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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桓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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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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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身后的村庄桃花盛开

雨是从下午四点开始落的,层层叠叠的是云还是雾几不可辨。选坟地,做棺材,招呼来来往往的庄里人,认识一二,顾不上寒暄便匆匆话别。中堂的香火续着,外婆的身子躺在桌后。我走近她,她身着寿衣,脸上盖着白纸。我轻轻地喊她,她没有应我。这安静突然让我措手不及。

和舅舅一起去看坟地,南山脚下,不远处是庙宇背山而立。

“亡人不走干路。”阴阳先生说。

天是否知道不得而知,雨是落着,外婆是走了,七十九年倏忽而去。离她闭上眼睛的三月初一戍时,过去了二十个小时。

这二十个小时,大姨打来电话,我和表哥连忙收拾起行,当天夜里,妈妈和二舅在床头守着外婆,二舅家远,刚刚赶回外婆身边。像是等着二舅一样,看了他最后一眼,外婆就走了。

可我一直觉得她还在。

从坟地到老屋,缓缓地走,需要十五分钟。分明是依旧的街道,依旧的农村统建房一字排开,偶尔几个庄里人谈笑着经过,一旁的麦垛高高隆起。

外婆就是在这门口等着我的。

有关她最初的记忆是我三四岁的时候。那时候我因为哭起来无人能及,在整个乡里很有名气。

直到二十多年后,我返回乡里,说起我的名字,乡亲们依然津津乐道。他们说我家搬到县城以后,整个街道都安静了。但像我这样能哭的孩子,长大都是有出息的,也不知是什么道理。

当年我哭的时候总是从街道的这头哭到那头,乡里还有好几个孩子都比较能哭,但他们在我面前总是相形失色,别的孩子哭起来总会累的,哭着哭着就想睡觉了,但我越哭越有精神。

乡亲们不禁要问:“这孩子要干什么?”谁都不知道我要干什么。

据他们分析,我哭的原因有很多种,妈妈不在身边;或者妈妈在身边,但竟然在和别人说话;或者想要什么东西,总之很莫名其妙。为此我挨了不少揍。

那时候爸妈因为忙,于是把我交给外婆带。

外婆的家门口有一颗很胖的杏树。每年六七月份,外婆拿着树枝,打下几颗早杏,皱着眉咬一口,酸酸地像首诗。

外婆咬杏子总是用左边的牙,每咬一口,皱纹就越清晰。我还记得她那时的样子。她不识字,学着给我在地上划着“上”、“下”、“田”;我骑在她的脖子上,她往灶火里添柴,做饭,手指头一直黑黑的;我尚小,弟弟更小。

他学着外婆说话:“哥哥,你别哭了,再哭就把你放到驴圈里让驴啃头。”可我还是会哭。

外婆从不打我。

那时候表哥表姐都在外婆身边,她有好东西总是偷偷留给我。她也有怨气,和外公吵架,和大姨吵架,家长里短,谁还记得。

我从此不哭了,是在五岁的时候,因为读书,爸妈举家搬到县城。每逢放假就坐着中巴车回乡下,该上学了就坐着中巴车回县城。

从乡里发往县城的中巴车每天早上五点多就在街道上鸣笛,外婆三四点起床给我做饭,五点叫我起床。送我到车上,中巴车离开街道,在转弯的山路口,透过车窗,我总是看见她还站在原地。

她一站就是多年。从我五岁,到我二十五岁。外婆无数次看着我的背影离开,到如今,我要看着她的背影离开了。

请来的老先生熬夜在外婆的棺材上作画,上书“清风明月、驾鹤西去”。

画毕,和姐夫连夜送老先生回家,雨在车窗上顺势而下,弯弯曲曲,就像来时的路。这一路无言。回到灵堂,灯盏长明着,守着外婆,以为她还在身边。

上次来看外婆是去年的春节。那时她还能做饭,能走动。我和伙伴们喝酒,打牌,她在床上看着,很晚了都不睡。“什么时候找媳妇?”外婆偶尔问起。

“慢慢来。”我说。

幸好没人催我的婚事。慢慢来正合我意,我还有大把的时光,却忘了外婆的日子所剩无多。这倒和自由无关。那时少经人事,却渴望所谓自由,后来发现,那时所要的自由,不过是你让我干什么,我偏不干什么。

为此付出很多代价。外婆总是包容我的一切,不论我干什么。我知道,所有的宽容都是因为无所谓,所有的包容都是因为无所求。

转瞬外婆卧床不起。很多医院里去看,说外婆全身上下都健康。她依然卧床不起,快一年了。

她有心脏病,我小时候见过她发病的样子,是二舅家搬到外地去了。她对我们是那么的依恋,她的自私残存在与我们为数不多的相聚里,与日俱减,直到一无所有。

我似乎看见了她的孤独。

全家一起动手,给外婆的坟所在的地加高田埂,雨水就不会漫过来。坐在田地一角聊天,最小的稼伟都十四五岁了。

漫山的花草,全是外婆修修补补的痕迹。我突然觉得外婆触手可及。云慢慢地散开,暖风不停地下跑,天色干净得像井里刚打出来的水。如期而至的春意簇拥着,一树白从头顶的田埂上探出头,我慌忙爬上去。

哦,外婆,你身后的村庄桃花盛开。

(首发于《银川文艺界》2017年4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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