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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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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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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春天的狗吠

文/苏敏

楼下新开了一家超市。开业那天晚上,超市的门口搭起了舞台,并不明亮的灯光下,一个穿着白色西服的主持人带着一群小孩子做转圈的游戏。游戏的规则比较简单,在节奏感极强的音乐声中,这群孩子围绕着舞台上的某个小奖品转圈儿,当主持人突然喊“停”时,孩子们迅速停下来,并立马抢他们围在中间的小礼物。为了聚集人气,活跃气氛,大多数的商家开业都会举行这样的活动,一些不知道名字的歌手演唱,一些穿着艳丽服装的女孩子跳舞,轮番上阵,以博眼球。

舞台下面,人头攒动,聚集着不少的人,或男或女,也还有一些胆小的没敢上台的孩子,黑压压的一片,他们有跟着音乐扭动屁股的,也有举着手想要主持人手中礼物的。生活里常常是这样,当一群人聚在一起,被某一件事情,或者某一种声音,集中了他们全部的注意力时,人们往往都会被带入到某种情境之中去,然后,这一群人便会受这指引,做出一些心血来潮和不可思议的事情来。比如,此时的他们,便极有可能会掏出自己的腰包,来购买一些他们可能并不需要的东西。

不知道为何,我几乎从来不能将自己置身到这样的场景之中去。哪怕我也可能会去围观一会儿,但我会有一种与其格格不入的感觉。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不合群的表现。我常因此而怀疑自己。比如,我因为工作需要会参加一些培训,负责培训的人总要在培训的间隙玩些小游戏,学员们需要按照他们的指引做一些拍手、跺脚、拥抱,甚至感恩,哇哇掉眼泪的举动来。说实话,我从心理上抵触和反对这样的带入感。出于礼貌,我可能会做一些象征性的配合,但这并不表明我内心的接受和认可。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清醒,或者说这是另一种孤独。

在某种意义上,楼下的超市将会给我带来巨大的便捷,我不再需要像往常一样,每逢周末,便骑一辆自行车,或者打个的,去一趟三公里之外的超市里购回我一周生活所需的物资,比如鱼肉、蔬菜、面条,和一些速冻食品,当然偶尔心血来潮我也会买一些水果回来。从超市回来后,我的冰箱里会被塞得满满的。我特别喜欢冰箱里塞得满满的那种感觉,它至少可以让我一周的食物无忧,让我的肚子不至于挨饿。我不知道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感觉。也许它与我童年时代的缺衣少食有一定的关系。这样的习惯后来渐渐蔓延到其它的领域,比如我的洗发水,牙膏,洗衣液之类,明明那些瓶瓶罐罐里还剩下不少,我却总是未雨绸缪地买一大堆回来。

我已经记不清楚自己从什么时候有这样的习惯,或者说有这样的一种焦虑。我买回来的一大堆的东西,最终可能会有一些没有真正发挥作用。比如,橱柜里的那几颗土豆,我其实是准备用它来做一碟酸辣土豆丝的,或者炖个牛肉之类,但常常是它们被我遗忘得一干二净。土豆不会说话,它们静静地躲在那阴暗潮湿的橱柜里,偷偷地发芽。

也许,土豆也有会它的爱情吧。我这样想着。即使在那样的角落里,没有阳光,没有新鲜的空气,但它位于洗菜盆之下,会有水分啊。也许,就是凭借着那一点点的水分,土豆在那里暗自生长出白嫩的芽来,而且快速生长。

为了让土豆的爱情继续,我取出一只小花盆来。这只小花盆是前房租客留下来的。等我住进来时,这小花盆里的绿植已经枯萎了。那天,我小心翼翼地将这枯萎的我连名字也叫不出的植物连根拔起,彻底结束了它可能会再次重生的希望,然后将一颗发芽的土豆切成几块,挑了一个芽头最壮的土豆块儿种了进去。我小时候种过土豆,我知道发芽的土豆只要遇到泥土,遇到阳光和雨水,它细嫩的芽尖儿便能很快长出茎和叶子来。生命的神奇的确如此,在小花盆里的土豆很快便生出毛茸茸的叶子来,像一只只绿色的蝴蝶,微风出来,翩翩起舞。

只是我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少年了。我除了刚开始记得给它浇过水之后,很快便将这颗土豆抛之脑后,忘得一干二净。我每天早出晚归,等我回到出租屋里时,人早已累得精疲力尽和饥肠辘辘了。直到今天,我得了一点空闲儿,来到阳台上抽烟,低头的那一刹儿,这才发现,这颗土豆早已经枯萎了,而那些毛茸茸的、绿色的蝴蝶也早就不见了踪影。

在我的出租屋里,与土豆差不多命运的还有一只哈密瓜。这只哈密瓜是清明节时买回来的,当时我的夫人和女儿从外地赶来团聚。她们俩来的时间很短,并没有将我买的这只哈密瓜给吃掉。也许她们本想留给我自己吃吧。到今天为止,差不多二十几天过去了,但这只哈密瓜还一直搁在那里。哈密瓜与我同处一室,可我竟然一度忘记了它的存在。对于一只哈密瓜来讲,它香甜的果肉不能被我食用,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遗憾。对于我的夫人和女儿来说,假如她们知道这只她们可能是故意留下来的哈密瓜最终被我险些遗忘,又作怎样的感想呢?

我将它取了出来。想想,这大概是我很久以来第一次正式地吃瓜了。我洗净双手,像是要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一般。但是,我很快发现我竟然对它显得束手无策起来。一只椭圆形的哈密瓜,全身布满灰绿色的花纹,此刻像一只巨大的恐龙蛋,被放置在我的桌上。我的手中有一只红色的瓜刨,还有一把明晃晃的菜刀。

我犹豫了半天,终于决定先给哈密瓜去皮。锋利的瓜刨似乎并不太管用,刀片在略感粗糙的瓜皮上显得有些生硬和迟钝。不过,我毕竟还是一个经常下厨的人,我很快便掌握了怎样除去瓜皮的要领。我一手紧按着哈密瓜,另一只手让瓜刨的刀片郑重地划过它灰绿粗糙的瓜皮,“噗噗”的响声之后,翡翠碧玉一般的果肉开始露了出来,透过翡翠碧玉,橘色的果肉隐隐可现,迷人的哈密瓜的香甜味儿也随之散发出来,诱惑着我的味蕾。不过,我又很快发现,在哈密瓜翡翠碧玉的果肉上,已有不少的伤疤了,大的如铜钱,小的如花生米粒那般大。

我有些内疚起来。我更有些不舍起来。尽管我已经记不太清楚这只哈密瓜的身价,但我知道它并不菲,少说也得十几块二十几块的样子吧。我用刀尖挑出这些腐烂的瓜肉,留下那些尚存完好的部分。这残存的瓜肉,看上去已经没有了美感,但依然可以成为我今天的早餐吧。

一个人的周日,吃饭是一件令人困扰的事情。为了减少这样的困扰,我一般选择只吃两顿。连早带中,连中带晚,完全打破了平时的生物钟规律。但周日的这两餐,也足足可以解决我这一天对于食物的需要。由于工作的关系,我每周只有一天休息时间。在这一天里,我觉得我不能将过多的时间花在吃这件事情上。是的,我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在这一天完成,比如睡一个懒觉,比如要与某个虚构的女人虚构一场云雨,再比如解决生活所必须的一周一次的拖地,一周一次的购物,一周一次的洗洗涮涮,和一周一次的户外运动等等。当然,除了这些,我总还是希望在这一天,能够有时间打开电脑,天马行空,写点什么。

写字对于我来讲,意义何在呢?我常常这样问自己。这十几年里,我几乎每个周末都要打开电脑,在空白的文档里敲下一些文字。如果不论其优劣,不论其是否达到发表的水平,它至少有个一两百万字的样子吧。与许多写作者相比较,我写字的初心并不是为了让自己成为一个作家,我至今仍觉得我还不具备靠写字就能养活自己的能力。对于我来讲,我更多的是靠写字这样的方式来打发短暂但却又漫长寂寥的周末时光吧。但对于这些尘封的文字来说,它们躲在我的电脑的某个硬盘里,它们会有怎样的情绪?是哀怨,惋惜,凄楚,还是暗自里兴奋与狂欢?它们自从被我排列组合,写成一些或长或短的文章之后,能否像我的那颗土豆那样,也可以偷偷地发芽而滋生出美好的爱情来呢?它们是否会在哪一天有一片属于它们的泥土,和属于它们的一缕阳光与一场雨水呢?

我发现我有些扯远了。我需要重新回到楼下的超市里去,那里依旧热闹非凡,那里依旧人山人海,那里依旧人声鼎沸。我跟着汹涌的人流走了进去。我也许不是靠着自己的双脚走进去的,而是被人流裹挟着涌进去的。偌大的超市里,人群塞满通道,货架上的货物则是琳琅满目,吃的用的,应有尽有。超市这样的摆放,在某种成都上可以给人以刺激和快感,能激发人的购买欲望。在欲望的洪流里,我推着购物车,在各大货架之间艰难地移动。众那些多的、花花绿绿的货物,如同是一个个陪唱的妙龄女郎,整等着我的宠幸与挑选。

超市营业的前三天都将有一些折扣活动,前来购物的人们大多是奔着打折而来的。我想我也应该也是。花同样的钱买回更多的东西回来,或者买回更好的东西回来,除非傻子才不愿意这样干吧。我肯定不是那傻子。可是,等我在超市里从东头转到西头,从南边转到北边,然后又将我逛的顺序颠过来再走一遍时,我竟然没发现我想要买的东西是什么?

我不知道为何会这样。我这才想起,我常有这样的一种茫然与失落,越是喧闹,我越感到荒凉。多年前,在同事的软磨硬泡之下,我跟着他们一行人去了一家KTV。说实话,我很少到这样的场合。我很少到这样的场合的原因是,我除了那时没钱,还没有时间,我那段时间一直在为生活奔波,一直在为前些年治病欠下的债务而努力工作着。那天晚上,一排身材前凸后翘的妙龄陪唱女郎,的确是亮瞎到了我的眼睛。在这之前,我从未见过这样的阵势,我不仅有些口干舌燥起来。同事们让我从中挑选一个,问我要胸大的,还是要个高的,一时半会儿,我坐在那里,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这多少有些像我曾经在水果店里,看着那些一个个色彩妖娆艳丽和诱人的水果而有选择困难症一样。而当后来,同事们一人领着一个女郎,或搂搂抱抱,或亲亲我我,或你一句我一句大声吼唱时,我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寂寞与悲凉来。

我常常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出了问题。这样的悲凉让我显得有些格格不入。而当我打开电脑,敲击键盘的时候,我却常常充满亢奋。噼噼啪啪,我敲打键盘的声音,有一种令我极其满足的快感。

一个人,坐在出租屋里写字,是我打发周末最常见的方式。窗外的阳光,从东边照射进来,然后再从西边渐渐隐退。不知不觉中,一天就这样过去了。有时候,写字累了,腰酸,背痛,眼花,我便会去阳台上抽支烟,透透气。透过玻璃窗望去,远处是一条浑浊的,但依旧泛着光芒的江水,它浩浩荡荡,日复一日,从遥远的山间滚滚而来,再滚滚而去。江的两岸,是一些看起来杂乱无章的城市建筑,或高或低,比邻而聚。耳边传来车声,喇叭声,机器轰鸣声,这些声音淹没了远处江水的滔滔之声,更淹没了那些自由的鱼儿拨动江水的声音。

然而,就在这些嘈杂喧嚣声之中,突然传来一阵急切,急促地狗吠。我猛然想到,这大概是我这个春天里第一次闻到狗的吠声吧。春天,某种意义上,是由声音组成的,像是一曲交响,如春笋破土而出的声音,花开花落的声音,春雨润物的声音,春潮带雨急促的声音,春雷惊醒万物的声音,春日之下鸟鸣的声音。可是,这些缤纷的声音并没有我的忙碌而停止下来,她们从天而降,从大地破土而出,可我为何却没能感受到她们的存在和美好呢。

前些天谷雨。谷雨之后,便是立夏,这个春天就要结束了。我知道,我又错过了太多的关于春天的声音。

我又有多久没听到狗吠声了呢?一年,两年,甚至更久?我不知道那是一只怎样的狗。从这尖细,稚嫩,并不浑厚的声音判断,我猜想它可能不是一只成年狗,更不可能是一只土狗。它也许是一只贵宾、腊肠,或者是一只法斗、柴犬吧?它一定不是我熟悉的那种土狗。那种相貌常规,毛色也普通的土狗,是我最熟悉的犬类。小时候,我家里曾经养过一只狗,它高大威猛,惹人喜爱,但由于它的贪吃,最终被剥了皮成了我们盘中香喷喷的美食。后来我搬到县城,突然某天有一只小狗来到我家门口,等我打开房门,它竟大摇大摆地跟了进来,没有半点想走而且还有决定安家落户的意思,但等我仔细观察,发现它的尾巴上有一撮刺眼的白毛后,被当时落魄潦倒的我将其当成了传说中的“扫把星”而将它轰了出去。多年后,我身在异乡,在一个暮春的午后,在听到这几声陌生的狗吠声时,我突然觉得,我对那两只狗已经有了一种深深的罪责感。

在我们短暂而又漫长的生命里,有多少时候会有对不起一两只狗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呢?

前两天听说,朋友要去开一家宠物店。这些年来,养宠物的人越来越多了。宠物店专门负责给宠物狗洗澡,理发,以及打疫苗和治病之类。这位朋友之前从未养过狗,养狗是这几年的事情。前些年,她离了婚,一个人过着日子。她大概像我一样,一个人,形单影只,孤单得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吧。后来,她便养起了狗。她说,她的狗狗与她一起分享她做的菜,她的狗狗晚上与她一起睡觉。

尽管狗不能像人那样陪你说话,可现实中,有哪个人能像狗这般忠诚和贴心呢?我不知道我哪天会不会像这位朋友那样去养一只狗,甚至去开一家宠物店。不过,我想我目前至少是不太可能。按我目前的状态,别说养狗了,我连一颗土豆都不能养活。

不过,这样的一声春天的狗吠,它不仅让我想起了一些关于狗的往事,它更是让突然我想起,楼下的超市存在的意义,我知道,我已经再也没有一周去一次三公里之外的超市去购物的理由了。

在这个世俗的年代里,我们很多时候常常都需要一些理由。可是,有谁知道,那个三公里之外的超市,是这个城市里唯一能够让我能够感受到一丝烟火气息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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