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知我意
文/苏敏
1
忽然夏已至,人生到中年。
偶得花两枝,茉莉和米兰。
前不久,换了家单位。新单位里,有许多喜欢花与绿植的人。人力资源部带我熟悉各个部门时,我看见几乎所有的办公室里都摆放着不同的盆栽。白鹤芋,一叶兰,文竹,发财树,吊兰……或宽敞,或略略显拥挤的办公室里,有了这些生机盎然的盆栽,便立马有了不一样的格调与气息来。
开头的四句诗,是我看到我新办公室里的两盆花后在朋友圈里顺手写下的。实话说,我并不认识茉莉,也不认识米兰。这不,偶得两盆花,且其中一盆是茉莉,我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来。
与一株花相遇,可能远比与一个人相遇更为难得。世上有朵美丽的花,但她的芬芳有几人真正知晓呢?穷尽人间的词典,描述花香的词语,比如,淡雅和馥郁,除了这两种类别之外,还有其它的吗?
突然觉得,在一朵花的面前,许多词语都显得有些苍白无力。
2
我这一生,为养家糊口四处忙碌奔波,为工作而辗转流浪各地。平日里,江湖风雨,案牍劳神,牵扯了我太多的精力,大概我这一生是没有修花史的机会与可能罢了。要能修花史,那该得有多大的造化与福分,该得养过和见过多少种花啊。
他年我若修花史,列作人间第一香。——我所爱的,人间第一香——茉莉。
办公室这两盆花是老王买回来的,连着花盆,花枝已到我腹部高。老王见我一脸迷茫的样子,一本正经地告诉我说,这是茉莉。啊,茉莉啊。我早听说过茉莉,可直到今天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想想,我该对一株茉莉作真诚地检讨了。
我一眼就喜欢上这株茉莉了。这多么像我年轻时对一名女子一见钟情。茉莉绿油油、嫩滋滋的叶子,亭亭玉立又随风摇曳的花枝,怎么看都觉得她就是小家碧玉,是一名青春美少女。
那天清晨,我照例去办公室。还没等我走到办公室时,便远远地闻到了一缕淡雅轻盈的香味,这香气扑鼻而来,沁人心扉。
我实在无法描述我初闻到的这股茉莉香味儿,我只知道,那一刻,我顿然觉得神清气爽,精神振奋,有如遇见新大陆一般。如果硬要我打个比方,这感觉就如同你踏破铁鞋,终于在灯火阑珊处处、蓦然回首时,遇见了那个你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人。那些蹩脚的语言,怎么能够清楚地描述那一刻你的愉悦、激动、兴奋以及美好呢?
“好一朵茉莉花,好一朵茉莉花,满园花开,香也香不过它。”我曾是这首歌忠实的粉丝,我可以熟练地哼出它的调子,可以用我所掌握的几种乐器流畅地演奏它,但当我第一次真正遇见她——茉莉花时,我发现我曾经所有的关于茉莉花的认知,印象,或者那些关于茉莉花的歌词与诗句传达给我的感受,在她的淡雅清香面前,都显得力不从心,都觉得词不达意。
这样的香气四溢,我许多年都没有感受到过。这些年,我一直在一家五金加工厂工作,咆哮的机器轰鸣,铺天盖地的灰尘是我的日常。现在,我终于可以享受这份难得的宁静了。
风大概是花的媒婆吧。一阵清风拂过,枝头的茉莉便竞相绽放开来。一朵朵白色的小花朵,伸出稚嫩的脑袋,挺立在绿油油的枝头,咿咿呀呀着。再一阵风过,茉莉花的香气便愈发浓郁、热烈起来。是的,光阴不等人,光阴也不等花啊,眼前的这株茉莉,仿佛攒着她全部的力量,“啪啪”地展开花瓣儿,为我们吐尽这迷人的芬芳。整个走廊里,办公室里,到处都是她瓢泼般的香气。连办公桌,椅子,沙发,茶几,桌上的笔筒,文件与书稿,全都浸染在这样的花香里。
可也许是物极必反,盛极必衰吧。几天后,白色的花瓣儿开始枯萎,发黄,逐渐失去了前几日的水分与光泽,其散发出的香气也已大不如刚开放的时候了。
茉莉花枯萎的速度让我有些诧异,就像是一个人断了最后的那口气似的。枯萎的花朵在枝头耷拉着脑袋,眼神迷离,黯淡无光,摇摇欲坠。看着眼前的这株枯萎的茉莉,我一时不知所措起来。
3
我以为,今夏与茉莉的缘分就这样结束了。
站在这株叶子已然有些憔悴的茉莉花前,我又想起她素净而淡雅的花朵,想起她在整个楼道与办公室里留下的那一缕缕清香,我还想起那些文人骚客给她写下的那些动情的诗句来。比如,环佩青衣,盈盈素靥,临风无限清幽。再比如,清香夜久偏闻处,寂寞书生对一灯。
我还记得,我初见茉莉之娇颜、初闻茉莉之清香时的喜悦与兴奋,我差一点就要大声喊出“茉莉——茉莉”起来。可当“茉莉”二字就要从我的嘴巴里喷涌而出时,我突然意识到,这儿是办公室,这儿是公众场所。一想到这儿,我就不得不故作些矜持与稳重起来,硬生生地将“茉莉”二字给吞咽了回去。可这怎么能妨碍茉莉的多情与烂漫呢。一朵朵米白色茉莉,如同一支支白色火焰,毫无保留地将她的香气倾泻出来,再随着清风潜入到办公室的每一个角落里,被吸入到每一个人的鼻腔与心肺里,甚至渗入进每一个人的肌肤与毛孔里。如此热烈,如此奔放,她怎么可能会像我这般世俗,会去在乎自己身处何地呢?
也许,茉莉花早就知道自己花期短暂,知道自己的生命短暂,从而便毫无顾忌地绚烂与绽放吧。她如此热烈,如此毫无保留,如林间的夏蝉那般撕心裂肺,如突降的暴雨那般痛快淋漓。在短短的几天里,就从一只花苞,长成一朵花,然后又很快零落枝头,匆匆地走完她短暂而又烂漫的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从地板上捡拾起被风吹落的茉莉。我不知道茉莉掉落时是否会有疼痛,是否会有不舍与叹息?落在地板上的茉莉,花瓣干枯,发黄,几乎没有了水分。我将她捧在手上,此时的茉莉已变得干瘪瘪,轻飘飘的。我突然想起我晚年的祖母。晚年的祖母被肺癌折磨,不能进食,日渐消瘦,到最后只剩下皮包骨头。祖母临走前,我抱着她,如同抱着一个皱纹满面的骷髅架子。这干枯的茉莉余香,不就是年迈的祖母那最后的细若游丝的呼吸么?
朋友圈里友人说,可以剪枝,剪完之后,茉莉还能再开一次。我不识花,更几乎不养花,对于友人的话,我不知为何却半信半疑起来。茉莉花也可以二度开放吗?虽不太相信,但我还是翻箱倒柜找来一把剪刀,学着园丁的样子剪起花枝来。我一边修剪,一边口中轻轻地默念道:茉莉知我意,二度送香来。
就如同当年我的祖母为身患重病的我祈祷“南无阿弥陀佛”一样,奇迹在几天之后出现了。剪过的茉莉枝丛里,再次冒出一些如张开的“八爪鱼”来。走近,探下身子细看,这些嫩嫩的细蔓,有的是五根,六根,有的是七根、八根,又像一只只毛茸茸的小手。花蔓的中央空荡荡的,仿佛什么都没有,可我知道,她一定正平心静气,默默地等待着机会去抓些阳光雨露来美餐一顿;它又多么像是一张刚织好的大网床啊,这象征着希望的网床上正静静地孕育着一朵新的茉莉花啊。一两杯茶的功夫过去,“网床”间便生出了一只小米粒般的花骨朵来,花骨朵嫩嫩的,淡绿的,嫩绿之中又泛着一点点乳清白。我知道,这便是茉莉的花苞。无需多久,这花苞便会像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鸡崽儿,扑腾扑腾它稚嫩的白色翅膀。
茉莉再一次绽放了。一朵茉莉花,里里外外加起来,差不多有十来片花瓣儿,白色的花瓣儿紧裹着一枝细小的绿芽尖儿。那细小的绿芽尖,便是花蕊的中心。以花心为中心,一片片花瓣层层叠叠,悄然绽放,构成一朵饱满立体的花朵。每一朵花,每一片花瓣儿,都精神抖擞,都笑逐颜开,的令人赏心悦目。
熟悉的芳香再一次在楼道与办公室里洋洋洒洒起来。可不知为何,我却再也没有了初见茉莉时的那般惊喜与兴奋了。是我喜新厌旧吗?是我朝秦暮楚吗?
我在想:
对于这株茉莉来讲,她是否愿意经历剪枝的疼痛与我再续今夏之缘呢?
霜后的菊,雪后的梅,天边的彩虹,悬崖上的瀑,过尽千帆归来的少年……人世间那些所谓的美好,是不是都需要历经苦难,历经挫折,历经风霜雨雪,历经锤炼甚至折磨与摧残,才能获得我们所艳羡的美呢?
我们亲人之间,只会在这一生里亲近,相爱,成为挚爱的亲人,等到将来某一天,在天堂里,我们还会再次成为至爱的亲人吗?我们能不能像茉莉这样,哪怕是经历一些疼痛之后,还可以再续一次情缘呢?
——茉莉花不声不响,在风里默默地倾洒着她浓而不腻的香气。
得再唠叨一句:茉莉花和人一样,死了以后夜间就出来游荡。我记不得这是在哪本书上读到的。只记得当时读得一身冷汗。现在想起来,仍心有戚戚。
4
茉莉知我意。为今夏的茉莉,我再写了一段分行《夏夜的茉莉》。
夏夜的茉莉
昏暗的路灯下,我大汗淋漓
那株茉莉开始凋零,花期如此之短
如那些枝头的鸣蝉,短暂的一生
我小心翼翼地采摘下那些枯萎的花朵
她的香气淡了些,但依旧还在
没有别的,只是在这些无聊的日子里
我又常常把你想起,我只是
想让你也听听这夜风的温柔与缠绵
城市的灯火古典曲般响起,忽强,忽弱
疲惫的马路在某只夏虫的哈欠中强打精神
即使是行人如织,车水马龙
我却依然觉得,这满大街空空荡荡
每一个相隔万里的夜晚
我都会想起你的热烈与缠绵
想起那些曾经滚烫的誓言
只是,有些爱,多半飘忽不定
如掠过这夜晚的虚构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