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拍下的第一组镜头是如雪的白鹃梅,它指引我们前面的山头就是陈炉古镇。那是孟树锋的故乡。
我忽然有些犹豫,一来不知自己是否能在有限的时间完成纪录片式的表达;再者,故乡的命题过于柔软,它始终不能避免和自我的纠缠。哪怕远在极地,每次隔岸观火都会变成一种相逢。
孟树锋也有这种牵绊。在被誉为中国工艺美术大师、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耀州窑陶瓷烧制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后,他虽奔波在全国各地,却一直惦念着故乡陈炉。
沿着小路向上走,满道的瓷片和灰渣,其间有宋元明清的釉色彩纹;依山筑阁的“大红砖”窑洞鳞次栉比,有没有阳光照射都是火红厚重的温暖灿烂。
打听“炉山不夜”的意思,老者回答:“以前的陈炉民居院落、作坊和瓷窑陈杂,处处炉火不息,就像不夜。”
这份诗意出自一位老者之口更显烂漫。
陈炉遍地能工巧匠,淘几件耀州窑陶瓷,聊起往事,惬意十足。有些窑厂还保持着原样,有些翻新再建了。走街串巷,只要抬眼,就能看见“陈炉古镇”四字立在山巅。
孟树锋自幼在这里长大。我们去陈炉时,孟树锋正在上海参加有关中国陶瓷的峰会,他作为客座嘉宾,有几个主题演讲。但我一直把这次陈炉之行视作我和孟树锋的第一次相见。
正如从一枚茶叶抵达山水,从一片陶瓷触摸中国。有形的一切,势必来自无形的滋养。如此,世间万物,一望无际,也萦绕周身。
二
我十岁那年,弟弟八岁。有一天,他拿着在街边淘来的斗笠盏陶瓷茶杯告诉我们,他爱上了陶瓷。我是口头支持他的,也随他去街边的摊铺上转悠过几回。在那个大家都在谈论谁家是双职工谁家是农民的年纪,弟弟爱上了陶瓷,这让我刮目相看。
在拟写采访提纲时,我想到了这个故事,那也是我最早接触到的陶瓷。
中国瓷器有青瓷、白瓷、青白瓷、色釉瓷、彩绘瓷等,耀州窑是北方青瓷的代表。据孟树锋考证,唐代耀州窑是集大成者。当时国都在西安,各种经济、政治、文化信息都奔西安而来,耀州窑因此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
孟树锋一生致力于耀州窑的制作、研究、保护、传承和创新,给耀州窑赋予了新的生命。他号“五世陶人”,“五世”可追溯到明朝,继而到孟树锋的曾祖孟嘉顺、孟嘉德先生;第三代是祖父孟春茂先生;第四代是孟树锋的父母,后传给孟树锋。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小人之泽,亦五世而斩”,世代传承,诚惶诚恐,孟树锋视此为一种哲思的告诫。
陈炉镇陶瓷在新中国成立前形成了“三行不乱”的格局,黑窑、碗窑、瓮窑各管一行,不可乱插。孟树锋家就是黑窑所在的村落。他随爷爷和父亲做陶瓷,直到一九七三年进入铜川市陈炉陶瓷厂工作。陈炉陶瓷厂是整个西北日用陶瓷产量最大的工厂。后来他从陶瓷厂调到铜川市陶瓷工业公司,一九九六年组建成立铜川市陶瓷研究所,直至二〇一三年退休。
三
李国桢先生是孟树锋艺术生涯的引路人。从了解什么是泥料、釉料、长石、石英、可塑性、脊性、烧成曲线、热稳定性、膨胀收缩系数和各个时代的窑系,到后来孟树锋成为西北、西南16个省区唯一的传统陶瓷全套工艺都熟练掌握的大师,都离不开李国桢先生的悉心教导。
一九七三年,孟树锋进入陈炉陶瓷厂,在行政科做通信员。一九七四年拜师中国陶瓷科学的泰斗李国桢先生。中国古代的名窑,如官窑、耀州窑、钧窑、汝窑、龙泉窑、定窑都是李国桢先生恢复的。新中国当代陶瓷工业,如唐山的骨质瓷和五朵金花,邯郸的赶日瓷和高强瓷,江苏宜兴的五朵金花,湖南的五朵金花,广东的建筑陶瓷等新陶瓷,也多由李国桢先生参与研究。
耀州青瓷在元代以后逐渐失传。李国桢先生带领冯祖娣、何新民、魏青梅三位科研人员深入陶瓷厂,组成“三结合”攻关小组。时任铜川市委书记兼市长的张铁民先生前来视察,把市上仅有的技术人员都调到陶瓷厂,如梁云先生、陈嘉咏先生等。孟树锋作为厂里的通信员,照顾着李国桢先生的生活起居。李国桢先生不分昼夜去车间做研究工作,孟树锋总是同行。
耀州窑到元代以后,马蹄窑扩张到100多立方,前后窑温的差距要在100到200摄氏度。马蹄窑烧的是氧化气氛的直焰性质,变成还原气氛的倒焰窑,对当时的陈炉陶瓷厂来说是天方夜谭。李国桢先生用还原火一氧化碳把泥料和釉料里的高价铁化合成低价铁,形成氧化亚铁着色后,烧制青瓷。同时,李国桢先生带领大家盘了两座方形的倒焰窑,这完全是技术上的新概念。
耀州青瓷实验的原始标本来源于当时铜川市文化馆的卢建国和黄堡镇窑址上的一个文保员。陕西省考古研究所王家广先生也提供了一些。在试制过程中,孟树锋负责协助李国桢先生。
耀州瓷宋代的刻花有一刀刻也有两刀刻,刀具在当时是个难题。孟树锋和同事陈湘、张夏珍,对着宋代的标本制作转刻刀。这种拐角刀沿用至今,形成了耀州窑刻花青瓷的技艺特色;后来有人改成了环形刀,都是用一刀解决两刀的问题。
如是反复,孟树锋随恩师李国桢先生终于研究恢复了失传八百年的耀州青瓷技艺。后来孟树锋独立研究恢复了陕西民间瓷,并将耀州窑陶瓷烧制技艺申报为“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项目”。
四
孟树锋和耀州窑相遇就再未分开。一生求索,一生诚恳,一生谦和。孟树锋的研究范围颇广,不只是陶瓷的历史、文化、工艺、技术,在耀州窑以外,他对全国各地的窑口,甚至日本、韩国、法国的窑口都有涉猎。特种陶瓷、结构陶瓷、生物陶瓷、建筑陶瓷、日用瓷、仿古瓷、艺术陶瓷等,孟树锋皆能融会贯通。
《红底玉缕耀瓷刻花牡丹纹大梅瓶》拍卖659万元;两项发明获国家专利技术;中国艺术研究院、浙江大学、景德镇陶瓷大学、陕西科技大学等高校硕士研究生导师和客座教授;培养的学生遍布全国……孟树锋的艺术成就有目共睹。
孟树锋的儿子孟鸣从小跟随父亲学习耀州窑。国庆70周年,他们合作了《耀瓷中国吉祥》,该作品和国庆30周年孟树锋在江西做的《新彩大庆盘》、国庆60周年孟树锋做的《耀瓷祖国万岁》一起在深圳、南京、杭州等文博会展出。
五
后来我因项目调动,将孟树锋纪录片的导演工作转交给了另外一位导演。孟树锋老师得知此事,发来信息:常来家里坐坐,我们是相知的朋友!
那时,我正在去往秦岭的路上,窗外落下小雨,喂养着成群成摞的绿色。我想起和孟树锋老师的许多对话。
人生种种,莫名其妙又暗合冥冥。我以为正因如此,记录才有意义。对生命和故事的解构,是对血肉和情感的重组;对个人和真实的拜访,是对群像和灵魂的敬畏。
每当我猫在人群之中,瞥见无解的过往;或在蒙尘的角落,遇到迟来的欣喜,孟树锋老师的故事总会启示我。
于是重新来过。
(首发于《安康日报》2022年7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