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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蝶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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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8/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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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念虫子

1、引子

暮归的老牛是我的伙伴!

光着脚丫子在村路上奔跑的影子是我的伙伴!

那片风中飘落的树叶是我的伙伴!

那快要落山的太阳那就要越过村河的太阳是我的伙伴!

那肩头颤悠着的扁担、水桶,那背篓里镰刀、锄头是我的伙伴!

一个长长的影子、一个小小的影子、一个佝偻的影子、一个孤独张望的影子是我的伙伴!

那炊烟里瞌睡的老猫、那只缩着颈子偷吃玉米粒的鸡、檐下双飞的燕子、禾场上一溜跑过的花眼狗是我的伙伴!

一蓬端阳泡、一树秧李子、一株秋姑娘果、野辣椒,漫野的矢车菊、车前草……它们是我的伙伴!

一只陀螺、一个滚铁圈、一把橡筋弹弓、一弯小纸船……它们是我的伙伴!

寂静的夜晚、落日的黄昏、沉闷的午后、那场不期而至的山雨、飞落头顶的雪子……它们是我的伙伴!

我并不寂寞,我只是带着孤独在回想。

哦,我还有另一位伙伴——

一只嗡营的苍蝇、一叶翩翩的粉蝶、一阵忙碌的蜜蜂在花间纷飞,肥胖的黄蜂在菜花里打滚,它们也是我的伙伴。

带着急促的啾啾、低缓的吱吱,带着忧怨愁绪的沙哑,远野寥落的低语……

它们就是虫子!是我的伙伴!

 

2、一只甲虫的梦想

《三国志》载“日南郡男女倮体,不以为羞,由此言之,可谓虫豸……。”沈从文笔下:“虽活在一个四处是扰扰人声的地方,却等于虫豸,甚至于不如虫豸。”

“虫豸”便是虫子!虫豸兮夹余,惆悵兮自悲。闭塞无知而卑微低贱的东西!

可是有谁知道,在虫子的世界里,它们却是带着与生俱来的高傲梦想!

吾乡村湾里,至今不知道甲壳虫是如何成为人们手中玩物的。

村里谁第一个发现豢养一只虫子的乐趣呢?

在某个午后沉闷的空气里,躺在堂屋凉床上的我们,呆看着门檐下的屋影, 檐阶下百无聊赖的鸡,那只蜷缩在门槛上打盹的猫……

没有一丝风,禾场里的树叶萎靡呆滞,空气浑沉如死水,忽有声自门外破空来,“嗡嗡”声尖细如丝,穿透沉寂的空气。仿佛一粒石子掠过沉寂水面,一路荡开水纹,水面刹那轻漾。

空气瞬间躁动喧哗起来。

那只黑色硬壳甲虫,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屋子里东碰西撞,撞在窗户纸上,“砰”!掉落地上。惊惶失措翕开翼翅,笨拙飞起,又一次撞在头顶檀条,重重摔落地面。惶恐万状的甲虫晕头转向找不到可以逃出生天的路途。最后,被厨房门框撞得仰面朝天的甲壳虫,在地上徒劳挣扎。

躺椅上的父亲看看地上的甲壳虫,面无表情:“一只金龟子!”

我们从针线蓝里寻出一根粗索子,将那只甲虫抓获,甲虫惊恐的在手指缝里拚命踢腾着腿,像一头强悍的牯牛,在指缝里挣脱着身体。

被缚住的甲虫决不甘心失去自由,鼓起翼翅冲天而起,企图挣脱索子逃走,被索子系着,一头栽落地上。甲虫费尽所有力量逃脱,但无济于事!我们拍打这只虫子的脑袋,大声咋唬,甲壳虫吓晕了,绝望的在我们手指里僵直麻木不再动弹。

被缚的甲壳虫在呆呆的在地上爬行,突然,甲壳虫感觉自己爬行到了安全距离,看看周边无人,猛地张开翅膀像一头暴怒的兽,带着莽撞向着大门外冲突而起,浑然忘却身后紧紧系着索子。

砰一声重重摔落地上!不甘心,重又飞起!又一次落在地上。不气馁,再飞!又落到地上……

甲壳虫颓然而伤感的在地上爬行。

突然想起希腊神话里的那“被缚的普罗米修斯”,受尽折磨,可否放弃初衷而屈从于诸神意志之下?

一只甲壳虫的意志绝不逊色于英雄气概!

倔强的甲壳虫,村人呼之“麻母”,最初这个词到底什么意思?没人知道!不知道是不是甲壳虫看上去呆傻笨拙,所以望虫生意?

麻母有很多种。核桃树下,突然就掠过一道绿影,象惊鸿一瞥,拔腿朝着那绿影的方向追去,不出所料,那只笨拙的虫子撞在树干上摔落下来。

那是一只绿色麻母,拇指大小,遍身绿如翡翠,在阳光里闪耀着幽绿。这只虫精致而倔强,所有麻母一样,身体里莽撞和暴脾气最终在索子下绝望、顺驯。

向着天空放出一只绿麻母,看着从指缝里划出的那道翡翠弧线,嗡的在面颊上刮起一阵短促而尖锐的风。那不只是一只甲壳虫,那只漂亮的虫子是我们种在天地间的蛊,失色的空气里突然就有了无比生动。

铁牯牛是甲壳虫里的巨怪,捕捉铁牯牛需冒着风险。

核桃枝丫上的铁牯牛虫两只长长触须,象古装戏里武夫头上佩戴的长翎,那一对巨大的颚钳气势汹汹,令人望而生畏,比起麻母虫,铁牯牛力大无比,稍有不慎便可能被反噬。

抓一只铁牯牛系在索子上,是很有面子的一件事。儿时的伙伴银九炫耀的时候,被突然飞转的铁牯牛一口钳住耳丫子。野洼子里响起鬼哭狼嚎。那次亲眼目睹铁牯牛的凶狠,自此打消捉一只铁牯牛做宠物的念头。

村医说铁牯牛幼虫有治肝病特效,价格不菲。但铁牯牛的幼虫却必须要寄生在树上,被寄生的树最终枯朽,一头虫竟要一棵树的生命来供养,这代价,想想让人觉得伤痛。

最无味的应该是臭麻母了,纵使村医百般争辩这不是臭而是特殊的香,不是臭麻母而是九香虫,但臭麻母所到之处留下的气味让人避之不及。以至若干年后吃香菜,竟吃出如臭麻母味道,瞬间反胃。在意念里反复暗示自己,那是九香虫味,是一种特殊的香味,富含诸多营养成份……

但九香虫从未被正名,因为我们知道,所谓九香虫不过就是害虫!虽有麻母之名,但不在麻母之列。

记忆中的麻母是缚在索子上的甲壳虫,暴躁而固执,在索子的束缚下,沦为卑微可怜的爬虫。但我知道,它们是不肯俯首在地上的生灵,一次次挣扎,一次次笨拙奋飞,从被缚上索子那刻开始,天空的影子便在它们心里扎根,甚至终其一生,它们从未熄灭重回天空的梦想。

有天,放飞的甲虫,不相信已是自由之身,许久之后突然想起,自己本该是在天上飞的一只虫子呀!仿佛那传说中跌足而起的腾云诸仙,被放飞的甲壳虫似乎在那一刻变成了神仙,试着鼓起翼翅,试着扇动翅膀,终于腾起,吱一声歘然飞去……

想起这些空中自由飞走的甲虫,突然想起史书里敦煌壁画上的飞天。飞天是传说中仙人的称呼。那腾蛇乘雾,扶云追月,衣袂飘飘的影象,让人油然而生神仙梦想。

这或者只是一个幼稚的梦想,这个幼稚梦想被一个孩子寄托在一只虫子身上。

童年那只甲虫,带着孩子的梦想,在岁月的天空高飞!

随风飘飞到视线里的高度,在远离平庸的空气里徜徉,没有忧愁没有悲伤,不被尘世束缚,逍遥得像个神仙。

 

3、幽闭的影子

寂寞时光里的我们,只是需要一只虫子的陪伴,想听听它的声音,想看看如同我们同样孤独的影子。

是呀,孤独的时光,孤独的人,远野、阳光、风和视线里所有什物在时光里静默,甚至一只虫子。

于是有了笼子,这些关闭虫儿的笼子,丝蔑扎制的、秫秸杆扎制的精致的小小笼子。这些我们没有,这是从前富家公子们的专宠。我们没有!

可是我们有一只小小瓦罐,一只瓶子,或是一个小塑料袋,这就够了。这些简单的东西,已足够让无比贫瘠的内心满足。

傍黑,沿着收割的地头,从一大堆嘈杂的声音里,仔细分辨蟋蟀声音,叫声枯燥无味有气无力的那是一头油子。油子和灶头的蟋蟀是不要的,那种小个子虫儿,被村人蔑称为“灶鸡子”!

不急不徐,在禾茬子里蹑手蹑脚走着,突然就有粗犷锐厉声从草棵子里传来,屏息细听,音色充沛饱满清心悦耳,灯光里,一头硕大的虫在枝蔓里捋须长吟,象道骨仙风老者,手握拂尘,冷眼看世。

偶尔走过那片高粱地,风声过后的静默里,突然就在不远的草丛发出两声高亢,仿佛沉默的土壤,刹那张口发声,吓一跳。不用想象,那是一只大肚子蝈蝈。

并非刻意,躺在屋檐条凳上,闭着眼睛,头顶就有纷扬的粉尘掉落,仰起头,一只肥胖黄蜂正从檀条孔洞钻出来。黄蜂是一个十足的恶棍,偷蜜、挖洞……。眼见恶棍转身又钻进另一个孔洞,悄悄拿起窗台上的玻璃瓶,将孔洞堵上……

于是瓦罐里扣着一只蟋蟀或一只蚂蚱,塑料袋子里装了一头大肚子蝈蝈,而那只从村医馆捡来的废弃药瓶子里,关闭着一只肥胖黄蜂。

瓶子贴近耳朵细听,似乎没有声音,使劲摇晃,装聋作哑的黄蜂在瓶子里晕头转向嗡嗡叫。

那只大肚子蝈蝈,被从塑料袋子里放出来,可怜的躲在房间角落,它不知道何去何从,它也不知道它身属何处,它只知道来这个世界就是为了放声歌唱,声音似黑暗里掣起的火把,蓬勃燃烧着,将黑暗的荆棘焚为灰烬,那片冰冷的荒芜,在蝈蝈心里开始有了温度,萌动着崭新生命。

其实,那燃烧的火焰也照亮着那个孤独人寂灭的内心。

一只蚂蚱,从绿叶里蹦出来,是装在笼子里还是关在塑料袋里?随便吧。

一只螳螂,在乌桕树叶子上或是榆树枝上悬挂着,长臂舒展,似乎真的在施展一套螳螂拳法。螳臂挡车,这个被讥笑为不自量力的小虫子,骨子里的勇气,足以让那个讥嘲者自惭形秽!螳螂就安放在窗台上,用这只勇猛的虫来守护卧室,主人应该很安然。

有天就突发奇想,为何不抓几只野蜂装在瓶子里来养?

凶悍野蜂的巢在山崖上、大树头、屋檐下,甚至就在窗台外,你不知道的地方,极可能潜藏着危险。

树上山上那些巨大的蜂巢像一只只凶神恶煞的鬼面,狰狞可怖,传说中拇指般大小的杀人蜂令人不寒而栗。这种念头瞬间萌芽刹那萎缩!

凶悍野蜂是不敢惹的,那就抓几只旱蜂也不错!这种红眼睛蝇子大小无比袖珍的蜂,村人并不知道原本叫赤眼蜂。

夏天的原野,从一片树林走过,突然感觉头上被莫名螫了一下,四下看看,什么都没有!从树林走回,突然又感觉头上莫名被螫了一下,四下看看,还是什么也没有。被螫过,却不知对手在哪里,就像聂隐娘剑下的空空儿和精精儿。

仔细搜索,终于发现身边树枝上,很隐蔽的挂着一列长条蜂巢,原来是旱蜂子!

旱蜂子螫如蚁噬,一点不怕!抓起来扎进塑料袋里,蜂巢可以治风湿、鼻炎,而旱蜂子,放生在自家苞谷地里,能寄生玉米螟卵,让这一季苞谷免遭许多虫害

只是,只是曾经,在陶罐里,在一只瓶子里,在塑料袋里,在幽暗的屋角……

一只蚂蚱,一只蛐蛐,一只旱蜂、螽斯、蝈蝈,枯萎凋谢在绝望里……

在被幽闭的时光里,它们的所有思想失去了自由的浇灌而枯萎,它们所有灵魂深处的骄傲与倔强被漠视摧折,但我知道,这些生灵在逆来顺受里,仍怀着刻骨渴望:自由!

同样在那个孩子的梦里,在还未曾长大的憧憬里,那幽闭的贫穷与苦难灵魂里,怀着虫子一样的渴望:自由!

——在林莽上和沙漠上/在鸟巢上和金雀枝上/在我童年的回声上/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我一切青天的破布上/在发霉的太阳池塘上/在活的月亮湖沿上/我写了你的名字

——在田野上/在天涯上/在鸟儿的翅翼上和在阴影的风磨上/我写了你的名字

……

——我活在世上就是为了认识你,为了唤你的名字:自由!

为自由而死!

这些被想起的虫子,它们是真正的英雄!

 

4、夜色繁花

一个人寂寞的坐在灯下,在窗前那盏灯影里。

风透窗纱,灯影摇曳,室内那方小小天地苍黄翻覆。

灯主宰着这方小天地,而风主宰着灯,夜是风的渊薮,那个沉默的人在渊薮深处,在巨大黑暗包围里,象一尾参禅的鱼,觉悟着天地混沌

侧耳努力辨识着夜的回声,听到了什么?

远野似乎起风了,风如潮漫过千山万壑,从树林、沟畔,从村河、山脚人家的屋顶带着低低压抑的啸声汹涌过来。

声音想要淹没一切,意识、睡眠、梦想、所有黑暗中的窃窃私语。

巨大的黑暗仿佛世纪洪荒,横流之地,一切事物被淹没,被埋葬,黑暗里的风声是洪荒低低的咆哮。

天地间除了风声,静得可怕,仿佛可以闻见花针坠地之音!

墙上灯影哑然晃动着。

整个世界失声。

寂寞是沉重的山峦,万均之重,寂寞深处泛滥着火红岩浆……

如此之静,如此黑暗,如此难以忍受!倾听一片落叶的声音,倾听那轻得可怕的足音从窗外响起,倾听着来自胸腔里的跳动、唇边的呼吸,甚至听到了墙上影子的声音……

瞿瞿……瞿!——瞿瞿……瞿!

突然,破空之声!

黑暗被撕裂一道口子!

象黑暗里迈步的人,试探着跨出一步、二步……然后甩开大步!

那是蟋蟀的声音,一只蟋蟀唱响了,那是台上握着指挥棒的指挥,躯干稳直、泰然自若,手势从上向下,由里向外奏响第一节拍。又象那揭杆而起的英雄,刹时应者云集!

唧唧……唧!——吱吱……吱!

几乎一瞬间,蟋蟀、蝈蝈、油子、螽斯、纺织娘……此起彼伏,此前彼后,此高彼低,虫声响成一片、从一个墙隅到一个禾场,从一个禾场到一个湾子,从一个湾子到半个村子,到漫山遍野,天地间虫声如潮,混合着黑暗的风声,两股巨大的潮水彼此汹涌着,冲撞着,混杂着,风声托举虫声,虫声浮于风声,虫声风声泾渭分明。

那屋子里灯影下摇曳着的人影,那在漆黑里冥思苦想的人影,还会寂寞吗?不!屋外的嘈杂纷攘,让那颗本已麻木的心开始复苏,开始沸腾。

那样的黑暗里,不再害怕孤独,不再伤感寂寞,因为他不孤独也不寂寞!

在四野如潮的虫声里,每一个声音就是一枚闪光的星子,每一个闪耀的星子都穿过黑暗一次,黑暗在闪耀如星子的虫声里千疮百孔,开始垮塌崩溃,虫声拒斥着黑暗,开始向着黑暗勇猛冲锋,黑暗如落潮之水溃退……

月亮不知何时上来了,月光洒满虫声稠密而和平的深夜。

那时,在这样的虫声里,突然叹息,多么美好的夜色,如此温馨的虫鸣呀!在那样的夜晚,你才明白,嘈杂的虫声,竟让你心怀感激,因为它们静夜的陪伴。

这样的虫声,就在草丛里、在不远的墙角里,在禾场边的草垛下,在你看不到的远方,会不经意唱响,刹那间响彻在寂静深处……

那一地吟唱,就是月光下的一地繁花盛开!

听着听着,突然就有了伤感。岁月轻逝,人生无常,命途多蹇,常做别离。会想起某个影子,从月夜里走过的,从门前棠棣树下走过的,身后留下一路香痕……

很遥远了啊!

那个秋天的夜里,虫声终于稀薄,听着如此稀薄的虫声,突然就有了伤悲,幽暗的灶台上,油灯昏冥,蛐蛐儿在角落里时而叫出几声,寥落而清冷。

在那个风雨飘摇的夜晚,那发呆的屋下人,突然很想成为那个沉睡大槐下叫淳于棼的人,哪怕只是南柯一梦,哪怕只是短暂一瞬,哪怕看到最后的凄凉结局,面对那一窝叫蚂蚁的渺小虫儿,也足够了!

沉睡在那美梦里,不要醒来,或者就了无遗憾。

那一夜的虫鸣,那一夜的梦,其实就是盛开在心里的一地繁花。

那一地的繁花,终将凋零!

 

5、虫子的远方

阳光,风,远处高粱地里翻滚的绿浪,唰啦啦的响声萦绕耳畔。

孩子们围在核桃树下,手指上缠着橡皮筋,屏住呼吸,蹑手蹑脚,眼睛在树干上、石墙上,树下草丛里搜寻。

叶片上歇着一只苍蝇,孩子弓下身子,逼近目标,手指上的橡皮筋拉开,弯弓射天狼……

打中了,叶片上的苍蝇象一粒尘埃滚落下来。

每个人身边都躺着一堆苍蝇,这是他们竞赛的猎物。

最后,大家将这些讨厌的苍蝇扔给蚂蚁,可是蚂蚁一点兴趣也没有。

苍蝇连蚂蚁都厌恶!

那就去捕一只蝉,或是一只蜻蜓吧。就算一只大青虫也行!扔在蚂蚁面前,眼看着那只有了天大发现的蚂蚁,兴奋地一路踉跄着奔走相告,于是密集的蚁群象一道溪流涌来,拖拽运送着它们的收获……

想起罗曼.罗兰《约翰. 克利斯朵夫》里那个阿达:笑不完的笑,在田里乱跑,疯疯癫癫的胡闹,玩着小孩子的游戏,扒着泥土,弄着脏东西,捉着动物,折磨蜘蛛,蚂蚁,虫,使它们互相吞食,拿小鸟给猫吃,虫给鸡吃,蜘蛛给蚂蚁吃……

只不过有一天,那童年的伙伴,那关于伙伴的梦想,在那个落雨的乡村的下午,在视线里的深处,沉没在静静的、寂寞的青草和泥土下面。

哦,阿达!这个任性而曾经春光明媚的女子,那个依然爱着你的男人此刻已走远!

那山村中曾经年少的我们,谁没有撕开一只蝉,拿去喂了蚂蚁?谁没有抓住一只蚂蚱,将折磨得半死的虫子扔给那一群鸡?谁没有掐去蜻蜓的翅膀,看着它们在绝望中死亡?

黄蜂从孔洞里出来,在等候的瓶口成了俘虏,东碰西撞,终于精疲力竭,终于屈从现实,终于俯首听命……

一只蝉在指缝里奋力挣扎,终未逃脱命运的陷阱……

被蛛网捕获的蝴蝶,静静等候在梦魇边缘……

看着这些失去自由,沦为命运牺牲的生灵,想起现实中的我们,虫如此,人又有何不同?初始带着犀利锋芒,万丈豪情,热切希望,激情梦想,在现实的瓶子里,东碰西撞头破血流,最后安于现状,最终屈从于生活,最终忘记了我们原本应该有一双无比渴望自由的翅膀,忘记了自己原来是一只本来无比自由向往远天的甲壳虫,一只有理想的绿麻母、一只优雅的纺织娘……

我们变成猥琐的为了生计不择手段的可怜虫……

生命的长河里,人与虫,殊途同归!

《百年孤独》里的奥雷连诺.布恩蒂亚,他看到了自己的儿子一块皱巴巴的咬烂了的皮肤,从四面八方聚集扰来的一群蚂蚁正把这块皮肤沿着花园的石铺小径,往自己的洞穴尽力拖去……

异史氏笔下那化身促织的孩子,用赴死的方式,陪伴在父母身边,弥补着伤痛。

炎帝女化身精卫衔木镇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同物既无虑,化去不复悔。徒设在昔心,良辰讵可待?

那些倔强而勇敢的虫,或许是人世间不死灵魂的寄托!

生命的往事,就象隔着昨夜,就象隔着一层薄薄的纸,轻轻的回头,轻轻的仿佛触手可及,但就那隔着的一夜,就那一层纸,就那轻轻的回首,却远在另一个时空,另一个世界,永远不能触及,永远走不回去了!

就像那过去的虫子,那过去对着虫子发呆的我,那个蹲在蚂蚁窝边的我,那个聚精会神聆听窗外蝈蝈、蛐蛐、纺织娘啁啾的我,那个……成为一个传说,一个故事,一个意念的影子和幻象……

我有一个梦,做在深秋里,梦里蝉鸣蝶飞,螽斯在草丛里浅唱……

我有一个梦,做在深夜里,梦里的门角落、檐阶下,纺织娘、大肚子蝈蝈在轻吟……

我有一个梦,做个大雪纷飞里,漫天雪舞,那昏灯飘摇的温暖灶台边,蛐蛐在寂寞的冬夜啼鸣……

我还许多梦,在静默的时光里,如潮的虫吟穿透漆黑时光,月光如水洒落……

有一天,那只螳螂、蝈蝈、铁牯牛,它们突然从指导缝里挣脱,一阵风一样消失在空寂的视线里。我企图要握紧它们,但我已经抓不住它们的影子和尾巴,它们象一道风,从生命的头顶掠过,带走我所有的快乐、纯真与梦想……

而我就像船上告别的客人,在那句再见之后,在那抹挥手的影子里,船已渐渐驶离岸边,渐渐朝着愈远的深处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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