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客

苏红鸣

老将坪有好几个知客先生。在我关于故乡的记忆中，嘎爷，德祥爷，继汉伯都是老将坪响当当的知客先生。

有人可能不了解知客先生是什么。这么说吧，但凡农村里有点文化的才会被村人毕恭毕敬地称为先生，比如教书先生、账房先生、阴阳先生……知客先生一听就是村里的文化人。他是农村人置办红白喜事时请来的主事人，俗称执事。鄂西北的农村礼仪繁琐，不管是攒烟火，挂对子，娶媳妇，整喜酒，过竹米客，没得那一样儿能离开知客先生的。有了他们，婚丧嫁娶过大事儿时，主人家才有主心骨，来帮忙的才有人安排，来了贵客才有人出面知会，各种婚丧嫁娶的古老仪式才能按部就班的进行，各种突发的场面才能撑得住。一场事儿，因为有了知客先生的坐镇而显得有条不紊，井然有序而又生动活泼。绝不会出现来了客人没人上烟，送菜时没人托盘，客人喊添壶时，没人递上滚烫的枝子壶。他们远近闻名，村里村外都很受尊重。他们家的活儿有人抢着帮忙做，农忙收割时会不请自来大半个村的人帮忙。我小时候的梦想就是长大了要当一名知客先生，这样，我家插秧割稻，薅草刈麦就轻松多了。

知客先生虽然很受人尊重，可是要在农村当好知客先生，也不简单。有威望，口才好，包得憨，懂得多，讲礼性是必备的条件。农村里能说会道的倒是不少，但是能够得上这些条件的人却不多，整个万寿乡，知客先生也就那么几个。

知客先生有威望，才能服得了众，指挥得动帮忙的人。农村过大事讲排场，热热闹闹才显得主人家有面子。一家要过事，同村人都会放下手中的活喽前去帮忙。场面一大，帮忙的人一多，就需要知客先生统一指挥。拿整喜酒来说，哪哪些人请响器班子，哪些人负责账房，哪些人端盘子，哪些人煨酒，哪些人帮厨……都要落实到人，一件也不能马虎。高明的知客先生像一个坐镇中军帐的元帅，大敌当前，指挥若定。把一些做事踏实的人拢到一起，先让主人家过来作几个揖，上几梭子烟，讲几句客气话，然后就直奔主题，逐一安排。大到乐师开号，小到请客入席，磕头作揖，面面俱到，不一而足。未了，还要用毛笔写在大红纸上张贴于大门口，提醒那些忘性大的人莫耽误了正事。知客先生安排得周详妥当，井然有序，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负责，帮忙的才会心悦诚服，才会听从安排，才不会偷奸拔滑，到关键时刻撂挑子。嘎爷年轻时当过兵，复员后又当了多年村干部，在村里面相当支得开。他当知客先生说一不二，将军人的作风融进了知客的过程，帮忙的人没有不尽心尽力的。

知客先生还要会讲礼性。老将坪人把讲礼性看作一个家庭的门风是否纯正的评价标准之一。说一个人，一个家庭很讲礼性，就是夸赞一个人懂礼貌，一个家庭有教养。老将坪自古有尚礼的传统，也自有一整套世代流传的乡风民俗，以及由此派生的繁复仪式。懂礼仪，会讲礼性是知客先生最重要的素养。比如结婚典礼时要搭合席，祝寿挂对子要说四句子，坐席吃饭时要禀席……知客先生替主人家知客，会不会讲礼性，礼性话儿说得到不到位，关系着能不能替主人家赢得好名声。礼性讲得到位，礼性话儿说得妥贴，不仅能让客人如沐春风，也能化解一些出其不意的尴尬和难堪。我记得嘎爷是一位会讲礼性的高手。比如，迎客时，他会站在门槛上，清清嗓子，拖长声音，向着众人高喊：来哎客，有请运动鞭炮乐业！于是鞭炮鼓乐齐鸣！客人在隆重的欢迎仪式下走进了堂屋。客人刚进大门，接着他又喊出第二句：贵客驾到，厢房子里有请！帮忙的，装烟筛茶！这时，底下帮忙的，不管是撮火的，抹桌子的，担盘子的，都停下来，齐声应和：好唻！送客时，他又朗声说到：感谢亲戚朋友，花费银钱，吃没吃好，喝没喝好，这不怪主人家安排不周，要怪就怪我这个知客先生无礼性。在此，让主人家落一个礼表示感谢。一席话，讲得客人满意而归，主人家挣足面子。

知客先生还要懂得随机应变。农村过事时，客人大多来自十里八村，性格自然不同。有的人不拘小节，有的人特别爱讲究，认死理，钻牛角尖。就拿过竹米客（满月酒）来说，如果用方桌放席的话，舅娘家的客人一定要坐在主席上的，这叫坐上席。这关乎礼仪，关乎舅娘家是不是有面子。放席前，嘎爷会在主人的引见下，在乐师的吹奏声中，恭敬地把最尊贵的人逐一请到上席坐定。但也有照顾不过来的，比如放席的方桌少，来得贵客又多。如果遇到一个很在意坐席安排的人的话，你要是把没让他坐上席，他会觉得很折面子，他不仅会垮起脸不高兴，任凭别人怎么劝说就是不入席，让酒席无法正常进行。或者喝得洋光酒醉，发酒疯，借以表达不满。甚至有的会气冲冲的一走了之，空留下满座的惊愕和知客先生的难堪。嘎爷每次在宣布放席之前都会提前给各位客人打预防针。他会说，今儿，各位亲戚禄贱，有起主人家，长途跋涉，光临寒舍，主人家是一无好烟二无好茶，方桌没得几张啊，上席没得几个，按理众位都要坐上席，因为条件有限，如果没安排到你坐上席啊，你要多多原谅，不看僧面看佛面，还请诸位施予几分薄面！在此啊，请主人家给大家多作几个揖，多磕几个响头！听知客先生这样一说，那些一心想坐上席装面子的客人再也不好意思争着去坐上席了。遇到酒席上爱开玩笑的，插科打诨的，知客先生还要能接得上话，圆得了场，几句俏皮的话一说，几个响亮的哈哈一打，一拱手，一碰杯，一发席就顺利地放完了。

优秀的知客先生在知客的过程中，像一个高超的指挥家，他能让整个过程看起来如行云流水一般顺畅，他能让喜事变成欢笑的乐园，也能让哀事变成悲伤的海洋。不过，知客先生也很苦，为了照顾客人，有时候饭都吃不饱，扯起嗓子喊几天，一熬几通夜，一场客知下来，两眼发红，嗓子嘶哑，话都说不出来。但正是这种敬业，让优秀的知客先生更加难得，比如嘎爷。可惜，他去逝得早，不然真想跟他学一学知客的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