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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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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5/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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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屋的影子:远去的灯火

有谁记得那盏灯?深夜孤烟飘渺;有谁记得那透过窗外的灯光?恍如秋水!

北山天际那抹火烧云不知何时消逝了。

夜如墨,风掠过村边溪子,滉漾的水纹里,幽谧深远的天空在起伏摇荡,稀疏的星子在水浪里颠簸,天被夜风吹皱了。

那走在夜色里的人影,带着满身汗水和疲惫,在溪边歇下脚,撩起几把水,匆匆洗去面上汗渍,立在岸边,目光穿透夜色,穿透夜色里的那片柳树林,远处的山湾子里,隐约有几点闪亮灯火。

昏黑的夜里,小路上传来“咔咔”的声,有人在路上走着,对面有人来。声音就近了,清晰了,突然停顿。

谁?我!哦,老余!

黑暗里两个模糊的影子落下脚,彼此也看不清对面的面孔,但黑暗里可以感知这就是那个人,那个白天里的鼻子眼睛嘴巴,那个中午还喝了一杯苞谷酒的老余。

那时,远处的山弯里有昏暗的灯火,象土壤里深埋的种子,分蘖着根和芽。带着渴望和挣扎在黑暗里明灭。

有灯光的地方是家,人影越过溪子,摸黑拐过小路,穿过那片核桃树林,小心从田梗走过。走上禾场口,低头从枝叶垂挑的乌桕树下过,突然眼前一片豁亮。

前厢房里洒出的灯光照亮半边禾场。

禁不住舒出一口气,到家了!

黑暗里,即便蓬门荜户,即便家徒四壁食不果腹,即便生活如此苟且,但有人家就一定有灯火。

若干年前,原始的小村灯火,就点燃在斑驳土墙的松子上。

松子油山上随处可见的干枯松木和松油疙瘩,劈开便是松子油。

黢黑枯槁的指缝里夹着火镰子,嚓!嚓嚓!!尖声刺得耳膜生疼。火石喷射着暗红的火星子,费了半天工夫,松脂就点着了!

火镰子打火,那是怎样的麻烦?有了火柴,火镰子便绝迹。易家太婆的老式抽柜里还有两块火石,瓷白!

入夜,赶在天黑透前匆匆吃过晚饭,松脂明晃晃插在墙缝里了。

燃烧的松脂,火光在幽暗的茅屋飘忽着,人影幢幢,夜风穿透墙隙,火光明灭,浓烟挟裹着昏暗光焰,若散乱绳索,在黑暗里升腾而起,向着屋脊高处缭绕。想象着那升腾的烟火,其实就是传说中的“神仙索”,那直指苍穹的索子,应是通往神域仙境的天梯吧!

呛人的松脂味道,让人呼吸困难,突然就有窒息的感觉,十指乌黑,鼻孔熏黑,被烟呛出眼泪,眼睛也蒙上黑圈。

没有松子了吗?灶口旁、火塘屋、后厨屋沟里,随便就可以找到。檐阶下,禾场口到处扔着烧剩的乌黑松子头。

松子火把实在太过昏暗,且有失火之虞,终被弃之不用。

村里家家户户开始用油灯了。

随便废弃的玻璃瓶子或铁皮盒子,盖子上扎个孔,针线蓝子里的碎布头卷成一根灯芯,穿在盖孔里,灌满煤油柴油,灯就成了。

比起松子,油灯实在亮堂!被昏冥光焰压抑的视觉刹那清彻,心中蓦然涌现温馨祥和的感觉。

我家第一盏油灯,用母亲药瓶子为灯座,针线蓝子里的一截棉布为芯,这灯便算组合成。

黄昏,灯亮了。

在那盏玻璃油灯下,蚊蚋来了、细翅晴蜓来了、飞蛾来了、不知名的虫子来了……油灯下,蝇子、飞蛾,在灯焰里东碰西撞,偶尔甚至就有一只蝙蝠闯进来,昏头昏脑转一圈就又飞走。

飞蛾扑火,我不嘲笑它!这个世界上,所有灵魂都在努力奔向光明,灯火成了唯一的梦!死在梦里,并不遗憾。

在灯下的末日和凋敝里,是生灵们挣脱黑暗而抛洒的生命。有时对着一豆灯,忽然想起那斜拨玉钗灯影畔,剔开红焰救飞蛾的女子,内心便有了莫名伤痛。

油灯下的屋子里静悄悄。

母亲专心纳着鞋底,时而用牙咬断线头,眯缝着眼,对着光往针鼻子里穿线;父亲蹲在一张板凳边上切烟丝,神情专注;我们坐在灯下那张小方桌上读书。

起了一阵穿堂风,灯影悠悠……明天,明天山上二月果子是不是就要红了?黑果子也变甜了吧?还有阳果子……昏昏欲睡,油灯在半醒的眼前散乱飘忽着,飘忽着……

砰砰砰!掌声拍在桌子上,惊回神,刚才还在切烟丝的父亲正怒不可遏的拍桌子!灯油不要钱吗啊是让你点着灯打野的吗啊?……

那黑暗里四下游荡的神魂赶紧又回到书上来。

不知何时,门缝子里丝一样的风滑过脖子,灯火摇曳,四面墙上人和什物的影子散乱飘摇,就象波涛汹涌的海面,屋内的人、墙上的影、门角如丝的风,混杂着、迭宕着、倾覆着……渐渐淹没,向着未知的深渊下沉……

耳际低低的“啪”的炸响,一粒灯花从灯芯上溅落,暗烬象秋天的石榴,火红!夜色里悄悄褪去颜色,凋谢!

北邻前厢那盏灯罩破了的马灯下,旧学出身的小学老师冯老先生,边上摆着全村人轻易不见的那台油印机,戴着眼镜,坐在窗边的雕花桌旁整理教案。

而我正帮老先生刻蜡纸。攥着钢板笔,认真的一笔一划,“嗤拉嗤拉”声针尖一样刺着耳膜,感觉手下的笔尖已力透纸背入木三分!

将刻好的蜡纸,在油印机上绷好,调出油墨,油刷顺着印板推出,印出一张,一推,又一张……灯下昏黑里,斗室内油墨芳香四溢。

窗外夜深如墨,远处蛙声如潮,随风漫入,油灯在风声蛙鸣里漾起影子。

油灯是家家有的,所不同的是,有的就格外讲究,铁皮罐子做工细致。左家吊在客厅里的那盏油灯,八个灯芯向着四面八方,左叟得意的称为“八仙灯”!

八仙灯到底是很亮,但实在太费油,未已,从左叟门前过,那盏得意的“八仙灯”不知去向,束之高阁还是成了废品?

一灯油得花去小户人家半月盐钱。村里一句歇后语,瞎子点灯——白费蜡!许多时候,家里是不点灯的,点着灯没用!没有太重要事情的人家,晚上点灯岂非如同瞎子点灯一样么?不过白白费了灯油。

不点灯,在黑暗里摸摸索索,沿着感觉的方向,黑暗里响起窸窸窣窣声。人象深渊里的游鱼!那乘着昏暗天光的人,走上台阶,吱呀,大门在夜色里发出沉闷嘶哑声。

人影站在门槛外,屋子内,伸手不见五指,眼睛适应几个瞬间,仔细回想屋子的角角落落,大致方位。跨进去,反身插上门,支起手,小心向前摸索着。

鼻息里飘来淡淡的生石灰水的涩味。

这里应该是一台风车,手扶着风车摇柄穿过;墙边是饭桌,小心摸索到桌角,绕过去……突然不小心,前额撞到墙角,昏天黑地眼冒金星。

揉着额角,真想向那堵墙狠狠发泄心中的气恼!但隐忍着,小心抬腿,从那一堆杂七杂八的南瓜堆子里迈过去,感觉就到后厨边了,突然,脚下踢着硬物,顺手一摸,谁把羊角锄放在这里了!大拇指钻心的疼,咧嘴吸气,鼻尖冒汗,匆忙弯下腰,手殷勤捏紧脚趾安抚。

摸到后门框,脚向前探索,又摸到水缸,顺手抄起葫芦瓢,兜起水,仰脖咕嘟灌下去。抹一把嘴,回转身,踅向另一边的黑暗,摸到房门,腿磕到床沿,横竖不顾,一头扎到床上。

那个吴敬梓笔下的严监生,在许多人眼里,刻薄吝啬,临断气前,犹对那灯盏里的两根灯草费油念念不忘,严监生的吝啬让不知多少人嗤之以鼻。不知为何,我却总也笑不起来,两根灯芯,多么费油呢?那应该是大户人家才有的排场和奢侈!而严监生或许遭遇了落泊时黑灯瞎火的生活吧!

油灯在晨昏之间送往迎来,仿佛守候在晨昏之界的司阍,一头通向黑暗,一头通向白昼,灯火是时间的航标。

多年前小村里,端着油灯照着儿子的老两口子,夜半莫名就就丢失了孩子……

易家男人去逝的那个夜晚,昏暗的灯火下,我看见守在灵堂里一身素衣的女人枯瘦的影子……

那一年田地绝收,很深的夜里,父亲和母亲坐在油灯下的惆怅……

一家人匆匆围坐饭桌前,油灯在桌角左右飘忽,影子在墙上杂沓晃动,闷声不响吃饭,蚊子四面嗡嗡,汗渍从额角灌进脖子,从头顶流进后颈窝……

村里梅姨出嫁的那天晚上,家里燃着红红蜡烛,戴着盖头的梅姐姐和母亲哭成一片。几年后,看见梅姐回来,似乎长胖了,还抱着一个孩子。又几年后,从屋前过,走在黄昏的禾场口,看见梅姐一个人呆呆的坐在客厅里,那张椅子上,一盏孤灯,背后的土墙上还有撕了半边的年画,屋外藤蔓子里纺织娘和蟋蟀叫声如潮。

春生的女人出走了,留下三个半大的孩子,那个夜晚,左邻右舍过来安慰这个绝望无助的男人,堂屋方桌上是那盏飘摇的孤灯。易家婆提来一升豌豆,陈先生送来十几个鸡蛋,润官儿柱拐的老娘甚至就把自己压箱底的几件衣服也拿过来了……

离开的时候,我回头看看身后那扇大门里的灯火,忽然替春生有种暖心的感动。

孤灯烟缭绕,风过灯影斜,灯下的我们,阐释着别样的生动,那个叫娟的女孩对着影子起舞,那个叫华的女孩看着灯影摆弄着风情身姿,我们呢?在那面土墙上,找着唯一娱乐,手指映在灯影里,墙上就有了大公鸡、小兔子、大耳朵狗……,灯下,那黑暗的天底,突然有快乐的喧嚣,即便短暂一瞬,却已足慰那久蜇的心魂。

黑夜里的灯火,其实是多么温馨与美好呢?

尝思凿壁引光、囊萤映雪,油灯或许又该是幸运与幸福的!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当年那个昏灯下凭窗苦读的少年今安在?冬天的夜里,油灯明灭,在眼前倏忽朦胧,突然思绪在那个冬夜,飘过远野,溪子,那片核桃树林,对河的翠红还在火塘里坐着吗?睡了?……猛惊醒,油灯早已干枯熄灭,火塘里也剩了残烬。

想起那所座落深山孤独的学校,满脸胡茬的老师立在讲台前,对着下面乌鸦鸦一片昏暗面孔,左手摁着讲义,右手不停的给那盏破马灯打气,黑暗里,马灯咝咝喷吐着亮白的光,讲台被马灯照得通明,教室里很静,所有的人端坐着,聆听着……

匆匆,已数十年,不觉间灯火已黄昏。至今想起,仿佛就在回首之间。

在那间书桌前,在灯火昏暗里,埋头看着书的那个男人。

在灯火昏暗里,有时就呆呆的看着墙上影子的那个男人。

有时就看着窗外漆黑深夜的那个男人。

此刻又在哪里呢?

那年的那个夜里,那个叫红红的邻家女孩,有没有从灯光亮起的窗外路过?似乎有,那一夜,那个从窗口昏暗灯火里走过的影子,匆匆洒下一路幽幽淡香。

落灯花,棋未收。那盏摇曳的灯芯炸落一个火红灯花,又炸落一个火红灯花。其实是很想呀,很想在那样一个静静的夜里,静静的窗口,灯火初上,对面的空座上还在等一个人,手画棋盘河石子,夜风微凉影双叠,做一双山里的对奕人,直到灯花落,直到曙色微。

岁月匆匆,生命如水,却总未碰见可奕之人。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却也总未见着堪与共此灯烛光的人。

那一年,村里翠红要出远门了,隔着河,冬天的夜里,两边大门里都有灯光泻出,我们就那样坐在那间火塘屋里,灯火燃着,飘摇着,看看灯油,浅了一半。突然,灯火就炸出一个灯花……灯花惊醒梦中人,夜已深!我们知道,剩下的时间是彼此道别。也知道,灯下若转身,一别千万里。

那些年,一个人在黄昏的山路上走,一直走,走到昏黑,草棵子里虫声如潮。走到淡月西升,走到满天星子,风吹乱了朦胧中那一点天光,被淹没的视线里,突然就远远的看见黑暗里这里一点灯光,那里一点灯火,对了,沿着那些灯火就是湾子,沿着湾子向上数过去,那棵乌桕树影下是我家!淡淡的昏暗的灯火在黑暗里,浸润着伸展着,想要从黑暗里长出叶,开出花,结出果……

离开小村的那个夜里,村里伙伴来送行,还是在那盏油灯下,谈未来,谈理想,突然就有许多说不完的话。那一夜的灯火,似乎在我心里,至今未曾熄灭。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一直在寻找当年灯下那个人,那个自己的影子。灯照着我走出草庐,灯照着我走出那间老土屋,灯照着我走进教室,灯照着我走回家,有一天,灯照着我走出村子,照着我走向遥远的地方……

多年后,那走出去的人,梦想着有一天沿着曾经灯光的方向走回去,但已无法回头了。

这年的梅雨又将来临。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那当年的有约人会来吗?

不知道!因为我再没有回去,而时光一去不返,早已不见归途。在我走过的身后,当年那一盏盏灯次第熄灭,淡出了思想和视线,但不知为何,很多年后,每当黑暗降临,每当一个人寂寞的走在路上,总感觉身后就有一盏灯照亮着前方。

那飘渺的灯火,摇曳而升腾,刺破黑暗,在苍穹下开拓出生命的空间。有梦,有你想去的地方,走着,那灯火仿佛在说,我能给予你的只有这些,以后的路要靠你自己了!

是的,灯火已远,过去已远,从前的梦已远,我只是怀念,那曾照亮过我生命的遥远的灯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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