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有太多生离死别,而每一次,都将注定在时间的长河留下伤痕。
离别,期盼重逢。离别太久,那就会有太久的等候。
——题记
1、天蒙蒙亮。
远空泛着冷灰,寒风漫卷,屋檐下模糊的角落,几根松针从柴堆上飘落。
大门拉开半边,门轴发出尖涩的细声。
一只黑灯芯绒老棉鞋跨出门槛,头顶毡帽戴眼镜的中年人走出来,跟着,头发花白的姑父,艰难挪动着残疾的腿,努力要跨过门槛,前面中年人转过身,轻轻托住姑父的双肘。
“慢点慢点……大冷天的,您就别送了!”
姑父接过身后父亲递过来的木棍,费力柱着:“我们有十多年未见面了吧!难得,怎么不送?”
隔河对岸,村场上,有人正举着松脂火把将铁皮桶里冻成冰的柴油烤化,准备发动那台老式拖拉机。
“还记得十几年前,您去我们村指导工作……”中年人很激动,取下眼镜,擦掉镜片上的水雾。
“一晃十多年,要不是这次你们来囤木材,我又恰巧在山里,怕再难见面。”姑父也很感慨。
“可是总忘不了您老在我们村里的时光呢!”
“难为你们还记得我!”
天际的蛋青色泛开,四野渐渐清晰,冷风时而掠过,村场上扬起一阵阵草屑。
柴油化开了,人们手里的松脂火把也早已熄灭,两个破袄汉子握着曲柄摇动机器,拖拉机于是发出“突突”的轰鸣,喷吐出滚滚浓烟,淹没了面对面两个激动人影的对话。
拖拉机手跳上驾驶座,按下手柄,机器低低压抑着吼声。
中年人从厚棉套里抽出手伸过来。姑父从柱着的木棍上也伸出手。
两双故人重逢的手紧握在一起。良久,松开。
“我们还会有机会见面的!”姑父说。
中年人满怀激动:“一定会的,而且,再过两年就是您六十大寿,我一定要去给您老拜寿!”
天变得通透,不远的河堤,男人们起早担水。空气中传来咝咝的声音,风中弥漫着柴火的味道。
“秦史同志,再见!”
“彭同志,再见!”
上世纪某个寒冷的清晨,两位故友重逢又离别时在村场上的对白。对许多人来说,这又算什么呢?然而,这平凡而平淡的背后,却饱含着一颗曾经如此质朴而火热的心呢!
那个冬天,那个叫秦史的姑父的朋友偶然路过,偶然与姑父重逢,临别之时,相约再聚,然而,却再也没有消息了。
因为,两年后,姑父告诉我,那个叫秦史的朋友走了。而他们的相约,这一世,画上永远的句号。
2、千年前的某个清晨。
风卷狂沙。
远野,绵延起伏的沙丘一望无涯。
隐约有驼铃的碎声,寥落,却声声入耳。
易水宛如苍莽深处飘过的素带,带着远方深秋的萧瑟,水面浮起的白雾,仿佛天空撕碎的云絮。
此刻,燕太子丹、高渐离正率众随从,玉带长剑,白衣素冠,立在河边官道旁。
众人对面的是一位中年汉子,头戴宽边箬笠,额束白巾,着一袭葛麻束袖短装,脚登双耳兽皮木屐,打着齐膝绑腿,腰佩青铜短剑。
太子丹脸色异常严峻肃穆,目光与中年汉子默然对视。
良久,太子丹缓缓抬了一下右手,身后便有一人执青铜卮,一人托漆盘,盘中三觚。
太子丹说声:“倒!”
青铜卮倾,浑浊的液体盛满盘中铜觚。
太子丹从盘中取一觚,递给中年汉子:“荆轲先生,请!”
荆轲双手捧觚:“多谢太子!”
复取一觚,转身递给身后另一白衣人:“渐离先生,请!”
高渐离左手挽筑,屈膝接过酒觚:“多谢太子!”
太子丹双手持觚,看看荆轲,又看看高渐离,语带悲声:“秦人铁骑铜戈,兵燹四顾,民饥而岁馑,宫中亦无他物可待先生,仅有先王窖藏果酒,本为牺牲祝祷,然宗庙社稷一旦毁于虎兕,国破家亡,则谁为守九原?幸荆先生激于义愤,将舍身刺秦,血溅十步之内!丹,感先生义举,请满饮此觚!”
太子丹双手举觚齐额,仰脖,一饮而尽。
荆轲对着太子丹屈身再拜:“承蒙太子盛情,轲决意舍身一搏,纵粉身弃沟壑亦不悔!”仰头一饮而尽。
酒渍顺着荆轲嘴角淌落。荆轲振袖捋干唇角。
高渐离随即亦将觚中酒一饮而尽。
身后随从递上两个包裹。
太子丹双手颤抖接过包裹,数次抚摸,又颤抖着递给荆轲:“此是督亢图,还有……还有樊於期先生首级……”太子丹声音颤抖着再也说不下去了。
荆轲从太子丹手中接过包裹,禁不住流下眼泪:“樊先生为国已先捐躯,荆轲舍身在后,此去必取秦王首级为樊先生殉葬!”
远处官驿,一辆马车缓缓驰近。在荆轲身边停下。
荆轲转身走向马车。
太子丹身后挥手送别:“荆先生保重!我和渐离还在易水边等你功成归来!”
保重!保重!保重!
高渐离愤而击筑,为羽声慷慨,响遏行云。众人激昂悲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马车向前,终于越来越快,官道上扬起漫漫黄尘。易水忽作奔涌。
无比痛惜的是——
荆轲血洒秦殿,渐离奋筑而亡,而那位太子丹已成异乡孤魂。
那条空寂官道可在?那驾送别的马车呢?
惟有易水河,千年不息,犹在等待……等待……
3、记忆里,与姑父的最后道别。
那个周末,回县城的我特意去看望姑父。
午餐时,姑父的饭菜是单做的。
姑父的饮食一改往日的艰涩节俭,变得很丰盛。我很奇怪老两口的生活忽变得慷慨。
姑父坐在桌前不停咳嗽,因为咳嗽,双手开始颤抖。
我关切的问是怎么回事?姑父随口说是肺部的老毛病又犯了。
姑父咳嗽的毛病显然比之前严重得多。仔细打量,整个人也比之前消瘦了许多,看姑父无心举箸的样子,很明显食欲也不太好。
匆匆吃过饭,趁姑妈收拾碗筷工夫,我坐下来陪姑父闲聊。
姑父又在不停的咳嗽、喘息。我递过水杯,姑父喝过一口水,突然对我说:“你还年轻,虽然从前吃过不少苦,但往后生活上要注意,咸菜一类的东西今后要少吃!”
姑妈走过来坐下:“医生说你姑父就是吃多了这些东西伤肺!”
我默然看着姑父和姑妈,在老两口身上,无不深深铭刻着一个时代的苦难印迹。曾经多灾多难的岁月,姑父一家也是在饥寒交迫中苦度年华,拖家带口,末了,还要接济更为蹇涩的我们一家。
突然,电话响了。
听见电话铃声,姑父脸色变得舒展起来:“我猜,不是你大表姐就是你小表姐打来的!”
姑妈起身去接电话,姑父冲着房间幽默的笑着大声说:“她们就是来问我是不是还活着?告诉她们,我还好好的活着,还没有进土!”
电话是远在南方某市的大表姐打来的,得知我也在场,表姐于是让我接电话。
电话里,表姐突然压低声告诉我,医院诊断姑父肺癌晚期,而且最多也就几个月时间了!
手握电话,我瞬间惊呆。
电话那端,表姐千叮万嘱我千万不能让姑父知道。
放下电话,我木然来到客厅,姑父看着电视,饶有兴味的品评着剧中人物情节。
想起前一年我还宽慰姑父,七十三,八十四,圣人难过关,孔子七十三逝,孟子八十四终,他们都是大圣人呢,您老过了七十三这个关口是要添福增寿的。姑父也很快活和得意。可是眼前……
姑妈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家长里短,可我却不知说什么。姑父也在说什么,我一句也没听进去。耳边只回响着两个字:肺癌。
想想姑父的一生,风雨飘摇,苦难坎坷是多么的不容易,临到暮年却遭受疾病摧残,这是生命的悲哀亦或命运的不公?人生何其廖落和凄清!回首过去时光,无论何时我遭受挫折,姑父总是第一个站出来鼓励我,让我坚强起来,面对人生风雨,勇往直前。想想这几十年来,姑父对我们一家的无私帮助。想想姑父对生活一如既往乐观向上的人生态度……。我觉得他其实已成为我人生的一个坐标和楷模,有很多地方,和姑父比起来,还那样脆弱失色。
为什么世上会有生离死别呢?我多么希望姑父能挺过这一关呀,真的!
临离开,姑父强撑着虚弱的身体送行,我劝姑父好好坐下。但老头很倔强:“这一次,一定要送你到门边!”
姑父这句话让我倍感意外和惊诧。
终于到门边,我转过身要道别,姑父突然冲我伸出手,刹时,我愣住。
“孩子,这可能是我们在这个世界上最后一次见面了,来,握个手吧!”姑父面带微笑。
我的心开始颤抖,原来姑父其实自己早就知道得了绝症!无法想象的是,自始至终,姑父却表现得泰然自若,在姑父瘦弱的身体下,该是一颗怎样坚韧而淡然的心!
我迟疑着伸出手,和姑父的手紧紧握在一起。好久!
姑父在背后目送我走下楼梯,将要拐过楼梯角的时候,姑父最后朝我挥手:“再见!再见!”
再见,其实是世间多么美好的期盼,因为,离别期待重逢;而再见,又是人生何其无奈的自慰, 因为,一别或成隔世。
此生一别,或者,会有来世吗?
这一别,确定是永诀!是的,一月后,接到姑父去世噩耗。
许多年后的今夜,想起这个其实无比快乐的老头,想起老头子坐在那张竹躺椅上绘声绘色讲他民国师范的往事,想起老头子在我遭遇挫折时的安慰和鼓励,想起老头子看着窗外夕阳,岁月苦难沧桑的脸上漾起的微笑……
老头子走了。有一天,还会回来吗?
我确信,他会回到我们中间的。
4、雨后的下午,四野纤尘不扬。
官道上驶来一队马车。中间的马车在道边一棵巨大槐树下息驾。前后马车随之住步。
一群使者簇拥着一位衣冠齐整的男子从中间那辆纹饰华丽的车上下来。
这位男子便是久负盛名的吴公子季札。
随从递上水袋,季札摇摇头,一个人踱至官道对面。
青草犹带着雨后的娇绿,叶尖上悬着的水滴在雨后的阳光里散射着璀璨光芒。
季札看着远处绵延的丘峦,翠色苍茫起伏。沿着官道,再过两个山头,前面就进入徐国地界了。此次,奉吴王之命出使鲁、齐、郑、卫、晋诸国。虽任重道远,却结识了许多奇人异士,也为吴国在各诸侯国面前树立了德行和典范。
犹记出使鲁国那一次,鲁人为演周乐,从《小雅》至《商颂》,复观舞,《象箾》至《韶箾》,惊为天籁而叹为观止!那一次对周乐的点评,季札卓荦的感受力和脱俗的见解让人为之赞叹!
下一站该到访郑国了。
前面的徐国便是通往郑国的必经之地。
看着远处的徐境,季札不禁轻轻叹口气,如今的徐国,历经劫难,国势式微,几近日薄西山。
此去免不了要拜访徐君,虽说仅是借过,但诸侯间礼仪必不可少。
想到这里,季札回身上车。
驷马奋蹄。很快就到了徐国王城外。
早已得知季札将过境的徐君,已率国中一干随从在城门外迎接这位素负“孔子之师”盛名的贤德公子。
一干人见面礼毕。
徐君和季札彼此打量。徐君为季札之儒雅倾倒,而季札也为徐君坦荡称慕。
徐君请求季札前往国馆小憩以解旅途之乏,同时要分咐属下准备酒筵想宴请季札一行。
季札看看天色,着急赶路,又担心可能会出现的风雨,委婉谢绝徐君盛情。分咐随从取出关谍交与徐君验视。并请徐君予以方便通过。
徐君看过关牒,握住季札的手:“以公子盛名,不说关牒,便是公子本人,徐国当为公子扫路放行。”说着话,徐君的目光突然停留在季札腰间佩剑上。
季札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徐君觉得在下佩剑如何?”
徐君显得很难为情:“久闻贵国铸剑奇人异士辈出,干将莫邪更为拔翠,技艺已臻炉火纯青,可否……可否借公子佩剑一观?”
季札慷然解下佩剑,双手递与徐君,徐君接过,喜不自禁,望着手中那柄青铜剑,楠木镶边剑鞘,清秋垂钓镂饰,古朴典雅,惟妙惟肖。金丝缠柄,赤金吞口,剑鞘合一,如虹贯日。拔剑出鞘,但见寒芒四射,剑刃在光影下熠熠生辉。
徐君不由脱口赞道:“好剑,果真圣人王者气象!美轮美奂!若得此剑相伴,愿闲云野鹤,何等逍遥自在!”
还剑入鞘,摩娑把玩良久。看看季札,似欲言又止,最后恋恋不舍将剑递还季札。
季札看看徐君,挂好佩剑,向徐君再拜告辞。
身后徐君突然传来剧烈咳嗽声,季札转身关切的问:“徐君身体可染恙?”
徐君冲季札摆摆手:“此痼疾,只是近来略重……不碍事,不耽误公子上路……”又咳嗽起来。
车队于是启程。
车上季札低头看剑,陷入深思。徐君甚慕此剑,本有心送任徐君,奈何有使节之命在身,非佩剑不成礼仪,也罢,待使郑返回,再将此剑赠徐君不迟。
匆匆月余,使郑圆满结束,季札一行原路返回。
车近徐国王都,这次迎接季札的竟是新君。
原来,徐君在季札离开不久,竟一病沉疴,数日故去。
季札无比伤痛,想起徐君生前对此剑的爱慕之情,十分后悔当初何不赠剑徐君?纵失使节礼仪,于故人却无遗憾。然斯人已逝。
徐君墓前,望着蔓生荒草,季札禁不住黯然垂泪。
季札取过车上随带的水囊,以水代酒,凡三酹。又为焚香祝祷,再拜。
拜毕,季札解下腰间佩剑,悄然挂在徐君墓上一处树枝上。又悄然离去。
往事如尘,岁月成殇。
那柄千年前悬挂墓前的公子剑,徐君地下有知否?会否又一次看见剑出鞘的泠泠锋芒?
5、许多年,遇见过许多人,那些匆匆而过的人们,他们在这个世界的哪一隅?不知道!也不可能知道了。
人生便是如此失意和匆匆吧。
暮霭沉沉的山里,一位满头白发的椎夫走过……
寂寞的小路上,一位粉色绸衫的女子走过……
秋天的溪边,那位横塘少妇舟楫驶过……
霓虹下,小巷里,杂沓的,纷乱的,脚步匆匆,擦肩而过……
不,他们不是陌生的,他们是我生命中的匆匆过客,而那过客,便是走过生命的故人!那匆匆脚步里,留下的,是永恒记忆的年轮。
万物皆流,逝者如斯。赫拉克利特说,“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是的,时光如水,人生如水。生命,本是一场无尽寂寞旅途,只是,那些注定的陌生遇见,给寂寞增添了意外斑斓。让那孤独的苦旅,不再单调乏味。无数的生命,正如那不息流逝川水,成为被生命忽略的故事,但时间会永远铭刻下你的印迹!
因为,来过!
走过我眼前的,是我目光里的过客;我走过岁月风尘,我成为时间的过客;时间如水,悄悄从身后流走,时间是这个世界的过客……其实,我们都只是过客,正从不同的地方走来,向着同一方向走去。而那些已经走过的,消逝在眼眸里的,只不过,只不过我们没能追上他们的脚步,他们已匆匆走向另一个世界。
时光轮回,在原地等候,而那匆匆走过的,犹会重回旧日时光吗?
艾米莉.迪金森说,请允许我,是你的夏季,当夏天的日子已经飞离,你的音乐依然,当北国的夜莺和黄鹂——已悄无声息!我将跳出坟墓为你绽放!
杨柳起秋色,故人犹未还。何当一相见,语默此林间。
是的,我在原地等待,而你,你们,生命中的故人可会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