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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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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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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流逝的记忆

偶尔,在沉寂时光里,会想起那年,那些田间往事。

 

一、打青蒿

第一缕阳光穿透云隙的薄幕,投射在村河上,河水映照着鲜明的橙色,夹带着河底青苔,在卵石的河床里潺潺而下。

大门打开了,一前一后,穿着粗布袄子的孩子,手里拿着一根放牛棍,后面的女人,背着背篓,顺手从檐柱下拾起一把镰刀,反手扔进背篓里。

拿牛棍的孩子转身也去拿一把镰刀,举起来对着天空,刀口缺了一块,淌着模糊锈迹!

所有镰刀昨晚统一在后厨拐角的磨刀石上打磨过。

“这把镰刀缺了一个口!”男孩举着镰刀,有些遗憾。

女人接过来看了看,又伸出一根手指轻轻试着刀刃,指尖隐隐有尖利的刺痛。

刀磨得锋快!

镰刀递给孩子,轻声嘱咐到:“磨得很利了,割的时候尽量避开那个缺口,小心别伤着自己了!”

男孩接过镰刀,也伸出一根手指去试锋刃,指尖便触到冰冷的锐气,“嗤”的吸一口气,慌张缩回手指。

“是不是伤到了?”女人急忙要捉过男孩的手。

孩子倔强的躲开:“没有!”

“哦,没有就好,你总是这么毛毛躁躁!”

“要去哪里割蒿子?”孩子问女人。

“罗家老屋山后,你就不要去了,林子太深,把牛放在山下,让它吃草,你不要走远,在山下的河边或者地头,构树叶子、抱耳子树、青蒿子黄蒿子都要得……小心镰刀!”女人又一次叮咛。

男孩点点头,将镰刀插在腰间的烂布绳上。镰刀的长度几乎占去男孩身体的一半。男孩学着大人很老练的迈着步子,赶去牛圈前,打开门。

清脆的铃子从圈门里破空而出。

男孩挽着牛绳。

一前一后,一大一小两个人影走下禾场边,越过溪子,走上对面的羊肠小道。

天气乍暖还寒,路上陆续的行人背筐挑担,都预备去山上打青蒿。

开耕的水田需要补充养分,除了农家肥,实在想不出别的办法。

村长年年去乡上要肥,年年被乡里管农资计划的干部灌得烂醉如泥!

村里号召全村老弱妇孺上山打青蒿。

去年冬种的苜蓿,虽可当得一季底肥,但肥效太弱,农家肥有限,只有打青蒿这一途了。

没人规定一定要打多少,各人量力而行,多劳多得。力大的肩挑背驮,力稍小的背篓竹筐,孩子们就只能打一小捆背在身上。

抽青的嫩苗、细芽,地上的青草蒿子,村民笼统呼之青蒿。青蒿撒进水田沤成青肥,一季的禾子便赖这一遍青肥了。

青蒿有讲究。嫩苗抽梗,嫩芽长骨,蒿子生硬,这些就不能要了。要了也不能做青肥,混在水田里还会妨碍整饬和禾子生长。

看着漫山遍野翠绿,但打青蒿的人多了,走过去一看,嫩叶嫩苗已被打过一道。于是又寻别的地方,同样被打得所剩无几。这要走更远的路,去更远的野洼地里寻肥嫩的青蒿。

打青蒿的日子,山间小路上,村河边都是老人、妇女和孩子们的身影,哪里有肥嫩的枝芽,哪块河滩才长出新蒿,哪里就有背篓竹筐的影子。

背篓里有山上捋的构树、楸树、荆条的嫩枝,竹筐里装着青蒿、芨芨草、野苜蓿的嫩叶,从山上,从河滩,甚至有的就翻越好几架山,为的就是寻找更肥嫩的青蒿。

身上的衣衫被露水湿透,那双穿了孔断了底发白的胶鞋趟过河水,带着湿漉漉的水渍,女人们凌乱的发际上沾着林间的蛛网,大人孩子的手上沾染着嫩叶的青汁,衣襟上各种汁痕纵横。

多年后,还记得当年戴着印花草帽的秀秀姐,蹲在村河的石滩上,悄悄脱下那件白布衫子。

脱下衫子的女人象一抹丰美窈窕的素描,映在河滩,空寂的视线平地漾起无限生动!风中听得见女人胸口恣意流淌的心跳,圆润的双肩,丰腴的腰肢,颈项那片粉嫩,似千年融雪,划出动人的弧线,向着沟壑更深处漫溯……

那个蹲下的影子,随手从河滩灌丛摘下两片青叶,叶片在衫子的胸口处摆成心形,从河床上寻块卵石,对着叶子拍下去。

站起身,抖开衫子穿上,女人胸口盛开着嫩绿的一颗心。

风撩起女人的发丝,女人骄傲地挺起胸口,脸恰似那嫩绿中盛开的花儿,带着妩媚和令人心颤的感觉。

如此美好的嫩绿,最后却要沤进田里沦为庄稼地里的肥,每想起,感慨叹惜。

越往后面,青蒿就越难打了。

近处的早已被打完,稍嫩的叶芽也一天一天变老,肥嫩的青蒿更是难得。许多人就放弃了打青蒿。

男孩每天赶着牛,每天随着牛去很远的山野,牛吃草,男孩就在附近搜寻嫩蒿。

那天黄昏,打完青蒿的男孩,转头却发现牛不见了。

山里时常有偷牛贼,而且据说还会出现豺豹,传说中的豺怎么吃牛,没有人提起。但对于豹吃牛,人们却讲得绘声绘色,比如豹会跳起来一口咬住牛的脖子,然后吸干血,然后……

弄丢牛的男孩惊惶失措,林子里四处呼唤着找寻着……

天色愈暗,失望而胆战心惊的男孩,背着一捆青蒿,暮色里深一脚浅一脚往回走。

不敢走得太快,怕回去被父亲责罚,又不敢走太慢,一个人在黑夜里担惊受怕。

快走到溪边,突然前面一个模糊的影子,黑暗里传来母亲的万分焦急的声音:是你么

听见母亲的声音,不知为何,男孩心里突然就有一种莫名安全感,因为弄丢牛害怕责罚的担心也放下了。

母亲早走上前来,从男孩肩上接过那捆青蒿:“这么晚了,傻孩子,还背一捆青蒿回来,累了吧!”

母亲替男孩擦着额上的汗珠。

男孩嗫嚅着:“牛不见了……”

母亲笑着叹口气:“牛早回家了……它比你认识路!”

原来老牛自己寻路回家了。男孩心里长吁一口气。

那年的夜色里,溪岸的山路上,一个大人的影子,一个孩子的影子,一前一后,在愈深的暮色里,脚下深深浅浅,走着……

 

二、拾穗子

青黄不接的季节,从年前就留下来的南瓜、红薯、玉米差不多告罄。

堂屋角落里剩下两只枯黄的南瓜,缸里的玉米碴子浅浅的敷着缸底,缸沿悬着虫蛀的丝络,象破碎的蛛网。

那只空荡荡的升子摆放在缸边的麻袋上,冷眼看着空乏的屋子,似乎带着愁苦。

满腹饥饿从村东那片稻田走过,看着夕阳余晖里那已半黄挂青的禾子,突然就有过屠门而大嚼的念头。

割完稻子,碾出新米,赶着在厨房生火,尝尝新碾的米,想象着才出锅的捞饭,就着南瓜羹,能吃下几大碗。米饭吃完了就吃锅底的米锅巴,人吃着,嘴里咯嘣响,地上的猫也吃一点,嘴里咯嘣响。锅巴吃完了,看看灶台上的瓷盆,瓷盆里的米汤表面已凝起一层皮。母亲说这其实是米油,将米油皮和着汤盛进碗里,再喝一碗,真的很饱了。带着无比满足,放下碗筷,穿过堂屋,身后跟着那只虎皮猫,坐在大门槛上,望着远山发呆……

但这只是想象,在这想象里,那些地里半黄挂青的禾子,在心里占据着怎样的沉旬分量

事实是,耕地有限,加上地上产出实在太低,若遇干旱水患虫子作梗,最后所剩寥寥!去年全村总计就一堆稻谷堆放在村里的大禾场上,每家每户只分得一撮箕谷子。看着手中撮箕里那点可怜的干瘪谷子,人们一时不知所措,带壳吃还是碾成米?

拾穗子,麦穗和稻穗,便成了我们额外的食物梦想,虽然所拾尚不够塞牙缝,但聊胜于无。

暮春,梅雨的脚步越来越近了,趁着几个好日头,赶紧再给地里的麦子浇两遍水,让麦粒抓紧时间灌浆。连着几场太阳,掐开麦粒,粒心饱满厚实。看看天边飘浮不定的云朵,那是梅雨的前锋斥候,雨正在赶往季节的路上。

赶紧开镰!

小麦开割了,前面割着、捆着,等一块田收拾完毕,一阵老人孩子从地头冲上去,捡拾漏下的穗子。

地里早被细心地收拾过,实在没有太多收获,眼睛四面扫视,余光里,咦,那边沟畔子里有两根穗子!那边的麦茬子里又有两根,田角那里……那里、那里,好象都发现了。

大家凝神屏息不说话,弯着身子,由近而远,由左向右,细心搜寻。

小孩子眼尖,老人们眼睛昏花,小孩子腿脚便捷,老人们行动迟缓……一块田捡下来,孩子们欢天喜地,各人手里都有一把穗子,老妪老叟颤颤巍巍双手抖索走上路崖子,手里稀薄的一把……

欢天喜地回家,“舂谷持作饭,采葵持作羹”。在屋后的石窠子里碾下麦粒,一小碗灿黄的麦粒,散发着幽幽麦香,洗净入锅,加盐水煮,火候到了,揭开锅盖,厨房里蒸腾着麦粒的清香,肥胖的麦米,软烂劲道,回味甘甜。

邻叟露着没牙的嘴,吸着水烟袋:“吃馍喝汤,拍拍肚皮硬梆梆

白面馒头绝对可遇而不可求,但是,有盐水麦米,也很幸福啊!

小心盛一碗麦米,小口咀嚼,一粒粒数着入口,带着无比珍惜与不舍,最终剩下半碗,摊开在桌上,小心用纸包起来揣进兜里,随便什么时候,感觉饥饿,掏出几粒入口,腹中便似有了温暖的慰藉。

那年,煮好麦米,主妇突然对孩子说:“去看看刘爹吧!”

刘爹是村里的孤老头。

走进那间逼仄的院落,檐下传来吠声。

谁呀?屋里一个疲弱的声音。推开门,一阵潮湿霉烂的味道扑面而来,窗口昏暗的光里,那张破烂不堪的床上,骨瘦如柴的老叟强撑着要坐起来。

“是婶子呀!稀客……”

女人放下手里的碗:“您这病快好些了吧!给您送点刚煮的麦米吃!”

老叟感激:“这怎么好……总是让你们……”

母亲安慰:“不碍事的,您老好好休息,总会好起来的!”

老叟:“都这把年纪了,我晓得还能活多久……”看女人往门外走,“多谢了呀!”

走出门,背后传来苍老的声音:“好人哪!”

不是所有的田都会被允许拾麦穗,如果哪块地收割后,地上明显遗落太多穗子,村里便会安排专人收拾,是绝不会允许外人随意下地拾取的。除非感觉地里实在看不出什么遗落,这才可以下地捡拾。

收过麦子,挨过整个漫长夏季,转眼入秋,遍野里稻浪覆黄,秋高气爽,稻子就开割了。

老人孩子们就又涌到稻田边,大家耐心地等着一块地收拾完。

看着地里的人细心地收拾着每一寸地上的谷子,地头人的心里慢慢充满失望情绪,期待地里收拾的人能手下留情,多少剩下两个。

待地里收拾完,地头的人群奔进地里,大家在禾茬里翻天覆地寻找,多半失望,禾茬子里拾掇得干干净净,差不多就没有剩下一根稻草。

眼尖的突然发现远处田畔的灌丛上悬着两根稻穗,奋不顾身奔过去。

拾稻穗相比拾麦穗要难得多,麦收时节,天不温不燥,收麦人和拾麦人的心似乎平和,收的人悠闲不苛求,拾的人多有收获。而割稻时节,多青黄不接,又干旱减产,所收无几,收割的人格外细致,拾穗子的人一天下来,能有一把稻穗便足欣喜了。

一点可怜的稻穗集中在一起,打下稻谷,看着葫芦瓢里那一粒粒金黄沉甸的谷子,心中莫名酸楚,吃还是不吃?实在太少了,留着吧!或许明天,或许后天,又会拾到一些呢?聚沙成塔,积少成多,有一天,终于可以做成一顿饭。

小心收藏起来,收藏在那只装谷子的布袋里,待村里分了谷子,正好和在一起。到时就可以碾成米,可以做几顿像样的米饭了。

麦收还是割禾,哪里在收获,哪里就跟着等待拾穗子的人影。

拾穗子的时光一去不返。

我确信,不会再有人会在意那收割的地里遗落的禾穗了。

所不能忘的是,那年拾穗子的人,奔走在当年的田间地头,努力拾取着最原始的对生活的期待与梦想。

 

三、泥水草

除水草是村里的传统农活。

在那个耕作水平低下的年代,除水草的无非就是人力拔去稻田杂草,此外别无他法。

但小村给稻田除水草的方式却极独特,叫法也特别:泥水草。

大概意思就是将水草踩进泥里,这和往水田下青蒿似乎异曲同工,让水草在淤泥里沤烂成肥,变害为利。

秧苗生长季节,泥水草成为一项细致活。

天未亮透就起床,匆匆吃罢,穿上门前檐柱下的那双补了一道又一道的胶底鞋,顺手背一个背篓,看看西天际,仿佛有霞?那就塞一块塑料布在背篓里,或者就再背上一顶斗笠,以防变天。

三三两两从湾子里走出来,男人们掏出随身烟叶袋,大家比较着各自烟袋里的烟丝,换着烟丝尝味道。女人们边走边纳着鞋底,随口闲嗑着,牛在前面奔走,铃当的脆响划破沉寂的清晨。

终于就到田边了。男人们嘴角叉着烟卷,女人们将随身物收纳进背篓里,统一摆放在田头空地上,大家脱掉鞋子,沿着田梗走进稻田。

露水倾刻湿了衣裳,走进稻田的人似乎惊醒了禾子的好梦,沉睡的稻田仿佛才从梦中醒来,打着哈欠,揉着惺忪的眼睑,风也也来了,稻田开始涌起浪汶,禾叶深处所有的生灵都醒转过来了,蜻蜓在风里惊起,一只呆头呆脑的大肚子蝈蝈笨拙的在叶片上逃走,几只蝴蝶慵懒的翩飞……

人们在水田排成一列,裤腿挽到尽可能的高度,双手后背,扎稳身子,从脚下第一棵秧苗开始,脚开始向着有杂草的地方用力踩下去。杂草深陷泥中,水面泛起浑浊,浮萍、牛毛毡、水芋、鸭舌子、水苋菜、莲子草……一路消逝在身后的脚窝子里。

踩进泥里的水草较小,遇到太大的草,就算踩进泥里,过几天就又冒头,就又生得旺盛,必须动手拔除。

连根拔出野稗子、细米莎、丁香蓼,带着泥带着水,向着远处的田梗、村路奋力掷去,水草象一颗曳着尾巴的流星,低低的在空中划过一道绿痕,噗哧摔在田梗、村路。

从村路走过,田梗上、村路旁,这里一堆,那里一窝,乱扔着拔出的水草,竹节菜、三棱草、眼子菜……,失了水分的杂草,在烈日烘烤下很快干枯,象一群被剿杀的匪徒,尸横遍野。侥幸逃脱的,竟在田梗上就势扎根死灰复燃。

只要不与禾子争夺水肥,是没人太在意这些自由生长的杂草的。

排列向前的人,象背手悠闲跳着踢踏舞的舞者,人们踩着节奏和鼓点,没有拘束随意转换着身体姿势,稻田里一片哗啦水响。又象在一片绿色里踱步的行人,倒背着手,男人嘴角还叉着烟卷,女人呢?抿紧嘴唇,眼光呆呆看着脚下,看着远山,迎向风的方向或者仰向天空,似乎在想什么,但没人知道,连自己也不知道!

踩水草的一田人闷声向前,稻田里影影绰绰,一片寂静的匆忙。

如果稻田很小,就不用这么多人了,有时就一个人去泥一片水草。

山坳子深处的那爿水田里,一个寂寞人影,很孤独,反剪着手眼睛时而盯着脚下,时而向远眺望,踩着水草,手扬起来,将拔出的草扔向远处,嘴里偶尔哼出一支不知什么曲子,不成腔不着调,哼着,自己就好笑,急忙捂嘴,看看身后,看看左右,原来这里本就自己一个人,没有外人!索性放声大笑。

片刻间,之前心里那一腔忧愁——翁子里又没吃的了,望根媳妇生了要赶人情可是口袋空空,幺叔病重了这可怎么办?怎么办?——此刻都抛到九霄云外!

这笑声里,突然明白,原来人并非一生愁苦,原来也可以这么快乐地活着啊!

或者,一个人专心致志泥着水草,一阵风碰歪了头上草帽。

猛抬头,日头偏西了!

路上乌桕下走来戴尖头斗笠的人,山风浓郁,裹着叶子漫天飞舞。那个人影歇在树下,脸对着田,嘴张开着,似乎说着什么,全被风给吹走了,呛出几声咳嗽。

待风稍小,树下人影扬起手里酒葫芦,上来歇会,我们喝两口!

喝两口?

喝两口!

田下的男人,随手拔起一根红蓼扔到田梗上,满腿污泥从稻田走上土梗子,匆匆奔到沟畔,撩水洗把脸,三两下将腿上泥冲洗干净,顺手从树枝上揭下上衣披上,向着树下走去。

把着酒葫芦,你一口,我一口,信口聊着,从菽黍粟麦,鸡豚狗彘,倏忽到上下千年,纵横万里。

末了,一个满脸酡红的趔趄走了,一个歪歪倒倒又走下稻田。

村坊的酒太厉害了!

泥着水草的女人,心里想着猪要喂了吧?鸡大概也快回笼,邻家那只花斑猫总是过来偷吃……唉!

看看水草泥到头了,感觉肚子有点饿,看看日影,估摸着这是到晌午了,在田梗上搜寻,采一把野芹,一把马齿苋,或者墙旮旯寻一把猪鼻孔草,村医坊的谢郎中说这个叫鱼腥草,能清热解毒、消肿疗疮、利尿除湿、清热止痢……,中午就凉拌一盘,天热,预防疖疮,还省钱!

身上沾满着田里的泥浆,头发在风中凌乱,手里拿着野菜,回头看看身后的稻田,竟不知为何,心里莫名有种酸楚!

 

四、看芽床

其实就是看守水稻芽床。

细心的整饬出一块田,从堰塘里挑来塘泥,撒上农家肥,谷子掩在草堆里,一个晚上,芽苞子便撑破谷壳,赶着趟,谷芽洒进田圃里,这便是水稻芽床了。

得防止鸡鸭鸟雀偷食,田头竖几个稻草人插几根破布旗幡,根本吓不住这些窃贼,它们知道,稻草人是假的,旗幡不过是唬人的幌子。毫不在乎大摇大摆闯进芽床偷食,驱赶,一转身,又来了。

稻芽长得好坏,是否茁壮,对水稻的生长和收成影响很大,马虎不得!

所以,就得有专人看守,小村便有了看芽床这项活儿。

看护芽床,似乎轻松,却是一项耐力活儿。一整天,从日出到日落,蹲守在田间地头,哪也不去,哪也去不了!非得有耐性不可,没有耐性的人,会憋发疯。还不止这些,而且繁琐!看护者得观察芽床里的水量,太深,阳光晒不透,得放掉多余的水;太浅,水量不足,影响出芽,得往里加水。如果碰到天气突变,风雨骤至,赶紧给芽床覆上塑料薄膜,若暴雨冲毁芽床,就前功尽弃了。半点不敢耽误!

每常,老叟老妪会坐在撒了谷子的地头,椅边放一根数丈长竹篙,手拢在袖口里,或者抽着烟丝,叨着家常来消磨时间。

后来年幼的我们也加入这个行当。

无论看护的怎样严密,鸡鸭鸟雀似乎就总有可乘之机,走遍村里家家门前的芽床,上面总印着偷窃者的爪印。

守芽床多么枯燥!人们努力打发着寂寞时光。

就讲故事!孩子们围在老年人边上,芽床相邻两家或几家的就往中间凑一凑。

山山出狐狸,洞洞有妖精!村里应祥老叟正襟危坐开讲了。讲罢妖魔鬼怪复又讲江湖英雄豪客,浑身是胆艺冠群雄,武功登峰造极空前绝后!

——你就说百年前村里我家祖爷,站在湾子前的核桃树下,沉身运气,暴喝一声,一脚跺下,青石暴裂……

哎哎哎……嗬起——!

讲得激昂听得入神的老头老太孩子们猛一回头,麻雀在谷子地里偷食,不不止,芽床那头,胆大的鸡竟趁着主人疏忽大胆闯入芽床胡乱践踏!

慌急的人影在田梗上四下里飞奔。

空气里此起彼伏的驱赶声。

——起——

——

——

竹篙在天空中飞舞,芽床里,麻雀哄地飞散,鸡在芽床上胡乱奔逃,追急了,竟飞跳起人高。

主人气急败坏,挥篙横击,禾场上看热闹的狗也吓得夹着尾巴狂吠,刹时鸡飞狗跳,天空中浮起数根鸡毛,谷子地上横七竖八的鸡爪印。

凑一起的人堆散开,各人老实看守自家芽床。

但实在太寂寞了。

相邻的老头老太就又忘了被鸡鸭鸟雀偷窃的前车之鉴,凑到中间闲嗑起来。

老太抓出一把泡豌豆。

尝尝我家炒豌豆。

老头就客气。

您老自己吃吧!

哎呀您吃!

还是您吃!

大家彼此推让着,一松手,豌豆撒了一地,早在边上觊觎已久的鸡乘虚而入。

豌豆谁也没吃成,鸡吃了!

砍鸡脑壳的!老太太们咒骂着,眼睛看着窃贼们逃远。

看芽床多么无聊呢?一刻不能离了地头,如此枯燥无味的事,未免就想着调剂情绪。

良子与元根,两家芽床地靠地,几天下来,从无话到无话找话,从无话找话到无话不谈,谈着谈着,田梗上两张椅子就靠近了,越来越近,空气中似乎就开始碰撞出火花……突然身后两只鸡竟莫名尖叫,两张靠近的椅子猝不及防歪倒,两个甜蜜的人影双双倒在烂泥里。

良子元根终成眷属,芽床无意竟成就了世间一段姻缘。

福贵与润官在芽床边争吵,急红眼的福贵竟顺手掏起芽床烂泥糊在润官面上,润官嚎叫着奔向村河,边哭叫着“眼瞎了眼瞎了!”边奋不顾身洗着脸上污泥。

不知道别家的芽床边总有这么多喧闹故事呢?

母亲很安静,生病的母亲坐在芽床边,手里握着竹篙,在太阳下静静地看一本书。没有人声,没有鸡犬声,母亲的影子显得多么寂寞而孤独呢。直到母亲去世,那年芽床边母亲曾看过的那本书,被我一直保存着,许多次看着那本书,却不忍再翻开,我怕一不小心又翻开了过去岁月,翻开了岁月曾经的寂寞与孤独!

谷芽一天天长大,一天天变绿,一天天……是的,一天天走向梦中的希望!也知道那些芽苗有一天,会离开这里,会离开曾经看护它们的主人,就象孩子离开母亲,就象那谋生的游子离开生家和村庄。

芽苗也要长大,芽苗也有属于自己的生活。

有一天,看着那地里空了,突然就有种难以言说的惆怅,是解脱?还是难舍?

真的说不清了。

很多年后,重又走过那片当年的谷子地,重又在一样的风中立在当年的芽床地头,重又想起那年在谷子地边看护芽床的情形,心中禁不住感慨万千。时光一去不回头,匆匆已数十年,匆匆就跨越了生命的年轮,而那些年谷子,早已割了一茬又一茬,早已生死两不见。

在彼此暌违的岁月里,人会想起当年的芽苗,那当年的芽苗可会想起当年的那个人吗?

 

五、挑牛粪

村里每家每户都有牛屋,牛屋里除牛外,有时也会养着一头猪。

牛和猪如何在牛屋里和平共处呢?其实这是无法选择的彼此间的妥协,牛屋里的猪和牛各占着屋子的半壁江山,猪在槽里吃食,牛在草捆上咀嚼,相安无事。

猪也好,牛也罢,这间屋子以牛之名,称之牛屋。

牛屋里的牛粪是村里庄稼的主要肥源,当年由村里统一出肥,今天到张家挑牛粪,明天到李家挑牛粪,用肥季节,村里挨家挨户的牛屋轮一遍。

每家牛屋里的牛粪都会被指定到不同的田地。

今天挑长生家的牛粪,送到桔子塘。

今天挑桂兰家的,全部送到村上头五斗地。

今天……我想想……挑到老屋门口吧。

桔子塘、五斗地、老屋门口,这些是村人谙熟的地标,桔子塘据说很久以前那里曾是一片桔园,桔园呢?不知道!为什么消失?不知道!五斗地呢?某年风调雨顺,稻子丰收,整整收了五斗谷子。而老屋门口呢?从前曾是村里一大户人家的私宅,后大户全家迁徙外地,至今村人亦不知这大户人家什么来头,又去了何方,老宅拆除剩了残垣断壁,前面的地就称为老屋门口。一说老屋门口,就知道是哪块地了。

沿着挑牛粪这种粗活的足迹,却象在娓娓述说一段村庄的往事。

牛粪有好有坏。好的就是沉积长时间长,牛屋里的稻草也沤烂发酵了,这就是距上次挑粪时间较长了;而差的就是垫牛圈的稻草还硬扎着,明显前次出粪不久,不过就是地里急等肥,所以只能将就。

脚程有重有轻。不按路的近远,而说脚程轻重,这就有讲究。比如路虽远,但一路没太多坎坷陡坡,路虽近,但中间亘着一道大冈子,所以村里挑粪就按脚程轻重而不按路途远近。

牛屋小,粪少,用不了太多人,就一个人去挑。牛屋大,粪堆厚,有时就去十数好几人,留下一人专往担子装粪,这个称之上粪。其余人就是挑,谁挑多挑少?各人口袋里装着从屋里灶孔带来的一块黑木炭,挑一担,就在牛屋门板上自己的姓名后画一笔,一路挑下来,门板上便画着一列列“正”字。一字五画,好计数。

随便走到哪家牛屋前,那面破朽木门上,门板被虫蛀得七零八落,肥胖的黄蜂在孔洞里忙碌进出,蚂蚁在门缝子里搬家……但门板这里那里,画着的一排排“正”字,虽经风雨剥蚀,笔迹仍厚重清晰。

挑粪工具在小村是独有的,称为牛粪担,粗蔑织成半圆底座,三根齐腰长的粗竹从底座的三个角点向上,拧成提把,一副担子要高过孩子头顶了。

挑着担子的人光背赤脚,手前后把着担子,咯吱响着,晃晃悠悠走上坡子……

一年,下学的我,心情无比落寞,父亲铁青着脸,狠狠数落着我的不争气!

末了,父亲拿起几副牛粪担子。

走,往菜地挑牛粪!口气不容置否

我默默随父亲走到牛屋前。

父亲径直走进屋里,板着脸问:“你上粪还是我上粪?”

我嗫嚅着。

父亲一声不吭,开始挥动钉耙。

母亲也来挑粪,站在一旁看父亲故意将我挑的那担粪上得满满当当,就算是村里力气最大的笨头火生,也挑不动。

母亲一声不吭看着我,倔强的我拼尽了全身力气,咬着牙将担子上肩,奋力迈开步子,向后园一步一步挪动。

但二百多斤的担子于我来说,无异于蚍蜉撼树,才踏上坡,一个趔趄,人连同担子从坡上滚落下来。

远处,父亲在牛屋里发出阵阵冷笑!

脚在石头上磕伤一大块,肩头被扁担磨出钻心疼痛,我努力咬紧牙关,但眼泪还是没能控制住在眼眶里打转!

母亲匆匆从远处奔过来,仔细察看我身上的伤,跟着流泪,大声斥责父亲的狠心。

也许,父亲有他的良苦用心,但于我来说,挑牛粪,至今仍是心中挥之不去一段苦涩记忆。

没有大粪臭,哪来五谷香?稼穑人家有谁不知道呢?可是,挑牛粪……

 

六、筑水凼

凼这个称呼是极少的。

字面的意思是指塘、水坑的意思。

小村有冲溪和村河,溪过村冲,和流过村东的村河汇聚在一起。雨季时河水丰沛,一进入旱季,往往月余,天上滴雨不降,村河干涸,冲里的溪子更是难逃厄运。

村河溪子干涸潦缩,河溪断续成一个个小水坑子,小水坑子的水还在悄悄流走。

赤日炎炎,禾稻枯焦,天地间奄奄一息,水的珍贵便算一句“春雨贵如油”亦难写尽!岂止“贵如油”?那是一村人的身家性命!

全体村民出动,带着挖锄、羊角镐、铁锹,挑着箢箕,推着平板车,涌到河道里,给一个个水坑子筑堤,防止最后一点珍贵的水流失。这就是筑凼子。这些筑了堤的水坑子就是水凼子。

村河里、冲溪里,一个一个卵石夯土垒成的凼子,绵延连缀着,往日水天一色的溪子村河,此刻象两道交错绵长的省略号,大写在炙烤的天底!

水凼里的水终究极有限,先浇哪块地后灌哪片田?浇哪家的不浇哪家的?矛盾就来了!

大家都出力了,都流过汗了,凼子大家就都有份!凭什么你家有地里有水我家没有?凭什么你的稻子转活了我家豆子干死

为了凼子里那一点水,村民间的争夺持续升温。

水的争夺其实就是未来生活的拚杀,小村对生活的残酷含意,用这种简单粗暴模式诠释得淋漓露骨!

在凼子里争吵拳脚相向甚至动刀伤人事件并不罕见!

因为水,邻舍反目,因为水,六亲不认。

村河下游是最大的一处水凼子,这里也是发生争吵打斗最多的地方,村民们管这个是非之地为“扯皮凼”。扯皮是村子方言,意思就是彼此纠缠闹矛盾!

无奈之下,村里便不再统一组织村人筑凼,而各人自己根据需要选择邻近的水坑筑凼。自己筑自己用,水多水少,凼大凼小,不稀罕别人,也怪不得别人。

筑水凼不比修水坝,水凼比之水坝要袖珍得多,不需要大动干戈。但筑水凼却需要技巧,既要保住水坑的水不流走,也要防止上游可能下来的水将围子冲垮。这两点都取决于筑凼的围子是不是紧致牢固。弄不好,围子上的一个小洞,让辛劳化为泡影。

所以筑凼不止耗费劳力,还要有足够的细心。

我家与左右邻地块也恰靠在一起,三家就商议着在田边近溪处筑水凼,各家出一个劳力。

父亲回屋,对着我:“你也长大了,这次筑凼你去!”

我愣住了,一时竟不知所措。和两个磨炼圆滑的成年人一起筑凼,于我来说,陌生而不适应。

硬着头皮,背着箢箕扛上羊角锄。

早已等候的两人见到我,感觉颇意外,但脸上就有既然来了就得出力的表情。

一人挖围基,一人垒石夯土,两人征询我的意见,挖围基还是夯土?

两样我都不熟,只好选择担土。

担土是一个重体力活,挑着箢箕,一趟趟往返,直到夕阳西下,凼终于筑好。

我身上衣衫湿了又干,干了又湿,手上磨出几个血泡,体力也将耗尽。

一个人疲惫走在山路上,看着远处的山色,一阵失望情绪突然溢满心头。儿时伙伴们在门前大树下玩筑水坝过家家的记忆浮上心头,而今年少的欢乐梦想,被现实击得粉碎。

走进禾场,突然,我看到暮色的屋檐下,父亲还坐在门前的椅子上向着这边张望,看到我,父亲站起身,用从未有过的温和口吻淡淡说一句:“回来了!”

转身进屋,头也不回:“饭在锅里,吃了洗个澡,早点睡!”

坐在桌边狼吞虎咽,感觉到从未有过的香甜!那一次,我吃到了自己用劳动换来的食物,油炸小鱼和米饭!

汗水筑成的水凼似乎蓄积着希望与梦想,有了水,就可以灌溉可以保住那一地禾子,就有了碗里的米饭,肚子就不会挨饿就不会再吃野菜……

看着手上起的一个又一个老茧和血泡,突然就不觉得疼,那心中的渴望与美好想象如一剂熨帖的膏药,让伤痛化为乌有。

有一年,我家辛苦筑成的水凼一夜间几乎被偷光水,全家人提着大桶小桶,将最后的水舀出灌进地里。意外竟捉得一桶鱼虾。

那天,衣衫褴褛,围桌而坐吃着鱼虾的我们,心中暂时就忘却了干旱的苦恼,忘记了明天,明天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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