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爸爸,出生于1933年农历9月19日,即民国22年。爷爷虽然不识字,但根据大伯福生,二伯金生,都带了“生”字,就给他取名来生,结果,爸爸的一生和名字一样,懵懵来到世间,狼狈度过了一生。
爸爸从出生就缺衣少穿,常常是上顿接不上下顿,再加上爷爷奶奶忙于农活,很少有人照看,所以,土炕是爸爸的依靠,哭了、累了、怕了……只有土炕知道和理解。听奶奶说,爸爸在不到三个月的时候,狼跑进家里,看见土炕上有个熟睡的孩子,就跳上炕准备行动的时候,狼却突然张不开嘴了,败兴的狼用爪子抓了一下爸爸的胳膊,然后沮丧的跑出家门,就这样爸爸幸免于难。后来听奶奶说,狼当时跑进家的时候,正值狼嘬口的时间,要知道在嘬口的时候,狼是不吃不喝的,而被狼抓过的印痕,一直陪伴他度过了余生。爸爸五岁时就给村里富人家放牛放羊,打柴喂猪,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还可以有机会走进学校,他只是用期望的眼神安慰自己:还是给人家把羊好好放,把粪好好担,维持生计,怪我命该如此,只能这样了。
爸爸除了给富农家拉长工外,还要负责给国民党军队担草,因为那时候,马步芳的军队有部份驻扎在通渭县城,政府要求老百姓提供战马所需的粮草,父亲那时不幸被抽中,为马家军队担送粮草,那时的父亲就十三四岁,一担草大概不下于50斤,父亲担上草,要步行近一百里路程的县城,一趟就得最少两天,因为年龄尚小,体力不支,更因为当时吃不饱,营养严重匮乏,所以爸爸在担草的的路上吃了不少苦头,路上晕倒好几回是常有的事。也曾经有好几次倒下后,遇上了好心的路人,帮他捆绑被摔散了的干草,也热心的送上了仅仅一点糜面馍馍。因为常常走过陇山梁,任马墩,陇阳,这一带沿路人家,因爸爸常常要水喝,这些人家开始都回避不理,后来,慢慢熟悉,每当爸爸经过这些地方的时候,他们大概都知道这位来自杨家沟的小伙子,是专为马家担草的,会走近爸爸并拉上几句家常,端一碗水或吃的之类的。因为长期担草,爸爸的肩上脱了一层又一层皮,用爸爸的话说:“我因担草,结识了好多沿途朋友,也看到了和我生活一样狼狈的人。我对国民党军队也不错嘛,可是每次粮草担过去后,常常还要挨人家的皮带!”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从那么远的路上担送粮草,不是一件容易事,爸爸肩上的皮脱了一层又一层,因脱皮过多再加上肩上过重,连肩上的肉常常破烂不堪,长此以往,肩上都感觉不到疼痛了,因为肩上已经磨起了厚厚的一层死肉。肩疼有了保障后,腿部问题却接班了:常年的扁担生活,把爸爸的腿子压垮了,因为扁担超重,爸爸的腿从此落下了大病,关节受损严重,走起路来,好似残疾人一样不够稳定,不争气的腿,给爸爸增添了不少麻烦,使他在多难的生活中,又多了一道生存的障碍。
常年如此的扁担生活,爸爸的腿胜任不了如此繁重的工作,在挨了马家军队的一顿鞭抽后他索性回家,和马家军队做了最后的告别。回家后的爸爸,思前想后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出路,便去拜访石沟的路向阳爷爷,乡亲们都称他为老木匠,开始了学做木工的工作。石沟的老木匠可真是远近闻名的木匠,可他是不会轻易收徒弟的,好在爸爸能够吃苦耐劳,任劳任怨。在一番考验后,爸爸当了老木匠的徒弟,开始了木工的求生之道。可那时的木工全都是手工活,从锯子到凿刀,从平刭到推刨,从一棵树到一个家具,都要经过亲手雕琢,工序复杂,技术要求很高,只学家具的使用就得下一番苦功。其他家具的使用只要细心耐心还是比较容易学会,但是学习使用平刭那就有难度了,因为这个家具的风险系数很高,要把一根圆圆的木棒做成方木再做平整,就全靠它了。父亲因为使用平刭,真的吃了不少苦头,用的力过多,会出现危险,如果用力少了,就铲不平木头。一次,在给邻村的一家人做棺材时,爸爸用平刭用力的在平整一根木头,当用力抡起的平刭刚好超木头砍去的时候,木头稍微出现了一点移动,锋利的平刭刀刃,不偏不倚的正中了爸爸的小腿,刹那,小腿鲜血迸流,爸爸被自己砍倒了,这不是自残,是生活的困难和求生的欲望,让一个贫穷的孩子被生活的艰辛砍倒了。爸爸被自己砍倒后倒地不起,也无法站立起来,正在这时候老木匠看见了,急忙从地上捧起了一把土,洒向了伤口,又接连几把土。用老木匠的话说“我当时真的吓坏了,小腿上的一大块肉不见了,骨头白哗哗的露出来了,我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鲜血喷出来一大摊后,看着痛苦的小张瘫痪在地无法起身时,我才意识到止血是当务之急,我就双手抓了几把土接连洒向伤口,由于失血太多,我又加速加量洒了不少土,才慢慢止住了鲜血,这人真够坚强了。”至此,爸爸无法起身,在乡亲们的帮助下,父亲被抬到了家里,在床上一躺就是一个星期无法下床。就这样,当爸爸翻起身后还是坚持再坚持,终于学会了木工活,他深知学会这门技术确实付出了艰辛,所以每制造一样家具,他都那么精细认真。“吃水不忘挖井人”,每逢节日,尤其是每年到老木匠的生日他都不会忘记,拿上几个洋芋,几个萝卜或白菜之类,如果有面粉的话,还可以阔绰一回,拿上一个大饼去看望自己的师傅,用他的话说:“老木匠是我的师傅,受人点滴之恩,当以涌泉相报,师傅的恩情,我时刻牢记在心。”爸爸给别人干木工活,目的很明确也很简单,就是求得一点黑面、猪血和猪下水、一条旧衣服或是几个硬币,以补填生活之用。要是谁家生活困难,需要木工活时,爸爸总是毫不吝啬的无偿服务,要是谁家生活比较好的人家,爸爸当然也乐意,毕竟他们会给爸爸一点回报的。爸爸常说“我学的这个手艺,不分人家贫富,只要人家需要,我都得一视同仁,好好把活干好。不过我的这门技术好似创造不出什么效益来,常常为人效劳”,这确实有道理,在后来妈妈的笑谈声中我才知道,爸爸的“效劳”,原来就是干了活后分文不得,无偿服务。爸爸的木工中活当中,唯有一种干得最出色,那就是做棺材,爸爸可算得上是做棺材远近闻名的匠人。他做这种木活,有自己独到的办法,从一根木头到平整,再到木板、装订、划线涂绘,完整的一个系统,他做得比别人速度快而且做的样子更好更结实,远近村人,但凡要给老人做棺寿的时候,一般都会请爸爸。只可惜,爸爸给别人做了无数的棺材,自己却没有用上自己的特长。
爸爸弟兄四人,上有两个哥哥,即我的大伯二伯,下有一个弟弟即我的叔叔。大伯出生于1924甲子鼠年,于1942年参军国民党军队,自参加军队后因为各方面不方便,很少和家人联系。二伯出生于1930庚午马年,那是一位受亲戚乡邻爱戴的人,为了生活自幼走南闯北,一根扁担两框油饼,从杨家沟一直担到了甘草店,甚至兰州,为人耿直诚恳,凡是乡里有困难有是非,他总是乐于助人,抱打不平,因解放时土改政策,检举地主和富农还得罪过人,但那些人都能够包容和理解,毕竟二伯曾经常常帮助过他们。可是天有不测风云,1952年10月二伯在帮别人娶亲的时候感冒了,头疼头昏不止,由于贫困再加上当时条件,几乎没有得到医治,最终在1953年的农历2月倒在了生活的旅途,时年不到23岁,一位家族的希望就这样倒下了。此时,我的爸爸刚好20岁了,目睹自己的二哥不幸离世,那种忍痛割舍的心情,对他的打击可想而知,更何况二伯是家里还是家族和村里的可谓重量级人物。此刻,爸爸只能挑起家庭重担,料理家务,抽空也做些木工活,补贴家用,那时爷爷由于年龄已过五旬,身体每况愈下,爸爸是家里的顶梁柱。为了家里能过上像样的日子,父亲忙里忙外,苦于生计,随着岁月的流逝,年龄也渐渐偏大,爷爷也操心爸爸的婚事,在临近1957年,父亲快24岁的时,经人介绍领回了张家渠的一位姑娘,爸爸算是成家了,可生不逢时,紧接着1958年的三年饥荒开始了,爸爸在一次出门要饭回来时,妻子已经饿死在床上,爸爸在深深的痛苦中埋葬了自己的爱人,爸爸的第一次婚姻就这样悲伤的结束了。
在1958年开始的饥荒里,爸爸是生活的流浪汉,在那个“白骨露于野,村里一堆骨”的年代,能够活命,简直就是奇迹。例如我村杨家沟,在1958年初实有人口127人,到1961年初时只剩下零头了,这其中大多被活活饿死,逃出去的有了活命的毕竟很少。也感谢爸爸有机会学得的木活本领,在那个饥荒的1959年年初,有幸奔波到县城,正值县淀粉厂在修建厂房,爸爸便再三请求收留自己,并答应帮忙做木工,这样淀粉厂收留了爸爸,却把最脏最累的土木混合的工作交给了爸爸,爸爸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因为他很明白,只有在这里才可以保住生命,也好,他在饥荒的1959年,在淀粉厂度过了整整一年,算是捡回了一条生命。到了1959年年底,爸爸被解雇并离开了淀粉厂回到了家中,又开始了和死神的较量。我的爷爷,爸爸的父亲就是那个年代被活活饿死的祭品。那是1960年农历2月份,爷爷被饿得已经无法起身,再加上爷爷本来已经59岁,那个时候已经是老人了。那天下午爸爸正在一块名叫方地的地方耕地,爷爷便打法叔叔叫回了正在耕地的爸爸,当爸爸吆喝停下耕地的黑牛,跑进家门到了爷爷跟前时,只听得爷爷用微弱的声音告诉爸爸:“来生,我已经不行了,你也长大了,我走后,你看着把你弟弟实生拉扯成人,把媳妇给说上,他还贪玩不更事,你在耕地,黑牛还拉着耕犁喘着粗气在等你呢,赶紧去吧,出去后把门带上”。爸爸走出房门,透过窗子,看见霎时爷爷脸上一片蜡黄,一头倒在炕墙边走了。爸爸便用虚弱的身体,叫了同村仅剩的几个乡亲,为爷爷收敛了尸体,埋在家后的黄土埂坡,后来又做了简便的白杨木棺材,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按照风俗习惯,爸爸请回了远在川口的路德仁,他是一位阴阳师傅,在他的堪舆下,在自家方地里相中了阴宅,算时给了爷爷一个家。
接连失去了两位亲人的爸爸,在饥荒年代落下了很大的创伤,一个为生活奔波的人,很渴望风调雨顺,也渴望脚下少一些颠簸多一点平坦,可是,爸爸的希望总是以失望结束。
在饥荒岁月,爸爸算是捡回了自己的一条命,又重新开始了生活,眼看距离三十而立已不远了,可还是没有成家,他清楚的知道,要撑起这个家,那自己得先成家,以免让他的母亲大人操心,爸爸的诚实肯干赢得大家的喜欢。经人介绍,爸爸和距离不到十公里的村庄,麻黄嘴的一个姑娘成了亲,算是爸爸又有了新的爱人。后来,因为生活的艰辛,加上那时候,家乡大河修筑堤坝,爸爸的爱人正在忙碌挥动铁铲撬动石头时,让滚动的大石头直接击中了她的腿部,动时昏倒在地,经过乡亲们的帮助抬到了家里,养伤过了一个月,眼看能够走路时,爸爸领着她又出门乞讨了,路过陇川的李家哈屲时,爸爸的爱人突然倒地,不到半小时突然离世了,据爸爸讲,那可能是急性脑膜炎,因为条件所限制,连自己的生命都不知道有所保障,只能在这个地方的人家处要了一把铁锨,奋力的在原地挖出一个坑就地埋葬了,以防止附近的饥民碰到后煮着吃了。爸爸埋葬完妻子后,在偿还人家铁锹的时候,因为极饿和困乏,在铁锨主人家大门前晕倒了,等他有点意识时,就听见身边有人说:“这个人好似身上还有点肉,如果他翻不起身,咱们就把他煮了,算是今天能吃一顿了。”后来他回忆,那个年代他只能这样了,因为当时人吃人的环境里,白骨随处可见,好多地方的死人都被人捡着吃了,不能吃的露天堆放,能够埋葬已经算是不错的了。在那个年代,人的生命真的随时会画上句号,前一步还在乞讨,后一步有可能就无法收回,偶尔的失误,生命就不属于自己了。因为生活的艰辛,爸爸先后在饥荒年代失去了两位爱人,感情的失去,使他孤独的心受到了更大的创伤。
终于等到了饥荒年代的渐渐结束。
其实,妈妈的遭遇和爸爸相似,在饥荒岁月,爸爸的两个爱人被岁月夺走了生命,如我前面所述,村里原先过百的乡亲只剩下了零头,妈妈的爱人也逃脱不了如此命运。于是,两个苦命的人,拖着残缺不全的身心终于走到了一起。从此,目不识丁的爸爸和妈妈相敬如宾,在风雨雪霜里里走过了三十年。
爸爸在而立之年,有了我的大哥,接着有了二姐,二哥,再后来就有了我和妹妹。爸爸为了养育五个孩子,费尽了心血。从我能记事起,爸爸总是一直和草鞋打交道,天气暖和时节,草鞋里的柴草少些,到了天气寒冷之季,草鞋里的柴草就厚多了。那时是生产队,全社员都是集体劳动,按照所挣的工分分配粮食,我家有七口人,可挣工分的只有爸爸和妈妈两个人。人多工少,吃的当然远远不能满足所需,常常是吃了午饭,晚饭就没有着落了,缺衣少穿和饥寒交迫交织的生活,就是生活对爸爸的清晰写照。面对这样的日子,爸爸好似早已习以为常。
一次,妈妈乘下雨天挖回了一筐柴胡,在热锅里烘干后,到了南岔卖了柴胡,用柴胡钱换回了半尺条绒布。妈妈就用这柴胡换回的条绒布精心为爸爸做了一双布鞋,这是爸爸第一次有了新鞋,爸爸却舍不得穿,一有空就拿出来看看,似欣赏一块宝玉,也似赏识一件文物,爱不释手。可是眼看那天吃完午饭,晚饭已经连一点麸皮都没有了,恰好午饭后大雨滂沱,爸爸衣襟揣上了那双布鞋走进了大雨走出大门,一直到傍晚大雨还在下个不停,此刻爸爸才走进了院子,肩上扛着一小袋玉米,身上的泥水已经和地上并无两样,要不是爸爸的头脑在晃动,还以为是泥人雕刻的复制品。那天的晚饭有了保障,据爸爸讲,那天大雨,眼看农业社无法干活,一想起晚饭没有着落,家里像样的能变现的东西都没有了,他想了想,便拿出心爱的布鞋,一路走一路推销布鞋,以好用布鞋换回一点食物解决晚饭的燃眉之急,就这样,他一边走一边打问,可是下雨天哪有路人,不知不觉来到了王家堡子。要知道从我们村子到那里,是两个县的地盘,足足三十里路程,就在那里爸爸遇上了一位中年人,言说是当地的一位老师,他收留了爸爸的心爱之物----一双布鞋,然后送给了爸爸一小袋玉米。夜幕降临之前,爸爸走进磨坊,在石磨上推下了玉米面,晚饭是妈妈做的玉米面酸棒棒,我一个不到五岁的孩子足足吃了三碗,那是我吃得最香的一次晚饭。像这样的生活,几乎全年都在上演,只是每次不同罢了。试想,这样的艰难日子,爸爸妈妈如日度年,当然老得更快了。
年幼的我们弟兄姊妹,看着爸爸妈妈忙碌的身影,当然很理解他们的艰辛和困难。由于我们年龄尚小,好似只有吃饭的份,帮不上什么忙,而且还会帮倒忙。尤其是我和二哥,因为冬天几乎没有衣服穿,当然常常不小心就冻感冒,一感冒就是气管炎,这个气管炎可让爸爸操心坏了。常常因为我俩气管炎出气困难,爸爸到处求医问药,夜晚都不能安宁。用妈妈的话说“随丑,你和你二哥的气管炎真是把我和你爸吓死了,尤其到晚上,看着你俩出气的艰难样子,伴随着喉咙里发出“嘶吼嘶吼”的声音,有时候还口吐白沫的现象出现时,我都觉得天快塌下来了。因为我叫医生,看了不少眼色。常常因为叫医生看病,我从月亮偏东叫到月亮偏西,医生家的门都不开。”试想,爸爸妈妈忙碌了一天,晚上连饭都吃不饱,还要熬夜到处求医问药,看尽医生眼色,被儿女的重病惊吓,这日子,是多么的难熬啊!
有一天,记得当时半夜月亮很高了,我出气过于困难,爸爸让我骑在自己的脖子上从家出发了,一路上爸爸走得脚步较快呼吸急促,我总是看见我和爸爸一起在后退,影子也一起在后退,我努力的说出一句话“爸爸,你怎么把我领上尽管后退干什么”爸爸用急促的话告诉我“傻孩子,你因为高烧,连方向都不懂了,坚持一会就到了陇山医院给你救治”。时至今日,爸爸那晚领我奔波医院的背影很清晰:月亮下,爸爸肩上抗着重病的我,因我重病低垂脑袋,偶尔迷迷糊糊唠叨两句,说是退着走路,气喘吁吁的爸爸,汗流夹背,狼狈的奔波在去医院的路上,狠不得长上翅膀飞进医院。他深一脚浅一脚,十五里的山路为了快速赶进医院,便抄小路的埂坡上走截路,因为路窄小而又陡峭,爸爸一个趔趄,被一个坑洼的树根绊倒了,爸爸由于手抓着我,来不及顾及自己,所以直直的被摔倒在地,额头和耳朵上被摔得鲜血淋漓,他手抓一把土洒在伤口上,继续让我骑在脖子上赶路,我在爸爸脖子上骑着,手碰到伤口,鲜血染了我一手,顿时吓得我一声大喊,爸爸却说“孩子,那是我走路急切出汗过多,你眼花了把汗当做血了”。是啊,人到困难的时候,事情越多,爸爸过着这样的日子里,真是祸不单行。用爸爸的话说“你弟兄的气管炎,真是把我的病看了”,为了让我少患病,爸爸听说在孩子脖子上套个项圈就会套住孩子安全的,所以他决定立刻行动。在大门左侧的井边园地里,砍下桃树的一根枝条,那根枝条不算很粗,大概有爸爸的小拇指一样粗,刮了枝皮,按照我的脖子直径在树枝上用指甲扣出一个标记,然后修剪整理,把枝条的两头用麻绳链接捆绑,一个桃木项圈套在脖子上,从不更事一直套到了二年级。爸爸还自豪的说“还是古人流传的东西好,你看这项圈还是顶用,自从孩子套上项圈后,孩子的病好了,也身体好了”,有点迂腐的爸爸,他那里知道,孩子慢慢长大,免疫力自然强大了,身体当然会变好的。
我和二哥由于年龄相差才两岁,所以玩耍和干活都是很好的搭档,当然有时候还打架,常常因为我俩拌嘴,若爸爸生气,他先是警告我:“随丑,你是弟弟,应该尊敬哥哥,懂这个道理吗?”然后警告身边的二哥“你是当哥哥的,应该爱护弟弟,不能依仗你做哥哥来欺负弟弟”,后来,他看见我俩常常似斗鸡,也就懒得说理了,一看见我俩打架,他就抡起皮鞭每人腿子上两皮鞭,问题很快得到解决,干净利落,所以我俩总是背着爸爸的皮鞭,在发泄着各自的意见和愤怒。也许是从小就发泄完了所有的生气,自打我上了初中后,再也没有和二哥吵过架。而且二哥此后成就了我的人生,送我走进大学,当时所谓的跳出农门,二哥是我生命中除过父母后的第三个恩人。
那时候,政府规定,每个村庄都得有学校,我们村子当然也不例外。修建学校的重任,当然落在了爸爸肩上,因为他可算得上是村里唯一会干木活的人,从修教室到桌椅板凳,都要爸爸亲自动手。那时我大概不到五岁,成天跟着爸爸,目睹建造学校的整个过程,还可以趁此机会捡回几个木屑,木墩之类的东西当做玩具。那是一个秋天,爸爸正在梯子上,在教室外的高墙上抹泥时,突然爸爸连梯子带人一起被摔倒下来,爸爸当时站在梯子最顶端,成弧形倒地,吓得我闭上了眼睛。在我的意识当中,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爸爸已经被摔成了土块。当我睁开眼睛时,爸爸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在旁边伺候爸爸,接砖和泥的杨国礼哥正在身边不停的呼唤“张家爸,张家爸你醒醒吧”,急切的杨家哥眼看没有办法,只得奔跑呼喊着,叫回了在地里干活的乡亲们,乡亲们把爸爸用门板抬回家里,爸爸在家里一趟就是一个星期。待到身体还没有完全康复时,他又开始了未完的修教室工作,妈妈劝他多休息几天时,他严肃的说“我得赶紧修好教室,娃娃们要上学,时间紧迫”,说完一瘸一拐的身影,又开始投入战斗。只可惜,修好的学校没用一年,为了响应政策就宣布倒闭,学校就成了磨面的磨坊。
我的上学是从距家八里路程的回岔湾小学开始的。眼看到了三年级第二学期时,学校突然接到通知,说是我的母校要撤销了,正在上学的我们只能马上转学,可是学校并没有给我们做转学的后续工作,只是让我们下一周不能再到校了,这下可麻烦了。晚上回家,我把这个事情告诉爸爸。爸爸沉思了半天,手在头发上乱抓,说道“我认识的人,只有和自己一样种地的,没有一个吃公家饭的人,更不提认识老师了,去哪里上学呀,真难住了我”。眼看一周已经结束,村里的孩子们都托人说关系,转到了藏家屲小学上学了,只有我呆在家里,一呆就是一个星期。眼看爸爸真是没有办法,那天我硬着头皮,跟上村里其他同学一起到了藏家屲小学,偷偷的溜进三年级教室,第一节课是语文课,教三年级的是语文老师张成仓,那是一位戴着眼镜和蔼的老师,他进门一眼就看见了我。问我是什么地方的孩子从哪里来,我就如实回答他:“老师,我是回岔湾小学的,因为学校撤销无处读书,我爸爸又不认识一个人,我在家呆了一个星期,实在想上学了,今天跟上村里的孩子到了咱们学校读三年级”。张老师听完我说的话,回道:“你的这个情况我理解,穷人办事真不容易,你来我校读书我很欢迎,我也是出身贫寒的人,但是学校怕不同意”。上完课后,我分明看见张老师叫着校长走进了教室,当着面把我介绍给了校长,此后,在张老师的帮助下,我交了三角钱的学费,才算是正式成了藏家屲小学的三年级学生。当办完手续后晚上回到家,我急切的告诉爸爸,我的念书学校已经搞定时,我看见爸爸土灰色的脸,瞬间变成了一朵灿烂的鲜花,那鲜花是一个无依无靠、目不识丁的庄稼人在完成一桩心事后的真实外现。
爸爸为了生活,日夜操劳,充满老茧的双手,手指合拢后缝隙很大,弯曲的手指似不规则的干树枝,有的地方臃肿多余,有的地方弯曲缺少,似风吹过沙漠,似浪掀过池塘。满脸的灰尘,和皱纹一起折叠,似屏障保障风霜,似蓝屏书写故事。蹒跚的双腿,总是在弧形的形象中陪着星星晚归,盼着黎明早起。
要说爸爸最以自豪的绝活就数打草鞋了,在困难的日子里,爸爸学会了利用自然和学习自然,向大自然学习生活的本领。打草鞋便是他的得意之作。爸爸打草鞋可讲究啦,他一般利用下雨天爬上坡埂,因为坡埂上的冰草养分充足,光照时间长。选冰草要选长得不稠密的也不太茂盛的,长得比较稠密的草比较脆,太茂盛的冰草水分过多,等晒干后缩量过多还不结实。选冰草最好选能带上一点根的,带一点根打的草鞋会更结实点。他把采集来的冰草放在院子的草棚下风干,再放入一个没有盖的木箱中,等到有空,就开始编制草鞋。爸爸一般编草鞋就在雨天或在月亮满院的时刻,因为只有在这个时候才会腾出时间。爸爸打草鞋时,先认真的把冰草一束一束均匀的铺好,再把一束一束的草从中间十字竖着编上一道,等把这些一束束草固定好后,就开始左右开工,放心编制了,这时候可以不用过分专注,全凭感觉就可以了,当然他自然会知道编制是大是小,编制得是稀是疏,不大一会一双草鞋就在老茧的双手下成功了,然后拿起剪刀,把鞋的里面修建整洁,再试穿一下大小是否适合,最后找些棉草棉柴衬上脚底的部位,一双草鞋就这样完工了。不要看草鞋古朴难看,可这家伙还真能当鞋穿,爸爸大半生的鞋就靠它了。用爸爸的话说:“我的草鞋真可靠,只需黄土雨水浇,雨天不怕泥水,雪天不怕打滑”,这话还真有道理。一年雪天,爸爸去藏家屲炸油,他穿着草鞋在冻雨里稳稳当当的,把50斤的一桶油和一块50斤左右的油渣一起担回了家里,而那天在冻雨冰地里走路的人都很少,因为都怕路滑不能行走。当妈妈前去接应,走到大场门口时碰见父亲担着这么一副负荷回家时,大谈不休的夸赞爸爸“你真行,我刚出门就仅仅到这里,就栽了三个跟头,这么滑的路你竟然还把油都从那么远的地方担回来了,你真行。”爸爸笑了笑,“这都是我草鞋的功劳,你看,这个天气,我这个鞋比小车都厉害,比牛蹄子都稳当。”一个和困难打交道的人,习惯了困难的陪伴,还能够以苦作乐。
爸爸因不识字看了不少眼色,那时大伯在新疆兵团工作,每次来信,爸爸很高兴,高兴的是大伯终于来信了,但是忧愁的是,每次来信他都得跑一段路,央求别人来为他读取信中内容,有时候担心耽误别人的时间,他便借夜晚的机会到五里开外的南岔去让别人念信的内容,从来信中知道大伯的生活和大妈的生活,虽然他们的生活比我们好多了,大伯是吃公家饭的,当然比我们家好多了,可是爸爸总是惦念不休,操心大伯家的生活。爸爸因为不识字,也吃了不少苦头。因为生活,东跑西跑,东挪西借。那是一个冬后的雪天,正值陇山逢集,妹妹因不慎从大门前的埂坡上滚落下去摔得严重,在陇山医院为妹妹检查完病后要取药,但是身无分文的爸爸到处借钱,都没有借上。最后在陇山街上一位名叫三海的,经过爸爸的再三请求,对方才给爸爸借了一元六角前,算是解决了取药的燃眉之急。可就因为这1.6元,爸爸陷入了“高利贷”式的被讹,在还过两次1.6元后,那人还要从爸爸处要钱,言说是爸爸欠他的钱至今未还清,并向爸爸要还钱的凭据。可怜的爸爸目不识丁,他只知道信守诺言,以口为凭,那里还需要什么凭据,结果那人把自己手写的凭据拿出来并念给爸爸听,爸爸才得知自己被无缘无故的欠了8元,他那里知道,这数字和文字有时候很恐怖,从1.6到8之间会发生如此的磨难。当时爸爸为躲避这还不清的账,好长时间都不敢去陇山赶集。后来,爸爸索性把门前的一个大杏树锯倒了,用大杏树做了7个耕犁,用卖了耕犁的钱,才还清了三海的借款,那人当着爸爸的面,才把欠条撕碎了,前后共还人家10元。爸爸后来谈起这个事时,他给自己开脱解说:“也不能说人家什么,怪自己目不识丁,老实巴结的我,只能怪自己倒霉。”从这个事件后,爸爸决心供我们弟兄都要上学,并且要达到最少初中毕业的目标,哪怕付出多大的代价。只可惜大哥上到初二,无论大人怎么规劝他都不去上学了,二哥没有考上高中就地辍学,早早的为维持生计走上了打工生涯。我是唯一让爸爸操心也算是念成书的孩子,爸爸一有需要让我识字帮忙的,我当然义不容辞,爸爸从此当然再不求人了。
因为生计,爸爸的肩上总是沉重的,因为生计,爸爸也做过“贼”,爸爸偶尔乘着黑夜去偷农业社的树,把树砍碎做成木柴卖给猪场,用卖木柴的钱换回一点黑面、饭盐之类的补贴家用。所幸的是,他对村里的每个树都是了如指掌,那些树能长成材料,那些树只能用柴火。出于爸爸的职业原因,他对树木还是颇有研究的。他选择专偷那些长不成材料,长势没有前途的树。先用斧头砍倒,再用轧斧砍碎,用扁担挑上两捆木柴乘天未亮出发到陇山猪场,好在猪场的人通情达理,因为他们要给那么多的猪在冬天热猪食需要木柴做燃料,而当时农业社都不准砍树,要收木柴只能在夜晚等着似爸爸这样的人送木柴上门。天蒙蒙亮时爸爸已经完成了15公里的路程返回家中。
那时我大概8岁的过年前,爸爸那天晚饭后拉上锯子出去了,不一会妈妈也走了,我们几个孩子都睡着了。到了晚上妈妈突然叫醒了熟睡中的我,说是晚上爸爸和大哥把村里叫扁屲梁上的一个柳树锯倒了,因为那个柳树比较大,虫子已经吃得让半个树干死了,他们用了好大功夫才把这棵半死不活的树据倒砍碎,乘着黑夜要拉倒陇山去卖。因为晚上没有月亮,木柴装了整整一车,而且还高出架子车好多,似小山。如此重量的一车柴靠人力是拉不到远在陇山的猪场的。爸爸回到家从牛圈牵出大花牛,因为天黑,牛看不见走路当然不肯出门,无论怎样牛就是缀着缰绳不迈开一步,爸爸急了,对着牛说:“老花牛,听话昂,我在偷木柴,时间紧迫不敢耽误,要不人家把我抓住了扣工分不要紧,还会法办我的。”老花牛听到爸爸的话后,还真迈开了步伐走出家门,爸爸在牛前牵着缰绳,牛跟着爸爸来到了木柴车旁,给牛架上了车,爸爸撑车,二哥牵着牛走在前面引路,我们其他的都在车后用力推车。经过一夜折腾和跋涉,终于把一车木柴送到了猪场,经过称秤,670斤。啊!真是奇迹,一个人力车一般载重不超过500斤,这次载了如此重量确实不易,一车木柴换回12元,这是我见过的家里最大的一笔收入,然后用这钱换回了一把铁锹,几个铲子,填补了家里好长时间的零花钱。第二天放学回家,队长在喇叭里通知,说是扁屲梁上的大柳树被人偷走了,因为此树比较大,村里的人家是没有能力偷的,很可能是被外村人偷的,要求村民们要晚上注意安全,提高警惕,以防村里的树不要再被偷走。
从我心底来说,很喜欢下雨,当大雨下起,房檐上水线连天,院子里的水泡打着转,一个水泡刚起又起好多的水泡,这无数的水泡连成鸭子,又连成青蛙,正在这个时候爸爸落汤鸡似的,笑呵呵跑进大门,每当此时,爸爸才有功夫陪我,讲述他的成长,讲述他和生活一起纠缠的日子。此刻,我才觉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爸爸的臂膀遮挡住风雨,让我在炕上透过窗户欣赏大雨中的水泡,似迂回曲折中的爸爸一样,任凭风雨飘摇。
后来我读书到了初中,那是1984年11月10日,放学回家的石嘴山顶,我在山顶看见一只白狼径直向河湾往下走,它走到棚泉跟前,把头伸进去喝水,我让其他同学看,可是人家都说什么也没有看见。第二天我生病了,开始以为是感冒,想着服两片药就好了,可是一个星期过了,病情加重了。一个月卧床不起,此后,昏昏沉沉,头痛有加,一场大病拉开了序幕。因为我的病,爸爸走南闯北,求医问药,占卜问神,能用的土方截方都用上了,还是无的于是。家里的房子,因为给我熬药,燃烧的木柴把整个房子被熏得黝黑,似石碑记录历史,似烟筒输送闷气。附近所有的医院和医生都看到了,没有定论。叫了好多阴阳,他们有的说是家亲不喜,有的说是有愿未还,更有人说是那只狼要领我回去,各种恐怖的迷信说法都有,可都有一个共同点,全都是报愁的。为了还愿,爸爸领我到山神庙好几回,爸爸清楚的记得,他从来也没有许过愿,但因治病心切,有病乱投医,有病乱求神,爸爸只能选择接受算过的卦,求过的神,无论他们说的对与错。其实,那次放学路上看到的狼,是那天之前已经有病的前兆,头脑和视网交织的虚幻病灶所致。但当时还以为是迷信。在看过附近的医院以后没有作用,爸爸就贷款两千元走向了天水市第一人民医院,经过诊断,医生让我住院,可是住院要花好多钱。我俩就在医院对面附近的招待所住下了,一住就是两个星期,打针服药还是没有作用。爸爸无奈就领我走向宝鸡,目的是在那里可以一边给人家割麦当麦客,便于挣点钱补贴治病之用,一边可以在宝鸡附近的医院治病。爸爸领我偷偷爬上了拉煤的货车,这是我第一次坐火车。经过一夜的折腾,天亮时到达了宝鸡车站。因为没有地方住宿,我俩就在宝鸡火车站的路边躺了一个昼夜,第二天爸爸找了一份割麦的工作,那家主人名叫强信奎,待爸爸很客气,当我到达他家时,我已经头昏不已,睡在他家的侧房时,房子已经转得我无法入睡,把爸爸和强叔叔都吓了一跳,连夜把我送进宝鸡市第一医院,在那里我住了两个星期,经过打针服药,病情稍有控制,最起码我看东西时能够看清,头爆炸的感觉有所减轻。可是,爸爸的钱太少,无法在医院再住下去,只能又返回强叔叔家,爸爸给他家割了两天麦子,又给他的弟弟家割了一天麦子,因为我的病影响爸爸工作,爸爸辞别他们又返回天水。在天水又住了大概半个月,在天水的日子里,爸爸在下曲社一汪叔叔家干农活,我就在附近的医院自己跑着看病,汪叔叔家待我俩还真的不错,他家有两个孩子叫汪桂芳和汪桂霞,因为和我年龄相近,还可以当做玩伴,可以讲讲故事猜猜谜语什么的,让病情有所调节。眼看这么下去也没有什么盼头,病情还在延续。爸爸没有办法,只能领着我回家了。因为我的求医之路花费过多,再也无法承担费用时,爸爸再也无法承受我的病情和生活的艰辛,万般无奈之际,爸爸便产生了放弃我的念头,从他的行为中可以看出来。一天,因为我已经昏迷了两天,恰好村里要讲迷信,叫了五个阴阳大搞活动,说村里鬼很多,已经拉走了好几个。出于这样的考虑,爸爸把这几个阴阳师傅请到我家,经过一番折腾后扬长而去,可是我的病情依旧。第二天我苏醒过来,因听说爸爸想放弃我,我奋力爬上桌子,把一个瓶子摔碎了以表示对爸爸的发泄。爸爸看见了就朝我屁股上就是一巴掌,当爸爸收回手掌的刹那,他抱起我哭了,不停的告诉我:“孩子,你的这个病真把我熬倒了,我都不想活了,那里还有心思再搭救你”,一语未完,两行老泪珠子般落下。此后的一个夜晚,我正在炕头上睡觉,忽然看见从大门走进来一位人物,头戴乌纱帽,帽子两侧的长方形帽翅一闪一闪的,身穿蓝色龙袍,脚蹬靴子,俨然是一位古知府或是州府之职,他大步走到我跟前说:“孩子,你看,请放心,好事多磨,今天我来给你治一下病,肯定能够好转。”说完,他一手端一碗水,一手拿着象牙板,大声喊威,碗里的水滴在了我身上,象牙板朝我身上一板,然后大踏步走了出去,我立刻把视线沿着他出走的方向看去,那人早已不见踪影。事后,我把这件事向多方求证,答案都说那是太虚幻境。但是那么清晰的亲眼所间,时到如今还印象颇深,究竟是梦还是现实,也难以说清。经过这次事件后,我的病情立刻好转起来,再经过在秦安魏店乡医院扎干针一个月,病情痊愈。从这次患病,我得出结论:人患病,究竟是患钱还是患命,好似不是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经过长达多半年给我治病的历程,爸爸明显老了很多。
我的读书道路还是很曲折的,病好后回到学校,可是由于政策,何家坪初中被停办了,因为爸爸深深知道,要让我上高中再考大学,那个路程太长,家里贫困没有能力供我上学,最好能考上个师范之类的,花费少,还能就近就业,以解生活的燃眉之急。可时,学校已经撤销,只能另谋出路。经过几天的思考和自己思想的斗争后,爸爸拿出了一包茶叶,那时他给一家人干了木活后所送的,他一直舍不得喝,今天他拿出来了。第二天一大早,爸爸步行到了新景,到了大寨子街上寻到了他曾经的嫂子,这位嫂子就是爸爸的嫡系哥哥的夫人,因三年饥荒时哥哥被饿死,那位嫂子就改嫁到了新景街上,和当地一位老师李启因成了家。爸爸忽然想起这个仅有的希望,便奔这个希望走去。说来也好,他的嫂子欣然热情接待,吩咐李叔叔帮我办成了读书的事,从此,我便走进了新景中学这篇热土,度过了一年半的初中生活。在新景,我结识了很好的同学和朋友,虽然我没机会考上师范,但也走进了通渭一中,爸爸见到我拿着通渭一中的通知书时,不乐中有高兴,高兴中有不乐。不乐的原因是我没有考取师范就地减轻家庭负担,高兴的是考取了县一中,开创了我这个小村庄第一个一中读书的人,还可以有希望考取大学。这样,爸爸又一次打法我走进县城读书的生涯了。
从县城回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每次骑车回家,爸爸总是问个不休,路上情况怎么样,是不是还像他从前给马步芳军队担草时的路况一样艰难行走。我都一一回答,我都长大了,不需要太多操心。因为贫困,爸爸给路大哥家帮忙修房,之后他为了报答爸爸,特给爸爸给了一件新衣服,可是爸爸舍不得穿,给了我当作上学的新衣。这件衣服是唯一他试过的新衣,可惜给了我这个不争气的儿子读书所穿,此后,爸爸再与新衣无缘。在一中读书当然是住校的,我每次住校回家,都要用自行车托一袋洋芋或面之类的,从家出发,首先要爬陡峭的一座山,我们家乡统称为弯来,爸爸总是帮我在自行车后推车助行,而且身上还背着一盘磨,那磨就是为平整地用的。爸爸为了生活不放过任何机会,能捎的就捎上,能带的就带上,待爬上弯来的道路时,我和爸爸同时汗水淋透了衣服,爸爸去平整地,我就骑车去上学了。当我三个多小时的路程到达县城住校的宿舍时,脑子里尽管萦绕着爸爸的嘱托“孩子,好好学习,我都吃了不少没有文化的苦头,至今连一个好的生活也没有,要不想过我一样狼狈的生活,你就得奋斗,只有好好读书,才能改变命运,咱们没有关系也没有人,一切只能靠自己,我只能把你打发到学校,在学校就只能看你自己了。”在一中开始,我就知道读书的价值,因此读书比以前更加努力了。
那是1991年农历7月16日,奶奶去世了,我得回家奔丧,等奶奶埋葬完毕,在回来的路上,在洋麦边,爸爸轻声告诉我:“随丑,今天你奶奶的后事处理完了,中午吃完饭后你赶紧去学校抓紧学习,爸爸给你说过的话,你应该很清楚。我这以后身体很不好,可能是你奶奶的影响,应该没什么大病的,但也说不上。咱们家现在生活也不错,你们就好好生活去吧。”话音刚落,爸爸的鼻子上沾满了眼泪。午饭后,我骑车回到学校。猛然想起临行时爸爸的话,其中就有一句“咱们家现在也不错,你们好好生活去”,让我很纳闷。晚上还为这句话想了好长时间。俗话说,一个人走到临终点时,都有一种潜意识,时不时会以语言的方式流露出来,只是我们不在意罢了。因为奶奶据说是中毒性痢疾,能够传染,而且速度很快。爸爸在奶奶跟前好几天,当然凶多吉少了。第二天,也就是1991年农历7月25日,距离奶奶过世仅仅不到9天时间,学校门卫黑板上写着我的名字,说有电话。我想这么大的学校,同名同姓的人大有人在,况且没有写明班级,再说。哪有我的电话,我的亲属们谁都不会打电话的,也几乎没有见过电话,电话距离我很遥远。眼看下午放学了,我倒是心里忐忑了,不妨去门卫处问问情况。这一问,把我问出了一生的铭记和遗憾。
那天,也就是7月25日,我在学校问完情况后,门卫告诉我说:“一个陇山的老汉,早晨喝茶时,不幸去世”,情况已经告诉我,事实已经清楚了。天已经渐暗,我跑到宿舍,推出自行车飞速上路了。一路上飞奔叱咤,昔日用一个小时爬兆石坡山,今日用了不到半小时,昔日用40分钟爬陇阳山,今日只用了20分钟,从县城到家近一百里的山路,我仅仅用了不到一个半小时,乘着傍晚的黑暗光线,我已经飞到了家乡的梁上,远远看见我家院子里灯盏微微,人影窜动,当我跌跌撞撞到达大门前时,一个趔趄什么也不知道了。当我醒来时已经是午夜12点了,看着面前我的妈妈,二哥,妹妹和姐姐都在我跟前,那种撕心裂肺的悲哀早已化作无声,在静静的控诉生活的无情,一种莫名的悲伤似波浪汹涌,一浪更比一浪强烈。只听得堂哥丑旦说:“哎,苦命的兄弟,未能与爸爸见上最后一面,这下急死又复活了,不幸的人总是有着同样的不幸,可怜的随丑啊”,说着,他的脸颊上也簌簌落下泪滴。妈妈在一旁告诉我:“随丑,你爸爸最近几天都身体不好,只是他忙于奔丧,来不及检查身体,再加上他一贯忙于农活,根本不管身体,今天早晨,一贯忙碌的他却让你二哥去耕地,可能是自己感觉力不胜任,刚准备喝茶,把茶罐子架起,火炉才开始燃烧时,他却突然倒地不起,不到半个小时撒手人寰,速度之快,人都来不及搭救了”。哦,原来是爸爸走得太急,来不及道别,就这样匆匆上路了。
从此,我是一个没有爸爸的孩子,也最担心别人在我跟前提起爸爸,也不想别人谈及他们的爸爸。“爸爸”这个词语充满了深奥和情深,更充满了天长的忧伤,似一块伤疤,狠狠的印在生活的路上。没有爸爸的日子,我似一块柳絮,没有目的的飘落,任由清风相伴,任由风霜侵袭,精神的家园彻底奔溃。当时的我就读高二第一学期,爸爸就这样永远离开了我,离开了生育和养育自己的这片土地。耕作过的土地,很深沉,也很包容,最终也被这块土地所接纳,似一阵风,吹过了人间,也尝遍人间。
按照风俗,每当老人去世的第一天开始,要连续三个晚上送玄门纸,第一晚送在家门口,第二晚上送得比较远点,最后一晚上送得最远,也就是说,一天比一天送得远,到了第三天爸爸彻底走出了家门,回到了故里。我清楚的记得,那是最后一次送完玄门纸的晚上,我梦见爸爸走进家门,还是脚穿草鞋,肩上扛着耕犁,笑呵呵的走进大门,并要求我给他倒碗水喝,正当我端着水向他走去时,梦醒了,泪水早已湿透枕芯。送完玄门纸后,我推出了自行车,不得不又走上了上学的旅途,泪水从杨家沟一直模糊到了通渭县城,也一直模糊到了今生。
爸爸一生拍过一次照片,那就是拍身份证照片;爸爸去过一次远方,那就是领我看病走过的路;爸爸的路很难,最终难倒在他第58个春秋里。
爸爸走得匆匆,怕连累我们穷苦的孩子,来不及做最后的告别,可是,爸爸一直在呼唤他的孩子,那声音漫过张家地、杨家沟、扁屲梁、上面沟、刘家沟,背影飘过这片土地的白云和雪霜,似一本厚厚的书,让我读了一遍又一遍。
爸爸走后,二哥继承了爸爸未尽的事业,继续供我读书上学。后来娶进了二嫂,她俩似我的爸爸妈妈一样相敬如宾,在我苦读的日子里,含辛茹苦,任劳任怨,倾全家之心血,终于让我走进了大学校园,打破了我村杨家沟历史上没有大学生的局面。当我拿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当天,我在爸爸跟前长跪不起,荒草长长兮刘家沟依旧,微风潇潇兮杨家沟回肠,心事和现实一起交织,在漫无边际的荡漾,无从言表,无所奈何,我只能把眼泪吞进心底。
爸爸已经离开我三十一个年头,可是,一行行冰草,一个个水泡,一粒粒尘土都在帮助我见证和求索着人生尘埃中的点点滴滴,让我时刻清醒着、忙碌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