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抽烟总是用左手,打火机有时打不着,需要猛甩几下。我是学着他的,后来有几分他的样子。他的书架上摆着各种书,古龙居多。我从小游历在武侠世界里,虽无心得,却有了志气,不折腰,不信邪。母亲责怪我时,总绕开古龙这一节,直奔父亲而去。事实上,冤有头债有主,我是需要说明的。
我用木头打造出两把剑,与弟弟比武。说好点到为止,结果经常比红了眼不欢而散。我于是到家旁边的河湾独自习武。岸边长着黑麦草、牛筋草和各种草,点缀着一些菊科花。有人说,顺着河走下去可以走到南方的海边,也有人说可以走到世界的尽头,我都深信不疑。
河道逐年变宽,地质原因还是人工斧凿不得而知。我熟知常年游荡在这里的人,我的伙伴南晓辉算一个。二十多年来,这个不善言辞的人对我总是滔滔不绝。还有一位老者早晚都会来,他有时唱歌有时舞扇,风都被他借走了。
有一天,我正躺在河边晒太阳,岸边的白石仿佛天上的云,让我心里一动。梅梅朝我走来的时候,我佯装睡着,依稀看见她的步子很小,又很快,两只摆动的手臂像是贴着衣服。她见我不起身,踹了我一脚。
“你知道你今天干什么了吗?”她质问道。这口气跟我母亲一样。
我没作答。阳光洒下来,她那两只如画的眼睛就映在阴影里了,只是嘟起的嘴边还有一些油渍,看来中午吃完饭没擦干净。我伸手去擦,她后退一步:“你就知道打架。”说完转身走了。我其实早就想好了解释的言辞:脸上有疤痕是男人的标志,你一个小女子怎么会懂。
读书的时候,梅梅的位置在我的左前方。我经常扔给她一些纸条,抒发我的感想,有一次还描述过那条河:我撑船而行,从逼仄驶向辽阔。两侧山势雄伟,林海摇曳,万马倾覆的夕照渐渐褪去,衬着我的孤单。
她回道:“我愿与你同行。”
我就那样过日子,成绩本是好的,却越来越觉得乏味。正所谓“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我终于付出了代价。有一段时间,同学的钱经常丢失,后来教辅书都不见了。班主任委托课代表办案,竟然在我的书桌里发现了几本丢失的教辅书。
我出现在教室门口时,课代表已经固定了证据。她叫来了她的“拥趸”,趁我不备,将我“捉拿归案”。我曾招惹过这位课代表,骂过她几回,终于被她算计了。他们撕烂了我的衣服,在喜悦中庆祝着胜利:“尘埃落定,尘埃落定了。”
这种暗算的行径多少为我不齿,但我又有几分惭愧,一向自诩为习武之人,却在此时无法保全自己。大家纷纷投来不可思议的目光,唯有梅梅站了出来,说:“不一定是他,就算是他,你们难道可以这样打他吗?”
突然有一种感觉比报复的欲望更加猛烈。我在狼狈中看着梅梅,她向我走来,扶我走出教室。她知我哀伤。
几天后,大家发现那个偷盗者并不是我。但我从此放弃了习武,也无所谓“报复”了。父亲分享于我:毋以小嫌疏至戚,毋以新怨忘旧恩。我想,“课代表”们势必也会自责,为年少的鲁莽感到汗颜,也权当如此了。
长大后,我们举家搬到别的城市,我和梅梅失去了联系。最后一次回去是几年前了,我和弟弟来到孩童时期的河湾,面貌早已换新,连同远处的山色近处的楼阁。
弟弟也深受古龙影响,“习武”多年,善著文章,但不似我永在莫测里。我们坐下歇息,脚边生长着一片辣蓼草。我摘下一颗,母亲说过它比辣椒还辣。我想起梅梅,她吃饭无辣不欢,我提醒她改变一些,她从来不肯。我只好也学她,但始终没有适应。后来我们再也没有见面,我才知道辣是痛觉。
(首发《兰州晚报》2022年9月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