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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12/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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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石窝


                                                                                  作者:苏柯/裕固族

      因为红西路军历史上至关重要的“石窝会议”,这里后来被当地群众叫做“红石窝”。

——题记

苍茫的祁连山深处,峰峦叠嶂,坂坡起伏。

红石窝山顶上一座崭新的西路军石窝会议纪念碑,在瓦蓝瓦蓝的天空下像一面高耸的红旗永远飘扬。旗面左上方金黄色党徽下从左至右镶嵌着“红西路军石窝会议纪念碑”十一个大字,金光闪闪,格外醒目。

银本草老人已经在这里伫立了很长时间了。虽然海拔达到了三千四百多米,但今日红石窝山顶上天高云淡,太阳当空,异常温暖。前些日子当地政府在这里新建了这座纪念碑,以此来缅怀红西路军将士浴血奋战、英勇顽强的革命业绩,铭记和见证那个重大的历史事件。

山顶突然有了一丝山风,舞动了银本草额头的白发,也让老人憔悴深陷的眼窝里有了泪水。放眼周围,近处山势巍峨嶙峋,远处群山环绕,树木郁郁葱葱。一条长长的雪线,似白色的哈达,将蓝天和群山分隔。虽然现在是祁连山最热的季节,但那条养育草原人民的“生命线”,就和红石窝“红色精神”一样永远不会消失……

一只苍鹰在蓝天上盘旋着,不时发出一声脆耳的叫声。看着苍鹰,银本草突然想起了仁青,那个做事神秘,独来独往,神出鬼没的“草原侠士”;那个后来在黑河东岸被传得神乎其神的“雪鹰”。银本草想到他的时候,她那布满沧桑和皱褶的脸上有了些许笑容。是的,她应该高兴,没有仁青就没有银本草的今天,仁青可是银本草的救命恩人啊!

远处依稀可见的大孤山顶,让银本草仿佛看到了湍急的黑河,看到了大依马龙草原,看到了班达沟,看到了熟悉的黑帐篷。那里是银本草的老家,生活着和她一样的藏族人民。

1936年的腊月感觉格外寒冷,印象中班达沟好像天天都有刀子般凛冽的西北风,阴坡里的雪从来就没有消融过——银本草的思绪渐渐回到了那个让她永远不能忘记的冬天……

大依马龙滩是一片肥沃的草原,和祁连山中很多高山不同,这里是一个宽阔的沟谷,一马平川。中国第二大内陆河——黑河,就从侧面的峡谷中一路向下,穿过张掖,到达内蒙古额济纳旗的苏泊淖尔。

这里传说是格萨尔王大战霍尔的古战场,而今却因为草原丰腴,水源富足,成为了“张掖王”——马家军三百旅韩起功旅长的军马场。

班达沟,大依马龙草原上一条极其普通的山沟,因为藏族班达部落居住此地而得名。这里向南直通青海,听老人说,班达部落最早就是从青海迁过来的。自从大依马龙滩成为了韩起功的专用军马场后,班达沟很多年轻牧民都被征去放马了,能留下牧羊的不是老人就是小孩。

一群羊从一个金黄色的草坡上慢慢走过。这是一个午后,银本草牵着枣红马,带着心爱的藏獒“赛拉”,跟在羊群的后面。这个天气真的糟透了,干冷干冷。虽然此时感觉不到一丝风,但脸皮好像是钻进去了什么东西一般刺痛刺痛。前几天这里刚刚落了一场雪,现在正是最冷的时候。今天早上,阿咪阿依① 就坚决反对银本草出牧,毕竟她才十六岁。可倔强的银本草就是不听,像个大人似的,非说自己天天放羊,已经有了经验,再说,有赛拉跟着,还怕什么。其实,她是心疼老人岁数大,已经干不了这种苦差事了。

银本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父母,记得刚懂事时,她就跟着阿咪阿依生活。有人说她的阿爸阿妈被马家军征去放马了,后来死在黑河里了。对于此事,阿咪曾经也默认过,但没有多说。

银本草穿着有些褪色的氆氇长袍,吃力地行进着。按照平日,这个时候日头正足,羊群会惬意地食草。可今天这天气,不要说人了,羊群都受不了,到处乱跑。银本草看看天空,只好提前收羊回家。这个时候,马是不能骑了,为了御寒,银本草只能艰难地步行……

坡下已经依稀能看到自己家的黑帐篷了——赛拉突然盯着前方,竖起了耳朵。顷刻间一溜烟冲下了坡,莫名地留下主人。银本草反应过来后,大声呼唤着赛拉,可传来的只是不间断的犬吠声……

啪啪两声枪响后,赛拉的声音瞬间消失,银本草彻底惊呆了。她赶忙跨上马背,向坡下的黑帐篷疾驰而去……

黑帐篷前一下子有了很多人和马,他们着装各异,有人拿着长刀,有人端着长枪。其中一个头戴国军黄色皮帽,身着黄色军大衣的年轻人,右手拿着一把驳壳枪,枪口直指地上的赛拉。

银本草看到了人群中的阿咪阿依,他们相互搀扶,脸色茫然。她几步上前,大喊着赛拉。可赛拉静静地躺着,身下流出的血将白雪点点染红。银本草跪坐在地上,将赛拉的头放到她腿上,不停地抚摸着。

“什么狗东西,还敢咬我!”年轻人边说边用左手捂着右胳膊的伤,指缝中已经渗出了血,一个手下急忙上前进行包扎。

年轻人继续说:“我杨三是代表张掖甘州府来征收军马税的,你们这狗也太不自量力了,敢咬官差,这能怪我吗?”

阿咪上前两步,说:“军马税是应该缴,可我们银本草的阿爸阿妈就是给你们放军马的,按理说,照你们的规定,被征去放军马的可以不缴税啊?”

杨三:“可他们现在人呢?”

阿咪:“他们为了给你们打鹿截茸命都丢了,这还不够吗?!”

“这个我不管,你们必须缴税。”杨三说着看了下哭泣的银本草。

“可现在你让我们到哪里弄钱去……”阿咪摊开了双手。

“如果有好点的鹿茸、雪豹皮,也可以顶税。”杨三俯身抓弄着银本草满头细细的小长辫。

阿咪:“我们老的老,少的少,怎么可能弄到那东西啊!”

“那这样吧,这小姑娘跟我们走,我做主,你的税都免了!”杨三说完,就开始拉银本草。

银本草边喊叫边推搡,情急之下的阿咪阿依也上前阻拦。杨三抽身向后挥了下手,手下几个人上前,几枪托就将两个老人打倒,阿依的头上流着血。

眼看着银本草被拉到了马前,阿咪挣扎着站起来,踉跄着回头走进黑帐篷……

哭喊着的银本草已经被杨三的手下捆住了双手,抬上了马背。

“放开!”一声大吼,杨三等人都为之一怔。黑帐篷前,阿咪挺立,手中多了一把叉子枪,枪口指向了杨三……

当大伙还在发愣的时候,杨三以极快的速度将一个手下拉到了前面。一瞬间,阿咪的枪响了,那个挡箭牌手下慢慢倒了下去。阿咪的这个叉子枪是钢珠土炮,打一枪就得装一次钢珠,间隔时间很长。

杨三的枪响了,而且是连发,阿咪的身上血色飞舞。银本草在马背上哭喊着,阿依几步上前抱住了阿咪,可阿咪已经气绝身亡……

杨三跨上了马,挥了下手,手下人全部上马,拉着银本草,马蹄响彻,在尘土中慢慢消失,黑帐篷前只留下哭泣的阿依……

再过几天应该就是新年了,往年这个时候的祁连山到处是走家串户的人马,可今年这天气,加上前一段时间,有传闻说临近的永昌、山丹来了什么“红军”,马家军基本都调防到了那里,天天围剿,战事频频,死了很多人,所以牧民们都窝在家里,很少出来走动。而今天,这条沟谷里能大张旗鼓、大摇大摆走路的不会只有杨三的一队人马吧?

杨三骑着马,双手互揣在大衣袖筒里,回头望了下还在哭泣的银本草,说:“别哭了,你们草原人是不是牛羊肉吃得多了,脾气就是大。本来啥事都没有,谁知道老人家火气那么大,都一大把岁数了,还玩枪!说老实话,我也是被逼无奈啊,不得已才开枪的。”

银本草抽泣着,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泪眼瞪着杨三。

“多大的事?我父亲杨应昌那可是高台有名的富商,你跟我过去,随便指头动一下,就有你享不完的福,何必窝到这个山沟里。”

“吃人不吐骨头的狼,你迟早会被草原上的猎人消灭,等着吧!”银本草根本就无心搭理杨三,抬头望着两边的山崖。

“哈哈,反正你也跑不掉了,等到了高台,看你还敢嘴硬,我还收拾不了你个毛丫头!”杨三脸上充斥着阴笑。

“你休想,大不了我一死……”话还没说完,银本草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那里出现了一面鲜艳的红旗,还有不多的几个人马……

红旗?莫非这就是他们说的红军!杨三迅速在心里确定了对方的信息,他一下子从马背上跳下,指挥手下拉着银本草躲在了山坡后。前方的人马也迅速消失了……

趴在山坡后的杨三突然笑了,对手下喊道:“弟兄们,机会来了,前面一定是红军,而且看情况也是残兵败将,等会儿大伙儿以

我的枪声为号,冲出去给我狠狠打,不论活的死的,拿到甘州府领赏去!”

杨三说完将头探出去,朝前随意开了一枪。那些手下互相望了望,又看了看杨三手中晃动的枪口,一个个佝偻着身子冲了出去——瞬间,山谷里传来噼里啪啦的枪声……

坡后就剩下了银本草和杨三,还有保安队的全部坐骑。杨三点了一支烟,脸上布满了笑。他感觉这几个人经不住他们的打击,应该很快会手到擒来。甘州府现在到处都贴有告示,上言抓到“赤匪”不论死活,均有赏金。今天他真算是喜上加喜,不仅绑到了漂亮妹子,还让他碰上了这几个“倒霉鬼”……

突然,前面的枪声猛增,杨三刚感到疑惑时,一个手下慌慌张张跑了下来。

“不好了,他们……他们后面有埋伏,又上来了很多人,火力太猛,我们的人基本都完了……”手下上气不接下气地报告道。

杨三拉着银本草的手刚准备起身,几颗枪弹劈头盖脸就打过来了。他慌忙低下头示意手下看住银本草,自己去牵马。等手下再回头的时候,杨三已经飞身上马,策马而去。手下看此情形,也扔下银本草,快步向战马奔去,不料还没跑几步,就被飞弹打死了……

枪声戛然而止。银本草看到面前的坡上出现了几面红旗,前后左右突然冒出了很多人,手里全部都提着枪。他们衣衫褴褛,有的头戴八角红星帽,有的头戴皮帽,身上有穿单衣的,有穿羊皮的,也有将毛毡套个洞,直接绑在身上的,但基本离不开灰色。

银本草蜷缩在坡下,不知道是极度紧张,还是天冷的缘故,一直在哆嗦。一个手拿短枪、脸盘较大的红军走上前,解开了银本草手上的绑绳,还将自己的灰色大衣披在了她的身上。

“小姑娘不要怕,我们是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先遣特务连的,我是连长岳红清。”

“红军……红军……”银本草口中不断重复着,将快要冻僵的手放到嘴上不停地哈气,然后又插进袖筒。

“是的,红军!我们是人民群众的队伍,是解救劳苦大众的。”岳连长说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对了,刚才的那些人是干什么的,他们为什么要绑你。”

“他们说是保安队的,打着专门保护草原的旗号,到处收缴税费,不给就抓人,我阿咪刚才就被他们打死了……”银本草说着,眼眶中又开始闪动起泪花。

“一切强迫、压迫人民的做法都要被推翻,打倒!小姑娘不要哭,泪水是暂时的,我们一定会为你报仇的!”岳连长擦拭了一下银本草的眼泪,又说,“走,我带你去见我们的首长。”

很快,银本草被岳连长带到了前面的一个山坡后。哎呀——坡后的情形完全让银本草惊呆了,将近几百人的红军将士聚集在这里休整,放眼一片瓦灰,点点红旗格外鲜艳。在一面书写有“中国工农红军第四方面军”字样的红旗前,电台声滴滴答答,一张地图被铺在了一个大石头上,旁边几个身披灰色大衣的红军凝神细观。

银本草在这里见到了一位比较瘦弱的首长,岳连长说是徐总指挥。徐总指挥很随和,说话就像自己的阿咪,不过岁数很年轻,看起来不到四十岁。他就像拉家常一样,问了祁连山的大致情况,问了大依马龙草原的地方风俗,问了去临泽和高台的最佳路线。不要小看年少的银本草,也许自小就干大人的活,她其实很是聪慧,知道很多草原上的事情。有些是在阿咪那里听到的,有些是自己亲自掌握的,因为他弟弟就在黑河那边的石窝山下,在尧乎尔人① 部族的康隆寺当班弟,她去过好几次呢。尧乎尔人聚集在祁连山北麓的大片草原,他们也信奉藏传佛教,民风淳朴,人心善良。和银本草班达部落毗邻的是尧乎尔大头目家的草原,他们以黑河为界世代和睦相处。那里的石窝山就和大孤山一样,很高很高,犬牙交错。大头目家草原下去,进入平川就到了临泽,再过去就是高台。总指挥听得很认真,不时在地图上标记,还和其他人商讨着什么。

在这里,银本草感受到了红军不是坏人,听到了他们是从山丹沿山走过来的,也看到了他们的艰辛,他们缺少食物,他们有很多伤病员……

这几天,大依马龙草原格外热闹。大家都听说了小姑娘银本草带来了红军队伍,而且就住在她家的黑帐篷。班达部落的人们,起初还躲躲闪闪,毕竟他们从没见过这么多的人马,还都带着枪。他们都是抱着试探心理,从侧面打听这支队伍的底细和做法。很快,他们听到了红军不同于马家军的不少传言,说红军战士食宿全部在草棚、树下或寺院外,从来不随意进主人的房子;他们还帮牧民家或寺院砍柴、打水、扫院子。最让大家信服的是,红军首长还亲自拜访了正在转轮寺讲经祈福的青海支扎寺智华大活佛,他们谈得很投缘。临别时,智华大活佛还向红军赠送了两土布拉① 炒面和三根长皮绳,说炒面可以路上吃,皮绳可以渡河用。大师将红军首长一行送出寺院门外,还对围观的僧俗百姓说,红军不害人,放心让他们住下,没有害怕的必要!

银本草的黑帐篷俨然成了作战指挥所,牛粪炉烧得通红,奶茶锅冒着热气。徐总指挥等总部人员就住在这里,天天趴在地图上研究路线。电台忙碌着,不时有人向总指挥递上电报,报告情况。

银本草跑进跑出,一会儿往炉子里添牛粪,一会儿给首长们倒茶。遇上红军,她心中已经完全淡忘了爷爷离去的苦痛了,红军答应给她报仇,她坚信这个日子不会太远!

两天后,又来了一支几千人的红军队伍,徐总指挥和这支队伍中一个姓陈的,好像也是一个指挥,进行了一次激烈的争辩。他们说话夹杂着很多方言,银本草根本无法明白。没过多长时间,所有的人马陆续开始出发。银本草在疑惑中不知所措,赶忙跑进帐篷问情况。徐总指挥告诉她,部队得赶快转移,尽快打通临泽和高台。他还不忘给银本草许下的承诺,说她的仇一定会有人清算的。银本草说她愿意带路当向导,总指挥摇了摇头,说她家里还有奶奶,再说一个小女孩,路上的情况谁也说不准,凶险难料。

徐总指挥他们是最后走的。走前他将一匹衰竭不能行走的青马留给了银本草,说红军还会回来的。那天,附近的牧民都来欢送红军将士,班达沟里可谓济济一堂,观者如云……

银本草搀着阿依,伫立在帐篷前的高坡上,泪眼盯着前方如一条灰褐色的长龙一路向西的红军队伍。一些牧民也呼喊着骑马跟着队伍相送——此刻,长风呼啸,马蹄声碎……

那天夜里,班达沟里一片寂静。一轮明月悄然出现在天际,远处黑色的大孤山如一道密不透风的幕布,貌似让冬季的草原在压抑中喘不过气来。

黑帐篷里牛粪炉已经没有白天那么欢实了,但现在还是努力奉献着自己的余温。年老加劳累的阿依正在发出轻轻的鼾声,银本草却怎么也无法入眠,她身体里还是充斥着一种莫名的冲动或兴奋。红军——人民——救星——这些陌生而又与人们息息相关的词语,都是银本草这两天才知道和理解的。人民需要红军,红军离不开人民,银本草想给这支可亲的队伍做点事,她决定要跟上这支队伍。想到这里,银本草的心里一下子变得释然,平静了许多。

突然,帐篷外传来异响,银本草一下子坐了起来,喊了声“谁”。

“老乡,不要害怕,我们是……红军,迷路了。”外面传来虚弱的女声。

“红军!”银本草赶忙点灯,几步跑出了帐篷。月光下,帐篷外站着九个人,有几个相互搀扶着……

帐篷里,银本草这才看清楚,这些都是女红军。看起来一个个身体极度虚弱,蓬头垢面,衣履寒碜,不说话根本看不出是女人。

银本草将炉火加旺,阿依端上了炒面糌粑。几个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敢动手。银本草端过去一碗茶,刚示意吃,她们就迫不及待地抓起来就吃,不时听到有人呛得直咳……

这夜,她们就围坐在暖融融的牛粪炉旁,等待天明。在攀谈中,银本草万万没想到,这些红军女战士里居然还有和她年龄相仿的,有些已经参军几年了。银本草想跟着这支队伍走的心火再次被点燃……

天刚破晓,银本草突然听到了急促的马蹄声,她急忙将红军女战士送进了帐篷后的那片灌木丛中,让她们顺沟一路向西追赶大部队。不一会儿,随着马蹄声的到来,杨三嘶吼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人呢?你把那些人都藏到哪里去了!”杨三问银本草,他的身旁围满了荷枪实弹的马家兵。

“马连长,前天红军就是被这小丫头带走的,她肯定知道他们的下落。”杨三侧身向一个军官模样的汇报。

“说,他们人呢?”马连长一口河州话问银本草。

“什么他们?我不知道。”银本草回答。

“红军!”

“我不知道什么红军,也没看到。”

马连长望了望四周,大喊道:“给我搜!眼睛睁大了仔细搜!”

一时间,四下里到处都是马家兵,其中几个径直走向了帐篷后的灌木丛,银本草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上,眼睛直直盯着那里……

“报告,这里发现一匹军马,是红军的!”随着一声报告,惊醒了银本草,她看到了那匹青马,那个发现马的兵指着马屁股,跟马连长说着什么。

“说,这匹马是怎么回事?”马连长用马鞭指着青马问。

“这就是我们家的……”

马连长怒道:“胡说,你们家的马怎么会烙有红军军马的印记!”

“这……这是我前天在沟里发现的,就拉来了。我不知道……”银本草万没想到,这匹马的屁股上还有专门印记。

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什么就来什么。马的事情还没解决,灌木丛又出问题了,随着几声清脆的枪声,马家兵全部跑向了灌木丛。顷刻间,那里枪声大作……

一辆越野车行驶在盛夏的马场滩,这里是石窝山下最美的一片草原,平坦开阔,远处可以看到皑皑雪峰。当年红西路军就是从这里走进了石窝山,召开了那次红西路军历史上至关重要的“石窝会议”。而如今,马场滩已经被当地政府打造成了旅游风景区,一方面是让人们休闲度假,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记住那段红色的历史。

银本草在红石窝乡党委常书记的陪同下,行进在开满金露梅银露梅的花海里。这种花生长在编麻丛中,当地人称作哈尔戛纳。九排松已经依稀可见,它整齐划一,静静地排列在草坡上,等待太阳的照耀,等待西北风的吹拂……

银本草突然双膝跪地,两手合十,默默注视着那九排祁连青松,口中嘀咕道:“我看到她们了,看到那九个女红军了……”

常书记急问:“女红军?她们后来……”

“全死了,全部被马家兵打死了……她们有的才十来岁啊!”银本草边挥舞着手,边擦着泪水说……

银本草快步跑进了灌木丛中,那些熟悉的面孔已经枕着冬季的祁连山土地睡去。她们虽然着装褴褛,头发凌乱,但脸上依旧平静。那个脸上还充满稚气的小姑娘,双腿好像被打断了,血已经在薄裤上形成了冰渣。她不断哭泣,向前挪动着身体,为每个死去的战友整理乱发,擦拭脸上的血迹。马连长手中的短枪再次响起,打断了还略显稚嫩的哭泣声,小姑娘缓缓倒在了同伴还有一丝暖意的身体上,脸上挂着泪水……

黑河峡谷陡峭狭长,两侧灰褐色的断壁悬崖,恐怕连青羊看见都望而生畏。黑河水冰面如白色的飘带铺满峡谷,在阳光下闪闪发亮,一路向下。一条钢索将峡谷两侧相连,这是“雪鹰”仁青飞越黑河的“天桥”。此时,银本草和仁青就坐在钢索旁的大青石上,他们的身后是大孤山,而前方就是石窝山。银本草眼睛红肿,眼眶浸满泪水……

就在刚才,银本草的阿依被马连长绑在黑帐篷中间粗大的帐房杆子上,然后点燃帐篷,活活烧死了。银本草被杨三死死拉着,歇斯底里的哭吼响彻山谷。后来,随着几声刺耳的鹰唳声,周围的树林里好像快速移动着什么,是人是鬼谁也捉摸不透。啪啪几声枪响,几个马家兵眉心中弹,倒了下去。

“雪鹰……雪鹰,是雪鹰!”杨三面色苍白,极度恐慌。

“什么雪鹰?你倒是说清楚啊!”马连长站在人伙里,质问道。

“雪鹰……草原上的……魔鬼……神出鬼没……”杨三还没说完,一声枪响,他大睁着惊恐的眼睛缓缓倒地。

“撤!”马连长一看情势不对,根本无暇顾及银本草,立马带队跑得无影无踪……

空落落的草地上,银本草就像根孤独的拴马桩,定立在那里,她呆呆地盯着林子,一切仿佛幻觉。印象中仁青好像是从林子里飘落下来的,似落叶,似雄鹰,又恍惚是影子。银本草眼神呆滞,始终没有眨眼,可他步履轻盈,只是一瞬间就出现在了面前……

仁青瘦小,但不失精干。他将那把“汉阳造”立在了大青石旁,站起来指了指眼前的钢索,说:“我就是从这儿练出来的,都是他们马家军逼的。你信不信,我现在单手抓锁链,可以飞速穿越黑河

峡谷。”

“我信!”银本草丝毫没有犹豫就回答道,她一直盯着仁青的脸,瘦削,黝黑,虽年少,但饱经沧桑。

“你叫啥?”仁青有些不好意思了,赶忙转移话题。

“银本草。”

仁青急问:“银本草?你阿爸阿妈曾经给马家军放过马?”

银本草疑惑中点了点头。

仁青看起来很是亢奋,在原地转了几圈,仰望着天空,大声说道:“强巴高高① 、拉姆嫂子,我找到银本草了,你们可以瞑目了!”

在这里,银本草才真正听到了她阿爸阿妈的确切消息……

大依马龙滩里放养着“张掖王”韩起功的大量军马。他们将马匹分群,每群固定两人看护。军方专门派一个班的士兵驻守这里,几乎天天都要巡查。强巴和拉姆被分到了索南湾,他们支着一顶白色小帐篷,强巴牧马,拉姆做饭,生活其乐融融。仁青是猎户,和强巴一家关系极好,劳动之余,隔三差五套上两个野兔,拿到强巴的帐篷里,拉姆嫂子手底下很麻利,很快会端上一盆兔肉炖土豆。几个人如同一家,有时哥俩还抿上几口水酒,听听拉姆的藏曲。

事情变化是从刘参谋的到来开始的。上面不知道为什么,派来了一个说话阴阳怪气的刘参谋,说是为了保护牧民和军马不受豹狼侵害,决定在这里成立狩猎队。凡是青壮年必须加入,轮流跨越黑河打猎。强巴和仁青理所当然被编了进去。

后来慢慢才知道,狩猎队名义上说是保护牧民,实际上主要是给韩起功筹集贡品。他需要大量的上等豹皮和鹿茸,来参拜马家军的首领,号称“西北王”的马步芳。仁青早就发现刘参谋不是个好货色,那双鼠目贼眼老是在拉姆嫂子的身上滚来滚去,心怀鬼胎。

夏季的黑河峡谷,来往仅凭钢索。猎手过河还要考虑监兵,每次都是由猎手双手抓握钢索,然后把腿挂上,再让监兵趴到猎手的肚子上,一点点移过去。为了狩猎,刘参谋可是动了脑子,他每次会派两个猎手,还要跟上两个监督的兵。猎手配备了崭新的“汉阳造”,但子弹是有限制的。他要求监兵到达打猎区域后,每次只给猎手一发子弹,当听到枪声后,再凭弹壳领一颗子弹,这是怕猎手打死监兵逃跑。

那天,仁青和强巴被分到了一组。他们在黑河峡里意外地看到了一头骄傲的雄鹿,在悠闲地领着几头雌鹿散步。这是一头长着十八叉鹿角的雄鹿,那指向天际、硕大的茸叉在太阳下散发着诱人的光芒,同时,也压得雄鹿走路摇摇晃晃。仁青向监兵指了指看到的鹿,监兵很是兴奋,他破例多给了仁青四发子弹,为的是必须拿下这个宝贝。监兵心里十分清楚,刘参谋看到这东西,肯定会高兴,高兴就会有奖赏。作为祖辈靠猎谋生的猎手,仁青没有让监兵失望,他身轻如燕,消失在山白杨里,寻找着有利地形。不一会儿,一声枪响打破了峡谷的宁静。河边的树林里扑啦啦飞出一群鸟,峡里那几头惬意的雌鹿没命地飞奔,根本无暇顾及枕着“宝贝”安详死去的“爷们”。这该死的“叉叉”,最终让雄鹿付出了血的代价。它应该早就想到,这个上天赐予的美丽的东西,虽然让自己有了“身份”,有了同类艳羡的资本,但注定是累赘,是枷锁,是陷阱,蕴藏杀机。面对四处垂涎的目光,它曾经想到了割舍,它曾多次努力在石缝里、林木间用近乎自残的方式,想把这种“美丽”抛开,但没有成功,好像这东西原本就是看护它生命的。结束了,现在一切结束了,它再也不会为每天背着这个沉重的“身份”而烦恼了。拿去吧,该拿的都拿去吧,还是让我静静地在这个大青石上睡一觉吧……

当他们四人兴高采烈地驮着“宝贝”就要回到索南湾时,眼尖的仁青看到不远处蹲坐着几个牵马抽烟的马家兵,强巴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和狂躁,对着白帐篷猛喊了几声拉姆的名字。帐篷布帘被掀开,刘参谋边整理衣服边走了出来,表情尴尬,还故作镇定地梳理了一下头发。当看到马背上的东西,他眼神一下子直了,几步跑了过来,抓住“宝贝”不撒手。仁青和强巴听到了帐篷内的异响,急忙跑进帐篷,里面的情景让他们目瞪口呆……

“拉姆嫂子受辱自杀了。当我们跑出门时,那帮畜牲一个比一个跑得快,你阿爸眼睛通红,想追赶,我怕他追上去也是送死就拦下了。可谁知到了晚上,他还是悄悄跑了。我是第二天才找到他的,已经死了,身上中了好多枪。我把他们两个埋葬后,就一直寻机会报仇。我表面上假装服从他们,再说我给了他们那么大的宝贝,他们也特别需要我这样的人再给他们弄个大家伙。多亏上次他们因为高兴而遗忘的三颗子弹,我再次狩猎的时候,打死了监兵,又马不停蹄赶过去击毙了刘参谋,也算是为你阿爸阿妈报了仇。然后我就进了山,四处流浪。”

黑河峡谷突然来了一丝风,是从东南吹来的风。这风只有家乡有,因为,银本草闻到了班达沟冬日凄凉的味道。她闻着这风的滋味,听着仁青的讲述,将头深埋在双膝间大哭。她的眼中已经流不出泪水了,她的心正在哭泣。

1937年3月10日入夜,临泽倪家营西北方二十公里处的三道柳沟,已经遭受第二次重创后的红西路军,正伴着满天的星星,悄然行进着。这些生死突围的指战员们不知道前方是坦途还是崎岖,但他们都知道,等待他们的是白雪覆盖的祁连山。队伍在萧萧寒风中先向东过沙河堡、小河滩、沙井驿,又折向东南到达黑河西岸。此间,红三十军政治部主任李天焕指挥一部在沿河村伏击敌手枪团,遏制马家军尾追的速度。然后又转向西南方向,朝祁连山北麓进山必经之地梨园口疾驰。天刚麻麻亮时,总部及直属部队和红三十军已进入梨园堡。徐向前登上堡楼用望远镜观察方圆十平方公里的地域,只见敌军骑兵已尾随进入梨园口,正沿梨园河两岸狂奔而来。他立即命令红三十军利用梨园河东岸河床坎坡构筑阵地阻击,使敌军不能攻击梨园堡东面和哱啰口右侧。让红九军占领梨园堡西北面的南山梁,居高临下阻击东侧沿西岸上来的敌骑,同时防止从闪佛寺西侧山口进入的敌人。命令刚刚下达,带领军部一行人上山勘察地形的红九军二十四岁的政委陈海松就在半山腰与抢先爬上山脊的敌人打了起来。很快,红三十军也加入阻击战,几个山头全面开战。此时,西路军虽然保持两个军的番号,但实际上每团只剩下二三百人了,很多同志都是带伤作战。红九军兵力已不足千人,军部还有一挺轻机枪和每人三十发子弹,战斗部队大多每支枪只有几发子弹。尽管这样,红九军还是把大部敌人吸引了过来。没有子弹,指战员们高举大刀和敌骑肉搏。激战中陈海松率警卫排的十几名战士先后消灭了几批冲上来的敌人。机枪手牺牲了,他抱起机枪又猛烈扫射,引起了三百米外几个山头上敌人的注意。一时间,敌人几处火力居高临下全部集中射向红九军的这挺轻机枪。一阵扫射后,身中数弹的陈海松倒在血泊之中。这天牺牲的还有二十五师师政委杨朝礼,军政治部宣传部长黄思彦,七十三团团长孙汉言及八十一团团长、政委等中高级指挥员和数百名战士。红九军失利后,总部立即调红三十军八十八师两个团返回接替九军阻击敌人。山下的骑兵师则在梨园河西岸与敌骑来回冲杀。妇女独立团和其他各部队的红军也投入阻击战。下午五时,凶猛的狂风裹挟着青土黄沙向梨园口扑来,不到一刻钟数米之内已难辨人马。敌人停止进攻,徐向前和陈昌浩当即决定乘此机会撤离梨园口进入祁连山。西路军四五千名指战员除留下数十人在梨园堡内阻击掩护外,其余都向堡后集中。李先念政委指挥红三十军战士们排成两行守在哱啰口,保护总部首长和兄弟部队从中间道路上通过,不断有战士被流弹击中倒下。西路军大部队入山后沿梨园河西行至榆木庄,又折向南进入大肋巴沟,于3月12日上午到达马场滩。红三十军留下二百六十三团和二百六十四团阻击尾随的敌骑兵,掩护大部队进入柏树沟。午后,妇女独立团八百多名战士接替红三十军防务继续阻击敌人,战至黄昏大部分壮烈牺牲。次日,红三十军一部和剩余的女战士又在康隆寺周围几个山头阻止敌军围追,总部和其他各部先后经头道沟、漫草沟、寺大隆河谷上了石窝山。此时部队连伤员在内只剩下三千多人……

颠簸的山路就像是颠簸的岁月,让银本草老人浮想联翩。她紧抓着外孙塔克的手,一会儿指着远方左右两座山,一会儿又指着面前的康隆寺,喋喋不休。

“知道吗?前面是东牛毛山,后面是西牛毛山,中间驮着石窝山,当年红西路军就是经过康隆寺去了石窝顶。当时马家军为蛊惑民心,烧毁了康隆寺,然后嫁祸于红军。”银本草长叹一口气,“唉,那么好的一个寺院就被他们毁了,那么多红军战士被他们杀害。还有你岳阿咪,也是在去石窝山的路上差点送了命的……”

康隆寺是祁连山尧乎尔地区最大的藏传佛教格鲁派寺院,始建于清康熙年间。这里夏季草木茂盛,山花争妍,林涧花香鸟语,幽雅清静,山脚下清澈的河水弯弯曲曲泻玉喷银,河对岸林壑崎岖,松柏苍葱,是一块清静极乐之地。寺院坐北向南,依山傍水,金碧辉煌,气势宏大。平日里整天香烟缭绕,鼓钹叮咚,海螺声声。

然而,随着这两天的一场雪,康隆寺的大门再也没有打开过,四周变得一片寂静。无数只麻雀在门前的雪地里努力拨拉着,想找寻一点从前的施舍。几只喜鹊在对面的大树上忙碌地跳上跳下,“喳喳”声此起彼伏,脆响山谷……

一个年少的小班第从门缝里向外张望着,他看到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小麻雀,它们肯定在等待寺院的布施。他就是银本草的弟弟桑杰,是一个干杂活的小班弟。他每天会按照寺院管家的安排,按时在寺院门口抛撒五谷,让普天下的有缘众生感受佛的惠泽。可是,最近听说这里来了红军,管家要求紧闭寺门,任何人不得进出。这都几天了,四周没有任何动静,哪来的红军?

管家看到门旁的桑杰,摇了摇头,说:“桑杰,去吧,把门前的雪扫一下,然后布施吧,佛祖保佑!”

桑杰哎了一声,就像个脱缰的小马驹,端个小盆,连蹦带跳出了寺门。麻雀呼的一下飞上了树梢,蹿上蹿下,叽叽喳喳,眼睛始终盯着地面。桑杰先用扫帚扫出了一块空地,撒上五谷,然后开始扫其他地方的雪。麻雀争先恐后飞落下来,欢快悠然地啄食,不时回头望望忙碌的桑杰。

桑杰发现红军队伍是在打水的时候。当时,桑杰刚刚扫完门前的雪,脸色红扑,头冒热气。管家给了他一个煮鸡蛋,然后递给他一个牛皮桶。桑杰边剥着鸡蛋,边提着牛皮桶走向寺院旁边的河谷。这条沟叫塔尔沟,上游的大草滩河分分汊汊,到这条沟的时候只是一条小溪了,现在已经结上了厚厚的冰壳。

桑杰将最后一口鸡蛋塞到小嘴里,走到经常打水的冰窝,找了一块石头,开始吃力破冰。突然,前面有异响,桑杰看到冰面上走来两个身着灰色衣服的人,还背着枪,他赶忙往回跑。

“小孩子,莫怕,我们是红军。”红军挥手喊着,满面笑容。

桑杰停下来,回头望着。他看到那两个红军战士,拿起了石头,几下就砸开了冰,将牛皮桶盛好水,放到旁边,然后又挥了挥手,指了下水桶,就回头走向对岸崖下稀疏的灌木林里。桑杰依然心怀忐忑,缓缓走到牛皮桶前。此时他才发现,对岸的灌木林里有很多红军,还有马匹。他们有的依偎在一起烤火,有的干脆躺在地上休息,还有很多受伤的人,顺崖一长溜子。桑杰惊慌中提起水桶一路小跑进了寺院,还不等喘息,就将看到的情况一五一十告诉了管家。管家急忙牵马出寺,他要将情况尽快报告给大头目……

暮色降临,天阴沉沉的,西方大块大块的乌云,把天空压得很低很低,几乎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迎面的寒风,呼呼地吹着,掀起坡根的碎雪,扫打着银本草和仁青冻紫的脸面。他们鞍马劳顿,从黑河东边一路向西,终于走进了塔尔沟。走出前方的沟口,应该就是康隆寺了。银本草挥鞭敲了一下马鞍,她想快快赶过去,让冻麻的身体得到温暖,更重要的是,想见到弟弟桑杰。

“快看,火……”就要穿过沟口,仁青大喊了起来。银本草紧赶两步,前方一片通红,火光整个照亮了布满乌云的天空,那里正是康隆寺的方向。两匹马不约而同疾驰而去……

当银本草他们赶到寺院前面时,熯天炽地,热浪滚滚,大经堂三层高的歇山式金顶在火焰中若隐若现,慢慢融化;熊熊烈火肆无忌惮地扩张着它的爪牙,爬向周围八十一间不同风格、依山而建的居巴扎仓和措钦扎仓。此时塔尔沟弥漫着浓浓的烟雾,人声嘈杂,四周牧民们不断赶来,到处可以看到忙碌救火的人,包括银本草和仁青。

几天来,银本草始终没有看到桑杰的身影。问那些灰头土脸、正在忙着从废墟里整理东西的僧侣们,都说没有看到;问管家,也说不知道,她开始担心起来。更让她难以相信的事随之而来,不知道怎么传过来的,草原上牧民都说火烧康隆寺是红军所为,很多牧民涌到残破的寺院前想知道事情始末。他们群情激奋,背着土枪,提着长刀,大喊着让大头目做主,惩办凶手。其间有一个尖头长脸之人已经捋袖揎拳,挥舞着叉子枪,说要即刻追杀“红汉人”。

大头目抬头望着大家,思忖了片刻,说:“凡事还是要谨小慎微,我不想让我们的草原遭受战火纷争,寺院没有了可以重建,家园没有了我们怎么生活?大家都散去吧……”

“可我们不能就这样放过红汉人啊!”管家说。

“对!他们烧了我们的寺院,我们不能就此罢手!”刚才挥拳的尖头长脸之人又大喊道,“走!大家跟我走,绝不能饶过那些红汉人……”

“等等!”随着洪大的声音,从侧面走上来几个红军,还带着面色憔悴、衣衫不整的桑杰。

“岳连长!”银本草不由得叫了一声。她看到了上来的红军中领头的正是从杨三手里解救自己的红军先遣特务连连长岳红清,那张大脸虽然有点脏,但她再熟悉不过。

岳连长循声望了一眼人群中的银本草,走到大头目前,双手合什做欠身礼,大头目起身还礼。

岳连长转身面向人群,大声说:“大家不要被坏人的阴谋蒙蔽了双眼,你们有谁亲眼看到火是红军放的?红军是来保护贫苦人民的,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毁坏寺院呢!再说,红军有政策,尊重民众信仰,不干扰百姓正常生活。你们也听说了,他们经过这里时露宿林谷,就没有进驻过寺院。而且这里起火前他们早就已经离开了……”

“说得也是……”

“对啊,红军是已经走了……”人群里开始议论起来。

尖头长脸之人看了看四周,冲岳连长大声问道:“你说这火不是红军放的,那是谁放的?”

“对,对,谁放的?”人群里又大吼起来。

“这个还是让桑杰小班第告诉大家吧。”岳连长将桑杰拉到了

前面。

可桑杰望一下人群里的尖头长脸之人,又望一下管家,唯唯诺诺,就是不敢说话。银本草看此情形,几步走上去,抚摸了一下弟弟的头,又拉着他的手,看着大头目说:“努义① ,有大头目给你做主,你放心说!”

大头目微笑着点了点头。

“是……是……管家让我放的火,他……还让我放完就……跑,不要回来……”桑杰虽然声音很小,但这里的每个人都听到了,而且听得清清楚楚。

大头目望着管家,脸色铁青。

“是他……”管家惊慌失措,手指着刚才尖头长脸之人站的地方,可此人早已经不见踪迹。管家擦了一下汗,“是马家军派人逼我做的,说嫁祸红军,挑起事端,制造矛盾,让红军无处……”

“你!”大头目虽言无语,众人齐声惊呼。

“打死这只披着羊皮的狼!”下面的群众叫嚷着,一下涌上来。

大头目赶忙举起双手连连摆动,叫大家不要嚷。停了一会儿他才说道:“这样吧,咱们先想办法把寺院修复起来。好汉不吃眼前亏,现在我们还惹不过马家军,以后一定会算这笔账!”

姐弟团圆有诉不完的话语。这一夜,他俩全无睡意,依偎在寺院还有一丝暖意的断壁残垣下,互诉自己的经历和辛酸,或喜悦,或悲伤。当银本草说到阿爸阿妈被马家军杀害时,桑杰本来就“高原红”的脸庞更加通红。他牙齿咬得吱吱作响,挥舞着小拳,几步跳到岳连长面前,非要参加红军。岳连长看到小孩子不依不饶,就随口说先跟上吧。他看到桑杰耳朵冻得像个红纸片,还将自己的棉帽扣在了桑杰头上。桑杰笑了,银本草笑了,连岳连长和战友们也笑了。他们面前站着身着僧袍,头戴灰色军帽的桑杰,这装束格外奇特,由不得不笑……

蓦地,远处传来几声清脆的枪声,还伴着急促的马蹄声。仁青疾步跑上来,说马家军的搜山队又上来了,还打死了几个走散的红军战士。岳连长带着大家匆忙向石窝山的方向转移……

1937年3月14日正午,祁连山有了久违的阳光。远处披着积雪的群山,貌似一个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巨人,身上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红一块。石窝山顶就在眼前,一侧光秃秃而又平缓,一侧是悬崖峭壁,崖下堆积着嶙峋乱石。

此时天空瓦蓝瓦蓝,没有一丝风,一轮淡淡的白色月亮高挂在天的尽头,格外清晰。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徐总指挥伫立前沿指挥所,望着明月,内心不由得感慨伤楚。是啊,从梨园口退守祁连山石窝山顶,才仅仅几天,可西路军遭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考验,说经历劫难一点都不为过。暂且可以忽略不计环境的极度艰苦,单单马家军一拨跟一拨、近乎疯狂的追杀就使本来就势单力薄的红军遭到重创。一路上,凶残的马家军已经杀红了眼,漫山遍野都是由青、白、红、杂色组成的四个骑兵营。狂啸的战马掀起的尘雾漫卷祁连山谷,明晃晃的战刀泛着森森冷光,疯狂的喊杀叫嚣声撕心裂肺。时下汇总的情报是,担任掩护任务的红三十军二百六十五团全团覆没,二百六 十七团也遭受很大损失。西路军供给部部长郑义斋下落不明,八十 八师政治部主任张卿云等十多名团以上干部牺牲。

“你们现在处于特殊情况之下,已不是用一般方法就能解决问题的,必须立即采取特种方法,达到保存一部分力量之目的。因此我们向你们提出下列方案,请你们考虑决定一种:率现存之三团人员向外蒙冲去;率现存之三团人员打游击战争。”徐总指挥的脑海中中央军委致西路军电文内容挥之不去,该是做最后决断的时刻了!稍前已经得到通信员的报告了,陈昌浩政委通知师团以上干部今晚在石窝山顶召开军政委员会议。这次会议将有可能决定西路军的命运,徐总指挥仰天长叹了一口气……

郑义斋此时正率领十余名战士大步流星地行进在去往石窝山顶总指挥部的路上。早上,他已经接到参加军政委员会议的通知了,作为红西路军军政委员会委员、总供给部部长的他管理着西路军

仅有的资产。临出发前,他已经估计到形势将会更加恶劣,路途凶险,便将总供给部分散保存的金子、银元集中起来,让妻子杨文局用针线缝牢,打算在参加会议时交给总部,作为将要回延安的同志的路费。

然而,还没走多远,就被尾追的敌人包围起来。郑义斋沉着应战,边打边指挥战士们向山坡上撤。枪声引来了更多增援的敌人,进攻一次比一次凶猛,包围圈越缩越小,身边的战士一个个倒下。此时,他的腿已经被敌人的子弹打断,警卫员奋力将他拖到了山坡后……

郑义斋将经费交到警卫员手中,让他骑马突围,务必将东西送到总指挥部。可警卫员就是不走,正当两人推搡之时,旁边枪声大作。郑义斋抬头看到,岳连长带人边打边冲了过来。仁青的枪法实在了得,枪枪毙敌,压得敌人被迫后退。岳连长带着银本草和桑杰赶到了郑义斋的身边。简单交流后,郑义斋还是提出让警卫员突围送经费,可警卫员早已经跑到仁青旁,一起战斗。郑义斋心急如焚,又无可奈何,沮丧中使劲拍打着已经无法行走的双腿。银本草也是看在心里,茫无头绪干着急。她望了一眼不远处的仁青,又环视了一遍远处随处可见,佝偻着身子不断涌来的马家军。突然,她在人群中发现了在康隆寺前捋袖揎拳、大呼小叫的尖头长脸之人。他身着黄军装,手挥盒子枪,指挥马家军前行。

仇恨一下子充斥着银本草的躯体,她几步跑到仁青身边,指了指侧前方的“尖头长脸”。仁青顿悟,掉转枪口,屏声息气——一声枪响,“尖头长脸”瞬间毙命……

此时,焦急万分的岳连长一把将银本草拉回来。

“你们骑马如何?”看着银本草姐弟俩,岳连长问道。

“我们生活在草原,就是马背上长大的。”银本草回答时有些惊诧。

“好,就你们俩了。”岳连长一把将经费袋塞到银本草的手中,“立即骑上马赶到石窝顶,将东西务必交给徐总指挥!”

银本草还想说什么,早已经被岳连长托上了马背。他顺手在马屁股上一巴掌,两匹马瞬间疾驰而去……

激战持续了近一个小时,时年三十六岁的郑义斋在石窝山上为保护党的财产,献出了宝贵的生命。正是依靠这些黄金,徐向前、陈昌浩、王树声等总部首长安全返回陕北,李先念、李卓然、李特、程世才等率领西路军余部西进新疆。

夕阳西下,万籁俱寂的石窝山顶,天空渐渐暗淡了下来。北极星慢慢凸显,似宝石般镶嵌天际,发出耀眼的光亮,仿佛是浩瀚的太空有人打开了通向光明的灯光。

徐总指挥望着参加会议的人员,内心不由得伤感。按要求由师团以上干部参加的会议,如今只剩下二三十人,屈指可数。他看了陈昌浩政委一眼,陈政委也表情凝重。这些所剩无几的师以上干部,平时在战场上顽强得像钢铁一般的汉子,此时却一个望着一个,眼圈发红,眼眶噙满泪水……

会议正要开始,警卫员带着风风火火的银本草姐弟俩上来。捧着银本草递上来的经费袋,总指挥急忙问郑义斋的近况。银本草说腿部受伤严重,被马家军团团包围。总指挥低沉着头,挥手示意让警卫员把姐弟俩带下休息。他内心深知,西路军的总供给部部长凶多吉少,可能已经阴阳相隔了。

在陈昌浩政委的主持下,石窝山顶上召开了中国工农红军西路军历史上决定命运的重要会议——石窝会议。会议传达了中央指示后认为,西路军团以上干部牺牲较多,战斗部队加上后勤人员共剩余三千多人,必须设法保存骨干。会议作出三项决定:一是徐向前和陈昌浩离开部队回陕北向党中央汇报;二是成立西路军工作委员会,由李卓然、李先念、李特、曾传六、王树声、程世才、黄超、熊国炳八人组成,李先念和李卓然分别负责军事指挥与政治领导;三是将现有人员编为三个支队,就地分散游击。随后,西路军工作委员会决定由骑兵师政委张荣率特务团一部、伤病员、妇女团余部及总部干部一千余人,带枪百余条,为干部支队,就地坚持游击战;副总指挥王树声带九军余部和两个骑兵连约七百余人为右支队,到右翼大山打游击;李先念率领红三十军剩余五个营约一千五百余人为左支队,到左翼大山打游击。西路军工作委员会随左支队行动。

此时,银本草心急如焚,坐立不安,心里时刻惦念着仁青他们的安危。不过还好,不一会儿,仁青在几个战士搀扶下跌跌撞撞来到了银本草的面前。看到满身血迹的仁青,银本草哭了,她以为仁青身负重伤。可仁青笑着告诉她,他没事,衣服上的血是岳连长留下的。郑义斋和所有留下的红军全部阵亡,岳连长身受重伤,仁青拼死将他背了出来,现在已安全藏匿在大夹沟,就在上次和银本草躲避风雪的石洞里。

当晚,伴着满天繁星,三个支队的战士眼含泪水,互相道别,三步一回头,从东南方的架鸡儿岭分路突围。仁青作为向导,加入干部支队同行;银本草姐弟俩留了下来,他们要照料重伤的岳连长……

这是祁连山深处的一个小山城。这里四周群山环抱,蓝天、白云相辉映,远处雪山、松林清晰可见,清爽的空气沁人心脾。雪水融化后形成的三条河在此交汇,将山城分割为四个板块,形成一个较为宽阔的不规则“Ⅹ”形河谷小盆地。这里因过去有一座禅定法旺寺背倚红色山壁建造,故称“红湾寺”。自治县成立之前,红湾寺和康隆寺不分上下,都是裕固族的大寺。如今,这里叫红湾寺镇,已经成为了裕固族自治县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当年,红西路军在石窝顶召开了“石窝会议”后,那里便被当地群众称作“红石窝”,后来也就有了裕固族自治县的基层政权——红石窝村和红石窝乡。

八十年代后期,这个祁连山下的小县城,为了缅怀红西路军先烈,表达对红西路军的敬慕之情,在县城红湾寺镇旁边幽静的松树林里,建起了一座高大的红西路军纪念塔。在随后举行的隆重的落成典礼上,银本草见到了特意从成都请来的军队离休高级干部陈明义同志。

银本草向面前这位当年红西路军总部警卫参谋提起了岳红清,陈老居然记忆犹新,用四川话直问:岳大头?是不是那个岳大头啊……银本草流泪了,她将已经不能行走的岳红清用轮椅推到了陈老面前,两位老人激动不已,痛哭流涕。陈老颇感意外的是,岳红清和银本草居然成为了患难夫妻。随后,银本草向陈老细数当年“石窝会议”后发生的事情……

银本草姐弟俩和仁青分手后,马不停蹄地赶到了大夹沟的石洞里,找到了身负重伤的岳连长。那时候,山上到处是马家军的巡山队,只要和红军有牵连的,都将被诛灭。他们不仅要躲避马家军,还要抽空采草药,到牧民家讨食物。几天后,银本草得到了噩耗,说仁青在老虎沟战役中被保长杨应昌找来的神枪手于浩渊射杀。银本草拿到了仁青留下的遗物,其中有一枚金质五星奖章。可惜的是,银本草后来怕马家军发现,将它藏在了大夹沟的一个石缝里。岳红清伤愈后,为了不引起马家军的怀疑,便和银本草在红石窝成了家。不久,在大头目的资助和倡议下,康隆寺新建落成,银本草的弟弟桑杰成为寺院新管家……

“那个五星奖章呢?”陈老急问,看起来他很关心这个奖章。

“解放后,我去找过,可再也没有找到。”银本草回答。

“唉,这个奖章是我突围时留下的。这还是徐总指挥和我分手时,留给我的。他还特意告诉我,这是当年红军一方面军和四方面军胜利会师后,在政治局会议上,徐总指挥向党中央汇报了红四方面军撤离鄂豫皖根据地和开辟川陕根据地的经过。党中央高度肯定了红四方面军的成就。也就在那次会议上,毛泽东代表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将这枚五星奖章授予徐向前,以表彰他在建军和创建红色根据地过程中做出的巨大贡献。徐总指挥非常珍惜这枚奖章,一直珍藏在身上。石窝会议结束后的生离死别时刻,首长却把它交给了我,让我留作纪念。可是,我辜负了首长的期望,没能保管好……”陈老脸色沮丧,眼泪忍不住流下来。

银本草看着陈老的泪水,内心感到万分愧疚。她说:“首长放心,我回去后马上组织大家寻找,保证给首长一个满意的答复。”

“我谢谢你们!谢谢你们!”陈老颤抖着,恭恭敬敬地行了一个军礼。

天亮了,石窝顶一下子变得空旷寂静,渺无人踪。马家军的青、白、红、杂四个骑兵营,密密麻麻围了上去。然而,到达山顶后,看到的是片片狼藉……到处是砸烂的重型武器,还有破烂被褥。山风舞动片片黑色纸灰,上下起伏。马家军惊愕地望着四周空落落的山谷——他们怎么也想不通,被围得水泄不通的红军,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冰雪覆盖下的隆畅河,似一条长长的白色哈达,静静地从红湾寺门前的杨树林里穿过。最近,时常有零星的马家军骚扰寺院,导致寺院里香火寥寥。今天,僧人们几乎都看到了,隆畅河对面的杨树林里突然出现了一队人马。他们穿着破烂不堪的衣服,拉着骨瘦如柴的马匹,缓缓向南迤逦前行。他们不会想到,这就是马家军所要剿灭的红军,是从石窝山突围出来的红西路军干部支队。仁青带着他们翻山越岭,多次遭遇马家军的阻截,一路向南艰辛走来。这个时候的干部支队已经兵困马乏,食物短缺,人员加上伤员不足五百人……

仁青用熟练的藏语向红湾寺管家讨要了一些食物。当他赶到老虎沟时,部队已经在这里休整。随干部支队同行的西路军工委委员熊国炳脸上布满疲惫和忧虑。他上前紧紧握了一下仁青的双手,眼神充满感激。老虎沟距离红湾寺以南不足二十里路,不知道是河水,还是泉水,在前方形成了一个大面积的扇形冰面,后面是齐刷刷的石崖。熊国炳要求总后营吴营长在两边石台的制高点上各架起一挺机枪把守,居高临下,严密封锁。可以说,这里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一块难得的战略地势。

仅仅过了不长时间,绰号“鞑老五”的马家军马忠义旅长亲自率领一个团的骑兵围攻老虎沟。但是,因为地势,加上光溜溜的冰滩,马家军进攻多次受阻,损失惨重,只好败退到红湾寺。

傍晚,马忠义走进了隆畅河下游的白庄子清真寺。这里居住着几户亲属相连的鲁姓回民,基本都是从口外的高台迁移过来的。不久前,高台城被红军占领后,富商杨应昌带着杀子之仇,专门赶来投奔白庄子清真寺鲁阿訇。鲁阿訇看在多年交情的分上,给了他一个保长。今天,看到马忠义在老虎沟吃了大亏,杨应昌便自告奋勇,给马忠义示好,还将马忠义带到了鲁阿訇面前,商议对策。很快,杨应昌的计划得到了马忠义的赏识,他们找来了白庄子猎手于浩渊,还乘夜拉来了大量的羊粪和黑炭,偷偷撒在冰滩上;马蹄也全部包上了牛皮。骑兵每人一支马枪、一把马刀、一把盒子枪,戴着狐皮帽,穿着马靴和大皮袄,随时作好冲锋准备。

那夜,仁青完全没有睡意。他望着天上的北斗星,脑海里浮现出银本草的身影。谁也不知道,往后的路是白是黑,还能不能相见。他从怀里拿出了一枚五星奖章,久久抚摸,在月色里发出闪闪亮光。旁边警卫班的战士看到后,问起奖章的来历。仁青笑了笑,说是上次在白大坂遭遇马家军时,一位陈参谋托他保管的。还说,这是毛主席亲手奖给徐总指挥的奖章。战士们一听毛主席,纷纷围上来传看。最后,仁青将它小心放回怀里,还一本正经地跟战士们说,如果他死了,请活着出去的人务必将它交给石窝山下的银本草……

天麻麻亮,马家军再次发起进攻。两挺石台上的机枪喷着火舌,压制着前面黑压压的骑兵。突然,机枪没了声音,冰滩上的马匹鼻孔里喷着热气,凭着蹄子上的牛皮,如履平地,飞驰而来。此时,猎手于浩渊早已悄然埋伏在山顶,他很清楚地看到了藏匿于石崖下,正在一枪一枪打马家骑兵的仁青。于浩渊刚才很轻松地射杀了两个红军机枪手,现在他的枪口又指向了完全没有防备的仁青。“啪”一声清脆的枪响之后,仁青瞬间倒下……

据史料记载:3月20日老虎沟战役中,有一百多名红军指战员壮烈牺牲,六十多名红军被俘。

三天后,鞑老五又在白泉门围剿战中俘获红军九十多名,共一百五十多名,派兵连夜送往张掖,被韩启功活埋。

杨应昌还大肆宣传说“消灭了红军,地方才能平安无事,应当慰劳军队”,遂强迫少数民族分摊牛羊六十头,献与鞑老五部队,以示“慰劳”。杨应昌因效忠鞑老五“有功”,奖给马一匹,骡子两头。

3月21日,从老虎沟突围出来的熊国炳带着六名警卫班战士沿着摆浪河向北行,准备找个庄户人家隐蔽起来,治疗脚伤,走不多远,又与二十多名搜山的鞑老五骑兵相遇,他立即指挥六名战士抢占有利地形,消灭了三四个敌人。经过一阵激战,敌人发现他们人数不多,便像饿狼一般冲杀过来。为了掩护战友,熊国炳举着手榴弹,让其他战士向隐蔽处撤退,当敌人冲到离他不远时,他扔出两颗手榴弹,炸死了七八个敌人。五名战友安全转移了,他和警卫员小王被俘。熊国炳被俘虏后不久便化装作伙夫脱离了险境,沿途乞讨到达酒泉,后一直隐姓埋名,1949年以后曾返回故乡,1960年在病饿交加中离世。

1959年12月24日,祁连山区突降了一场大雪,漫天鹅毛。老虎沟银装素裹,出奇静逸。银本草一家来到了当年发生老虎沟战役的山崖下,祭奠长眠在这里的仁青。他们刚刚作为亲属代表旁听了肃南裕固族自治县人民法院的审判大会,亲眼目睹了枪杀仁青的于浩渊被判处极刑。此前的6月10日,高台县人民法院已经召开了审判大会,让捕杀红军的杨应昌得到了应有的惩罚。

银本草蹲在雪地上,从褡裢里拿出干柏枝,精心堆放在雪地上,然后跪下来缓缓点燃。伴着柏枝的噼啪声响,橘红色的火苗开始升腾。一把一把的酥油青稞拌面被抛向火焰,袅袅桑烟像是大地的魂魄,缭绕升腾,在大块的雪花夹缝里,聚散游弋。他们奋力向天空抛撒“龙达”,彩色纸片上下飞舞,似一个个逝去的亡灵,久久不愿落地。身后的窗棂式赤色崖壁,此时在层层白雪的衬托下,变得条条猩红。

“仁青……仁青……”银本草在桑烟里声声呼叫,寒蝉凄切,回荡山谷,让人耳不忍闻。顷刻间,崖壁上的落雪,大块大块坠下,砸向地面……

二十世纪末,我从部队转业回到了家乡。世纪之交,家乡已经出现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人民生活丰足。县城红湾寺镇到处是林立的高楼,街道宽畅。远处常年不化的雪山,依旧皑皑清晰。不过雪线明显上升,面积大不如从前。

我被分配到了民政局,主要负责建立红西路军纪念馆。为了收集资料,我几乎跑遍了祁连山区,寻访流落红军和家属。我俨然成为了银本草家的常客,时不时过去聊聊。

随着“西部大开发”战略的实施,祁连山被定位于水源涵养区,政府部门建立了祁连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开始着力休养生息。红石窝牧区作为祁连山的核心区域,正式实行草原休牧、轮牧和禁牧。那年,银本草从深山里走了出来,在县城住进了政府专门为搬迁户修建的安居房里,开始“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新生活。

银本草的丈夫岳红清已经去世好几年了。自从来到石窝山后,他成为了当年红石窝生产队的管理员。因为对集体财产管理的极度严格和细心,所以被当地群众称为“红管家”。年老退职后,又钟

情于植树,一有时间就挥锹种树,房前屋后的山坡上留下片片绿色。因此,他晚年又得了个“植树迷”称呼。此事还受到省绿化委的表彰哩。

对于银本草老人,我还是心怀内疚的。她去世后的一段时间,我常常夜不能寐,不知道是自责还是疏于襄助,难以理明。那年,红西路军纪念馆已经大功告成了,开馆仪式即将举行。玻璃柜里满满当当放着几经周折收集来的实物,墙上挂满了反映红西路军在祁连山里的图片。我又一次看到了银本草的照片,她的眼神是那样的和蔼慈祥。我忙着整理参加仪式的名单,其中就有银本草的名字。突然,有人告诉我说,外面有人在找我。我放下手头的工作,走了出去。

来人是银本草老人的外孙塔克。他憔悴的脸上挂着些许焦虑。他说,外婆不行了,已经几天没有进食,看来熬不了多长时间。她身体虽然很是虚弱,但一直惦念那个五星奖章。她的房间里,只要进去人,她就问奖章找到了没有。塔克说外婆的心已经走了,只是那个五星奖章在支撑着她的生命。她太可怜了,看得人心酸,问我有什么好的办法。

我想了一会儿,突然想到了我在部队得过一块铜质奖牌,也是五星的。就说可不可以用这个代替那个五星奖章,也算是目前唯一的权宜之计。塔克连忙附和,看起来很是兴奋,抓住我的手,很是感谢。

很快,我拿着我压箱底的铜质奖章,来到了银本草老人的身边。看到我,老人湿润而又呆滞的眼睛一下子流露出一种说不出的光彩,精神似乎也随之振奋。

我将铜质奖章放到了她的手掌。这是一双历经磨难的手,干瘪,近乎枯干,布满褶皱和黑斑。这手不停地抚摸着奖章,看起来颤抖无力,完全失去了灵巧。

老人此时的想法,谁也猜不出。大家都没有说话,房子里静得出奇,唯一听到的是老人最后的喘气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然后,又越来越长,越来越小,直至结束……

银本草最后还是没有等到红西路军纪念馆的开馆。老人走了,就像祁连山上飘动的雪花,悄无声息。她要见那些熟悉的伙伴了——无拘无束的仁青,相伴多年的岳红清,还有那些长眠祁连山、永远没有留下名字的红军战士……

银本草老人一路走好!红色精神永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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