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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若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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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7/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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遥知兄弟登高处



    若非要沿时间的两岸溯洄,我愿意停泊在大学毕业前的两年。
    那是心中梦着梦、深信前路有路的年纪,青春里处处的自以为然,确定可独当一面、事事要自己拿主意。眉宇间一派朗霁,是不知天地模样、大雨中仍嘻笑昂首阔步的一群,是小船还在港湾被加护,从未出航,却常作雨打舟归之叹的一群。那是强说愁的年纪。
    也在那个时候,真正结识了苏轼、李白、李商隐,更有结识了你们。同窗莫逆之心,好似那个年代结出的一枚舍利子,我武断地认为,这是一桩难能的机缘。

    初入大学,依然高中生模样,每每严以律己作息规范,并延续以往的归属——属于学校、家长和课本,念懂书、做功课、考高分,就是好孩子。
    真正有意识自我做主,在大二后,心中渐渐生就风一样的双翼,象牙塔里随心畅游,步履舒展轻盈,不知觉中走出了区囿孩童的划定座标。

    不想听的课,人自往图书馆,会千年畴昔访春秋诸子,或棹船野泊,观曲岸持觞;或邀唐宋逸士,携壶上翠微;或台榭风亭,闻山寺钟声。
    逢心仪的讲义,别叫错过,我像是依意安营扎寨的游牧人,自由迁行于本系、历史系和中文系的课堂。

    常独自在人稀的校园闲步,眼前的时光,用温润如玉四字来定义,最妥帖。或树下独坐、捧书和手写些什么,有时书本摊开膝上,不读,看风如何将其翻至下一页、预知后事如何的样子;看透过树叶的阳光斑斓在纸页上摇晃,好似不安分的书签。

    未读中文系,但我丝毫不掩饰对文字的喜好。该念的书,没有过于强烈的热情,为了学分,皆逐一读透拿下。而课余,则任我遍访心向之册,横排竖版的,正翻反看的,都读。
    中文系的讲堂,去听,悄悄坐最后。课堂、饭厅、图书馆、各样聚会,久之,相熟几位中文系挚友,本无关联的两个系,因我们,走近了,文学系但有笔会,准会来唤,我欣然一往,在人群中不言不语。

    再后来,两个系同学共同发起学社,虽无鸿鹄高志,也有桃园结义最初的坦挚深眷,彼此间常“哥们儿”笑称,联手应迓校里校外的大小主题会。
   
    原本无忧无虑的日子,连梦境都无拘无束,偏偏强说些愁,女生三五知心的聚一起交耳无话不吐,转过身来,女子的心事心情便需人猜度了,一遍两遍再而三。   
    明明天不怕地不怕年纪,众目睽睽下,女生会因一只远未及身的小虫惊呼,同是此女,宿舍进了飞蛾,她眼睛不眨,书本一挥,平安无事。
    男生则时时拿捏出几分成人举止,课间与老师聊天“骗”烟抽,古今中外,吞云吐雾中,一副称兄道弟模样。

    那些年,一群不知轻重的家伙,夜场电影回来,为赶最后一辆公车,狂追百米,拍车身山响,迫停,上车齐刷刷向司机师傅道谢。

    晚自习下来,三三两两,晃着肩膀走回宿舍,小径上,总能听到几嗓子高唱跑调的歌声,惊飞两旁树枝的栖鸟。
    不断萌生新奇古怪的问题,明知一两周便不了了之,非攒眉如哲人,为将其看淡看破,故有沉思悠远貌,仿佛世间的悲喜正交汇,此人已体会了半部人生。

    那些年,几乎人人有念着难忘的偶像,有赶着要追的“星星”。我也有,只是他们年长了些,且我们相互无法谋面,不过,倒有着“我见青山多妩媚,料青山见我应如是。”之缘,乐在其中,欣欣然忘乎所以。
    大三起,开始频顾图书馆,赴会苏轼、李白、李商隐及诸子百家。彼此相处久了,甚而,想知道朝云的样子、与青莲一起捞月、当面对质义山的无题。并从此,学会了喝酒、看月和藏心事。

    那时,唯一不变的,是改变。

    写荒腔走板的字,唱莫名其妙的歌,在一个个情歌情剧里,畅想自己的故事,把桩桩意绪付以笔端,于是一本本日记薄叠起,如雨后春笋般萌芽心中的明媚。
    高中开始涂划日记,以缓解紧迫课程负荷。大学则惯于每日落记半页,这一天才算完满。
    后来,日记里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渐渐,这姓氏多起来,再后来,满是此一人的尊讳,还在页面留白处涂鸦不同的校园漫画。那名字越多,日记本越厚,也越摇摇欲坠危危可及,直到某天,一把火烧之,便作罢。

    课堂醍醐后,还有三五相约吃饭、看电影、学社、主题会及诸桩缤纷。
    “我陪你们,不吃,在减肥。”身材适中的伊,以大众媒介的美人作参照,以为成了或接近那般尊容,人生与爱情就会似花容灿烂。
    “减啥呀,都不知男人喜欢什么。”他嘿嘿地笑。志向高,心中构画了君子好逑之美,他一路对照身边人,难有达标者,终遇可意的窈窕女子,远远看着,不敢近前陈情,此时说起话来,倒像久经沙场。

    那时一身匪气,储积着不知畏惧的气量。某日,忽见某君的性子柔和起来,惯常作风大改;或某女闻不得一丝风吹草动而敏感,欲言又止状,斯人定是恋爱了,众同学群起而哄,嘻笑里由衷的祝福,还有由衷的羡慕。
    “咖啡都有伴侣,何况你我,且等着,不远了。”这时,总有人点上一支烟,眉眼深邃着说,再念几句古文观止宽慰众人。人生未阅历一纸半页,腕上却挂起念珠,一颗颗饱满着,欲使人知晓他更尝世态后的淡然。
    现在回想起来,那些缠绕过少年臂腕的念珠,甚是可爱,也脆弱的不堪一击。

    那时,揽住一些莫名的情绪为心事,难遣散,其实那个年纪的心事,皆不是事,因为,青春的情怀,还未学会走心与铭刻。
    等哪天,这人呼闹大家同去吃麻辣锅,归来的路上,朝向夜空亮起一阵阵清脆的口哨,说明已经好过来了,趟出困局。人开心,所谓的心事,均无法久留。

    毕业前大半年,时间松散,若还没有稳固恋爱的胶着耗时,大家便去打工。 为此愈羡慕中文系学友,摇摇笔杆得稿费,而我们,可选的快捷去处,是与专业毫不相干的服务业。她应聘的店子三天试用无薪水,上班时间马不停蹄、不得坐不得倚,三天后她逃之夭夭,回来向我们痛诉亲历,忽而发壮士感慨:好好读书特么就是真理。

    我们不晓得,毕业出校门,还有更大的课堂在等,谁也无法翘课,太多象牙塔内不教的学问、太多象牙塔内教过的学问,需重新学习,重新开始,谁都无法逃脱。
    现实,永远是想象不来的存在,它拒绝浪漫和诗情画意,且不包容软弱、任性和愚昧,人所以受挫,是用了不合时宜的浪漫与情怀去迎逢它的锋利无情,不过,这样的短兵相接,促人成长。
    三天工,做不下来,我们是纸上谈兵的青青子衿,往往低估了现实,高估了自己。

    更逃不过的,各自命运其实已定,只是当时我们大都读不懂,亦无暇去读,除了书本课堂、考试学分,余下的时间,必挥霍的淋漓尽致,仿佛积土如山的精神,厚厚的存储,用之不尽。
    跳动的思维,奔腾泉涌,恒常令自己欣喜,令他人惊喜。仿佛启蛰抬头的春虫,浑身蠢蠢而动的欲望,并极其把握地以为,未来无限可期,拱手供我们发掘改造,梦想能逐一实现。

    拿了学位证毕业证,天南地北离别的日子终临,我们几人最后的一聚,仿佛都有些故作轻松,借未醉的酒意,笑声带着夸张,言语过于洒脱,后来是谁禁不住而泣,几位才敛起拙笨的演技。
    久积的闸门打开,一时无法收拾,离别的不舍、四年的相伴、未来的未知,无遮无拦地冲出每个人心底眼底。
    念起刚入大学,每次下课,我们冲出教室,那样的欢欣,忽而成了昨天。

    各奔前程分道前,最后一聚的天气,甚是应景,那晚暮色沉沉,云霭愈夜愈重,雨在即。在即又何妨,这样赤诚相对,没有背负、没有遮拦,毫无心机、毫无掩饰,一生能几逢。
    终究年少,不知何时皆破涕为乐。谁又笑喊一句“苟富贵,勿相忘。”立刻,众人齐和,再一饮而尽,十足英雄气概,声至天开。

    临别相约,待各自工作安稳,资囊丰厚些,再无牵无挂地聚。可是,步出校门,方知再聚是一桩多么奢侈难能的事。
    起初两三年常有往来,各人为立足得牢靠,不免少了自由、多了不得已,惟几人聚膝时,还是少小面目,心下澄澈。

    大家走着走着,就走成了孤家寡人。身边依旧热闹,时事沸腾,世态喧嚣,却怎么也融不进去,亦不想融入;依然赴各种职场酒局餐会,却早已言不由衷,亦不容言衷。
    浮世里,我们还没来及相聚,就已各自天涯,学生年代遥遥远去,那些共同走过的好友、那些挚真的豪言壮语,清晰如昨。

    渐渐地,相互由遥祝事业有成、幸福喜乐,颠倒过来,幸福喜乐搁于首位。年节,惟道祝福,不问姻缘,不提仕途。
    渐渐地,能减则减,可简则简,浮生往来,尘事琐事该当事,应对生之战场,但得独自时,捐万虑歇千念,掩门避事,营碌中争作一晌简单的闲人。
    渐渐地,彼此间问候少了,红尘奔赴后归家,身懒心懒,偶尔划开朋友圈,彼此点个赞都懒。实则心懒的另一面因由,是懒得饰自己以假面,去应对满街伪态,不如自处,不胜欢喜。

    渐渐的,一改当初酒要聚众扶醉长饮,才够放逸开怀,而今更愿独酌。那时推杯换盏,交心,此时自斟自饮,浇心。
    渐渐的,一改当年无愁还说愁,俗世的愁虑不断爬上心头眉头,惯于顾左右而言它,只道天凉好个秋。

    身在象牙塔时,同学们的笔底,多是直奔情感主题,直奔不抵的,也要拐弯抹角地绕道而来。冲出塔外,本以为可愈加任意扶笔书之,岂料,少有再往爱滩情岸踱步了,甚而避之不及,若未留神提到了,蜻蜓点水一语带过,生怕成为眼前谈资的主打,生怕言多了,抽丝剥茧的一层层下来,总会碰到痛处。

    这些年,几乎关闭了同学间所有通途,仅珍存你们几位的联络。一波波聚场,近至大学同学会,远到小学同学会,我从未参加过。你们中如果有人前往,定会帮我找到最贴切的缺席藉词,逢人问起我的联系,你们总能岔开去。对此,我深知深谢。

    这些年,纵容着自己的生性散漫,习靖既久,遂以疏懒为乐,偶或有动念写字,也随日间营营俗务酬应,瞬时瓦解抵消,默然搁笔。
    每必至夜深更阑,万象寂静,方能唤出藏深的自己,或有灯前置茶,或有夜读破晓,惟在寥寥起笔之时,写些不着边际的文字,偶见于一语半句中,闪烁出数帧学年往昔,触手可及。

    再看不到,曾经那群打心底赞美这世间时、温暖生辉的面容;再看不到诚心诚意信着好梦能圆时、清澈善良的眸子。
    再没有戴着耳机,单曲循环一个午后,仅凭一个歌子,就将自己打发到醉。多年后,我没有全整去听完一支歌。
    再没有,每观爱情片,即把自己想象为其中人物,久不自拔。如今,遇此类影剧,连做个片刻的观众都不肯。

    再也没有,那个年月真正意义的“哥们儿”,坚定站在你身旁,义无反顾信任你。
    再看不到,为去约会的好友代抄笔记、打热水、代占教室座位、代捎回一份喜食的小吃。
    再也没有,随时挺身而出为你仗义执言的好兄弟。

    时间最擅长刀削斧凿,圆人事美,也破人好梦;琢磨出钻石,也碾石为粉齑。
    历载江湖,有人萌悔意,有人生倦念,有人居安稳,有人仍漂泊,有人不知去向,遥遥江湖寻不到一辙蛛丝马迹。
    惟我们,随时为彼此备着一案茶酒。
    答应你们的好酒,封存了好久,一封就是数年。你们知道,任何时候转身来,长安总有好酒,那坛醇香依旧在。

    许多愿景,未及近,已成了景,令人笑而叹,就像当年反复思量不敢表白的女子,再回头,她已成了他人妇,于是断念断想断妄,作最好的成全。
    我们仍在各自的天涯营营而碌,见一面不易,偶尔于某地不期重逢或网途路遇,尽量不多去回想过去,以证明我们还年轻,还有长长的余生要奔赴。那些陈年旧篇,少有回头再去翻阅的,某些章节或会被推翻,需要重新定义。

    一切都会远去,快乐的、遗憾的。如影相随的,总归还是自己的影,再多的亲近,终将一一按原路返回。有幸,走过那个共负一轭同窗砥砺的年代、那些无法重现也无需重现的日子。
    有幸,认得一群识字的草莽弟兄,为此,平生也当浮一大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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