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园是我家菜园。
菜园是旧时代寻常人家出阁的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不允许有自己的称呼,至多就张王李氏。菜园也如是,左家园子,郭家园子,吴家园子,那边是……好象还是左家园子。
园子就在自家房前屋后,拓荒而成,山坡地,石沟畔,宅基旁边角……。家里人多园子便大些,家里人少园子便小,有的就只屋旁巴掌大的一个小菜园,那屋里,多是鳏寡孤独者。
屋子在哪人在哪园子就在哪!园子似乎是宅基的附属。在人、屋子、园子的三维关系里,屋子是人的影子,菜园子是屋子的影子,而人又是园子的影子,彼此映照着岁月里的生命。
屋子成为园子的滥觞,这大概不会错!我家园子始于茅屋。
茅屋终于盖好,禾场里一堆杂七杂八搬进屋——坛坛罐罐、桌椅板凳、旧衣烂絮、刀斧锯锄……。一笼统在屋子里排开,屋檐下、窗台上、过道里、门角旁……,这里那里摆放着,空气里浑沉潮湿混杂新茅草味道的屋子突然就有了生命。
隔壁易老太和左家幺叔拢着手,来新屋里转悠,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推推柱子牢实不牢实,踩下地面平整不平整,突然想起什么,易老太转身回屋,搬来一张小方桌。
“看你们桌子也没有,这张桌子闲着也无用,给你们用去!”老太太很慷慨,将饭桌搁下,又转身回屋,这回手里托着一只青瓷海碗,小心放在桌上。
一大碗黄豆辣酱!
老太太叹口气:“家里也没什么,我自己做的,你们吃完了再去装!菜么……先到我家园子地里摘吧!茄子辣椒南瓜苋菜你们看,喜欢哪样摘哪样!”
易老太的盛情让数千里外举目无亲的我家很感动,但去人家园子地里摘菜,就觉得很难为情了!都知道种菜不易,哪好意思伸手不劳而获?而且看过易老太家的园子,菜也结得稀薄,老太太虽慷慨,我家却不忍心叨扰。
但菜的问题怎么办?穷乡僻壤土爰稼穑人家,若没有菜园,岂非居无舍而衣无褐?无法想象!
从未种过菜的父母,那一刻觉得,自己也该和村里别家一样,有一块菜地。
屋后坡地早已开垦各有主人。
父亲和母亲半夜还在商讨,决定寻一处荒地开垦菜园,但面临很多问题,菜地离家远,不只采摘不便,难以管理,且菜地难保不成别人囊中物,即便不被偷,就算偷窃者手下留情,但这样一处山间“飞地”,菜多半也喂了雀兽。
还是易老太,大概替我们想到这个问题,主动提出将易家在我家茅屋后的那一角菜地,暂借与我家种。
父母欣然接受!如此一来,菜的问题就可以自给自足了。
说是一角,其实就是易太家菜地边的一块生荒地,上面荆棘杂草乱石枯木,要开垦成熟地绝非朝夕旦暮。
不管怎样,能得人家好心舍予一块地,在父母看来已是天大人情。哪能挑肥拣瘦说三道四?
起早贪黑,一家人在那片地头忙着割杂草、挖灌丛、搬石头。杂草灌丛烧成草木灰撒在地里,差不多算得上给菜地下了一遍底肥!石头呢?就势沿地边垒成一道矮梗子,可以防止水土流失。
挖地、整畦、碎土坷垃,又下过一次农家底肥。手上起了血泡,身上衣衫添了新道子,一家人站在石头梗子上,望着精心整饬出来的菜园子,仿佛就看见满园蔬果丰盛的情形,禁不住满心喜悦。
菜地坡子上有一个石头围子,围子有山水,满生芦苇,顺势淘成一个小水坑,一夜水满,菜地浇水的问题就解决了。
母亲不知从哪弄来两条指长的鱼放养在水坑子里。甚至期待着到年底,园子里菜之处,水坑里还有鱼。
菜地分成几小块,一块栽了韭菜,一块种上葱蒜,一块种青菜。想想,父亲又不知从哪弄来的种子,种上一片地葫芦。
浇水,翻耠,上底肥,除草,拖沟,起垄……小菜地在父母的悉心侍弄下,正象一只圈里的猪崽,日渐丰饶肥硕。
早上起床来地里转转,菜生了芽虫?长了芽虫赶紧治虫;晚上收工了也来地里转转,好象缺水了,赶紧从水坑里担水浇地。
一天天,韭菜绿了,葱蒜成行,青菜成片,那片地葫芦也生得蓬勃旺盛。
母亲终于可以象别家主妇一样挎着竹蓝子上菜地。餐桌上偶尔会有自家菜地的收获。一盘青菜、一小碗腌韭苔……
村里没人见过土葫芦,几户人家还来看稀奇,看过土葫芦,又称赞菜畦拾掇得干净,地里草除得干干净净,田梗子光溜溜!
我满心惦记着水坑子里那两条鱼。长大一点了吗?说不定到年底,就可以吃上鲜美的鱼了。去看看,鱼还在水里游,再去看,在哪里?水草里藏着,撩拔着,鱼就又游出来……
有天再去水坑里看,坑子里的水清清静静,四下拔弄水草,鱼呢?鱼不见了!
我说给母亲听,园子地里大声嚷嚷着,母亲赶紧捂着我的嘴,压低声:“两条鱼,不见就不见,别说了!”
我明白母亲的意思,那两条鱼应该被谁顺手牵羊偷走了,母亲不想弄得村里尽人皆知,那样不只自己,暗中的窃贼都会很难堪。大家日子都清苦,相比我家虽差强人意,但又能好多少呢?对同样置身社会最底层者,母亲永远是善良而宽容的!
母亲性格上的善良和宽容伴其一生。
收过一茬蒜苔,挖过一次葱头,割了一道韭花,又洒下水白菜子。那年除夕,父亲满足的喝过一杯苞谷酒,看着碗里的地葫芦、秋天腌下的蒜苔,悠闲的微闭着眼,跷起腿,哼着不知什么来路的曲子。
来年,易老太突然说侄媳要分家了,那块菜地怕是种不成。
我们都很失望!虽说有言在先,但突然说收回,就象人家寄养的孩子,情感上多少有不舍。易老太大约也看出来了,改口说,那块菜地在侄媳屋后,属于侄媳家,还是给她们种去!自己愿意把属于自己的菜地割一小半出来让给我家继续种菜。
父母心有疑虑,没有贸然接受易老太好意。种别人家菜地,不定哪天突然被主人家收回,丝毫没有归属感,终不是办法。父亲决定找村长解决菜地问题,蒙村长关注,决定将易老太和左老叟家两家菜地接壤处,各自分割一小块,划为我家菜地。
这块菜地是左叟家菜地北头和易老太菜地南头的碰边地,开在坡子上,土层瘠薄砂石裸露。两家都不舍得在这样地上多投入,或者种些油菜苞谷,稀稀拉拉象得了斑秃;要么随手点几窝冬瓜南瓜,爱长不长。甚至就荒着。
但不管怎样,有了自己的菜地,虽瘦弱贫瘠,但千金敝帚弥足珍贵!
地边靠山脚一小片竹林,林下两块巨大山石,石缝里两棵板栗树,因在菜园范围内,也一并归了我家,算是意外收获!
母亲带着我们从早到晚在地里捡碎石,一筐一筐抬到地头垒成挡土梗,几天下来,菜地被拾掇得光亮干净。
翻地拖沟起垄分畦,周边还插了木槿枝做围栏。菜地象山野里的小妇人,“梳洗罢,独倚望江楼”,很有了小情调!
种点什么?小白菜、菠菜、黄瓜、茄子、辣椒……再种上点葱韭蒜……再种上点豆角,对了,喜欢吃酱刀豆,那就点几棵刀豆吧。满满当当种上了,绕着看看,田梗空着多可惜?田梗就点几窝南瓜或冬瓜……
地还是太瘠薄了!
草木灰、鸡莳牛圈里的农家肥上了一遍又一遍,但蔬菜瓜果似乎天生营养不良,葱韭蒜瘦弱干硬,蔬菜细小无色,瓜果干瘪怪异,就连不择贫瘠的冬瓜和南瓜,竟也生得形态萎缩可怜巴巴。
人起早贪黑侍弄着土地,而泥土也使出所有的力气,想要回报这为之付出太多艰辛的主人,虽心有余,然力有所不逮。就象我家那只缺了半边角的老牛,禾场上奋力向前拉着石磙子,努力要更快一点,但是老牛实在太老了,实在跑不动了,看着主人失望的眼神,眼里露出羞愧颜色!
但我从不怪老牛,它尽力了!我从不怨后园那片瘠薄的土地,它也尽力了!时不利兮骓不逝,骓不逝兮可奈何?时不与之,能奈之何?
虽有菜园,虽有付出,然却举箸空乏,去菜园里总带着渴望又失望的苦涩心情。
绺子上结了一棵黄瓜,留着吧!或许哪天来客刚好有一盘菜;豆架上稀薄的豆角,不舍得吃,还是留着,也等着来客吃;韭菜不能再剪了,葱不能掐,蒜不能拔,都留在地里。终于黄瓜长老了,豆角乏了,韭苔抽起硬芯子……。都吃不成了。
想象着后园里瓜果蔬菜的青香,那近在咫尺的菜园子却可望而不可及,就象古希腊神话里得罪诸神被惩罚的坦塔罗斯,黄澄澄的梨,鲜红的苹果,火红的石榴,香喷喷的无花果和绿油油的橄榄……可是,踮起脚要摘取,突然刮起一阵狂风,将树枝吹向空中……
好在园中那片竹林里的两棵板栗树,年年果实累累,让空旷的心多少有了慰藉。而且母亲在那片竹林边种了桃树和李树,心里便又多了一分期许。无瓜无豆无青菜,但有桃有李有板栗,这似乎也够了。
那片小小竹林,山石果树,葱茏幽谧若曲径深处幽园。意外有了许多乐趣!我们在竹林石缝子里捉迷藏、网蝴蝶、捕黑蝉,眼巴巴等不得桃李长熟便进了肚腹,挥舞着长长竹篙企图从树下敲落几只板栗,被当头落下的刺球扎得眼泪汪汪,潜藏在竹林里,向着隔壁园子摘菜的老太太扔去一粒石子,然后屏住呼吸,听着老太太嘴里嘀咕诅咒着走远……
甚至一年,村里两口子吵架,男人竟将预备逃走用的钱物悉数藏在我家后园小竹林石缝里,直到被竹林里捕蜻蜓的四喜意外发现,其时那双打算逃之夭夭的鞋已被山老鼠啃得稀烂,孩子们随手扔在村道上,面目全非的鞋子仍被那家女主人认出,此事成为村里一大笑柄。
无比尴尬的男人登门向我家道歉,不该出此下策将东西私藏我家后园。父母一笑了之。
后数年,我家拆去草庐新做了土屋,和易太家就远隔一个湾子了。按惯例,菜园就只能以宅基为界,在屋后坡地重新划定。
这意味着我家耕种了几年的菜地重又划归易老太和左叟家。
不止我,母亲对那片种了几年的菜地充满着万般不舍。母亲舍不得翻耕了一遍又一遍日渐成熟的菜畦,在母亲眼里,那就是一个捧在怀里,一年一年被哺乳大的孩子。而我却舍不得那一小片竹林,那竹林里的山石,山石缝里的板栗树,林边的桃李树。
去也终须去!曾经的菜园子就象生命中曾经的故人,终有一别。我们只是背着行囊漂泊的异乡人,步履匆匆,一路向前。蓦然回首时,总有遗落,总有从此找不回来的过去。又象那半路分道扬镳的夫妻,各奔了前程,有遗憾不舍,有惆怅怨怼,所有挣扎徒劳,知道再不能回到从前,压抑着所有最后情绪,悄悄转身,不再回头!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一路流浪一路风尘,一路走过岁月的纯真,所有妄念皆是空忙,又何必入戏太深?那宿命里出现在眼前的,象那旧时闺中人,从未见过,从未念过,从未爱过,此一生只一心,就默默承受了。
我们心里知道,眼前的菜园,才是将陪伴我们一直走向生活远方的菜园。放下所有不该牵挂的,忘记所有不能想起的,我们从此将所有心力投入到这片菜园上来。
母亲将葱韭蒜移栽到了新菜地。又很郑重的将小竹林里的板栗树和桃李树托付给了易老太。
很长一段时间,我还在想念那个老菜园,老菜园里的桃李、那两棵栗子树。感觉很失落。
新屋后的菜园原是村里的一片金针菜地,废弃了。我家接手时,园子里还有许多黄花苗,这里那里,时常就开起花骨朵,粉嫩的黄花杂着几丝青绿,象一朵将要成熟盛放的火苗,重又点燃心中对这片菜园的遐想。
斩木为篱,刈草作藩。晨兴理荒秽,戴月荷锄归。不期月,那片早已荒芜不堪的田地被拾掇得地畦平整,土肥苗壮。
菜园就有了十分气象。
无独有偶,园内竟也有一眼山泉,淘之为塘,可以洗菜浇地,可以濯足漂衣!塘边棕榈、猫眼睛、柿树笼罩,间植桃李树,枝枝覆盖,叶叶交通。
父亲从后厨外土坡筑一小路至园门,母亲砍来黑果木和竹子加厚篱笆。菜园门外一棵板栗树,一棵橡子树,浓荫遮蔽,小园显得幽阒静谧。
菜畦里葱蒜薤韭,地埂上豆角秋葵,坡地里南瓜冬瓜,从前的黄花菜还在见缝插针的生长着,蜂蝶、蚂蚱、螳螂、铁牯牛虫,还有墙苔上蹦达的蛤蟆象赶集客,纷攘拥挤着来了,满园子喧嚣着热闹,木耳子菜和丝瓜、苦瓜秧子象疯涨的三千绿水,汹涌着要漫过篱笆,向着四野沟壑田畴渲泻。
篱落幽幽,那个走在园子外的行人,突然很得意,就象打马过红楼的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那满篱的绿叶黄朵,触须技蔓,带着风情妖娆,让人幸福不知归路。
瘐信《小园赋》曰:连珠细菌,长柄寒匏。可以疗饥,可以栖迟,……薄晚闲闺,老幼相携;蓬头王霸之子,椎髻梁鸿之妻。
何怨之有?何恨之甚?于我家而言,殊亦足矣!
小园吾所好,栽植忘劳形。《管子》云:“果蓏素食当十石。”即今看来,果瓜蔬食这几样,皆出于园。在那个匮乏岁月,有小园里的瓜果青菜,心中无比慰藉了。
后十年,小园成果园。
年复一年,果木子又生子,小树杂草重又荒芜了这片菜地。未几,那曾经的篱笆也破败拆除,小园终不存在了。
应该对小园怀有深深感激之情,它带给我们果腹之物,让我们在那个无比贫乏的岁月,始终看到生命的延续和绿色的希望,也让我们从此认识了一粒种籽、一颗幼苗锲而不舍的梦想和憧憬。
会发芽会长大会满园蓊郁,也安抚着园子的主人岁月中那颗苦难的心,不曾失落,不曾熄灭……
孔子云:吾食于少施氏而饱,少施氏食我以礼。吾祭,作而辞曰:疏食不足祭也。吾飧,作而辞曰:疏食也,不足以伤吾子。”园有蔬,野有谷,即疏食薄饮粗茶淡饭,也要对这后园的泥土,这挥洒在泥土地上的每一滴汗水,铭记不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