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野,风在喃喃絮语,无时不在的草木,偶尔飘零的落叶,那位白发驼背的老人……,还有什么?
时间如死寂之水,风掠过的足音,时光尘封的窗口,期待着破晓的回声……
一、草木深处
风带着幽凉从窗口涌入室内,那张老式雕花桌上的一页信笺随风飘落地上。
木板床上的人就醒了,风阵阵吹着散乱的头发,视线模糊,使劲揉着眼睛,看见窗外幽亮的天色。
一颗头发蓬乱的头颅贴在窗纱上,眼睑迷糊,吸着鼻涕,扛着长长的蛛网,一双奇形怪状的手在窗纱上拍几下,那个影子便飞快消逝了。
床上的人瞬间爬起,胡乱套上衣服,匆匆奔到门角,抄起那根珠网,悄没声息的溜出大门。
天边泛着蛋青色,北山际那里,红云实现,带着胭脂红的指尖撩拔着扛着珠网的孩子的心,那是早霞,早上出霞,等水烧茶!天似乎要下雨?
男孩顾不了那么多,他得趁雨未落,赶紧去各家竹园里套些细尾巴蜻蜓来玩。
同湾的伙伴不知去了哪里,肯定到前面几家的竹园去了。
男孩绕过檐角,从屋背沟悄悄走进自家竹园。
竹园很静,蛛丝儿磕磕绊绊,头顶遮蔽的叶隙里,时而就有露珠滴落。
眼睛严密注视前方的每一个角落,一只白粉蝶翩翩过去,边上竹技上落下一只长腿蜘蛛,慌乱向着远处逃窜,惊吓的黄蜂笨拙的在空中扭动着肥胖的身子……
男孩突然停下脚,努力屏住呼吸,开始蹑手蹑脚向前移动身子。
前面几步远靠墙根的竹节草上,一只蓝斑翅儿、绿油身子、铜当眼睛的竹节蜻蜓静静的歇在中心几粒浅蓝竹节草花上,风中轻颤着,蜻蜓时而鼓动着翅膀……
男孩满心紧张,大气不敢出,攥着蛛网的手心汗透了。
向前谨慎的挪动着,一步,半步,小半步……
沿着前门下的田梗走过,阳光还隐在云隙里,远野送来沁人心脾的凉爽的风,阡陌纵横的稻田在风里漾着幽绿,终于平息,叶尖上生灵四舞,风遗留的痕迹以及季节的精魂……
一只短尾青烟色虎蜻蜓,肚腹翕张,在空气中浮动。
终于蜻蜓在禾叶尖歇脚。
矮下身子,轻轻向前,象猫踩过地面……
突然,蜻蜓就蓬地飞起,飞向远处的田野。
立起身,看着那模糊消失的一点青烟色,并不失望。
水沟边的野芹上,哪里又飞来一只鲜红蜻蜓?
鲜红的一点,在芹叶上搔首搴裳,那是从重门深处来的成熟而幽雅的女人吗?风情蕴藉,浓丽纤细,妖饶的红,象艳乍的一点火焰,在风中炽烈燃烧。
蜻蜓倨傲的歇芹叶上,目不稍瞬。
不远处渴望的眸子闪着灼热,向前偷偷移动的心里,砰砰乱跳。一只艳红妖饶的蜻蜓,远远的看,也是多么幸福和满足呢?
这妖饶的红不待身后的脚步多走一步,便带着轻笑飞走。
那高高飞在空中的身姿,还在撩拔着地上那双泄气的眼睛。
不甘心的那个人,沿着风的方向追着,终于无奈停下脚步,眼睁睁看着这一点红飞过田梗,飞过一片柳林,飞向那边的溪子去了。
短暂失望,便又释然。
很尖的眼睛就看到田梗上的禾场边,那棵老椿树枝头,歇着一只水红蜻蜓。
比起飞走的火红蜻蜓,水红蜻蜓倒象个温婉细腻的女子,幽幽风里,缠缠绵绵,是深院里呆得闷烦的女子,在那小院里踱步,“行到中庭数花朵”,小家碧玉的样子,但绝不随意苟且……
悄悄沿田梗上了禾场,悄悄就到了香椿树下,悄悄的伸出手……
那水红衣裳的女子,似乎就“男女授受不亲”!未等那偷摸的手指接近,悄悄扇动翅膀,悄悄飞向空中。
空乏的指间,仿佛被女子挣脱了衣衫,心带着失重的感觉。
看着远野,那双眼睛同样不失望。
禾场上赶场的老牛,被漫天的黄尾巴蜻蜓围裹着,那满天的蜻蜓,象季节涌动的嘈杂音符,下面那一群孩子蹦着,跳着,嘶叫着……
厨房灶台上睡觉的虎皮猫也出来了,圆睁着眼,藏在禾场草垛里,和那空气中的蜻蜓躲猫猫。
黄尾巴蜻蜓永远飞得那么高,而且永不知疲倦,它们也会累吗?累的时候,会停歇在哪里?他们几乎从来就没有捕到过黄尾巴。
夕阳过河了,门前乌桕树的高度,天老虎蜻蜓开始飞过,天空中高傲的猎手忙着捉虫子,那是地上许多眼睛的梦想!抓一只天老虎,如获至宝,供养在小丝笼子里,手撑着脸腮,呆呆的看着笼中的宠物。失去自由的高傲猎手同样呆立在笼中,闷了?烦躁了?不吃不喝耷拉着头,笼外的眼睛突然就生出怜悯,拎起蜻蜓的翅膀,在檐外的树下,向着风中,举起的手指,恋恋不舍松开……
夜幕降临,空气模糊了,地面模糊了,所有什物模糊了。
蚊蚋成团在头顶飞舞,从山野角落里,屋后竹园里,夜老虎蜻蜓出来了,仿佛带着猎猎生气,低低的贴地疾飞,黑暗里滑过腿肚子,翅膀激起的风让脚脖子一阵微凉。
禾场里那个模糊的影子,耳际里聆听夜老虎掠地而过的呼呼风声,突然想,抓一只夜老虎该有多么好?但夜老虎绝不肯就束手就擒,成为阶下囚。若如此,勿宁死。
看着被抓到的半死夜老虎,突然就觉得很悲哀,这桀傲不驯的小生灵,宁死不愿被人玩弄于股掌间!还是任它自由在黄昏飞翔吧!
十年了,二十年了……,当年那个四下捕蜻蜓的孩子早已成为男人,关于蜻蜓的快乐往事又怎能忘怀?
在那样一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一只蜻蜓带来的欢悦,有谁能知?日长篱落无人过,唯有蜻蜓蛱蝶飞。就算如此,就算只有眸光的满足,也就够了。
有一天,友人告诉这个当年的男孩,蜻蜓成为人们的盘中美味了!
又一天,男人从一处热闹排档走过,赫然看到烧烤摊上一串枯焦的蜻蜓……
带着无比落寞的心情,重又在那样一个季节,重又走在村巷,重又走过禾场,重又走过村溪……天空如此沉寂!
只有风儿悲鸣,只有悠悠闲云,偶尔,会看到一只寂寞的蜻蜓。
谁还记得那句诗?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荷开了,荷败了,蜻蜓永不再来!
行到中庭数花朵,蜻蜓飞上玉搔头。那闲情逸致的女子,此刻也只能呆看天空,与那指间的花寂寞相守了。
蜻蜓是草木里的精灵,那个满天繁华的时代似乎一去不返了。
二、斜阳千万树
醒来的那一刻,耳际里万籁有声。
漫天蝉声里,偶尔一两声鸡打鸣的声音,远处传来几声犬吠,猫从腿缝里逃走,檐下的椅子上,那只斜放的竹篙,伸向禾场下的烈日,脚步匆匆从门前过……
又剩下耳际里漫天混沌。蝉鸣从清晨一直持续到黄昏,到夜幕降临,到漫天星子,毫不疲倦。
蝉声就象山里的风,不期待什么时候,想起一阵就起一阵,就象风上飘来的一片叶子,来了就来了,飘走就飘走,见或不见,就在千树梢头,想或不想,就在万壑深处,没人当它不存在,没人当它存在。
蝉就是和阳光一起来的,似乎就是为了走过这个阳光的季节,一路高歌,一路向前,唱着它们的歌谣,横穿过几乎从春到秋的距离,从第一缕暖阳拉开序幕,到寥落之秋的落帷。
坐在屋檐下,一只楞头楞脑的蝉飞到檐柱上,抱着一根枯木放声歌唱,象那从街边摊走出的醉汉,糊涂不辨西东,随便抱着一个什么东西便翩翩起舞。
这种蝉就是呆子,我们嘲笑着,同时悄悄接近檐柱。
蝉还在一本正经自鸣午间的唱着,突然被一只手捂住,瞬间昏天黑地,尖叫挣扎,但无济于事,成了我们的猎物。
用线吊着腿,或者挽着肚子,让这呆子在空中扑楞着飞,又掉下来,又飞,这呆子终于精疲力竭,终于绝望,逃是逃不掉了。呆子蝉倔强着不肯飞。而偏偏,我们就解开索子,那绝望的蝉还在地上爬着,不相信会被释放,直到被手捏起,被用力抛向空中,那只被愚弄的蝉张开翅膀尖叫着,拚命鼓动翅膀,惊惶失措的逃走!
吃着饭,就有一只蝉突然就飞来门前的椿树上,叫着,端着碗很无味吃着玉米糊的我们,突然就又有了兴趣。碗放在门角,偏僻处绕过去,打算出其不意将这只不知死活的家伙抓获。
这只明显精明得多,离着老远,突然噤声,突然扑楞疾飞,飞向禾场那边更高的乌桕树上。够不着,树下恨恨的表情!
普通的黑蝉并不会引起我们的兴趣。而背壳带花大蝉和绿蝉,却让我们心系而神往。
大蝉高踞树杪,不止危乎其高,鞭长莫及,就算偶尔够得着的,脆弱的蛛网无济于事,多被蝉挣破逃出生天,飞向更高处,却哪里够得着?
绿蝉带着深幽的绿,着一袭绿裳,透着妖魅之气,绿兮绿兮,女所冶兮,这精致衣裳竟出自何方素手?
绿蝉歇在树半腰,仿佛褐色树皮上的一粒猫眼绿,妖冶幽绿,璀璨生辉。饥渴的眼睛,求而弗得。
绿蝉应是树上的精灵吧,灵敏而充满灵性。悄悄踮脚走近,隔着老远,适才引吭高歌,瞬间噤声静默,再悄无声息往前踏一步,那绿蝉便扑楞着翅膀飞逃了……
失望之余,不肯死心!然十次倒有十次眼睁睁看着绿蝉从眼前逃之夭夭。
疑心这绿蝉是虫子里的妖精,那与众不同的声音,带着魔性,充满着诱惑,拣尽高枝,绝不愿委低矮与俗世同流合污,一副不食凡间烟火的气势。
绿蝉,实在可望而不可得。
多么渴望获得一只绿蝉,哪怕就在手中摩挲把玩片刻,哪怕只是贴近细看那身幽绿蝉衣,然后放回天空。
听着绿蝉的声音,我只能在树下仰望。
一次,走在山桠子里,前面隐约听见绿蝉的叫声。听声音,这次绿蝉似乎没有歇得那么高,应该就在前面某棵树向下的位置。
仔细搜寻,果然,路边那棵橡子树上,踮起脚能够得着的地方歇着一只绿蝉,不明白一向高傲的绿蝉为何歇在低枝?
抑制住极度紧张的心情,蹑足潜行……
还未等挪开几步,前面风一般飘过一道绿色影子,出手快闪电,未及反应过来的绿蝉,传来惊惶失措的尖声。
看清绿影,原是邻家小姐姐,我愣住了,渴望到手的绿蝉被人捷足先蹬!
眼睁睁看着邻家小姐姐抓着那只绿蝉,一路跟随着,满心失落和不甘。
邻家小姐姐突然回过头。
“喏,给你!”小姐姐绿袖口里伸出皓白的腕子,风中弥漫着淡淡粉香。
惊喜若狂接过那只绿蝉,看着绿色的影子象一只空中飞翮的绿蝉,消逝了痕迹。
在万物生长的季节,绿蝉仍难获得,关于绿蝉的记忆不算多。
和绿蝉一样拣尽高枝栖的是大黄蝉,个头有小黑蝉的一倍。大黄蝉歇在树的顶尖,难以企及,有时在树下看见,也只是看看,捕捉的难度于我来说无法承受,索性就不去想了。
偶有用丝线圈从柳树枝隙里悄悄套住的,大黄蝉愤怒挣扎,绝不甘心被俘获。同样较劲的孩子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获大黄蝉,不肯轻易放掉,往往大黄蝉就死了,死了的大黄蝉被用来喂蚂蚁。
看着地上被群蚁噬食的黄蝉,听着那高柳上传来的蝉声,突觉黯然。
还有一种小绿蝉,和绿蝉比起来,小绿蝉小而平常,随便在草丛里,灌木林里听到那种单调无奇、连绵的唧唧声,悄悄走过去,随便扫一眼,一片草叶上,或是刺藤上歇着一只小指节大小的小绿蝉,人靠近了,小绿蝉浑然不觉,还在卖力鼓噪,莫名其妙便被手指捏住,莫名其妙的尖叫起来。
小绿蝉很无味,和绿蝉比犹庸脂俗粉之于艳容丽质,声音毫无起伏变化,甚至比不过一只小黑蝉,玩过便随手抛弃。
被扔的小绿蝉懵懂的扑楞着翅膀,不敢相信就这么获得自由,突然飞起来,突然没有被束缚,跌跌撞撞乍着胆,吱的一声,又飞向不知哪里的草丛去了。
最无味的就是一只哑巴蝉,扑楞带着一股风劈头盖脸竟撞到檐柱上,自己把自己撞晕掉下来,被人捡到,系上索子奴役一阵子。呆呆地在地上立着,哑巴一个,很快就会被树下的孩子们扔掉。
大人们说蝉吸树里的汁液,是害虫,可是如果没有蝉,如果那阳光下,那风中,那树影深处没有蝉鸣,季节该多么单调乏味呢?
黄昏一个人在山路上走,走着看着愈模糊的山林,头皮发麻。感觉树里藏着传说中的鬼怪山魈。
突然,不远的高柳上,一只蝉开腔了,象一根舞动的指挥棒,瞬间树林里蝉声乍起,开始上演着黄昏的合奏。带着高亢悠远的激情,恣肆放纵,黄昏的树林里、小路上喧嚣杂沓,那本来荒凉寂寞的山路突然就热闹起来。
受到感染,我竟忘却了适才的害怕,在四面蝉声里,听着走着,走着听着。即便有鬼怪,在这疯狂而充满活力的生灵世界里,妖魅亦将无处遁形,这天地间奔放的铿锵足以斥退所有的魑魅魍魉!这充满季节的阳刚之音,让所有阴暗晦气被驱离!
蝉是千万树的精魂。树长大,蝉长大,树长深,蝉就从幼稚变老成,树落叶,蝉音凋零。
在法布尔笔下,未长成的蝉的地下生活,至今还是个秘密,不过在它来到地面以前,地下生活所经过的时间我们是知道的,大概是四年。以后,在阳光中的歌唱只有五星期。四年黑暗中的苦工,一个月阳光下的享乐,这就是蝉的生活。我们不应当讨厌它那喧嚣的歌声,因为它掘土四年,现在才能够穿起漂亮的衣服,长起可与飞鸟匹敌的翅膀,沐浴在温暖的阳光中。什么样的钹声能响亮到足以歌颂它那得来不易的刹那欢愉呢?
是的,历尽黑暗始逢光明,而且如此短暂,在这无比短暂的光阴里,有什么理由不纵情高歌、慷慨呐喊呢?
有一天,终于远离了村庄,远离了村庄的山林,而那年蝉声,时常在记忆中唤醒,唱彻在过去时光。
不知何时,大街小巷那些食客面前的餐盘里,有一道叫油炸五香金蝉,蝉成了街边酒客们的珍馐。
饮露身何洁,吟风韵更长。斜阳千万树,无处避螳螂。蝉已消失,螳螂安在?唇亡齿寒!
从夏天的小路走过,两旁的树身上缠着一圈圈胶带,我知道,那些从树下泥土里,熬过四年黑暗,渴望光明的生灵们,最终难逃劫数,在光明寸远之地,已沦为人们肚腹了。
本以高难饱,徒劳恨费声。五更疏欲断,一树碧无情。薄宦梗犹泛,故园芜已平。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曾在河柳下的漫天蝉噪里,以蝉自讽,那聊以抒发心境的蝉声今已冷寂。
曾经漫天蝉吟,已成往事。
三、田梗上的白鹤
潇潇雨歇。
披蓑戴笠的老农扛着那柄圆头锹,赤着脚,沿夕阳的田梗巡水。
脚踩着梗上的青草,湿泥从脚指缝里冒出来。
走着,耳际里突然就“哗”的一声,立在田梗上,惊住!
不远的田畔里,两只白鹤冲天而起,越过对面溪子,瞬间失去影踪。
那扛着锹的人看着消逝的鹤影,若有所思,点点头,又摇摇头,好半天嘴里自顾自说:“白鹤子望大水,这雨……还要下,不止下……怕是要发山洪!”
回到村湾里,在禾场边的核桃树下还在说:“看到两只白鹤子,这怕是要发大水!”
那立在树下的人便若有所思,大家对这预言表示默认。
同样是某个雨后的黄昏,走着走着,突然耳际里“哗啦”翅膀冲天而起的声音,抬头看,一只白鹤,后面跟着一只白鹤,一前一后,向着那幽冥窅眇的天际去了。
关于白鹤的影像便止于此,没有更多一点,也不会少一点。
《史记》里说“此鸟不飞则已,一飞冲天;不鸣则已,一鸣惊人”,感觉这一飞冲天的鸟应该就是小村水田里的白鹤,不然,除却白鹤,又有哪种鸟堪此气势?
在小村认识里,白鹤主吉祥,在堂屋照墙上,破烂歪斜的条桌上,悬着松鹤图,上书“松鹤延年”。鹤的形象其实平常如家里的柴米油盐。
鹤之地位犹我思故我在,似乎在,似乎不在,鹤便常在。
鹤给人的形象犹羽化而登仙,让人遐想之余痴迷神往。竟有因鹤亡国之君。《史记》:“懿公即位,好鹤,淫乐奢侈。”懿公好鹤,供之美酒,焚之龙涎。那些钻营之属驱使百姓捕鹤,以求官邀宠。于是宫中遍鹤,宫苑不断扩建,百姓苦不堪言怨声载道。卫懿公不思国政,未几狄人来犯,百姓拒不勤王,懿公兵败被杀。
因鹤亡国,国之殇?鹤之乱?
懿公的结局是惨痛的,而鹤在这出故事中扮演的角色同样是无辜的。爱无过,但不可无度。鹤之高洁未为懿公所悟,免于国事,所以溺于流俗,大约是这个道理吧。
《晋书》载:苻坚军弃甲宵遁,闻风声鹤唳,皆以为王师已至。麇集之鹤鸣让亡命者心悸。鹤聚鸿翔,这里的鹤是不寂寥的。
小村的鹤似乎寂寞而孤独。多是一只,或二只,在空旷的野地遥立。
雀噪成群,鸦飞作阵,而白鹤却寂然独处,是不愿同流还是天性的孤傲?不得而知。
许多时候,一两只白鹤立在水田里,象素裹的冷美人,袅袅临风,看着远方,似一位深邃哲人,在思考着什么!
关于远方?关于天气?关于它眼里的人情或溪流?同样不得而知。
而村人眼里的白鹤,似乎总和降雨、洪水相关。
《山海经》中记载的怪兽长右和胜遇,见则其国、郡县大水。村人说“白鹤子望大水”,大约是白鹤立在田里,其实是等待一场大水来临。看见白鹤出现,将预兆村河里会发大水。
心里的白鹤,其实就是和水联系着的,想象里,一片泛滥洪水,苍茫横流,水面上几只白鹤低回盘旋……
我曾疑心山《山海经》中所谓长右和胜遇者,或者就是史前白鹤同宗亦未可知!不然,这传说则又何来?前人以讹传讹的臆想?山洪无疑是灾难,那白鹤似乎就是不祥之兆象。但村人似乎也并不如何憎恶白鹤,相比起麻雀飞鸦,白鹤来去自在,看着远处跂足远眺的鹤子,人们心里只不过想,天要下雨了。
夕阳下,白鹤优雅跂立的模样,让人不自禁就想起鹤立鸡群,轻尘濯羽长身玉立,风流蕴藉潇洒出尘。如此看来,不止檐下草鸡,林中众鸟恐亦黯然失色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崔颢笔下的黄鹤得以声名鹊起,但黄鹤是怎样的形象,只能想象。比起白鹤,不知为何,那黄鹤的意象里似乎弥满着金钱味,心里陡生厌倦和反感!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这骑的鹤一定就是黄鹤!那骑鹤飞去之人的形象,脑满肠肥挺胸腆肚,满面得色坐在鹤背上,紧紧捂着钱袋子,向着某个方向笨拙飞。怎比得上那白鹤上的仙风道骨与清雅高洁?不信,看那乾元山金光洞洞主太乙真人,衣袜飘飘,神光笼罩仙气逼人,骑着白鹤在昊天之上遨游。
始终对鹤充满着神秘的向往。每想《列仙传》所载萧史,秦穆公以女弄玉妻之,史作凤楼,教弄玉吹箫,感凤来集,弄玉乘凤、萧史乘龙,夫妇同仙去。而乘鹤遨于昊天者,当不让龙乘凤撵之人,鹤或许就串连着天地人神,度化着人世最后的梦想。
松龄鹤寿。松终将朽,鹤亦西去。驾鹤西去音容在,那去往极乐的亡魂本已无所悲伤,而尘世之中又何须留下那一缕音容呢?那乘鹤西去的梦魂,是真被度化了吗?
记忆的深处,鹤孤高特立桀傲不群,不附庸风雅,不折腰摧眉。
鹤的印象短暂却深刻,冷艳孤高的鹤很少出现在视野里,那皎白的影子,成为生命中记忆的原始底色。
一去经年,再回小村,却再也不见白鹤的影子。
鹤去了哪里?随那仙风道骨的老者去了吗?
我不知道。
父亲告诉我,山里哪还有鹤呢?被捕杀殆尽,卖到餐厅酒店,很抢手!
曾经孤傲的灵魂,那度化凡间的生灵!
罗家得雀喜,少年见雀悲。拔剑捎罗网,黄雀得飞飞。飞飞摩苍天,来下谢少年。
我突然就想手中真的有那么一柄利刃,斩断鹤周遭罗网。
有一天,在夕阳里,还会看见远野桀傲独立的鹤影吗?
《晋书》载:其夕,机梦黑幰绕车,手决不开,天明而秀兵至。机释戎服,著白帢,与秀相见,神色自若,谓秀曰:“自吴朝倾覆,吾兄弟宗族蒙国重恩,入侍帷幄,出剖符竹。成都命吾以重任,辞不获已。今日受诛,岂非命也!”因与颖笺,词甚凄恻。既而叹曰:“华亭鹤唳,岂可复闻乎!”遂遇害于军中,时年四十三。
我确信,鹤既去不复返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