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寒小寒又一年。
感冒,咳嗽,发烧,挣扎着监考阅卷,寒假像一道白月光在眼皮上悬着,平添了一份活着的勇敢。
回乡,回乡,熏香的腊肉气息催促着回乡的脚步。近乡情更怯。一生都在家门口转悠,说怯,都有些奢侈。村庄的静寂让狗狗警觉狂吠的功能明显退化,推开家门,母亲的惊惶让小院顿时局促起来。
看着沙发上摆着一盒欧亚牛奶,好奇地问起母亲,“谁回来过呀?”
“你表叔昨天过来,说你表弟要从深圳回来过年,今年初三等你回来,要你必须去他家吃一顿饭。”
想起这小表弟,红润的婴儿肥在眼前直晃悠。
“今年嘛,怕不去啦。”我犹豫着。
“就去吃一顿饭,这么长的假期,就去他家吃一顿饭就回来。”
望着满眼祈望的母亲,我拒绝得没那么理直气壮。提起这表叔,记忆的影子像虫子在蠕动,斗折蛇行,明灭可现。
“老四,老华今年小学毕业考了189.5,离一中录取线还差0.5分,他平时都考年级前三,这次升学考他也考了班级第一,但他们班抹光头,一个都没考取。听说你们学校好多老师都能说进去读书,你去帮我找找人,弄进你们一中读读。我就这一个儿子啊,你一定要帮帮忙。”
表叔边说边在茶几上“哆哆”地磕着烟锅,狭小的客厅弥漫着浓浓的旱烟味。
“你妈今年点豆子那天正下雨,你看看你几姊妹一个都没回去,你表婶冒着雨去跟她忙了一天才点完。”听着表叔责备的口气,我还没开口就先矮了半截。
我刚想说我就一普通老师在学校可有可无的窘境,望向表叔那犀利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下。吐出的却是“嗯,我帮你去问问。”
手忙脚乱地招待送走表叔,客厅满是浓浓的旱烟味。
“人日浓还爱逞强,做不到你就该拒绝。”
“我能说什么呀。爹走时表叔忙前忙后跑了那么多转。他求我的也就一小事呀。”
“小事,这小事你办得成吗?平时让你多跟领导套套近乎,你大鼻子冲天,头昂得像丹顶鹤,仿佛全校都庸俗,就数你清高。”责备的火药桶在客厅炸响。
“我兢兢业业,上班下班,平时上课,周末补课。天天像小耗子一样夹着尾巴上黑钻进,下黑钻出。一年忙到头,你还要我怎样?”说着说着,理直气壮渐变为无言地倾诉。
“我没要你怎样?又不是我家亲戚,你爱咋滴咋滴。”
刚提起脚,射向垃圾篓。滑到半空中,硬生生抽了回来。关上卧室门,长叹一声,被子蒙住了脑袋。把行政领导拈起来,掂了又掂,几大副校长,要么隔行如隔山,十年也就一点头的交情;有的虽在手下干了三年,三年感觉也没说过几句话。想想天天打着招呼,感觉也没亲近到开口的份啊。
想了一遍,头就发肿!校长,想都别想,狭路相逢,你鼓起勇气喊一声“校长,你好!”生硬别扭,臊得自己都想钻地三尺。“哼”的一声,眼角余光至少偏了120°以上。
大大小小的行政领导想了个遍,无事感觉离你那么近,有事一掂量,仿佛离你总是那么远。
早上走进学校,傍晚走出学校,多少次鼓起的勇气像儿时吹猪尿泡一样,腮帮子鼓胀胀的吹了又吹,还没扑打几下,又“噗噗”地瘪了下去。“你问了没?”
“今早,今早,行政领导都在开会。”我结结巴巴地找着借口。
“人怂莫揽事。你根本就不敢去说,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满脸的鄙夷让你想杀人又放火。
望着鄙夷的眼神,满是不屑,怒气冲冲的拳头攥得紧紧的,硬是无力冲出去。
初一正式录取的学生已神赳赳气昂昂的在足球场军训,稚嫩的吼声在耳边炸裂。
一开学,学校地位升起来许多。校园平添了几分气派与猥琐,似曾相识的许多人影在校园窜进窜出,各大局的热门人物兴哄兴哄的在各间办公室的同学朋友面前刷着存在感。
“那些年你在乡镇是生了多少娃娃?这几天都见你在校园跑着。”一同事调笑着他老同学。
“怕是给你几坨,这几个都是朋友家的娃娃。”艳羡地望着他得意洋洋地在办公室张牙舞爪的身影。
“你们忙着。你们校长应该开会结束啦。我再去找他一下。”
他像穿花蝴蝶一般轻盈地穿过办公室,还不忘洒下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我这老同学神通广大得很,每年都能弄进来四五个。”
“货比货该扔,人比人该死。小舅子家娃娃就差了1分,媳妇老岳母叽叽呱呱地一天在念紧箍咒,一回家头都大,想死的心都有。”斜瞟一眼这几天他憔悴的面容,同病相怜,平时少有交集的,仿佛也亲近了几分。
“神通个屁,还不是仗着局长是他亲老表,老大才买他的帐。我认怂,这几天七大姑八大姨的电话一律不敢接,敲门都不敢出声。他妈的,开个学像躲瘟疫一样,半个月都不敢出门晃,活着什么都像,就不像一个人。”
“唉,远来的和尚会念经。你们外地人多好,全县百姓跟你不沾亲不带故,一放假,拍拍屁股走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羡慕死了。”
“我们孤伶伶地在你们地盘上挣钱养命,一年才回去两回,我容易吗我?三十之前还在路上奔波,又不见你几个羡慕。”戏谑的口气里满是逍遥和同情。
“像私立学校多好,明码标价,差一分一万。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省得老子跟着活受罪。”
“是啊,如果出一万就能搞定,老子宁愿自掏腰包,求个安宁,也不去受那窝囊气。”
……
“秦副,能不能帮个忙啊?”
“唉,我答应了也不算啊。我说着一个,也必须校长签字才行。他家亲戚中有没有在乡镇当一把手的,你让他们找了帮帮忙。”
……
走过来七步,走过去七步,等啊,等。志得意满气昂昂的,满面猥琐弓着腰的,拿到单子嘴呲二勒笑开花的,两手空空愁云惨淡一脸悲的,悲喜交加地走进又走出。望望后面已无人影,战战兢兢地走进校长办公室。
“校长,能不能给我一个机会呀?”
“你看看,初中四个班,每个班除正取外还能加进去几个?”
“这孩子不差,考试大意了,只差0.5分。”
“每个老师说一个,该有多少个。学校还有许许多多社会关系要协调。”
“进一中工作这么多年,我也是第一次开口。”
“好吧,好吧,你把名字记在这张纸上,到时候我们再考虑。”
望着登记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我也写了一个。明知无望,还是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一周过去了,两周也过去了。办公室里,得意洋洋地表演着见校长的全过程,活灵活现,栩栩如生。更多的是唉声叹气,牢骚满腹。
教师也瞬间分化为两大阵营:说了能办的,自信心爆棚,瞬间成了学校不可或缺的主人,踱着方步,全是高八度的声浪;说了办不到的,垂头丧气仿佛成了可有可无的多余人,阴云密布,再也不见一丝自信的阳光。
老家,我没敢回去,母亲倒亲自来啦。
“你表叔儿子读书的事,没办成吧?”
“是不是表叔在村里为难你,说了些什么啊?”
“也没说些什么。你最近也不要回去啦。不要担心,我在家也没什么事,绕开他家就好。”望着母亲遮遮掩掩的闪躲着,用脚指头都能想到表叔的做派。
想着自己的无能让母亲在村里无端受些怨气,夜深人静时,我狠狠地撕扯着日渐凋零的头发,失眠,伴随我好长好长一段时间。
后来,再后来。母亲断断续续地聊着表叔和表叔的儿子。
“那孩子进初中学坏了,你表叔三天两头往学校跑。”
“哦。”我心一紧。
“那孩子初三毕业就去深圳打工了。”
“啊,那么小。”我蓦然一惊。
“今年,听你表叔说那孩子在深圳挣钱啦,在楚雄买了房子。你表叔村里也盖了新房子,在村里声音可大了。”
那些年,一到开学,莫名的紧张与羞怯如鲠在喉,伴随着彻夜难安,挥之不去。
开学一周多进学校,东大路许多孩子尾随着家长拉着行李箱走出学校。
“怎么啦?发生什么啦?”一向迟钝的我向同事打听着。
“有人闹到纪委啦!说花了好多钱托人也没整进来。”
“现在,一刀切!该到哪读就到哪读。整进来的一律退回去。”
“阿弥陀佛,老子终于可以理直气壮地做一回人啦!真想买鞭爆竹炸一炸这些年的霉气!一到开学,求帮忙读书的困扰真的要把我逼疯啦!”
“有这么夸张啊!”
“你们外地人,彻底理解不了本地老师这些年精神和人格上遭受的摧残和屈辱。”
相比既得利益者的失落与沮丧,但更多的是兴奋,办公室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
“老四,你表弟也从深圳回来过年啦。今天下午你们一家去我家吃饭。”表叔推开门,干脆果断的口气让我无法拒绝。
“去嘛,去嘛,我们跟你表叔家也好久没来往了。”母亲也一个劲地催促着。
难得母亲一脸释然的喜悦,我不忍推脱。
一脚踏进表叔家,老房子掀了盖起了小洋楼,宽敞的院子种上菜,还种上了花。想着自家破旧的老屋,曾经的辉煌相形见绌,凸显逼仄寒酸,对视着表叔笑意盈盈的眼神,我有些慌乱。
小表弟长高了许多,得体时尚的西服衬得他高大俊朗,热情地打过招呼后就忙碌开来。
宴席很丰盛,看着表叔夸张的表演,我呵呵地笑着。
“你买了房没有啊?多少平米的?买车没有啊?”
一连串的问题像机关枪扫射过来,我正想着要怎么回答。表叔又接着说到。
“大姚县城太小了,房价太低了。老华直接在楚雄买了一个大平层,要把我们接出去住着。”
“老师涨工资了,听他们说一个月有好几千呢,你也省吃俭用点,像老华一样去买个大平层嘛,然后把你妈接出去住着。你看看你妈一个人,在家过得是什么日子。”
仿佛被人横空抽了无数记耳光,脸上一阵红一阵白。
母亲忙打着圆场。“他们在大姚买了,要接我去住,我在村里住得很习惯啊。”
“老华,过来敬你大表哥一杯。你看,如果当年跟你大表哥去读一中,说不定也大学毕业,在哪个小山沟沟里混着啦。”
我恼怒地盯着表叔,轻轻地和小表弟碰了碰杯子,一饮而尽。
“嫂子,你多拈点,这些菜你在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老四,这些都是老华从深圳带回来的海鲜,你们当老师的一年也吃不上几回。快,多拈点吃吃。”表叔一边招呼一边劝酒。
小表弟尴尬地阻止着表叔,红彤彤的脸蛋望向我,表叔还嘞嘞嘞嘞地说个不停。母亲紧张地望了望我脸上变化,在表婶的催促下随意拈了几点,又怯怯地放下筷子,一桌子静静地,都是表叔高葫芦大嗓袋下唾沫在横飞。
想着母亲今后还要在村里住下去,念着表叔对父亲生前的好,我强忍着吃完最糟心的一顿饭。
那段路,母亲和我都静静的走着,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乡,我该是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