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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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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6/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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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庄作物志

一、春种一粒粟

就象很容易养活的动物,粟是很易种植的谷物。耐旱且不择贫瘠,种了,就一定会长,长了就一定能收。至于长多少收多少,这得看天。

据史料载,中国最早的酒便为粟所酿。现在想象一下,关于酒池肉林的情形,肉林或许不难,满山野味,很容易办到。而酒池,那得要多少斛粟子?那酿酒的粟子,又是多少黎民果腹的口粮?

粟适合在干旱而缺乏灌溉的地区生长。有许多种类,其色更是驳杂,俗称“粟有五彩”,白、红、黄、黑、橙、紫各种颜色。稻米流脂粟米白,从这句诗来看,舂粟已经变得很讲究了。陶弘景《名医别录》载:粟米,江东所种及西间皆是,其粒细于粱米,熟舂令白,亦以当白梁,呼为白梁粟,或呼为粢米。

我记忆里的粟却是灰褐色,那竹筛里盛放的细粒,立在远处,恰象是沉甸的芝麻,散发着诱人的香味。

象一个短暂的美轮美奂的梦,瞬间梦醒,终于看清,那竹筛里哪里是芝麻呢?就是一筛灰褐冰冷的粟子呀!

心中的渴望刹时熄灭。

粟子,想想其实多么无味呢?一碗和着野菜的粟子粥,清汤寡水,除了水和盐,那弥漫的热气里,散发着苦涩,本已荒凉寂寞的心底,又一次遭受寒风肆虐的痛楚。

但就算这让舌尖饱受苍凉的粟子,一年所获亦不过斗田数升,这数升之粟还须藏在坛底,作细水长流,不会轻易摆上餐桌。

来客了,主人就变换花样,粟子米粥,粟米面饼,粥不掺野菜,而面饼子也透着油香,彼时的粟子米,却象那面黄肌瘦之人,忽一日丰衣足食,脸上菜色全无,饱满着漾起明媚。

有人说如今物质的丰厚,已将人类养出娇媚,这话不无道理。彼时透着油香的粟子也被主人家赋予了崭新内涵。

小村从前有一种叫“麻糖”的食物,即是粟和红薯糖做成。麻糖的主要原料已经芝麻和红薯糖,所以有麻糖一说。芝麻实在珍贵难得,便以它物替之。麻糖往往徒有虚名。

切成一片一片的麻糖,裹着油香,让人心生遐想,那又香又脆的麻糖能吃上一块,是怎样滋味?

入口的瞬间却让人无比失望,全无那种想象的香脆,原来并不是芝麻做的麻糖,是粟米!粟子以假乱真。

少年时光里关于粟子的记忆其实十分单薄,大概因为粟子产量实在低,多半在收获时节,走到那一爿田边,半枯焦的一田杂草样的粟子,顶尖上几乎就看不到几粒粟米,一斗地几升粟半车草,看着那一个季节辛苦的获得,心中的苦楚无以言说。

黄鸟黄鸟,无集于谷,无啄我粟。无法守候粟的丰收!

父母不再种粟子了,村里人家也都开始种得少了。

多少年后,偶尔提起粟子,大家似乎失忆,似乎不愿意多提及关于粟子的往事。对于粟子的从前,是遗忘还是刻意回避?

面对村人的薄情,粟子是落寞的,被边缘化,开始淡出人们的视线,被遗忘在世界之外了。

可是有谁知道,社稷之中,作为粟子的稷曾贵为五谷之长?又有谁知道,这两个字质朴而最原始的厚重与沉甸?担负起天下存亡的半壁江山?

书中自有千钟粟,小小的粟子,曾是无数读书人追功逐利的航标,期待有朝一日衣食无忧!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四海无闲田,农夫犹饿死。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道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其实,真的不能忘了这曾延续过人类繁衍生息的小小粟子!

 

二、离离野荞

对荞所有的认识集中在舌尖的感受上。那锥心的涩竟让内心的枯萎瞬间激起对抗情绪。

那灰褐斑驳的种子里,磨出的细粉竟让我有种命途蹇涩的感觉——苦和涩两种口味的混合。

荞麦最早起源于中国,这算得上是老祖宗拥有自主知识产权的作物了。

荞麦称呼也多,若甜荞、乌麦、三角麦等。就我看来,不止称呼,其实颜色也驳杂,黑、乌黑、灰白。就象那慵懒的人,很随意的样子,走到哪算哪,黑就黑了,乌黑就乌黑,灰白就灰白,毫不刻意,反正是荞麦。

日暮飞鸦集,满山荞麦花。温庭筠笔下的荞麦总让人感觉寥落苍凉。疑心这历经千年耕种的谷物,其实是顺应贫瘠与荒凉而物竟天择的产物。仿佛生在村巷四面透风寒窖里的孩子,从出生那一刻起,被散养着,食不果腹鹑衣百结。

粗耕的地块,甚至还来不及耙细整畦,人走在地里,深一脚浅一脚磕磕绊绊,左手担着一面竹笸箩,里面是去年留的荞麦种,混杂着粉屑碎末子,右手看也不看探进笸箩,抓一把荞麦子,向着土坷垃地里洒去。

一个月后,主人从田梗走过,那一地参差瘦弱的禾子,却也郁郁葱葱的模样。主人走过去,没有侧目,没有回头。

终于,等到荞麦成熟。

一地焦枯荞麦,象江湖落泊的归客,带着惶恐立在田畴阳光里,寒碜羞愧的垂着头,随时准备接受主人手里镰刀的嘲讽和挑剔,满怀期待被那只檐下的笸箩收留。

收多收少,好歹有几升荞。

那捧着笸箩的手不知道这几升荞能做什么?似乎只够明年的种子,可是年年就收这么多!无比失落!

横下一条心!今天不想明天事,吃了上顿挨下顿吧!就磨成面!

无非就面疙瘩、面饼子,坐在门前的树下吃着硬面饼子,吃着突然就蹙眉,舌根里开始渗出苦涩。自己安慰自己,比起碗里的灰灰菜和红薯叶糊,吃荞麦饼,而且不掺一点野菜,这是财大气粗的奢侈!梗着脖子,咽下去!

村里陈老先生坐在他的破旧太师椅上,抽着水烟壶,很认真的说:“想长寿是吧?我说一样东西,只要你坚持每天,吃一定长寿,只怕你不肯吃!”

那立在檐下的人于是说什么东西这么神奇!

陈老先生慢悠悠吐了一口烟:“荞面玉米野菜糊!”

说着放声大笑,听的人也笑。

吃荞面野菜糊能不能延年益寿不知道,但村里有生疖子病人,按老郎中指点,多食荞面菜糊,旬日自愈,奇验!按郎中说法,荞开胃宽肠,下气消积。治绞肠痧,肠胃积滞,慢性泄泻,噤口痢疾,赤游丹毒,痈疽发背,瘰疬,汤火灼伤。如此种种,荞神乎其效!

荞实在该成为村人眼里的稀罕物。

不过偶尔翻开蒙着灰尘的柜子,扯出一个什么袋子,咦!这是什么?

打开看看,手抓一点放在明处,灰白颜色,仔细想,象是去年子的荞面吧。

没有意外惊喜,却很发愁,这荞面怎么办?这得吃了,不然要生虫浪费掉。掺玉米面贴饼子吃吧!或者,做一顿荞麦玉米面疙瘩,快把这点面吃了吧!

果然,晚餐就是面疙瘩,只不过吃着男主人就问,这面疙瘩味怎么有点涩口呢?哦,掺了荞面的!这荞麦……,收成又少,明年还是不要再种了。

吃过荞面馒头,或者荞面疙瘩,堂屋角落还有一撮箕荞壳呢!做什么?做一只枕头吧。

缝个布口袋,荞壳填在口袋,边口缝合,就是一只荞壳枕头了。

夏天枕着凉爽,拿在手里,那枕袋里的壳倏忽滑到左边,倏忽滑到右边,形状随意捏弄。

许多年后,村里早已没人种荞麦了,甚至都没有人知道荞麦是什么。但那只荞麦枕却还在。

某一天,主人外地的孩子回家,突然就想要那只荞麦枕。

主人笑笑,一只枕头,要就拿去吧!

那抱着荞麦枕的人欣喜不已,嘴里说荞麦枕头真是好东西!有芳香开窍、活血通脉、镇静安神、益智醒脑、调养脏腑、调和阴阳等作用呢!

老主人笑笑。

说这种话的人,他哪里能体会当年关于荞麦的苦涩时光呢?

 

三、伤心燕麦

或说是野麦。也有叫雀麦的。

靡室靡家,四处流浪着。就在河沟、田畔、地头找个地方落脚,胡乱生长。

在冬日起伏的苍绿里,粗放而随意的生在麦苗里的,象一个走在村巷无所事事穷困潦倒浪子,手插在口袋,嘴里打着唿哨,风吹着纠结凌乱的头发,一点不在意,不在意天气,不在意周遭目光,不在意一只飞来的蝴蝶,也不在意那根风里落在头发上的草屑。沿路走着,走着……

没有谁会关心,没有谁会过问一声,更不会有谁会疼惜!

这是一个没有被管束的形象,随意的四支八叉的乱长着,又象地里乱跑的野孩子,头发老长,指甲老长,肆无忌惮的乱七八糟的向着四面生长,不懂得半点人情事故,不问世间冷暖,野性而锋芒毕露。

说是野麦,实在够野的。

那个野孩子大大咧咧的杵立在田头,象一棵歇满鸟雀的绿树,树的枝丫上,鸟雀们支楞着羽翅,时刻要飞走的样子,喙尖尖,头尖尖,尾尖尖,在风中摇晃,眼睛看着远方。

远处的田野,远处的山峦,远处的湾子人家,踱步的狗,觅食的鸡,幽幽的风……

燕麦从哪里来?风或鸟雀捎带,或者小麦里混杂的种子,不经意间,发芽长大。

那长在田头的燕麦,偶尔一束,或者那么一小片,是杂在麦田里的异已份子,很扎眼,在那片地里,凸现着良莠不齐的生动诠释,但主人看一眼,走过去,只是拔掉田里的一棵刺芥菜或是野苣荬菜,燕麦还在那里。

种花满西楼,花发青楼道。花下一禾生,去之为恶草。比起青楼花下的禾子,田间地头的燕麦其实也还是幸运的!

燕麦有天和麦子一起成熟了,金黄的麦浪涌起,欢呼着,那寂寥的几株燕麦也覆满着金色的梦想,随麦浪摇曳欢呼。

成片的麦子背对着田头楞头楞脑的几株燕麦,向着季节风的方向憧憬眺望。燕麦尾随气势凌人的金黄麦阵,也在期待着什么。

长大的燕麦似乎也成熟了,终于知道了世间冷暖,明白了人世艰辛,从那个粗放随意肆无忌惮的野孩子变为中年老成,他知道自己在大千生命的边缘,而那一望无际的小麦才是这个季节的主角。

满面喜悦的老农们,燃烧的眸子里,是成片金灿灿的小麦地,至于燕麦,谁会在意呢?

成熟的燕麦早已失去从前少年的锐气,沉默收敛,随在那成片骄傲的小麦后,低头沉默。

几棵燕麦,能做什么呢?

不知道可以做什么。

燕麦可以喂鸡的!割倒最后一畦小麦的农人这样想。于是割倒那一小片燕麦。

有一天,主人从后屋的角落里,端起那只撮箕,里面是粗略碾过的燕麦,混着碎麦秸。

走到后院,手里扬起一把燕麦吆鸡。

干瘪的麦粒在空中飞扬着。

马牙冰,满林白,损我苦荞伤燕麦。郁郁如霜冷,从初生到喂鸡,这是孤独燕麦走过的凄凉一生。

偶尔,主人家会熬一小锅糖,用大麦或是小麦,看看燕麦,觉得可惜,混在一起就熬糖了。

有一天,人们突然认识到燕麦的不同凡响:降低血压、降低胆固醇、防治大肠癌、防治心脏疾病和保健作用,对于因肝、肾病变,糖尿病,脂肪肝等引起的继发性高脂血症也有同样明显的疗效。长期食用燕麦米,有利于糖尿病和肥胖病的控制。

身价倍增的燕麦,制成燕麦米、燕麦粉、燕麦饼干、燕麦片、燕麦糕点……

昔年藜藿,今为膏粱!

但愿,但愿那年在小村的田间地头,被冷落的燕麦,在那年的时光里,能感受到此时的骄傲与幸福吧!

 

四、红薯生且蕃

——岁戊申,江以南大水,无麦禾,欲以树艺佐其急,且备异日也,有言闽、越之利甘薯者,客莆田徐生为予三致其种,种之,生且蕃,略无异彼土。

甘薯即红薯!这是明徐光启《甘薯疏序》中并于引种推广红薯的文字。也是我读到的关于红薯最久远的文字。

红薯的叫法颇多,甘薯、白薯、蕃薯、地瓜,还有一个愚不可及的名字:苕!村人说的苕,集呆笨傻缺诸象于一体。红薯成为很愚拙的形象。

白薯和蕃薯是可以联想的,总之都还没有脱离薯的形象。但是地瓜,这和红薯扯得上关系吗?徐光启不知道地瓜是什么东西,估计他序里提到的那位送薯种的徐生,若是知道人们自我作古将红薯呼为地瓜,心里会愤懑冒火。

我家屋前禾场下有斗田,约三分,其状呈方圆形,母亲便呼之“小团田”。

最后一阵桃花雨歇脚时,后园菜畦那块上了一拃厚圈肥的苗圃里,那些从斜坡薯窖取种的老红薯,释放着蓄积了一冬的渴望,嫩红的薯芽灿若鲜霞,纷攘拥出泥土。

去后园看薯苗长势,嫩红转绿,嫩绿成碧,胖嘟嘟的芽开始抽苗茁壮,生出韧性。

梅雨接踵而来,赶着日头割了小团田里的荞麦,又匆匆撵着雨脚插下红薯苗。

只要有水,红薯苗便很容易活,沾着泥土沾着水,哪怕就感受到泥土水的气息,苗节也抑止不住生命的强烈冲动,向着泥土和水的方向萌生根须。

一根薯藤,仿佛蕴含了无数生命的载体,剪成你认为可能的长度,每一截长度都将生发出一个崭新的生命个体。

那些缠绵纠结的薯蔓,似乎就是天地间神奇的生命之树,在那棵树上,汇聚了天地间无数精魂,截取的任意长度,都附着一个灵魂,都会在泥土和水里孕育成形。

也不下肥,也不用松土除虫,水要么天雨要么就是从地沟里过的山泉,甚至没有太多时间除草,小团田里的红薯就葱葱郁郁长着,田间杂草和红薯攀比着气势,薯苗寸土不让,最终将杂草碾压在脚下。

过旺的藤苗会影响地下块茎生长,薯苗过份抽取养分,地下红薯便单薄瘦小。这是要打苗了。

一地的绿油,嫩叶炒食佐餐,当得一季蔬菜,老的藤叶,喂猪和鸡。那个季节,薯叶苗唱着人蓄生存的重头戏。

立秋了,红薯长势放缓,等到秋分,红薯生长已呈颓势,匆忙露头的杂草来不及疯长却已荒芜。

刈藤取薯,屋里盆筐皆满,最大的竟有后厨柜里那只青瓷海碗粗细。

小团田收获颇丰。

逢年成不济,庄稼欠收,独小团田红薯似乎不受影响,年年装满家里竹筐。薯间又套种芝麻或豆,红薯还是安然生长着,还是收获累累。

这是关于红薯最初的记忆。

红薯于我来说,实在说不上美好。

一日三餐,煮红薯、蒸红薯,红薯玉米糊,红薯南瓜糊,红薯野菜糊……吃得人昏天黑地不辨西东。

那就换换口味,烤红薯,在灶口的灰堆里焖,有时甚至就架在火上烤。

捧在手里乌黑的一团,空气中弥漫着烟尘和焦糊味。掰开,碰上肉质细嫩的,里面金黄酥软;碰上肉质老硬的,干如粉团,难以下咽。

那就再换换口味,炒一盘红薯丝,或熬红薯块佐餐。不带油星的红薯丝红薯块却又粗糙苦乏。

难以下咽也要吃,这是大半年的口粮。

主妇们千方百计调剂口味翻新花样,做成红薯酸粉,舌尖不肯被蒙蔽。那裹在粉里的红薯原形毕露!

赶在第一场霜之前,红薯入窖,来年的薯种也储藏在里面。

入冬的红薯生涩味酝酿得醇厚甘甜,象历尽生活变得有成熟味道的女人,挽回着失望的味蕾。

筲箕里的蒸红薯成为寻常食物,吃饭的时候吃,不吃饭的时候也吃,兼着主食和零食。

一个寒风呼啸的清晨,为我家拖土砖做屋的师傅疲惫的立在板车前,面色苍白,哆嗦着直搓双手。

母亲看见,悄悄嘱我送过去才蒸出锅的红薯。

当那双皲裂粗糙的手接过红薯的瞬间,师傅的眼幕里闪着激动和惊喜。

“白薯哇!甜!”

看着师傅狼吞虎咽,我突然体会到为生活背井离乡的辛酸苦楚,甚至多年后,漂泊在外的我,脑海中仍时时闪现那个冬日的一幕。

时代不同了,红薯也被人们改良着,不再是从前单一乏味的土薯,市面上蜜薯、红心薯、紫薯、黄金薯……五花八门,品种繁多,色秀形媚,软糯香甜,让人眼花缭乱竟至食指大动。

甚至有人突发奇想,不惜耗精费神,弄出了长在空中的红薯,食之无味也无食用价值,目的仅为供有闲之人观瞻!实在想不明白,这耗费若干人力物力的东西,却进不了厨房上了不厅堂,是红薯的进化?还是人性的穷极无聊?

殊甚叹惜!

那曾救万民于饥苦的红薯,正迷失着本性!

半园荒草没佳蔬,煮得占禾半是薯。万事思量都是错,不如还叩仲尼居。

时常在想,当官不为民做主,不如回家种红薯。愚拙的红薯竟蕴藏着如此深刻的社会哲理!

 

五、一地高粱

火毒的日头下,风吹过,满野哗啦啦一片嘈杂。蚂蚱、蝈蝈、蛐蛐在青叶缝里蹦达,黑蝶、蜻蜓、山雀在头顶翩飞。

高粱早已长出穗子,青绿的穗开始染红,象一枚迎向阳光的果实,成熟的颜色向着更深处渗透漫延。

那密不透风的林棵子里,突然涌起一阵浪痕,一个戴草帽的人,臂弯子里挎一只竹蓝,蓝子里装着刚采摘的鲜蔬,象一尾鱼从那片绿浪里游出来。

这是高粱地的往日情形。

小村从前主要旱地作物除玉米外,便是高粱。

据资料云,高粱有红、白之分。红者主要用于酿酒,白者多食用。高粱其实就是禾本科草本植物蜀黍。而黍这是很正经要算在五谷名下的。

据说杜康有次偶然把高粱米饭放在树洞中,发酵成了酒。这样算来,杜康的一举成名全赖以高粱。高粱意外成就杜康,杜康也成就了高粱:高粱酒!

入秋,满地挂红的高粱,象一地佝偻着脊背的老者,走过幼稚、走过青葱、走过壮年,终于走到了暮年。

收割的高粱地,似历经杀伐的战场,英雄的躯体呈现桀傲的姿势,静静躺在这片原野上。镰刀仿佛在颤栗滴血,收获的是一颗颗决不屈服的高傲头颅。

火红的高粱穗子,沿房前屋后的檐子一溜挂开,收获高粱的人家,被火红的幸福围绕,麻雀来了,那地里的蚂蚱和蛐蛐也来了,人立在屋檐下,驱赶着偷食的鸟雀。

打下高粱米,看着装满竹筐的紫红圆粒,突然感觉,这是一地青葱凝聚的心血,这心血将供养僻壤穷巷深处的小户人家。

舀米为面,高粱面团子、高粱饼子、高粱面疙瘩……。吃法不过千篇一律。

许多时候,看着瓢里的高粱面,脑海中就冒出苌弘化碧的臆想,犹高粱从青葱到成熟。不知是感慨还是伤痛!我相信,草木有情,高粱亦然。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高粱的暮年也怀着同样的豪情,不甘做一锅面疙瘩,不愿成为一碗汤面条。

它想做一杯酒,一杯充满豪情的烈酒,这酒就捧在豪气干云者手中,一饮而尽,热血奔涌,郁烈如脱辔的卢,在虚空里恣意驰骋,快哉!

高粱用沉甸填补着时间的饥荒,古人说的稻粱谋,这里就有这粱的半壁江山,只不过这稻粱谋里,流露着无限落泊与感伤。

高粱收获有限,主妇穷其所想翻新花样外,奢侈点便掺在麦芽或红薯里熬糖,掺过高粱的糖色白甜糯不粘牙,那个年代,游走四方的货郎担子里,往往可见。

高粱面外,我对高粱秸情有独钟,一根青幽高粱秸,咬一口,沁心的甜!

直到若干年后,尝过甘蔗的我,确信,高粱秸绝对媲美甘蔗!

高梁时时唤醒着沉睡的记忆!

 

六、绿豆清如水

每当黄昏,从邻家禾场那张木凉床上,随风飘来淡淡的略带苦味的炒豆芽香,混杂在茄子辣椒豆角的味道里。

我知道那是绿豆芽。

常见邻家老妪端着那只木盆,在门前水沟里淘绿豆。木盆就搁在天井洗脸架上,上面盖着沙布,天天浇着水,沙布渐渐就被芽孢撑得饱满。揭开布,木盆里白生生豆芽顶着绿瓣儿,满满当当。

我家破木柜里时常也有一小袋绿豆,是在玉米地里套种的,玉米长出须儿,下面的绿豆就隔三岔五开始成熟,成熟的豆荚变得乌黑。

走到地里,耳际突然传来“啪”一声,跟着,四下里稀落的响起“啪、啪”的声音。看见豆枝里黑了几个豆荚,赶紧摘在背篓里。第二天,又见黑几个豆荚,又摘在背篓。

绿豆荚成熟时间参差不一,今天黑几个,明天黑几个,在绿豆成熟季节,天天背着篓子上地里,天天背篓里就摘了一点豆荚,每天重复着。

没有耐心的人会觉得乏味,久了就麻木了。

绿豆不择贫瘠,砂土、坡地随遇而安。在小村常与玉米、高粱、甘薯、芝麻等作物间作。甚至田梗上、地坡头,小路边,但有空地,便种下一窝豆。

家里地多地少,土肥土薄,也不论年成几何,必定要种点绿豆。寻常人家,木柜里总寻得出几升绿豆。

有了绿豆,若有闲,就生几盘豆芽,餐桌上突然多了一盘淡绿豆芽菜,苍白氛围便有了额外生动。

或者天热,熬一盆绿豆汤吧,熬好连盆放在天井屋里任风吹凉,或者放在屋后棕树下那眼终年不息的泉边镇着。

那从门外火毒日头下进来的人,汗流浃背口舌生烟,横竖不管,拎瓢舀起绿豆汤,仰脖灌下。彻骨冰凉沿着后颈窝如一道闪电,刹那袭遍全身,禁不住打了一个寒颤,内心却无比惬意!

玉米糊吃厌倦了,掺几粒绿豆,绿豆玉米糊又有了别样风味。

心情不好,破罐破摔,突然不想过日子了,主人寅食卯粮!绿豆面摊了豆皮,切丝拌酱,饕餮一回,至于明天,明天的明天,管它呢!

若逢年节,有钱的没钱的,有闲的没闲的,量屋内之所有,奢侈一回,磨绿豆面,做绿豆糕,或者绿豆面油炸薄饼,油绿圆盖,象一顶荷叶,村里叫油荷叶。绿豆糕、油荷叶即便年节,也是难得一见的稀罕物。

油荷叶,绿豆糕,额角摔个大红包!村里流传的俗语,足见油荷叶绿豆糕被村人视若珍馐。

绿豆是个鬼,吃过不喝水。这俗语很粗浅,算是村人对绿豆补充的小结。绿豆是史上为数极少的土著作物之一。《本草纲目》里说“绿豆,处处种之。……北人用之甚广,可作豆粥、豆饭、豆酒,炒食,磨而为面,澄滤取粉,可以作饵顿糕,荡皮搓索,为食中要物。以水浸湿生白芽,又为菜中佳品。又说其性稍平,消肿治痘之功虽同赤豆,而压热解毒之力过之。且益气,浓肠胃,通经脉,无久服枯人之忌。

如果说绿豆是个鬼,那可真是!硬梆梆一粒豆,一熬,软乱开花!绵糯适口!只不过,有时喝下一口绿豆汤,突然被一粒硬梆梆硌牙了,心里明白,这是碰到熬不烂的硬绿豆了!熬不烂的硬绿豆,恁你一遍两遍大火小火,就是不烂,就是硬梆梆,就是不服输!

关汉卿在《南吕一枝花.不伏老》桀傲不顺放言:“我是个蒸不烂、煮不熟、捶不破、炒不爆、响当当的一粒铜豌豆!”倒是觉得,这名头应该给绿豆更合适些。

有一年,村河里淹死了人,村人们匆匆赶到河边,村里道士在现场作法超度亡灵。道士问丧主讨一碗菜籽,没有!绿豆呢?有!

道士便取一碗绿豆洒向水里。据道士说,这绿豆洒到水里是留给溺死鬼去捡的!溺死鬼要捡完绿豆才有机会找替身轮回。可是想捡完河里的绿豆,却难于登天!录豆在水里,水豆一色辨不清,而且绿豆易发芽,子又生子,溺死鬼哪里捡得净?捡不净就没有机会找替身,就害不了人!而且,溺死鬼脚踏在绿豆上,一滑一跤,这更耽误了捡豆子呢!

那河里,或者有一个落寞的弯腰捡拾绿豆的孤魂吗?

寂寞的绿豆,寂寞的幽魂!

低头弄莲子,莲子清如水。而一小盆洗净的绿豆,在午后的时光里,恰也象一汪清水,幽而静!

绿豆清如水,寂寞的绿豆,在寂寞的时光里一如往昔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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