶,终将魂归大地。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