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如同无数个黄昏,斜阳的余晖似一层淡薄的纱,轻轻洒落在村庄的每个角落。将要落山的太阳在湾子背后的树林徘徊一小会,便斜过那一溜檐角,向河对岸的山腰彳亍而去,之后越过山尖那棵不知名的大树,悄悄消逝在山的那边。
远野的风,似解开枷锁的囚徒,带着拘谨,小心翼翼从树林钻出来,紧贴低矮的草丛,带着低低的呼啸。
乘着最后夕阳赶路的人、牛或是一只狗,匆忙行走在村路上。
村巷,那间瓦屋的砖墙边,一只猫,半眯着眼睛,眼神中透出一种悠然与惬意,风掠过它的身子,毛发上那层细薄的光晕翻卷,猫的耳朵直直竖起,似在聆听远处风中的声音,之后它从草垛上跳下来,在禾场里一溜小跑,那时夕阳将后檐下的屋沟斜切成两半,猫走下屋沟,立在夕阳那道分界线前,踟蹰良久,终于它从斜阳的一边跨进另一边,转瞬消逝在暮色里。
2、归巢的鸟雀嘈杂如一团云霾,从头顶的天空掠过,羽翅震颤的气流惊起树梢的叶子,一阵一阵,纷纷坠落。
坐在檐下的女人,低头摘菜,忍不住又抬头看看乌桕树,野风冲撞在树梢,似阻遏的浪,竖直升起又落下,梢头的阳光被风吹散,它们带着刺目的金芒随乌桕叶簌簌坠落,飘向四面八方。
女人看着风中坠下去的夕阳,她似乎在看一朵渐渐枯萎的花。光阴流走,它只为人间送来最后的晚晴。细腻的风开始从指缝中穿过,夕阳和暮色仿佛沙漏的两端,光阴流转,夕阳退潮,暮色淹没大地。
时光仿佛开始变得苍凉空旷,女人坐在檐下继续摘菜,她看看远处的河埠头,蓬头稚子牵牛在饮水,戴草帽的汉子背着柴捆走过,几只落单的鸡还在草坡上觅食,田埂下的苞谷叶发出唰啦的嘈杂,紧接着河岸边那片芦荻摇撼起来,它们像一群倔强的汉子和野风徒手较量着,芦叶被风压低,最后匍匐向水面,风稍弱,芦荻再次挺立,站直身体全力抵挡风的摧折。
风中漫天苇絮,飘扬,坠落。
芦丛里的风从河床里漫过来,悄悄淹没了禾场,最后漫向屋檐,它们沿着女人的脖颈疯涨,女人细白的颈似水中嫩生生藉节,暮色里的冰凉从女人长长的睫毛流淌过去。
牧铃在对岸响起,清脆悦耳,女人抬头看看山路,她嘴角泛起笑。
一个男人扛着柴捆跟在那头老牛身后,草帽低低遮住他的前额,他像一个在夕阳里跋涉的人,要赶在夕阳落幕之前抵达他要去的地方。
他看见檐下的女人,脸上浮起笑,一人一牛,他们沿着夕阳走,渐渐远了。
女人抬头目送远去的背影,那时夕阳到了禾场中间,她在屋影这端,仿佛立在时光的滩涂之上,面前的夕阳和身后的暮色,将远野,连同整个世界一分为二,泾渭分明势均力敌,直到更多的暮色从身后涌起。
暮色如潮,夕阳成为最后的高地。暮色从她的脚踝升起,漫向她的颈项和头颅,她像一个即将溺水的人,恐惧袭上心头,开始拼命呼吸,向着岸边挣扎,她想逃出越来越深的暮色,逃向最后的夕阳。
她想起来了,那个沿夕阳走过的男人,还有老牛,一定能抵达安全地带,暮色始终在他身后。
女人嘴角泛起笑容,安静下来。世间万物皆有宿命,暮色是夕阳的宿命,也是这世间所有人的宿命。大地之上所有生长的事物,比如初升的太阳,比如乘风而来的暮色,不可阻挡。
她转身走进身后的暮色,她要在屋檐下摘菜,做饭,日复一日。偶尔在夕阳里能看见那个男人和他的老牛,直到他们同样消逝在夕阳深处。而她不过是夕阳遗落在暮色里的一粒砂。沉落在低处,如此安静。
在暮色里静默的不止于她,每一次,那只叫兰兰的猫,就在不远处的麦秸垛下,她看着猫,而猫也凝视她,彼此眼里的光如同那时的夕光般柔软。
后来,猫直直竖起耳朵,似在聆听远处风中的声音,之后它从草垛上跳下来,在禾场里一溜小跑,回头看一眼屋檐下的女人,又飞快逃离。
3、易老太有一只狸花猫,她叫作财喜,生人勿近,很凶。
猫前世就是和尚,你们知道吗?易老太怀里抱着那只狸花猫,猫身上东一块西一块乌漆抹黑蹭着锅底灰。
为什么是和尚?易老太表情神秘,你过细听,它就在你耳朵眼里打呼噜,其实那不是呼噜,是在念经呢!
村里老私塾梁先生予以纠正,猫吃鼠,鼠是“灾”,也就是吃“灾”(斋),所以说猫是和尚托生的。
无数次,当太阳西斜,风从旁边的李子树下一浪接一浪向着屋檐下涌过来。一个老妇坐在门槛上,脚边蹲一只狸花猫,身上还蹭着乌漆抹黑的锅底灰。老妇时而轻抚狸花猫脑袋,时而低头和猫说着什么。夕阳悄悄滑过半边猫的耳朵,片刻后,老太太和猫随之被暮色淹没。
时常看见易老太前面走,那只猫紧随其后。所有人都知道,一年四季,猫是和易老太一起睡的。易老太侄女说易老太床上生满跳蚤,听的人禁不住头皮发麻。
人们都尽量躲着易老太,还有她那只寸步不离的猫。而那只猫仗着主人宠溺,骄纵而趾高气扬,有时甚至肆无忌惮。
这只猫让人们很痛恨,不为什么,单纯就是痛恨。
那天易老太大门洞开,躺在堂屋的凉床上小寐,而那只狸花猫则悠然枕着易老太胳膊,滴溜溜瞪着眼珠子紧盯门外。
人们在大门外对猫做着凶恶表情。猫在易老太怀里毛发倒竖,嘴里低低咆哮。人们继续吓唬那只趾高气扬的猫。猫终于从易老太怀里挣脱,仓惶向门外逃走。
惊醒的易老太,从凉床上跳下来,嘴里大叫着财喜财喜。猫嗤溜不见影踪。
易老太转头恶狠狠看向门外,从门角抄起扁担追出大门,恶作剧的人们同那只猫一样,仓惶逃走。
所有人都觉得那只猫太奸诈,村里老私塾梁先生还讲了《搜神记》上的一则小故事:元康、太安之间,江淮之域,有败屩自聚于道,多者至四五十量。人或散去之,投林草中。明日视之,悉复如故。或云见狸衔而聚之。
“你们看,猫多么狡诈!”梁先生感慨。但人们还是觉得,易老太那只狸花猫更其狡诈。
你们不要碰她的猫!河对湾的祥伯警告。
那天,太阳将落山时,人们聚集在禾场闲聊。易老太坐在大门外双目失神,那只猫浑身邋里邋遢蹲在旁边。一个在外地做瓦工的男子,突然说碰到好多年前从村里出家的云山和尚。
人们想起来了,很多年前,村里一个叫云山的人外地出家,从此杳无消息。突然提及,是很新鲜的一件事。记忆复苏,人们开始谈论起这个出家为僧的男人的旧事。
他现在什么样子呢?易老太柱着竹杖,小脚踩着碎步从屋檐踉踉跄跄奔出来,鲐背苍头,鹑衣百结,沟壑纵横的脸上,那双昏浊的眼睛似熄灭的油灯突然被点燃,闪闪发亮,她满怀期待地看着禾场里的人。
我是在那里给寺庙做维修,竟遇见了,他还和从前一样,只是老了许多,他还让我代为问大家好呢。
那后来呢?后来呢?易老太迫不及待。
后来……,那人说,工程结束,我就回来了。
老太太很失望,柱杖在禾场伫立许久,转身踽踽走向大门,那时夕阳从檐溜洒下来,老太太影子似缥缈的黑纱,被风吹起,渐渐消逝在门内,身后还跟着那只狸花猫。
4、只有风的声音,牧铃的声音。其余,静悄悄。
牛在不远处吃草,青草气息,连同远处村落的隐约喧嚣,疏淡如烟,从风与阳光的缝隙里渗落下来。
齐膝深的翻白草、飞蓬草、白茅覆满那片山岭的四周,山坡中间是裸露的褐色砂砾,砂砾上是一片野枣林。枣树上缀着稀疏的果。历经整个季节,阳光的颜色在它们身体里深深沉淀,丰腴饱满色泽诱人。
那个戴草帽的男子,漫不经心在树下穿行。他仰头向着树梢,透过树隙的阳光晃得他睁不开眼。男子微闭上眼,侧耳倾听,努力从风中捕捉远处村河传来的喧嚣。他知道,那流水声处,是那个浣衣女子。有时她在檐下,有时她在河边。有时身后跟着她的猫。
山脚的旱坡地里那么静,细密的山风似一蓬绵软的绒毛,在耳畔低啸,一些蜻蜓浮游在空气中,偶尔一只在蝶从田垄沟里翩飞起,又落到远处浓密的豆丛里不见。
树林、坡地,祼露的牛筋草、翻白草,还有垭口上那片褐色的风化岩地,它们在落山的阳光下,似一幅徐徐展开的油画,只待最后的阳光消逝,暮色褰帷,夕光剧终。
牧铃似风中的轻砂,一粒一粒敲打着他的耳膜,倏尔又被一阵风拂去,似轻尘坠落。风短暂停歇,那些被风吹散的阳光聚拢,漫天倾泻的金光,笼罩四野。他看一眼远处的牛,牛笼罩着金色,他看看自己,自己笼罩着金色,放眼过去,枣树林翻白草飞蓬草白茅它们都笼罩在这片金色里。他似乎也看见,远处村河,那女子和她的猫,同样笼罩在这片闪耀的光辉里。
山风又起,群山万壑,所有笼罩的光开始涣散,它们似薄雾隐退,成为虚幻和想象。
那天,他跟着铃声走了很远,直到越来越大的风层层叠叠淹没所有声音的痕迹。再后来,夕阳似一只巨大的鸟,张开羽翼乘风而去。
那时远野开始在暮风里摇撼,夕阳越走越远,他突然有种被时光遗弃在莽荒的凄凉与惊恐,本能的求生欲望,让他奋力追赶那轮即将落山的太阳。这是他心里最后的光。他要赶在这夕阳燃尽之前,找见她的方向,找见回家的路。他甚至确信,穿过这轮夕阳,他就能抵达生命的永恒之地,那里始终不会被暮色侵袭。他和她,伫立光明的彼岸,看暮色在无垠之野汹涌,如同站立在奔流的河畔,脚下是汹涌的暮色。
跟着风,追着光。直到暮色升起。
那天,他扛着柴捆跟在那头老牛身后,草帽低低遮住他的前额,赶在夕阳消逝之前回家的他,其实,早已看见隔河对岸的屋檐下,那低头摘菜的女人,嘴角泛起的微笑。那微笑将他身后的暮色镀上璀璨之光,以至于多年后,走在暮色深处的他,时常禁不住回头看向身后,期待能再看一次那来自身后的璀璨色彩。
那天他也看见那只猫蹲坐在她脚边,猫看看女人,又看看河对岸夕阳里的男人,慵懒地弓起身子打个哈欠,走向草垛。
5、狸花猫失踪了。易老太柱着竹杖屋里屋外禾场草垛寻找,后来满村湾叫着财喜。逢人便问你看见我的财喜吗?
所有人都以为这只猫在村庄彻底消失。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那时夕阳越过村河,头上缠着毛巾的易老太坐在屋檐下,看着远处的山路发呆,突然,屋角外一只浑身脏兮兮的猫冲着老太喵呜叫了一声,易老太一个激灵,瞪大浑浊的眼。那只脏得不像样子的猫,正是她的财喜。
“财喜,是你吗?”易老太颤声呼唤着,猫迟疑片刻,飞一般逃往老太太脚下,眼睛看着不远处核桃树下的几个女人,神情紧张。
老太太抱起猫花猫,不住埋怨:“你跑哪去了,我眼睛都快找瞎!”
不远的核桃树下。
猫的记性真好,它自己寻回来了!一个女人压低声。
“下次,”易老太侄女撩开她那蓬松头发,厌恶地看着那只邋里邋遢的猫,“把它双眼蒙上,装进麻袋,用摩托车一直载到很远的地方再放出来,它就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屋檐下,易老太坐在椅上打盹,那只猫蹲在她脚边,也在打盹。
村里好几家挂在檩子上的腊肉丢了,有人怀疑是易老太这只猫干的。因为有人不止一次看见这只猫甚至能将碗柜门打开。还有一家,养在缸里的鱼,竟不翼而飞。湾子里的小鸡也隔三岔五丢。起初他们怀疑是黄鼠狼。后来所有人认为,黄鼠狼在村里已绝迹多年,嫌犯只能是狸花猫。
就在几天后,人们看见祥伯持棍追逐那只狸花猫。
祥伯脚底生烟,手握长棍气急败坏从里屋追出来。显然是被气得不轻。
那只狸花猫似一道闪电逃下屋檐,三下两下窜进禾场下的灌丛,等到祥伯趔趄着奔下禾场时,猫已出现在远处的河梗子上。
屋前禾场上满面愤慨的老叟,已是鞭长莫及。
隔河,那边禾场站着一个老太婆,面向愤怒的老叟,同样满脸愤怒。
据祥伯说,晾晒在柴垛上的鸡不见了,而恰巧那只猫正舔着嘴出现在柴垛上。
但易老太绝不认同,那么大一只鸡,猫吃得下吗?剩下的呢?
人们也想到过这种逻辑,但是那只猫实在太坏了,逻辑被推翻。
没人敢当面质问易老太,祥伯也不敢。
关于祥伯丢失的那只鸡,几天后被他从自家狗窝找到,剩了一堆骨头,他养的那条黑狗下了狗崽,急需营养。
人们看见易老太坐在屋旁的李子树下,风吹过树梢的呼啦声,和远野的啸声连成一片。李子树上没有李子。老太太仰起深陷的眼窝看看树梢,嘴里喃喃着:“往年子多少人来树下吃李子哦,随便吃,这些人真没良心,还打我的猫!”
猫蹲在她脚边,不时扭头舔䟗背上的伤口。那道伤口很醒目。
老太太抚摸着猫身上的伤,满面悲怆。猫喵呜叫着,颤抖脊背,蹭着她膝弯,之后跳下屋檐往旁边的麦秸垛走去。
太阳将麦秸垛分成两半,将麦秸垛下的猫分成两半。
6、风从河面上的水葫芦、猪秧草上竖直升起,铺满整条河床,岸墙旁的芦苇和茭白林喧嚣摇曳。风过处,芦花漫天,夕阳映照,似漫天金雨。
女人往河埠头过来,她身后的草垛上,一只猫跳下来,追着女人的脚步。
女人在河埠头蹲下身子,撩起水将脚下的青石板涤净。水漾起,女人的影子浮在水中央。良久,女人抬头向远处的小路,她想看看,有没有一个男人戴着草帽,扛着柴捆跟在一头老牛身后,沿着夕阳的方向走。
耳畔风啸,夕阳似一袭轻纱翻飞。
其实她不过就是向那曾经的地方看一眼,看一眼只为抚慰心中的惆怅。她怎会不知道呢?其实她和她之间,远隔着时光,远隔着河山。但她始终不能忘记她所看见他的模样,一个戴草帽扛柴捆的男人,跟在那头老牛身后,他们沿着夕阳的方向,去往遥远的地方。
她想起那个男人曾走近她的屋檐下,看着她的猫,伸手轻轻抚弄猫的耳朵,不住夸赞这猫好可爱。她一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直到他走了好远才听见身后她的声音,兰兰快回来。
男人回过头,看看那只猫,看看她。笑一笑,走了。
想起男人回头一笑的样子,她嘴角也突然有了笑。
她注意到岸边的狸花猫,猫悠然走在河边,它早已忘却被追打的狼狈,风吹起它的毛发,猫轻轻眯起眼。
女人向猫轻轻呼唤,狸花猫瞪着圆鼓隆冬的眼睛,沿着河边的红蓼草一棵棵嗅过去,同时警惕注视着女人。
女人说,你不认识我么?我还喂过你小鱼吃呢!
兰兰也走近狸花猫,狸花猫漠然,转身走向坡路,走出很远,又回头看看河埠头的女人。
那时太阳要落山了。那只狸花猫舔舐着零乱的皮毛,在禾场的草垛旁安卧下来,轻轻抖动的耳朵,似要捕捉空气中的细微声响。
后来,猫又看见那个从河埠头走来的女人,女人嘴角未及凋落的笑,像一朵秋天的花,还残留三分颜色。
7、在那场瓢泼大雨里,一条从祥伯家鸡笼里逃走的大蛇引起整个湾子的轰动。人们都跑过来看热闹,有人认出那是一条菜花蛇。
此时大家明白了,湾子里那些丢失的小鸡,原是葬身蛇腹。
易老太戴着斗笠,腿上绑着塑料片子,柱杖从泥水里“噗哧噗哧”走来,在人堆里阴沉着脸,直直逼视祥伯的脸,你不是说我的猫吃了你的鸡么?还偷了你们的腊肉鱼干打开你们家的碗柜?
人们面面相觑,祥伯更是做贼心虚。
易老太看祥伯的眼神,充满愤恨,那双眼睛,就像深陷在眼窝里的枯井,突然浊浪排空。甚至感觉就像她那只狸花猫的眼,夕阳西下,暮色将起时,幽光睒睒,很骇人。
直到祥伯被鬼迷那一次,人们隐约看出这其中端倪。
那天太阳落山不久,人们架着满身酒气喝得五迷三道的祥伯送回屋。据送的人说,在湾子坡路拐角那片野蒿子地,发现躺在地上满嘴胡话的祥伯。
安放在凉床上的祥伯还在手舞足蹈,嘴里还在嘟嚷着一些人名,而那些人都早已不在人世。人们顿觉脊背生凉。
“环儿,”祥伯声音变大,“绣花枕真好看……你往边上挪一下,让我也躺下来……”
祥伯嘴里说的环子大家都知道,环子是村湾早已去世多年的黄大妈乳名。而祥伯则是黄大妈堂哥。
人缝里的易老太脸色很难看:“做鬼了还纠缠不清!赶紧去烧点纸钱给她吧!”
那只狸花猫从门外进来,突然看见躺在凉床上的祥伯,就像见了鬼,弓起身子,背毛倒竖,嘴里发出低低地咆哮。易老太弯下腰,嘴里说:“财喜乖,财喜不怕,不怕。”猫终于安静下来,跳到易老太怀里,一人一猫走了。
人们似乎明白,易老太,祥伯,还有环子,他们之间是有故事的。直到多年后人们才听到一个梗概,当初易老太和黄大妈同时喜欢上村里的一个男人,但男人却嘱意易老太,两人已谈婚论嫁,孰料祥伯却使劲撺掇环子,将男人灌醉上演了一出生米熟饭的闹剧,易老太愤而他嫁,那个男人羞愤不已逃往外地出家为僧,男人便是云山和尚。
人们也突然明白,易老太宠溺猫,仿佛在宠溺那个已出家为僧的男人。
人们知道这个故事的时候,那时易老太已不在人世。年老的祥伯也去远方投奔他一个远房侄子了。世间一场恩怨情仇终如烟花落幕。
这个世界,所有真相总在最后一刻揭晓,无一例外,人生即是如此,比如死亡。历经沧桑和苦难的众生,面对真相,早已心如止水,不再悲伤。
突然想起,她那只寸步不离的猫呢?
据说易老太去世后,那只猫也一夜间不知去向,仿佛人间蒸发。有传闻说,那只猫大概是死了,因为邻村一户人家,发现一只狸花猫死在烟囱里。他们怀疑那只猫是想潜入厨房,结果被卡在狭窄烟囱里。
有人从易老太老屋前过,恍忽就看见屋脊上的一双眼睛,那时夕阳西下,猫眼幽光睒睒。愣怔的时候,一只弧形影子,风般从瓦脊上掠过。使劲揉揉眼睛,那里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8、一只猫和另一猫,似有相同宿命。那只叫兰兰的猫也消失了。能确切知道它在那场山洪里失踪。有人非常肯定说看见过那只猫,它在浪急水深的村河里挣扎,很快被咆哮的洪水卷走。
那个雨天,女人赤脚在被秋洪冲刷得七零八落的蒿子里穿行,满河沿寻找那只虎皮猫。向着汹涌的河水叫着兰兰兰兰,那个沿河岸奔走的悲怆身影,令人神伤。
女人还时常坐在屋檐下摘菜,时常看夕阳从禾场斜照过来,半边屋檐映出淡淡金色。禾场里的麦秸垛,那里空空荡荡。
那个秋天过后,女人将离开村庄去往远方。
她想在离开的时候,认真看一眼那个戴草帽的男人的脸。看他跟随着老牛,穿过最后的夕阳。如果有可能,她甚至也愿意跟在那个男人身后,他们一起走在夕阳里,向着远方。
很多年后,他坐在早已破坏不堪的老屋里,看着门外同样荒芜多年的禾场,突然一缕阳光从头顶瓦片的缝隙照射下来,那光带着最后的温度,穿透布满尘埃的椽子和檩条,空气中的粉尘在光晕里飞转,五彩缤纷,仿佛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他想起那位美洲诗人的诗: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
是哪,此刻幽寞荒芜的老屋,在夕光的笼罩下,那些久远的温馨记忆就同腐壤里的种子,它们在寂静里悄悄萌芽。这缕从头顶瓦缝照进来的光催生了它们的生长,充盈了整个屋子。
他看见这样的景象:坐在门槛上的女人摘着豆角,半边斜阳从禾场照过来,一只虎皮猫卧在麦秸垛下。野风渐起,那只猫起身,穿过屋角的夕阳,没有半点声响。寂静只是一只穿过夕阳的猫,它从抽象变得如此具体。
一个人走在村巷。走过当年女人屋前的禾场。金萡似的光沿着禾场边缘的青苔、牛筋草、益母草,从半敞着的大门斜照进去。
他仿佛就看见女人盘腿坐在凉床上,脚边放着一只蔑箕,低头默默摘菜,一会又停下,抬头看看门外的斜阳。那只虎皮猫跳上凉床,蹭着女人衣襟,又跳下凉床,走到禾场的麦秸垛安卧下来,夕阳横亘在草垛上,猫被染成淡金色。
想象着夕阳下,他头戴草帽,和她肩并着肩,走在老牛身后。他们要赶在暮色升起之前,乘着最后的夕阳回家。远山风起苍林,河上漫天芦花似金色的雨落满他们的衣襟。
那时夕阳越过村河,身后暮色如潮涌来。
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出现在他的幻觉里:一只猫,它蹲在屋檐下的墙角边,有时安卧在草垛旁,静静等待夕阳的降临。当最后的雀噪消失在远空,那时夕光穿过山峦和低处的云霭,屋脊、草垛、树林,还有静静流淌的村河,此刻它们沐浴在稀薄的光晕里。
一片划破夕光的落叶,惊醒那只打盹的猫,它睁开眼,夕阳覆在半边墙上,它的一半胡须被染成淡金色。它静静打量夕阳,而夕阳也似乎在静静凝视着它。一只猫和一抹夕阳,它们仿佛在做最后告别。
无数次,他感觉自己就是那只草垛旁的猫,一次次和夕阳告别,一次次决然跨过夕阳最后的分界线,将自己淹没在暮色里。
9、很长一段时间,他被困在那座小城。每到黄昏,他都习惯独自站在窗前静静等候那抹夕阳。
它像被反复过滤的阳光,滤掉了浮华和耀眼的光芒,变得如此清澈,清澈得仿佛能透过它看见时间背面的另一世界。清澈的夕光里,世界仿佛退潮的滩涂,风烟俱净水落石出,所有隐藏在时光深处的假象和虚幻被逐一洞悉。
每当澄沏的夕阳从窗外照射进来,似乎刹那,这柔和的光让整个世界竟变得如此宁静,窗外的喧嚣嘈杂仿佛被夕阳过滤,没有人声没有车声,只剩下穿透夕阳的风。
疏淡清澈的金色映在床头墙面上,像一扇通向未知悠远的门,透过那道门,他似乎能看到遥远的身后,也能抵达无限的未来。
他甚至看见那映照墙上的光犹如一道向世间打开的门,门背后是向着无限遥远另一世界的延续,可是有谁看得清又有谁走得近?
突然,他看见那只猫,它和他并立在窗前,夕阳将它的身影拉成细长的投影,它的眼里没有焦虑没有悲伤,甚至看不出一丝惆怅与忧伤,它仿佛是这个世界之外的旁观者,看着窗外那些忙碌的众生,看着他们争吵咒骂,家长里短,看着他们在夕光中匆匆走过,匆匆消逝。
他想起年很多年前,母亲也养过一只猫。在那只猫的暮年,它总是在厨门后寻找那只猫食碗。那只猫食碗在母亲离开后就无人打理了,如果有人突然想起,或是看见那只乌漆抹黑的碗,他们会往碗里倒一些剩饭或是锅巴。如果想不起来,那只碗就空空如也,意味着它只能四处流浪或饿肚子。它老了,跟一个垂暮老者一样艰难咀嚼又冷又硬的锅巴,然后费力地吞咽下去。后来那只碗不见了。而它也消失。
猫的宿命竟如此雷同。
他分不清哪一只。狸花猫?虎皮猫?亦或是多年前母亲的那只猫?它此时只是一道透明的影像,却如此真实出现在他身旁。他和它并立在夕阳的窗口。
他们彼此打量,猫浑浊的眼里,闪现着陌生而又似曾相识的光。这种感觉,他也一样。
它看着窗外夕阳的眼神,似有无限留恋,充满无奈和忧伤,他从它眼里读懂了它要说出来的话:他们一样,都是命运的囚徒,始终未能领悟夕阳的隐喻,走不出现实的桎梏。
墙上夕阳在变淡。突然,那只猫似一道透明的闪电,瞬间穿过夕阳影像里那道即将隐去的门,尔后消逝不见。
金色的光影在墙上飞快流逝,宛若岁月流金的沙漏,还不及浮想,那抹夕光如没入时光涂滩的水,洇淡,消逝。
它其实是一个幻觉,夕阳和猫。
反复做过一个梦,梦里的情景如此相似:漫步在荒野,光线昏暗,一处残垣断壁的土屋宅基,寒风萧瑟凛冽,墙上的塑料布被冷风吹刮得千疮百孔,一只寒雀停歇在断墙上,墙头凌乱的麦草风中低啸,一个女人坐在屋檐青石阶上,头发蓬乱,头深埋膝弯,他看不见她的面容。
一只猫从残垣断壁中走出来,绕在她的脚边,猫竖起尾巴,头轻轻触碰女人膝盖,喵呜叫了一小声,身子倚着女人臂弯,鼻息里响起细腻的呼噜。
女人始终没有抬起头。不知何时,一抹橘黄的夕光斜照在这片残垣断壁上,夕光仿佛被水洗涤过,像一片放置在地面的镜子,闪耀清澈的光辉,将这片废墟照亮,远野晦暗的天际渐渐变得亮堂起来。
而那片废墟背后仍是一片昏冥与死寂,深处隐藏着巨大的黑暗,它们和眼前的夕照形成鲜明对比,就像一镜子的正反两面,此刻他仿佛看清这个世界的真实面貌:一半光明一半黑暗,它们如同一页纸被完整展开,呈现在他面前。黑夜和光明就在一页纸上博弈,此进彼退,彼消此长。它们是彼此的宿命:黑暗是光明的归宿,之后,光明又成为黑暗起点。轮回嬗递生生不息。
他看见夕光被沉重的黑暗推动,就同风中的蜡烛,摇摇欲坠。废墟上的他们——他、女人、猫——在夕光与暮色碰撞的浪尖上飘摇。
他知道,夕阳落幕,以及夕阳里的他们沉入黑暗,这是无可选择的宿命。那只猫眼神漠然平淡,如此坦然,风掠过它的毛发,猫的耳朵直直竖起,似在聆听远处风中的声音。
他知道,穿过夕阳的猫,它还在黑暗里,之后,它极可能会出现在下一个夕阳深处。那个夕阳下将又一次重现当年光景:檐下摘菜的女子,河对岸跟在一头老牛身后头戴着草帽的他。
10、正如《山海经》中那些上古神兽,它们的出现成为天象地理的预兆。猫和夕阳,它们似乎也是彼此的预言。在他的记忆里,夕阳的光照里,一定会有一只猫的影子。它们一度鲜活地存在于他记忆,后来被时光的尘埃淹没。
直到多年以后,那只猫与夕阳的画面又一次呈现眼前,又一次唤醒沉睡的记忆。
当你重新想起某件事物的时候,其实意味着你离它已经很远了,以致遥不可及。曾经的人或物,比如檐角的那架风车,比如某年某天村路上迎面走过的一只花眼狗,哦,比如那只草垛下的虎皮猫或是蹲在那个老太婆脚边的狸花猫。它们似虚幻的砂砾,随风沉入时间的渊薮,直到有一天,胸口燃烧的巨浪将它们又一次冲上滩涂,面对不期而遇的旧时光,沉默。
很久远的那一天,他和她站在黄昏的街角,身影被夕阳拉长,两人目光交汇,却又没有更多的话。
临分别的时候,他们在街边夕阳的树底,他靠着树干,嘴里抽着烟,神情很颓废,但脸上还挂着笑。
她看着他一遍遍说我要走了呢,我要走了。
他只是看着她笑,不说话。他知道,他和她,正如村庄里的夕阳与猫,相遇之后,又将分别。
她满含期待,最后看着他,我真的走了,这次是真的走了。
他看着她的眼睛,脸上带着笑,身子斜倚在树干上,那么平静。她看不出他内心的一丝蛛丝马迹。
她突然跑上来,还像那年村口时他和她的分别一样,那时村河边的芦苇已经长出了半人高,河滩上的蒿芽还很嫩,村庄那个叫春生的哑巴戴着他一看四季不离身的草帽,赶着鸭,路过他们的时候,还痴痴的笑。
那时他们和地上那些才露芽的蒿草一样稚嫩。
她抱着他的脖子,很郑重地在他脸上亲了一下。后退一步,用郑重的目光打量他,又将他的第二颗纽扣系上,将领口捋直。最后她说,我走了。
走几步,她还是忍不住回过头,看着他,你要学会照顾好你自己,真的你也老大不小了,一定要找一个在一起的人好好生活。
他看不清她当时的表情,但他确定那时她眼中盈满泪水,强忍着不让它们落下。
他呆呆站在原地,收敛起故作轻松的表情,脸上满是忧伤。看着她的身影消逝在拐角的夕阳里,嘴里轻轻说:“你也是!”
他想起村庄里的那只虎皮猫,安卧在禾场的草垛旁,看着斜阳。
一样的斜阳,不一样的人和事。
那旧时光里的他和她,那些话像一群扑火的飞蛾,化为一朵朵耀目的火焰,穿透彼此的呼吸,却始终未能抵达彼此心跳的距离。
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怎么不是呢?这世上有几人明了,此一时与彼一瞬,毫厘之间已物是人非。就如前一刻的夕阳下的他和她,此时已隔着无限窅渺。
突然,他似乎看见草垛下的那只虎皮猫,半眯着眼睛,风掠过它的毛发,它从草垛上跳下来,在禾场里一溜小跑,那时夕阳将后檐下的屋沟斜切成两半,猫在那道分界线上踟蹰良久,又回头看看他,转身消逝在身后的暮色里。
它或许只是他的一个幻觉,但他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见到这只猫了。如同她一样,它将不会在他视线所及的任何时间和地点出现,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