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父金生,出生于民国十九年,即农历1930年,属相马,真好似戎马生涯,匆匆然似战功有位,赫赫然犹人生辉煌。
伯父出生的年代,正是旧中国风云变化而动荡的时代,贫穷落后,乱争风起,当然就连偏避的农村都不会安宁。伯父生活在如此环境,就注定了在艰苦和动荡的时代,只能苦苦求生,度日如年。伯父出生时,家里一如既往地揭不开锅,虽然爷爷拉长工给村里一家富农别称为新院的人家打工,但收获甚微,还是无法改变贫穷的命运。
据奶奶讲,伯父自出生就很乖巧,晚上从不哭闹,也不像其他孩子一样动不动就哭喊,伯父一般都很低调,只要吃饱就乖乖地睡觉,用大人的话说,这个孩子就是很好搭理。
伯父自幼聪慧过人,刚学会走路就显得比同龄人坚强,比如自学会走路后就尽量不让大人抱,吃饭时尽量不让大人喂。不到六岁就进入了初小,当时我们所处的地方没有学校,上学要到三十里开外的蔡家镇(今天的陇川镇小学)读书。一个不到六岁的孩子,在没有大人的帮助下独立来往学校读书,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当时在校学生一共15人,伯父就是其中的一位,由此可见当时的读书人是如何的稀少。在这里我得简要介绍一下当地的教育情况,当时的通渭县没有中学,只有三所高小,高小就是小学五六两个年级,其他的都是初小,即一到四年级,而伯父当时离家最近的初小就是蔡家镇初小。伯父读书很刻苦,他深知一贫如洗的家庭供自己读书,那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所以伯父只能一个星期回家一趟。当时所有的旅程都是步行,伯父一起的同学大多是本地的,唯独伯父是异地他乡,来回在三十里路途中,期间的艰辛可想而知。有一次回家途中,伯父走路心切,没有觉察到危险已经到了身边,一个陌生人突然冲过来揪住他的耳朵,要求跟他回家,伯父不顾警告和威胁,便大力喊叫,这样才招来了路人的及时相救,才算是被才解了围。还有一次,伯父在去学校的路上,突然跑来了一只狼,伯父已经吓得两腿发软,惊慌失措,可惜狼越走越近,就在狼准备扑向伯父的刹那,一匹脱缰的骡子从后面“吧嗒吧嗒”地闪电般了过来,把狼吓跑了,伯父确实幸运,算是让骡子捡下了伯父的生命。
一转眼,伯父初小毕业了。由于伯父学习很好,老师推荐他上高小,可是当时距家最近的高小在县城,如此远的路程,如此贫困的家庭,伯父只能就此与上学无缘了。老师为伯父不再继续读书的结局而倍感惋惜,便依依不舍地送伯父走出了蔡家镇初小。伯父初小毕业才十岁有余,但此刻的伯父已经算是村里最有名的“高材生”了。有好多大户人家和商户单位都要求伯父到他们家和单位任职,都被伯父拒绝了,他拒绝的原因是担心自己受那些大户人家的虐待和不公正待遇。伯父因为生机便经过远近走访,当然也经过好几家大户人家的筛选,最后他终于选中了一门差事,那就是距离家不到十里路程的乱庄村,这个村落有一大户人家,是远近有名的富商,家里大概有三百多只羊,好多头牛,近千亩土地,其下佣人近百,被当地人称为“羊商户”。掌柜知道伯父是个读书人,就请伯父当了他家的账房先生。一个未成年的孩子,便成了掌柜很信赖的左臂右膀,足以说明伯父的文化水平和任职能力还是过硬的。伯父在羊商户,尽职尽责,任劳任怨,规模很大的商户经营,流水还是不少的,但都被伯父调理得井井有条,有时候羊商户的掌柜都把管理的权力赋予了伯父代之管理。
随着伯父渐渐成长,伯父觉得长期打工也没有什么前途,也觉得如果一直这样下去,会失去一个人积极上进,锐意进取的精神。他认为,作为年轻人,应该乘黄金的季节为生活打拼一番,才能体会出人生的价值。于是他思前想后,把这个想法和掌柜进行了沟通。掌柜听到伯父有辞职的打算后受惊不小,还以为是伯父嫌工钱少,所以一口气加了一倍,但伯父还是坚持观点,说明了辞职的原因不是工钱的问题,而是自己信念的问题,最后掌柜含着泪告诉伯父:“金生同志,你是我用过的最好的账房先生,为人知识渊博,能力很好,为人和善,咱们这些家人和佣人们都对你评价甚好,我真舍不得让你走。但你坚持己见,我只能尊重你的选择,不过你走的时候,把我这儿的大眼睛牛给你牵一头,算是你我共事一场给你的礼物,你可一定要收下了。”伯父心想:“我给掌柜打工,人家一直待我很好,工钱按时结清,我那有理由再收这么贵重的礼物呢?”伯父说死也不收那头牛,掌柜无奈,只能含着泪和伯父道别。
走出羊商户后,伯父决心创出属于自己的一片天地,也就是说一定要做出一番业绩,不辜负自己的初小业绩和从小立下的宏伟蓝图。
伯父的第一次创业是卖油饼。先在川口的集市上买回清油和苦荞,然后回家在亲自在石磨上推磨,等磨成面后下厨做成油饼,再用一副扁担担运到县城,两天一个来回,从家到川口十里路,再从川口到县城近百里路,还要担上满满两筐油饼,尚未成熟的年少背影就在扁担下忙忙碌碌地度过。等油饼卖完了还可以担上火柴,食盐类的生活用品,遍走遍卖,有时候路上卖不完的货品,就按照货品的原进价一分不赚的卖给父老乡亲们,甚至送给他们。随着小本生意的经营,伯父渐渐长大,也算是有了一点仅有的积蓄,当然更有了力气,买卖也再不仅限于油饼和生活用品的贩卖,开始着眼长远了。于是他收拾了相对结实的扁担,步行着东下近三百里的天水,从天水的西关市场购进了磨石,磨石是磨菜刀必备的物具,而天水产出产的磨石是全国出了名的,深受西北人的青睐。从天水担两筐磨石,一直要担到榆中甘草店,如此遥远的近八百里的路程,就靠伯父的两个肩膀加上一根扁担完成,而且是一年四季,不分春夏。天水到甘草店,一趟最少也得半个月,每次离家的时候,家里好似就是为他壮行,因为如此遥远生意路途,什么艰险都会遇到。伯父把天水的磨石销往榆中,最远到达过兰州的东岗镇。伯父在榆中销完磨石后,就在当地进上榆中的特产水烟,食盐类的,再用扁担担到通渭、秦安甚至天水,而往返都没有空筐。每当离开家的时间长了,他都会回家一趟,把榆中的水烟,天水的磨石担回家乡,有时候还分文不收的送给父老乡亲们,由此当家乡人见到伯父时,总好似见了世面一样渴望伯父的出现,他们从伯父的口中得知,外界是一片热闹而又让人望而生畏的天地。
伯父一副扁担做生意,走南闯北,见过城市繁华,人世欢颜和世道的沧桑,但一回到家乡,给乡亲们的展示都是高兴和愉快,但经过的酸甜苦辣只有伯父自己知道。诚然,伯父的每次远行,并不是一帆风顺。一次,伯父到达定西县城住在郊区的一家私人住宅时,说好的住宿一晚给银元一钱,可是天亮后,人家一定要两钱,可是伯父和掌柜据理力争,但人家还是置之不理。伯父只身在外,只能苦苦求饶,但掌柜还是抢走了伯父的三个磨石,要知道,一个磨石大概就要五斤重量,那三个磨石抢走后,伯父的筐里所剩不多了。为了生活,伯父的生意路上遭受过好多磨难,好多磨难造就了他坚强不屈的性格。
因为伯父在乡亲们中的口碑不错,所以逢年过节,乡亲们都会前来请伯父到他们家做客,乡亲们平时都舍不得吃的,伯父一到家,都会拿出来招待伯父。有一次,伯父到杨富银伯伯家去做客,一到客房,只见炕桌上油饼已备好,伯父由杨伯伯陪同一起吃油饼,伯父却不见家里的其他人一起前来享用,他索性下炕到了厨房问了杨夫人:“大嫂子,你怎么不到客房来吃油饼呢?”杨嫂子解释道:“金生弟,我刚吃过了。”对话过程中,伯父觉得她的话有点不可信,便揭开了锅盖,只见锅里煮着几个坏洋芋,伯父的心里不由得涌上了一层悲凉。此后,他每次到乡亲们家做客,一般就去厨房,因为家里只有厨房才最接地气。
伯父为人公道,喜欢抱打不平。所以邻居乡亲凡有纠结,一定会找伯父评理,他们知道伯父向来主持公道和正义。一次,村里的乡亲两家因为小事产生了就纠纷,杨家的一只鸡跑到了路家,不幸的是,狐狸晚上来到路家,恰巧把他家借宿的鸡抓走了,可是杨却不相信,偏要说是路家把他的鸡偷吃了,如此这般他们互不相让,最后找伯父评理,伯父听到他们说得好似都有理,他二话没说,抓起自家的大公鸡准备给杨家,那家人看到如此情形,也不敢收伯父给的大公鸡,幸好,他们原路返回的时候,在路边的地头看见了一只被吃剩的鸡爪,那鸡爪正是杨家的鸡所留下来的,证明狐狸吃剩的鸡爪还在,有了物证。杨家随即给路家道了歉,两家重归于好。
伯父很乐于帮助别人,又因为是村里稀有的文化人,所以每逢有乡亲需要写信、写春联之类的,伯父一般都是有求必应,而且自备笔墨纸张,虽然他的字不算漂亮,但一般的差事都可以应付下来,谁家如果还需要写祭文类的,他也可以凑个数。用乡亲们的话说,金生是张家地的人才,也是咱们杨家沟的骄傲。
天下的好人,也许有命运的故意捉弄,伯父在一次为亲戚娶亲时落病不起,从此走到了生命终点。
那是1952年的冬天,伯父去苟家川帮苟邵宗村里的人娶亲。按照民间娶亲的民俗,那家人娶媳妇,得首先让阴阳先生看好娶亲的日期,再看好牵马梳头以及扶新人下马的人,而当时那家人也粗心,只看好了娶亲的日期,却没有看好扶新人下马的人,伯父因为人缘不错深受大家喜爱,人家让伯父扶新人下马。伯父在完成扶新人下马的差事后,并一直帮助人家举行完婚礼。回到家后,伯父便病倒不起,一直头昏头疼。也曾求过医,因当时条件有限,效果不是理想,也曾搞国迷信但都收效甚微。伯父成天头昏不已,头疼翻滚,他头疼的时候几乎难以忍受,有时候头枕着磨石睡觉,恨天不亮,又恨昼过长。等春节过完,再坚持到收完麦子,也就到了1953年的秋天,伯父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一天,他告诉奶奶:“妈妈,我觉得自己不行了,以前我曾幻想一定能够战胜病魔,但如今潜意识告诉我,我真不行了,您老人家就放弃我吧,您和我爸就算是白白地为我操劳了一生,而我却没有机会来报答,等来生再报答吧,这也是您我的造化了,不怨天尤人,一个人的生命也许就是个定数,当然我也不例外。”此话一出,两行眼泪打湿了头下枕着的磨石,似磨着生活的轨迹,准备闭上生活的大门。
1953年秋天的傍晚,伯父走了,刚刚走过了23岁的生日,那天的月亮更加圆润清晰。由于伯父走得过早,似花蕾没有来得及绽放就此凋零。家里的顶梁柱,家族的名片,家乡的人才,从此都一并重归于零。伯父的离世让爷爷从此一蹶不振,直到爷爷离开的那天还念念不忘自己的儿子。伯父的离世也让乡亲们悲凉了好多年,时至今日,还不曾忘记昔日伯父的影子。
伯父走后的多半个世纪,乡亲们还是每逢春天都会想起,一根扁担,一副笑脸,一场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