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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若花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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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8/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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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问归期未有期

    


    雪夜,一壶酒暖。

    关外客店,挑起了最后一盏晚灯,四野的黑暮,渐渐围剿来,挺身而出的光芒,竟有退敌千里的胆魄,犹似人行于世,世为野,人为烛,不灭不休。

    羁途中,步履惯性前行,静夜独自时分,思绪却在后退,忽念从前,天南地北,你珍惜我这疏顽的生命,远甚于你自己。那年轻狂,曾狠狠地对你说:如果出行可以遗忘,那我愿意浪迹天涯。

    一语成谶,此后,一路的风景。              


    驿馆对岸的霓虹依次闪亮,那是别人家的灯火,不必过问。

    寒夜,帘外翻雪,起画出一幅明澈简约的山水图,错落有致。天地物候化为一页黑白老相片,没有第三种色彩分扰人的心力,于是,不肯回望的旧事,趁人不备,尾随雪的节奏,纷纷落至近前,成了此际执着不去的独一单色。

    那年冬时,你遥遥一句“盼你归来,与君同醉。”令黯旅艰步的孤客,微笑着,眼泪不止。


    一次,风尘仆仆归来,捧着你递来的煮茶,我贪婪作饮,你看着,半晌沉默。

    而后,你说,丫头,不可以这样搏命。

    我从氤氲茶气中抬头,故作强辞道,一担薪柴古渡头,俺不过是想换些优游的盘缠与酒资。


    直到有一天,你将一帧隽秀洒脱的字,搁在我面前,是你抄写苏轼的《游松风亭》,“余尝寓居惠州嘉祐寺,纵步松风亭下。足力疲乏,思欲就亭止息。望亭宇尚在木末,意谓是如何得到?良久,忽曰:‘此间有甚么歇不得处?’由是如挂钩之鱼,忽得解脱。若人悟此,虽兵阵相接,鼓声如雷霆,进则死敌,退则死法,当恁么时也不妨熟歇。”

    读罢,相视颔首,你笑而不语。

 

    这篇字,挂在我朴拙的书房,也能霍霍生风,和着那走走停停人的锵然曳杖声,一段林间经途之歇,亦是人间逆境的释怀。

    一页手书,倾注了满笺谆恳,我知,若我一路来有一袭盔护加身,那是你给予的福祉,我惟以平妥轻安,归告你为我的藏忧。



     眼下,窗外不是熟稔的西风古道,身在千万里外的他乡,静观别处的景致,对饮几人?与风、与雪、与影,成一人。

    我想,我此时应该在长安城,夜,扫雪后,盘膝而坐,围炉叙阔,对面的旧雨弥新,都是离了干戈、偃旗息鼓后的散漫人,坐拨寒灰听落雪,不知何夕。

    今,再无人问去途,再无人问归期。

    今,行走依旧。红尘万丈,又一年荣枯。


    客舍依山傍水,山披雪而眠,惟流水不歇,泠泠彻夜,知己者谁?

    山与水为知己,然而,寸步不移是山的宿命,奔赴不息是江河的宿命,各有所持,就像枝桠从不眷留飘离的落叶,各有所归。

    或许一别就是永远,于是山以缄默之态,恒守不可复得的盟契,水以泠泠之声,报予知音听。


    夜初起之际,天色已与茫茫视野挽成一片,辨不出此世何时,惟见灯火多情,伴人永夜。风劲雪急,寒冷堆积窗外,屋里的酒暖,竟萦怀成了绕指柔,渐渐消退的雄心万丈,突然念起了家。

    何时起,我也成了长安客,久居关中,聚少离多。我是长安客,家在长安。


    记得某个冬日,友人千里迢迢来看我,逢长安大雪纷飞,二人斟酒叙话。

    雪夜素净的像得了玄机的高僧,沉坐,无语深邃。


    友问起,幸福是个什么感觉。

    为她添杯,我笑答,幸福或许是回家敲门,门里有应声,而不是在家门口手伸进提包找钥匙。


    “尤其这北风的冰天雪地,万家灯火,夜晚拖着行李归来,到家门口,停好行李箱,在随身包里摸索钥匙,邻家的大门都紧闭,关着一屋子温暖。手越忙就越乱,提包内其他物品散落地上了,钥匙还没寻到,嘀咕几句自己也听不清的话。终于找到钥匙,再俯身,低头去捡地上散落的物品,刚拾起,不争气的眼泪又跌地,这个,却拾不起了。”友人她戏说着细说。

    言罢,我们相视而笑,碰杯,以彼此的盏音为共鸣。

 


     今,又一个深冬。

    夜愈渐沉重,冰霜肆意爬上行舟,愈演愈烈,行人与风雪,到底谁是谁的过客?艰厄泥泞处,风雪在纵情地推杯换盏,并以呼啸笑论途经的你,你以昂首阔步的胆色回敬。 

    时光两岸,依然是无尽的明灭。走了太多的路,前方还在前方。 

    明日仍要继续,路会更远。


    行走越远越觉得,生世之年,得到过很多,也失去了很多,途中各项履历忧欢,或顺,或逆,都是路过,窅然如一大梦。

    于是,将舛错不齐的路程、以及其间的风雨阴晴,当作归家途中的必经。一路上,生命的壮美与齑粉并驾齐驱,新生与逝去的悲喜宿业,凛然地轮回,终归于寂。这些,我都不再去琢磨,不再关心红尘烟色里究竟练就了多少觉悟。

    亦或许,浮世的漂泊之后,人生可以回甘,那我继续走下去,无惧霜雪,并相信幸福在路上,归期也在路上。


    横亘在窗前路头的黑夜,试图阻止黎明的脚步,凝结似漆。我知道,随着雪霁闪出第一道初暾,黯夜将瞬间瓦解。那些落在路头、枝头、心头的雪,也将随来年第一声春雷,化为无迹。

    一壶酒,能撑起漫长的冬夜,令人忽而眷恋起碌碌的浮世。风雨兼程,那些藏心的机缘,逐个收入我的行囊,能撑起漫长的旅途,让人不断萌生比以往更坚强的力量,去应对尘役。

 

    其实,所有能饮的酒,都是自斟自饮。

    有时,欲觅一甍挡风遮雨的屋檐,偶尔躲一躲尘世的冷箭暗流,殊不知,在举步寻觅中,不得不铸就自己的铜墙铁壁,应对流年的盘剥。

    再添一杯酒饮,饯行路上所有逢遇。


     心眼拙,不擅于风花雪月之人,难生闲情,惟将半生尘缘,封存于旧时。偶尔摇笔,记下途中所遇所识,仅以几行天书,试着让沿途的艰辛泛泊几丝丽光,放逐的笔底,娱一番浮生红尘。

    注定是修途客,逐一笑纳了所遇的盈歇,虽暮色渐深、前路渐黯、风更冽雪更疾,依然坚信,走着走着,路灯会依次亮起。


    眼前,新的风刀霜阵又蓄意在空中,雪色大范围包抄来,步步为营,尘世物候中的各路人马,需要重新调兵遣将,更换各自的行色与步伐。

    人如是,无数次,在季节改变与世情幻化中,一次次修正自己,边行走边取舍,重新热爱周遭,重新善待自己。

 

 

    这些年,我拒绝思念,拒绝你在另一片天空下的任何讯息,渐渐将自己活成无牵无挂之人。

    回想是一条只有方向没有归途的路,归期无期,我们都无须在此路上踌躇,彼此太清楚,总有让人饮憾的人事,再无缺的梦,总有无法在现实中实现的。


     远行的人,隔着冬天,盼春天。

    春天,等不等它,它都会来,可人生的浮虚繁华下,多少已沉寂的心迹,有的人和事,不是等一等,就会来,一些愿景,不是尽了心力,就如意。

    岁月没有错,是翻阅的人总错步,不是太早,即是太迟。因而,我愿做楼上看景又看你的人,独倚半壁江山,看浮云,看聚散。


    相遇相知若为上苍的恩赐,就不必再奢求厮守朝夕,若不能给彼此自由,相守处反成了囚地,虽深挚却一生颠簸流离。

    我们无力改变命运的阴晴圆缺,就不必黯叹风雪的趁人不备,所有关乎宿命的剧集,我都以拊掌收场,并句以圆满的休止符。


    你铺陈的原乡,我从未回去,才有你曾不断的念归。一切愿景,今生恐难如愿成行,人面桃花是虚设的空远,还有太多需要当面陈情的季节,来不及翻阅和细说。

    亦或,误了今生的归期,可望延时到来生,误了今世的捧卷,来世聚膝续读,彼时,一定如期归来,再不错过年年的桃华。


    今晚,夜深雪重,似闻长空传音“盼你归来,与君同醉。”仿佛你来,与我对坐,相对无言。

    曾戏称,你是笑傲的渔父,轻鸥举,棹斜横,漠漠一江风雨,孤舟北渡。

    后来,我也成为尽载渔火的舟子,相随一件绿蓑衣,夜寐而夙兴,出没一路不定的飘摇,羁枕一蓑江湖烟雨。那渺渺中时隐时现的飞鸿,曾见过,还认得,与我结伴而行。


    雨雪天走过来的人,再也不是原来的模样了,这些,都交给流年去辨认。

    我读懂你两鬓的雪意,你也要知见我双履的风尘。


    这么多年,依旧在路上,携带着自酿的悲喜,家远远可见,抵达遥遥无期,故将一次次出行,当作赴约你我的远游,遂有足够的信心与勇气走下去。

    因而,今生,我只能以漂泊的方式,完成对你的回寄。


    惟在念里,始终有一句,煮一壶酒,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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