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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若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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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6/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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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钟声到客船

今夜风静波稳。湖上几叶闲舟,已寻到归宿,泊岸,与霜月抵足酣眠。只留渔火与星子遥遥相看,不肯枕梦,酌一天水色畅怀,互说心事。

又像是沈鼾的渔人,睡前讨清净,甩下门帘之际,为打发身外物,将世间无解的因缘簿,抛予渔灯星辰去讨论。清夜里,天地间起过一场深奥的论析,无人听见。经年的悲欢,一派悄声纷落,扑簌簌入水,荡漾开去,无人过问。

常常感喟时间的大步流星,似夹携公文包匆匆前行的奔波客,似那戴了不入时眼镜、一身长袍马褂的先生,锁着眉,低头赶路,无暇稍作停顿,顾及一撇四周景致,错肩而过的街肆市井,于他是无碍的,各自的热闹和荒凉,同彼此无干。

数年数月过后,红尘依旧车水马龙,他依旧君子如玉。

可是,与时间争分夺秒攻城圈地求生,怎会处处赢它,徒添不甘的憾恨和愈加匆忙的步履。

眼下方圆的江湖,便永远有行不完的路、唱不尽的渔歌。舟人的江湖,我的江湖,没有不同。

秋风扫叶时节,实在不合宜“动情”,亦不适于远行,动情或可自控,远行则不由分说。

我是独坐客船的旅人,一天漂泊,直至寺钟暮磬将清净带入夜,舟子停桡,我止步。

布衣的船家,已拴牢筏棹,孤坐于船头。他燃起一杆旱烟,粗声唤咐婆姨置酒夜饮,句句直截了当,无一字婉转。半壶酒,一天的风尘便洗了去。

第一碗酒,他不自饮,先斟洒给湖水。想必,黄昏各自分道归家的舟楫,哪家篷底是悲旅还是喜途、哪片流水是欢唱还是低吟,他比岁月更清楚。

我不愿扰缄默的人,亦不愿被扰。人事的聚散,过往和将来,他都不肯与人分细,茶酒自酌自饮,即是一路劳顿后所剩惟一的安稳。

不过,悲与喜同杯,皆是满斟,饮尽。

“都搁下吧,明日再思虑。”不知何时,舟人缓步前来,无寒暄,单刀直入别人府邸。

“无事,但坐一会儿,就睡。”我答。

 回头,那妇人正将大氅披他,扭身隐到帘后,他转过去喊了句什么,女人碎步再捧来一只碗。

“便将眉头锁死,晴雨照旧不由人,已生的事,是这脚下川流,头也不回。”眼前千顷暮水,似他的宅院,他坐至一旁,行壶。

今晚,船家难得好兴致,主动向我搭话,此时,我正与渔灯对坐。一碗酒,破我岑寂。

长年烟波风浪来去之人,或已将四季等同了看待,舟人不谈冬夏,我亦不言悲喜,只没话寻话问起他家儿女。

“那小子应长你几岁,聪明又懂事哩。”陈年的野酿回甘,他语调低缓,有捂不住的骄傲。

“常出门的人吧?”他问,磕掉烟灰,续新丝,再燃。

我点头。继而作想,这船头布衣翁,他千里迢迢谋事的儿,也该如我这样的一番光景吧,营营逆旅,偶遇擦肩的渔樵,闲谈片晌。而他浮生的路,在駃马的背上、在天涯的风中。

当漂泊暗合了宿命,就见苏子把酒问天,与我头上的,应是同一片青天吧,他代众生问了千年,无解,天涯踏尽,仍是风尘仆仆的行人,“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问我平生踪迹,云头码头关头。

此际,不禁仰首,再一望青天。三两无眠的鸥鹭,时鸣几声,唤起同样失睡的,结伴夜游。 远处,隐隐约约的枫林,随风自居,仿佛明明灭灭的时光。

那是傍晚途经的枫林。枫叶饮足了秋霜,红的惊心,誓与夕阳赤晖平分秋色。无数枝叶如众人手臂,借风起时,奋力伸向空中,犹向苍天诉告祈还。

撑篙的水手说,年景不好,有力气的跑开讨生活。乡里外出的汉子,终了愿回家安身的,都睡在那里。

那是一片墓地。

“适才听你嘱远乡二老添衣,好!”身旁的船家开口,倒像他移步来,专程为我的一句家常。

“是。总不听话,倔强着,反倒我的衣食起居,他们时时叮咛的仔细。”

“儿在外,爹妈便随行他去了。”他喃喃自语。

“出行奔波,常不禀报二老,免落下担心。”不及思索,我秉实相告。

“还是知会的好,悬着心,更熬煞人。”他音质柔和起来。

忧愁,是善良之人与生俱来的情愫,不为糊口生计,便为父老儿女,永无休止。

而世事大多莫能两全,萦虑牵挂,即生愁苦,而此苦难消解,如同与之结了缘,一切都像心甘情愿的事,存了念想,活得有盼望。

想那远方正风华的人子,亦有反哺的心力吧。

“他可常回乡看望?”我问起他外出谋事的独子。

“回来了,前些年就回来了,说,再不走了。”言罢,掌碗,一口酒。

顺他不经意一指的方向看去,黄昏路过的那片枫树林,那可以燎原的火红,深夜愈令人顿撼。

转头,我这才认真端详他。他低头燃烟添酒,无声无息。借闪烁的火光,看清他平朗的额间,嵌一枚深深的川字。

那眉头曾深锁过多少日日夜夜,才有了今天的断崖沟壑,再也填不平了。眼前这波澜不惊的逝水,又吞咽了多少人世的泪,奔流不息。

我端起酒,如老翁一般,一樽还酹。

“他在外吃苦,只报喜。拼力做事孝亲,翻新居修院筑路……。傻小子,不明轻重。”粗声壮气的掌舵人,此时是我面前孤寂的老人,仿佛讲叙湖上过往的渔舟事,眉目宽展,辨不出悲喜。

“每日听寺钟,让他放下,也叫俺放下。”

不必深探,已知大况,没有话语能抚慰丧亲痛,只任由眼前湖影与眼里水浪一并沉默。

不扰他沉思,他一定无数次构画儿孙满堂的庭院、孩儿们抢座争食的喧闹餐桌、以及日日绕梁的老翁佯嗔老媪护短之声。那逝水的人子,又怎忍堂上椿萱雪满头,怎愿家屋悄然清寂。

这父子二人,必是眼看彼此渐渐雪落发间,时常相互哄笑一番。又多年后,两个白头翁一起喝酒、朗声争论、又同时沉默,一如他们共同走过对方的青年壮年暮年。再知足着,各自捻灯睡去。

“那孩子若在,如今定是天南地北奔波。我说老伴儿,让他好好歇。”

我拈一团烟丝,搁好,递给他,夜里这一抹星火,熄了许久。少顷,千头万绪的烟草,被他燃为一缕轻烟,很快散了。

“平常过那枫林子,同他言语几句,让他知俺们过得好。”他执烟杆,比划一下前方。

舟船是堤岸的等待,每天每月每年。而湖心涟漪波圈,千方百计要网住舟船的归步,每年每月每天。

浮云是天空的等待,每天每月每年。而厉风悍雨,总企图一遍遍重新规划云脚的轨迹,每年每月每天。

游子是爹娘的等待,每天每月每年。而时时压境的尘沙,常将他的前途泥泞、后路阻断,每年每月每天。

妇人披衣出来劝,夜沉天凉,你们爷俩早些休息。

“你先睡,莫管别人。”他低低吼一句,满是疼爱。

一担薪柴稻粱,人竭力一路攀取,必欲登高而止息、必至巅而后歇,可高处有更高,要如何?浮世的课业,哪里是头?八荒九垓的奔赴,也赶不上递嬗的人事。

回看今日颠荡的湖舟,泊岸即稳。

“年轻人,莫这样搏命。”

“我的舟船已驶出,只得长风破浪。”我虽说,却感如一叶轻快。

“心里头有岸,随泊随歇。”他的岸,在晨昏出进的家门。

“一路无亏欠任何,倒也轻松的很,虽没有债务,却有义务,这些年劳攘,惟父母是最大挂念,几欲抽身去,终不舍亲情……”我自语自话,说给天地、湖水和老者,不管他们是否明白。

“惜身为孝,不论哪时哪样。”他卷起烟袋,掸去衣上烟灰。

惜身之人,心内应住着比自己生命更珍贵的人吧,为此,他须好好活。

人的一生,不都是一整块风和日丽的绸缎,岁月的锋芒,挥以不可违逆之力,势将其破碎而后快,因而有些人,须一辈子缝缝补补,就为了这位老者所言的岸。

似总有补不完的忧伤、拼接不好的团圆,人世的沧浪里,一切放心不下的牵念,都被时间锈成岁月两堤的斑驳。

他们日复一日补缀生活,穿针引线处,拓现一朵朵颠题的物华,足以温暖流年。

月落,它终被时言时默的舟子羁客催眠,拽一团游云当衾被,今夜不再照看人间。

“年轻人,好睡。”他看我,再看向远,慈祥的面容生辉。

“是的。好睡。”我起身道别,恭敬一鞠。

夜深,再听一卷山寺钟声,明日舍舟登岸,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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