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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807/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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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园散记

爬满绿苔和青藤的石墙,顺着屋背的坡地宛转,围成弯月的一道屏障,里面便是竹园了。风过婆娑,时作啸声,余皆幽寂。

小村的竹园大抵如此。

每家皆有竹园。除我家外。

老屋后园为荒芜,闲之可惜,遂刈草斫木,拓荒为圃。

石墙边数竹,酒盅粗。虽寂寥,却茁壮。想起平日里织萝编筐多去人家乞竹,甚尴尬,遂决定将这几根竹留下繁衍生息。荒芜清除外,又在石墙渗水处,淘出一处泉洼。

对竹园的期待,始于那一场雨后,万头攒动的春笋,围绕着那几竿老竹,沿荒芜破土而出,笋衣顶上犹沾着泥土,挂着雨珠。不数日,便高一截,又数日,笋衣剥落大半,幽绿的竹身婀娜窈窕,在阳光的风中轻摇,是跳“昭君舞”的绿珠女吗?冷清的园地在这个季节泛滥着生命的喧嚣,土地变得如此厚重。

《二十四孝》里说孟宗大冬天跑到竹林,扶竹而泣。感天动地,竹林生出数茎嫩笋。其母吃过笋汤,病乃愈。足见笋之味绝美。

然村人忌折笋,竹园在村人眼里,象征子孙繁衍昌盛,生生不息。只有竹笋生得过密过乱,才会摘除一些。往往这时,餐桌上或有一盘清炒嫩笋,芳香诱人。

《笑林广记》里那个分不清“竹笋”和“竹子”的北方腐秀才去南方作客,主人家以笋待之。归家后,忽思笋之美味,竟将垫下的竹席折开烹煮,食之如棍,大骂南人骗子。

虽有竹园,但餐桌上的笋却极稀罕,少时的我,也免不了犯迂腐秀才的病,每见人扛竹过,望着青青竹竿,心里涌起盘中嫩笋的味道,想这竹子怎就不能烹炒呢?

一茬茬竹笋长大,不数年,满园蓊葱,其势蔚然。凡夏,每至风来,耳畔若涌浪,立园边,竹风细细,侧身从竹隙间走进竹园,仰头荫翳蔽日,林梢摇曳在思绪的天空,世界已远在身后。

从林边追入一只粉蝶,或在竹林深处倚竹小憩,或者,躺在竹丛里,盘膝抵竹,透过林隙,就那样仰头呆看天空,任阳光如青芒穿透叶隙刺痛双目。

风过,一只鸟雀从梢头惊飞……

二三茎竹,四五年头,竟成我家竹园。每至寂寞孤独,园中茂密的竹林,似我心灵的屏障,竹林深处的隐秘,只留给自己独享。

左邻竹园与老屋竹园隔着一道灌木篱笆,曾是一方财主的左邻,在竹园后造成三间敞轩,又从城里请来饱学先生教授子孙,奈何这些子孙平日闲散惯了,有书不读,整日溜进竹园追鸟逗狗,先生擎戒尺满园追,王叟堂兄竟纵身攀上碗粗竹子,沿竹枝间飘来荡去,先生在下面气得跺脚,当东家面摔尺贯砚,结清束脩,愤愤辞去。

以此,王叟堂兄二年私塾下来,竟大字不识,每画押,辄按指印。王叟讥诮:“扁担倒下都不认得!”堂兄还击:“你也就认得二根扁担!”与堂兄半斤八两的王叟赭颜离去。

王叟堂兄竹林里废弛了学业,却因生计跟随村里老蔑匠学得一手好蔑活。

若干年后,我蹲在场沿,看戴毡帽的蔑匠,不紧不慢骑在条凳上,肩披粗布坎巾,腿弯上铺着破洞老帆布,操一根小碗粗的竹子,篡着蔑刀,沿竹端小心劈开,手腕用力一撬,“叭”一声脆响,顶端竹节炸开。于是翻转蔑刀,刀背冲下,凝目咬牙,全神贯注,手腕铆足劲,刀背向前劈冲,随着一阵“哗啦”脆响,一气呵成,长竹一剖两半。想来那位西晋大将军杜预嘴里的“势如破竹”生动不过如此吧?

劈蔑,刮蔑,削竹胎,青绿的、雪白的竹屑沿着蔑刀从蔑匠粗糙指缝里一缕缕冒出来,风中弥散着绿竹的清香。

为着编一个竹筛、一个簸箕或是箢箕,按蔑匠要求,提着蔑刀走进竹园,看着眼前幽幽绿竹,竟难以抉择。这些竹子,每一根都是自己看着一茬茬慢慢长大的。又怎么舍得采伐呢?

那些青涩时光,竹园也成为一种精神寄托。从田间劳作归来的我,带着满身疲惫,坐在园边石上,对竹浮想。环顾竹园,无数次想起《诗.静女》,那“搔首踟蹰”“贻我彤管”的女子,不经意间会突然出现在眼前吗?我疑心这彤管,就是我家园中竹。多想,在墙隅,握那一管青葱,在黄昏的风中,吹响。

古人说竹,虚心有节。那位秉笔直书的董狐的手,在竹简上刻下第一笔的时候,陪着他同赴生死的,应该还有这幽幽青竹!董狐又怎知?

许多时候,读文天祥“留取丹心照汗青”,鼻息里却总有挥之不去的绿竹炙烤出的那种幽幽清香。想来那汗青铭刻的不只是文相的慷慨节操吧。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在那幽幽竹简里,该寄托了先生多少颠沛流离的无奈与国破家亡的伤愁?

《诗》云:竹之猗猗。“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竹之高洁若此,又怎么能忘怀?不能忘却难相聚,让世间从此多了太多忧怨愁苦。

那位“巧笑之瑳”的卫女,是在思恋家乡的那处青青竹园吗?“籊籊竹竿,以钓于淇。岂不尔思?远莫致之。”果真如此,我愿截竹为觱篥,采蛛丝以为瑟,挹泉为甘醴,在我家竹园,伴卫女箫韶罗裙轻歌曼舞。人生有幸,莫过于此!

很直白,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

岁月多愁苦,或消以清风,或眠于夜月更多的时候,便是独自走进竹园,沿着每一根青竹,聆听风过竹梢的沙沙声,看雨后从铺着厚厚竹叶里冒出来的稚嫩笋芽,坐在那眼小泉洼的苔石上,看四脚虫在水皮子上悠闲踱步……

四野如此沉寂,一只紫色的竹节蜻蜓,沿着林间细细竹风,在沾满露珠的竹节草上漾动翼翅……

风掠过梢头,头顶忽如巨浪漫过,远野奔腾呼啸,竹林间翻飞的叶片渐渐萎靡。心随风过,又偃旗息鼓,竟有迭宕彷徨的痛感。

“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如波涛夜惊,风雨骤至。”我曾疑心,老欧的《秋声赋》当在类于我家竹园处,以地为案,以竹为毫,以纤纤叶为纸而以漫卷野风为心魂。不然,何来彻骨之惆怅?

我不知道,在稽康家竹园里,举杯恣意酣畅而清风孤洁的七贤今安在?展听细细竹风,似乎那首千古绝唱《广陵散》的铮铮余音,如丝如缕,不绝于耳。在竹林每一阵向晚的风里,低回起舞。

每读向秀《思旧赋》,恍若踟踌夕阳山路,风过发梢,群峰林涛汹涌,那个孤独的影子,在向晚的风中踽踽独行。而那个走过废宅的向秀,可曾也有留心昔日竹园?

 老屋竹园愈见茂密,竹根露出地面,攀过石墙一直延伸到右边的橡子树下。新竹如戟,林立树底。

绿竹半含箨,新梢才出墙。雨洗娟娟净,风吹细细香。又是一年春好时,那一夜雨后,怀揣着积攒了整夜的喜悦,踩着清晨湿软的泥土,看地面上冒出一个个稚嫩笋尖,小心俯身,轻抚笋衣上挂着昨夜的雨珠。悄悄走进竹园,竹园在风中摇撼,细叶在林间飞坠,雨水半空洒落,淋湿后脖颈……何等闲适惬意!

村有医坊,隐于竹园。籍籍本无名,老中医邀约父亲商讨坊名,我拿起医案上的本草,信口说:“六月雪”。韩郎中竟拍案叫绝。六月雪,救患者于火热,蒙众生之苦寒,且六月雪祛风湿去痈肿,药之大善者。以其名,宁静致远,恰如其分。

坊名既定,老村长柳体泼墨六月雪三字,又为之书一联:拔云日晒药,留月夜烧丹。酣畅淋漓。

韩郎中十年私塾,良相无望乃承袭其父衣钵,颇迂阔,年少的我,常见韩老郎中和父亲一起捧着那卷残缺不全的《古文观止》,坐在园中六月雪前的躺椅上,摇头晃脑的唱读

……不戚戚于贫贱,不汲汲于富贵……。

园风细细,竹叶纤纤,终于了无声息。

我想象着,这样的竹园,其实还应该有一座小小竹楼。就象千年前,那个须发斑白的王禹偁老先生站在竹楼上吟诵:“彼齐云、落星,高则高矣;井干、丽谯,华则华矣;止于贮妓女,藏歌舞,非骚人之事,吾所不取。”

风霜高洁,岂独先生哉?这样的竹楼才配得上这样的竹园。

手握青青竹,截竹为笛箫。湘娥抚琴瑟,秦女吹笙竽。那个雨后,遐想的我,一次又一次在竹园中徘徊,哪一竿竹真的可以做成萧史手中那支让弄玉为之心旌荡漾的长箫?千年后,那个与萧史一并乘龙扶凤的冰雪女子秦弄玉又在哪里?眸光穿透竹林的间隙,远天寂寂,浮云飘荡,园中的我,四顾无声,惟影伴形。

孔尚任也枉叹息:“但是时常听那小说上有甚么秦穆公的女儿秦弄玉,被一个天上的神仙萧史娶了去。”

夏夜,躺在那张破敝的竹躺椅上。任竹风如丝在发际盘绕缠绵,远野幽阒,流萤闪烁,风从指缝细细滑过,那双幽谧的眼眸,就那样无声看着远空,看牵牛织女携手从西山走过。身后竹林涌起的喧嚣又一次将思绪淹没。

扶竹为杖,踏着松软的落叶,鼻息里淡淡的竹香,蜘蛛在枝间悠闲结网,紫色蜻蜓在透亮的叶尖翕张……。鸡鸣犬吠的声音,那,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吗?竹园仿佛已成灵魂的栖息之地。

不知何故,父亲竟将竹园毁去一半,大抵是说竹园太过茂密,遮去了旁边的菜地。

孰知,竹园毁去,菜地长势却愈见颓废。这才明白,菜地无关竹园。

被裂地掘根的竹园,日渐没落,先是竹叶枯萎凋零,后来就连地下的竹根也枯死,我离家时,曾苍郁的竹园只剩最后几茎半枯的竹竿,在风中凄清,萎靡不振。

偶回老屋,看着已荒废的后园,那片曾经的苍翠竹园,心中涌起莫名惆怅。

竹园已成回忆,而园边那眼泉洼也早已干涸,泉洼边的菜地在黄昏的风中,瘦瘠而了无生气。

走上那面坡地,立在栎树下的风口里,想象着时光回流,耳际隐约还有当年那片竹园在风中涌起的喧嚣,看着那一如从前脚下的泥土,那片曾经苍翠竹园遗落的荒芜,头顶的柿树在风中斑驳着身影,秋风满袖,掠过发梢。

曾经,那个山里悠闲的人坐在竹园那眼泉洼边,石墙爬满葱郁的蒲草,叶坠落,水漾起,风悠然从男人伸开的指缝滑过……

父亲告诉我,那位韩郎中数年前已故去,而一家人早搬城里去了。

六月雪,还有那座青青竹园……或许早已颓废,如同我家竹园,沦为无边荒芜了吗?

    我没有去六月雪,甚至,从路口走过,我竟没有勇气扭头看一眼,我怕荒芜又是一次刺痛我的神经。我知道,那曾经的竹园于我来说,已成遥不可及的一个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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